黃紀蘇:中國革命與陰謀史學 (zt)
(2008-09-10 14:4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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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文革發動四十年、結束三十年
鳳凰周刊特約撰稿員 黃紀蘇
今年距文革發動40年,結束30年。三四十年時光付諸史冊或隻一頁一章,對於個人,則江聲浩蕩,滾滾半生流過了。文革為現代史上最重要的一次轉折,中國革命被它推上百丈崖頂,繼而轟然跌落為改革開放,真可謂“把條漢子跳起來就死了”。中國革命、終結它的文革、手造它們的毛/澤東,當這一切呼嘯而過,進入曆史後,曆史學仿佛忽然繼承了大筆遺產的人家,可以想見人人摩拳擦掌,個個要幹番事業—個別子女眼珠亂轉,動了邪念也很尋常。
中華民族地理上自居一隅,文化上自成一格,由上古迄於清季,治亂因循,周而複始,基本格局未曾變化,鑒古往往可以知今。於是左言右事,石室金匱,累代積年便形成了豐厚的史學傳統。曆史將明鏡高懸,當世的人物、典章、事件舉頭依稀見到自己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於是忠貞之士效法往聖先賢,把取義成仁當成家常便飯;/奸/佞之輩見勢不妙,紛紛跑去燒香拜佛—雖然沒幾個立地成佛。曆史對現實的反饋和糾正作用,構成了中華文化傳統的一個突出特征。
曆史既然是鏡子,就應該為現實提供清晰準確的成像,“真”是曆史學的第一要義,也是它的主流。但“真”的原則每因現實中疤癩眼斜眼等的敵視而貫徹不暢。疤癩眼斜眼們對“用”情有獨鍾,他們先把“實事求是”從“古為今用”上割下來扔在一邊,然後根據自己的喜好盡情剪裁曆史拚接事實,有時好好的一件寬袍大袖就這樣改成癟三穿的雞腿褲。隻“用”不“真”的史學雖稱逆流,但流量有時比主流還大。文革後期,當時仍叫做“造反派”的新官僚集團為了向舊官僚集團爭奪權力,抓壯丁似地把周公、始皇、鹽鐵論一股腦兒抓去搞影射史學。那樣的曆史近乎哈哈鏡,對著哈哈鏡舍賓肯定不如不舍賓。
文革結束後,“影射史學”雖然名義上被取締,實際上卻生生不息。有些對中國古代官場、民間社會,乃至對法國大革命的研究,倒過來展讀,便是一幅《中國民/主路線圖》。動機不能說壞,但牽強附會、拉皮條似地把優秀黨員往紅燈區拉,也不能說好。而且,說遠一點,中國到近代一個跟頭栽在世界曆史的大坐標上,被許多未曾見過的變數重新界定後,曆史相似性已大大縮水,再用從堯舜到光宣的曆史類比今人今事,便會空前走樣。後來的影射史觀之“用”與文革時期雖有所不同,但一樣富於幽默感。譬如一些海外激進民運人物,有一陣就痛感當年奔竄海隅的孫中山、黃興就是當下的自己—懷揣這樣的感覺四處蹭飯是種難得的樂趣也說不定。而國內不少越混越四通八達的保守主義精英,則怎麽看孫中山怎麽像網絡憤/青或失意綠/卡族,比邊緣知識分子洪秀全出息不到哪兒去。
