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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毅衡:回顧中國三十年改革:我們忘了個人精神自由

(2008-01-29 19:30:38) 下一個

來源:http://www.cnd.org/my/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3Farticleid=18777


  1.

  它不是我們在改革中失去的,它從來沒有真正在中國立足;它是我們一度曾經想要得到的,卻因為各種原因放棄了爭取。今日,在回顧中,我強烈感到有必要重新提出召喚個人精神自由。時代已經到了這一步,隻有個人精神自由才能推動中國持續發展。這是改革任重道遠的地方,這也是中國未來希望所在。

  精神自由是無法用價值衡量的——它超越了價值和功利,不需要也不應當用實際效果來辯護,它本身就是目的:隻有它,才能使人真正成為人。也就是說,不管我們有多少暫時的目標要爭取,有多少實際的需要必得考慮,最終我們必須以此衡量改革的成績,衡量中國社會的進步。中國社會沒有提供個人自由精神的傳統,在二十世紀中國現代化進程中,尤其在中國不得不動員整個民族的力量搏取生存時,也隻能犧牲之。公平地說,忽略個人,其中重大原因是中國人的實用惰性:經世致用的目的,向往實際成就的習慣,使中國人到任何地方都追求高效成功,忽視發展個人的終極目標。

  自由精神超乎具體內容之上。馬克思說過:“自由不僅包括我靠什麽生存,而且也包括我怎樣生存,不僅包括我實現著什麽自由,而且也包括我在自由地實現自由”。(馬克思《關於出版自由和公布等級會議記錄的辯論》,《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77頁)具體要求什麽自由,是需要一項項討論的,但是“自由地實現自由”卻是超出具體內容之上的一個原則。

  明白了這個原則,我們倒不妨看一下在目前中國,個人精神自由的缺失具體表現在何處。我認為主要在以下三個方麵:

  第一,是選擇的自由:在生活和工作中,應當讓個人作更多自由選擇。隻有自由選擇才是倫理責任和敬業精神的基礎;

  第二,是思索的自由:從事科學的,哲學的,任何的思索研究,動力應當是個人的好奇,為求知而求知,實際成效,不應當是思想的動力;

  第三,是創造的自由:從事藝術的創造,是為了個人的快樂,為愉悅而藝術。經世致用,不應當是藝術的前提。

  或許這已經是老生常談,或許這裏沒有什麽新的哲理,但是這三種自由精神的獲得,最終將決定中國能否成為一個偉大的民族,決定中國人能否為人類文明作出應該做的貢獻。因為,從長遠說,隻有一個靠自由選擇建立道德心的人,一個善於思索求知不倦的人,一個在創造中得到歡樂的人,才能為推進人類文化作出傑出的貢獻。

  在眼下,提出這問題,也是因為實用主義已經難以支持中國社會的健康發展:中國人的道德底線普遍跌破,中國教育變成學術垃圾工廠,中國文學藝術日益平庸媚俗,這三者的根源都是個人精神自由的缺失。這已經成為中國人不得不正視的大問題,可能比其他任何任務更為迫切。

  2.

  建設中國人的精神,是五四那一代啟蒙者的共識,這是五四的最寶貴遺產。魯迅是最早提出此說的人,在恰好一個世紀前寫成的《文化偏至論》,他振聾發聵的聲音至今可聞:“首在立人,人立而後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揚精神”;此後,陳獨秀在為現代中國開辟思想的《新青年》發刊詞中要求青年“自主而非奴隸”;胡適在著名的“易卜生主義”中呼號:“社會最大罪惡莫過於摧折個性”。這一代思想者的主調,就是人的精神解放。

  五四先驅者對抗道德立國的傳統社會,可能沒有看到缺乏個人自由精神,給中國帶來的最重大社會問題是道德感缺乏基礎。中國人的道德感一直是社會外加的:權威可能給個人行為以壓力,集體行動之必要也會約束個人行事的準則。一旦壓力撤除,缺乏宗教傳承的中國人就會麵臨重大的道德危機,康德所謂道德的“絕對律令”, 孟子說的人心之基本(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都會失據。

  近三十年中,中國人靠唯利主義為民族製造財富,靠實用精神點燃中國經濟起飛。但是商業精神一旦用於社會關係,目前看到的結果已經非常可怕:醫生看紅包動手術,教師看紅包收學生,編輯收“版麵費”發文章,最嚴重的是任何權力自動變成利益,甚至幼兒園小朋友都開始學如何給老師送禮。

  經濟的“看不見的手”,法律的看得見的懲罰,都不應當是道德心的由來。隻有當個人為自己真正自由選擇的行為負責,才能獲得公民責任感,才有可能對其他人的生存承擔相關的責任。隻有在自由選擇的職業,才會有職業道德;隻有在得到自由的工作中,才會有敬業精神;隻有對自由選擇的社會形式,才會有珍惜維護的公德。

  3.

