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孟憲雲回來了
一九五零年的秋天,孟憲雲攜妻孫秀珍以及孩子從河南回到了孟家集。當時已經年滿五十的孟憲雲雙鬢過早地添上了少許的銀絲,顯得有幾分滄桑的感覺。他魁梧的身軀有著軍人的挺拔,他和哥哥孟憲魁不一樣,更和弟弟憲峰不一樣,他完完全全地繼承了家族中的特點,回到村裏之後,人們不禁說他長得最像他的父親。他的國字型的臉盤上,透著紅紅的血色,這個時候若是從他的臉膛上看過去,他的臉上充滿著謙恭的微笑,絲毫也沒有軍人的威嚴,不看他的後輩和身姿,你不可能把他和一個久經戰火的軍人聯係起來。他的大哥憲魁和他一樣有著魁梧的身軀,隻是大哥的腰身稍稍有占佝僂,或許是年齡較長的緣故,大哥的臉上沒有他那種白裏透紅的顏色,而是一種蠟染了一般的蠟黃色,憲魁總是背著手,除了他那特征性的“呸呸呸”的吐痰聲,此刻已經看不出他年輕時的那種誌高氣揚的樣子,然而有一點永遠也不可能改變的就是他那象鷹隼一般的眼睛,冷冷地發著寒光,當你和他的這種目光一接觸的時候,不由得會產生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五猴孟憲峰則與兩個哥哥不同,除了繼承了家族大個子和紫紅色臉膛的特點之外,他表麵上看上去就像一個關中的普通農民,粗手粗腳,完全是田地轉達一個好的莊稼把式。你不會把他和有一個保長的哥哥和一個師長的哥哥的人聯係在一起。但是有一點和大哥是相同的,你永遠看不出他的那雙眼睛的背後所琢磨的東西。
孟憲雲的家庭生活也不是一帆風順的。由於他常年在外,他個人的事一直沒有著落,就在他那年回鄉剿滅土匪劉三麻子的時候,正好那時西安保衛戰剛剛結束,他的上級長官楊虎城不辭而別,他的部隊也處在修整期間,由於離家不遠,在母新的攛掇下,給他娶了當地頗有田產的大戶人家金家的女兒為妻,母命難違,他也隻好奉旨成親,洞房花燭夜,他才發現這金家的女兒其實也是頗有幾分姿色,軍旅生活多年,一直戎馬倥傯,他也從來沒有機會近過女色,眼下雖然是奉母命成婚,但是現在看來,這個妻子也不錯,處在蜜月中的憲雲,仿佛感到人生有了一次新的升華,他覺得這短暫的新婚蜜月,過得太快了,結婚沒有多久,他就跟著大部隊開拔,誰曾想到,這次相別,竟成永訣。
一年後,妻子為孟憲雲生下一個兒子,沒想到,月子裏染病,竟離他而去!孟憲雲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蔣馮閻大戰的戰場上,眼淚掉下來,也隻有暗暗地摔在地上。孟憲雲的第一次婚姻就這麽象一道閃電一般在他的身邊一閃而逝,還好,妻子給他留下了一個兒子,現在這個兒子由母親來替他撫養,也是他的一份念想,每每想起兒子,就不由得想起他那短命的妻子,那個嬌小的,露著差澀神色的關中女子,像個小貓一樣躺在他寬大的胸懷裏,她對他永遠是那麽地順從,從來沒有提出一點個人的要求,他難忘記當他自己第一次荒亂地毫無經驗地進入她的身體裏麵的時候,她隻是緊緊地咬著她自己的嘴唇,眼睛裏含著晶瑩透明的淚花,一聲不吭地承受著他的粗暴和無禮,他看見她的頭向後仰了過去,全身像繃緊了的一張弓,雙手卻緊緊地抓住他的後背,直到她的指甲深深地掐進他的肉中。他的這種表情有點嚇住了他,還沒有等他反映過來,他就覺得自己的下麵像一股決了堤的洪水,沒有什麽力量可以阻擋那股洪水,一下子不可收拾地泄了出來。當洪水無情地衝打著身下嬌小的妻子時,她還一直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全身也伴隨著一陣陣的痙攣,雙臂把他抱得更緊了。直到洪水泄去了許久,她才慢慢地睜開眼睛,無限嬌羞地看著他,臉上還暈出了兩朵紅紅的紅暈,雖然眼淚還在眼眶裏,但她欣喜的樣子溢於臉上,反倒看不出半分的痛苦,相反地,是充溢著一種無限的滿足和甜蜜感。
妻子起身整理被他們的激情弄亂了的床鋪,這時他才發現他們剛才躺過的那張潔白的床單上,印上了一朵紅色的血跡,那紅色的血跡真像一朵正在綻放的紅色的芍藥花,在紅色的芍藥花的旁邊,是洇濕了的雲霧一般的圖案。妻子慢慢地卷起那塊白色的床單,小心翼翼地把它疊了起來,然後像寶貝一樣放進了她的箱子。
那個時候的孟憲雲根本不懂這一張白色的床單和那張白色床單上的那朵紅色的芍藥花一樣的血跡的真正意義。但是那朵鮮豔的紅色的芍藥花卻在他的心底裏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使他永遠無法忘記。