影射比附之外,這些年更有種賊頭賊腦的陰謀史學出沒無時。影射史學還僅僅指鹿為馬,到陰謀史學就黃土摶人了—當然不是每個細節而是關鍵部位。陰謀史學出現在與現實利益鬥爭關係最緊密的中國革命史和文革史,尤其集中在毛澤東身上。10多年前《毛澤東的私人醫生回憶錄》聳動一時,其寫作翻譯過程疑竇叢生。但究竟是否陰謀史學,還要俟之將來,看台灣和美國情報部門有關檔案解密的情況。最近張/戎女士和其夫君合著的《毛:鮮為人知的故事》,西方反共知識界是期望它跟《私人醫生》一樣,在撕畫皮砸牌坊方麵再立新功的。也難得作者走南闖北風塵仆仆訪人訪書,網羅到成堆的大路新聞、小道消息。隻可惜這些不知用多少機票和鈔票票換來的“知識”,經由比家庭婦女還淺薄的見識深加工後,就像一顆顆被沒牙老頭嘬過的花生米,讓人扔也不是吃也不是。此書一驚一乍的不少“發見”,在知人閱世方麵似乎缺少後青春期起碼的成熟。平心而論,張氏此書並不在陰謀史學之列,但確實屬於同一文化戰爭,隻不過是地上部分。
典型的文化地道戰,當推前一向網上傳了又傳的《沉重的揭秘:汪東興交代毛澤東秘書田家英死亡真相》一文。這篇東西,也許算不上陰謀史學的力作或傑作,但起碼是成功之作。標準很簡單,不少朋友讀了都信以為真。田家英曾任毛的政治秘書,能獨立思考,有出眾的才華,後因觀點上的分歧漸不為毛所用,1966年更被停職並勒令搬出中南海。田不堪巨大的心理-政治壓力,於5月23日在辦公室自縊身亡,成為文革中繼鄧拓之後最先倒下的中共高幹,1980年3月終獲平反並召開追悼會。以上是根據官方或準官方信息複原的史實。《揭秘》一文則發掘出“新史料”,即“被列為中共中央檔案局(一九八0-四-00九0-四)號檔案” (“附有備注:待查證”以及“中紀委第一書記陳雲、常務書記黃克誠的簽字”)的汪東興關於“田家英死亡事件的交代報告”,以及被列為“中辦(一九八0-五-00七九-七)號檔案”的華國鋒就有關檔案失落事件的談話。根據新史料複原的新史實梗概如下:1980年4月中共中央應田家英家屬要求重新調查田死亡真相;汪東興向中央交待,田實為汪手下的衛士所擊斃;華國鋒主政時亦曾向汪過問此事,汪說田“知道事太多”,毛“一直不放心”。這樣的史實如果成立,毛作為共產黑幫老大的形象就更豐滿了—他不僅(據《私人醫生》)生活上是淫棍,政治上還是惡棍。對以上史料史實,筆者將信將疑,遂托友人蘇鐵山向中央文獻研究室查詢究竟。據鐵山轉述文獻室友人的答複,前述檔案純係捏造。另外通過友人介紹,筆者還走訪了田家英女兒曾自,向她核實《揭秘》一文所述“胡耀邦、鄧小平、陳雲、彭真都就田家英家屬來信的要求,做出批示”一事的真偽。曾女士爽人快語:“我父親就是自殺的,我們家屬根本沒寫那信,全是那幫人為了非毛瞎編出來的。”事情至此,田家英的死法(自殺)連同死因(心理-政治壓力)重又回到陽光之下。當時頗慨歎作偽者心地的黑暗,竟至伸手不見五指。因又想起十五六年前張愛培女士《叫父親太沉重》一書即出,海內嘩然:中國革命的道德楷模周恩來奔走國事之餘,還走進作者母親的臥室,並生下一位曠世活寶。此事後來證明亦屬胡編亂造,筆者亦嚐感歎世界之奇/詭,全然不能度之以常人常理:張女士為自己想富貴,為姆媽想浪漫,這都好理解;不好理解的是,她怎麽就不為自己爹爹中國農民張老漢的名譽想一想呢?此書屬陰/謀文學的典範之作,在解構中國革命這一點上,文史的確相通。
按西方出版商為張/戎《故事》所做廣告,此類作品的使命是“改變曆史”。但中國革命經30年滄海桑田、陵穀易處,大體已歸入秦磚漢瓦一流。也就是說,曆史基本上改完了。如今做意識形態大買賣的,都眉清目秀地向維權、憲政方麵想點子,隻有不愛洗澡的小包工頭總惦記著毛故居改化糞池的工程。