  中國教育的巨大問題,被教育的飛速擴張帶來的興奮掩蓋了。2006年11月溫家寶總理在高等教育座談會上說:“學生在增多,學校規模在擴大,但是如何培養更多的傑出人才?這是我非常焦慮的問題”。他說的是“大師級人才”。這點的確值得“焦慮”:應當說,改革三十年代中國教育事業在數量上是成功的,在質量上是失敗的。

  要出現大師,就要出現有數量至少幾百倍的“準大師”作為土壤。準大師具備大師的精神品格,但是最後不幸沒有取得大師成就。這個教育事業要容忍準大師(鼓勵倒是不必了,體製一旦發動“鼓勵”,就會像大躍進時那樣弄出“全民皆詩人”)。容忍特立獨行,能為了好奇做自由思考,就要允許失敗。因此,甚至產生大師這個目的,也不是容忍獨立思考的直接理由。這個社會必須允許一部分人選擇做純粹的思想者。

  目前情況是,教育體製越來越磨滅學人的棱角:應試教育把人性硬揉進一個模子,全國幾億青少年在一個方式中思考;學位事實上的一票否決製,使學生論文都成為陳陳相因,不痛不癢,不得罪任何可能的否決者;科研項目的評審製,讓學者交出的成果四平八穩,不痛不癢,外院內不方;最危險的是,研究的領導部門,用數量化的方式考查大學並分配資金,隻按數量排名,結果是高校上下生產學術垃圾,知識界成為體製人集合。

  這樣的體製培養的隻可能是庸才:按字按句的抄有可能被揭發為抄襲,花點功夫改動文句重複已經被承認的思想,就是學術功力,學術文字,而真正有鋒芒的創造性思索得不到承認。在目前中國,尼采的《紮拉著斯特拉如是說》不可能出版,因為看不出任何實用價值。《悲劇的誕生》不可能成為高校的研究項目,因為評審“專家”不懂。豈不知,如果已有“專家”都能懂,也就談不上創新二字!

  這個道理在科學上也一樣,一個世紀以來理論物理學革命使我們對世界的了解發生根本性變化,但是現代物理學的每一步推進,都是先紙上談兵,實驗根據驗證,哪怕最終出現,也是用來給自圓其說的理論做個佐證。至於社會實用價值,則不是科學家的考慮。我隻舉一個例子:1924年,法國32歲的物理學生德布羅意提交的博士論文,提出一種理論,卻毫無實驗根據。這篇短短的論文,成為“物質波” 理論的基礎。半個世紀之後,世界才迎來了電子技術時代。實驗根據與實用價值,都不應當強加於自由的個人精神,隻有為好奇而思索,才能真正產生有原創力的思想。

  4.

  藝術在我們這個時代越來越重要,廣義的藝術,從文學到體育,成了社會生活的中心,甚至成了推動經濟發展的動力。由此,很多機構和企業,看到了藝術的重要性。而他們看重的結果,是把文化產業視為藝術的主要用武之地。他們竭澤而漁地把現有成功的藝術做成商品,或是推銷民族文化競爭力的符號,或是增加老百姓“幸福感”的娛樂。注重藝術總比忽視藝術為好,但是如此功利化的“鼓勵”之下,藝術就不再自由。

  真正有價值的藝術,必然是自由精神的產物,要促使自由的精神進入藝術創造,隻有一個目的:快樂。快樂是私人的,非功利的,隻有個人的心靈能判斷衡量。這樣產生的藝術能否讓別人快樂,讓大眾快樂,不應當是藝術家本人的首要想法。一旦意圖取悅自己之外的人,就會落入追求點擊率,追逐票房,追求印數的陷阱,最後必然成為“文化產業”的工具。

  至於藝術作為生活世界的記錄,作為意識形態的呈現,或是人類記憶的維護,這些不是藝術創造者的目的,而是職業讀者即批評家的任務,或者是後世的評價。甚至以悲憫的情懷診治人的心靈世界,都是讓藝術的目的過於膨脹了:對藝術的社會效果過於自覺,藝術自身就會難以立足。

  我不是看輕貶低文化產業,那是另外一行,那種藝術生意經當然要有人做,但是藝術創作不能以此為動機。梵高的《葵花》年前在倫敦克裏斯蒂拍賣行賣出四千萬美元。如果梵高本人想到這四千萬,或是百年前荷蘭政府有此遠見而鼓勵梵高畫葵花,結果可想而知。

  5.

  自由精神,對於這個社會的每個公民,都是重要的: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本份,隻有自由地選擇,我們才與社會簽約,這個本分才會成為神聖的,需要我們不計功利地做好,我們也從中得到滿足道義的幸福。對於思索者,對於藝術者,這個自由精神更為重要,不然做出來的隻是偽劣媚世之作。

  改革三十年,創造了一個中國曆史上從未有過的富裕社會,但是也應當承認我們忽視了個人的精神自由,目前中國社會,從整體上說,是個庸人社會。如果我們看不到精神自由的重要性,中華民族前行的漫漫長途,險阻會越來越多。

  目前,中國改革深入,當務之急多矣,精神問題似乎是不急之務,但是到真正覺得緊要時再動手,已經悔之晚矣。畢竟,在大半個世紀的民族動員之後,在近三十年看來大有所成的集體行動之餘,哪怕今天我們都取得共同的認識,要培養有真正個人自由精神的一代中國人,也不會是一朝一夕能見成果的事。

  所以,現在就需要超功利的自由精神,哪怕隻是為了看到個人精神自由的重要性。


□ 原載《學術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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