毛一身承載幾個時代,雙腳走過無數情境,他錯綜斑斕的人生濃縮或折射了中國革命縈回崎嶇的曆程。這的確為觀望他的各種角度都提供了一定正當性,但同時也提出了整體把握的高標準嚴要求。那種認為毛學曆不高於是對知識分子長恨不已的小市民視角,不能說毫無道理,但偏差顯而易見。至於拉開褲鏈看毛的“下半身”視角,如果隻是對那個時代過度禁欲主義的一種變形批評,也可以理解,但真實的毛不可能是西門慶,當然也不會是高僧。無論哪個角度,都需要實事求是的精神、對曆史和未來負責任的態度,而不是相反。
毛澤東帶領中華民族經九曲九折,一雪百年屈辱,崛起於世界的東方;他後期對社會主義的理論與製度探討,具有濃重的悲劇色彩。這樣一位開天辟地又掀翻天地的人物,無論功過,都屬於不世出的巨人。隻是,“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他並沒有大過他的時代,也無須籠罩不屬於他的曆史。醜化毛固然可鄙,重新神化他也不可取。無論是用毛時代的失敗掩飾今天的失敗,還是用今天的苦難抵消毛時代的苦難,兩種異曲同工的態度都不能持之久遠。他的全部遺產包括成敗得失,都應成為今天我們強身免疫的營養,成為我們麵對現實問題、探討未來道路的參照。但營養而已,參照而已,毛的理論與實踐畢竟是他那個時代許多特定環境下的產物。把老路標重新樹立起來,能否將酒吧一條街還原為工農大道,天算非我所知,人算則以為不能。兩次進入同一條河流在古希臘時代都不容易,今天就更難了。對於重新出發的社會正義,毛不必是當頭的紅日了,人民群眾的旗幟應是人民群眾自己。其實,毛的精神最奪目之處,恰恰是為了源頭通浚、活水長流而敢教天大的主義退居二線。毛的真正傳人,或真正呼吸到他靈魂的人,應具有超越他的誌氣。
還是回到曆史。隨著時代的推移,真理原則越來越成為人類衡量是非的一個基本尺度。如今除了對癌症患者隱瞞病情、對敵國探子隱瞞軍情,或向受災群眾化名捐款等少數行為外,蓄意篡改乃至編造事實已為常人所不為,賢人所不齒。清代史學理論家章學誠為作史立一道德標準,即“史德”,說的是“著書者之心術”。陰謀史學愛好者的心術,無非為逞一時之快而不擇手段。對這種旦暮人生及時行樂之輩,告訴他“穢史者所以自穢,謗書者所以自謗”的道理,無異於給貓咪講《離騷》。不過替資產階級的整體長遠利益著想,他們對待中國革命的曆史,實在應該胸懷再博大些,手腳再幹淨點。前麵說了,曆史該變的已大體變完,如果勝利者來到凱旋門下還是地下過街道賣黃碟時的賊眉鼠眼,隻怕不是富貴滿堂、長宜子孫的好兆勢。至於失敗的一方,也要勇敢麵對曆史,正視失敗,承認錯誤,善不掩,惡不隱。已經輸得所剩無幾,對於大躍/進餓死了人、文革造成慘重損失、毛也犯錯誤這類事實,再連簽單的氣量都沒有,那就真沒什麽可再輸的了。
附記:筆者撰寫此文過程中曾向田家英女兒曾自核定有關內容。曾女士在電話中說:失去父親對她是件痛苦的事情,年齡越大這種感覺越是強烈。盡管如此,對於一些人出於非毛的目的將田朝反毛鬥士的方向塑造,曾不以為然,因為那不是她感受理解到的真相。此番話讓我想起梁漱溟晚年麵對眾人“一代直聲”之類追捧時所說的那句“當時我哪兒敢”,以及他對當年爭論的深刻反思。這種不為時趨左右、求真守實、獨立不移的品格真令人肅然起敬。它賦予無毛直立動物某種近乎神性的高貴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