如今,在這個戰火紛飛的戰場上,他一閉上眼睛,就想起了那朵紅色的芍藥花。那是一朵多麽漂亮的紅色的芍藥花啊!但當他睜開眼睛時,卻又是一片極為醜陋的景象,到處都是槍林彈雨,炮聲隆隆,戰場上被炸得到處屍骨橫飛的斷肢殘臂以及那些洇洇流淌的血跡竟然是那樣的醜陋,他突然從心地裏升騰起一種厭惡戰爭的念頭,他不明白這場混戰到底是為了什麽,誰是誰非,為什麽要進行這樣一個戰爭,他不知道,而且他自己也變得非常迷茫,他此刻仿佛是一具戰爭機器,長官讓他們打他們就去打,絲毫不明白為什麽要打?不像他以前所從事的護法戰爭和西安保衛戰,那個時候,目標是明確的,他雖然隻是一個下級軍官,但他知道是為了保衛共和,為了保衛共和,就得和軍閥們戰鬥,就得和劉鎮華的鎮嵩軍戰鬥。而現在,由完全不是那麽回事。
抗日戰爭爆發之後,他已經升任國民革命軍的旅長,他所在的部隊在山西參加抗戰,這是一場保家衛國的戰爭,為了自己的中華民族而戰,他體內的那份潛伏了很久的潛能仿佛又被激發了出來,在與日寇的多次戰鬥中,他的旅始終保持著極強的戰鬥力,雖然在裝備上大落後於敵人,但由於有他這個不怕死的陝西冷娃帶頭,他們旅的士兵在他的帶領下,卻常常起死回生,取得了不少的勝利,他常常身先士卒,與敵人肉搏,每次上陣,他的警衛員都得替他背著那把大砍刀,一到衝鋒和敵人肉搏時,他一伸手就拿過那柄大砍刀,揮舞著衝向敵陣,在他的帶動下,全旅的士兵無不衝鋒向前。旅長都拚了命了,部下豈能不努力?於是人人奮勇,個個爭先,潮水一般衝垮敵人的陣線。
從此,孟憲雲獲得了一個“孟大膽”的綽號,這使得孟憲雲在所在的部隊名聲大振,他們旅也成了晉西北的有名的一支戰鬥隊伍,凡有攻堅的,攻城的,阻擊的難打的硬仗通通交給他們。所以他們就成了有名的“鐵血旅團”。臨沂大戰中,孟憲雲指揮5個團,正麵布防,狙擊日寇,使其難以寸進。激戰中,雙方傷亡甚眾,日寇不斷增兵,協同作戰的左右友軍見勢紛紛暗中撤退,唯孟憲雲率孤軍攻入臨沂城內,與日軍短兵相接,展開肉搏戰。後奉馬法五軍長撤退命令,始率部冒死衝出臨沂城。
孟憲雲正是在這個時候,迎來了人生的第二個愛情的春天。當他從臨沂城奉命撤出的時候,不幸被敵人的炮彈擊中,致使背部負傷,他的部下冒死把他從戰場上搶回,他由於失血過多而昏迷了過去。
當他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的中午。他發現自己正躺在戰地醫院的搶救室中,站在他麵前的是一個身穿護士服的小姑娘,正在調皮地看著他,並朝他輕輕地微笑,口中還輕輕地說到,“謝天謝地,你終於醒過來了。”然後雙手合什,做了一個禱告的動作,嘴裏輕輕叫了一聲“阿彌陀佛,這下我們終於解放了。”
小護士的這一連串的動作在他看上去有些古怪,他根本不知道是為了什麽。隻見此刻這個小護士走到他的麵前,問道:“孟憲雲,你就是孟憲雲孟旅長嗎?就是那個有名的‘孟大膽’?”小姑娘歪著個頭,有點調皮地朝他眨著眼睛,臉上呈現出一幅求證的樣子。孟憲雲旅長連忙下意識地點了下頭,輕輕說道,“不錯,正是鄙人。”
小姑娘這才挺起胸來,向他敬了一個禮,便自我介紹說,她名叫孫秀珍,是野戰醫院的看護,她今天的看護對象就是孟憲雲旅長。若是孟旅長有什麽吩咐和要求,隨時可以向她提 出。接下來她一邊為孟憲雲檢查身體,一邊問孟憲 雲這裏痛不,那裏痛不,直到齊齊地把孟憲雲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說道:“報告孟旅長,你除了背上的傷,其他狀況非常正常,這下你可放心了。”
孟憲雲心裏想,我可沒有什麽不放心的,便連忙欠身說道:“謝謝孫護士費心,我什麽時候可以出院?”
孫護士抿嘴笑了一下,說道:“你這人心還挺急的,剛進來還沒有信幾天,倒想著要出去,安心養傷吧,到了你該出院的時候,自然會讓你出去的。”
憲雲聽她這樣說,便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說道:“前方戰事正緊,還是早一點出去的好。”
孫護士感覺到這位首長說起話來和氣可親,倒不像有任何官架子,不像他的手下,如狼似虎的一般,便笑著對憲雲說,“我們也巴不得長官早一日康複,早一日出院,我們也就解脫了。”
憲雲聽出這小護士話中有話,便笑到:“噢,聽護士小姐的言外之意,我倒成了你們醫院的累贅不成?”
隻見那女護士接著憲雲的話說道:“這倒不敢說長官是累贅, 我們的職業就是救死扶傷,隻要是抗日的將士,受了傷我們都得盡力護理,這也是我們的職責所在。隻是有些人倒不是這樣,看你這位長官說起話來倒蠻是通情達理的,我們一點兒也不感到是累贅,反倒是有點喜歡得緊呢。”
這個小護士是南方人,說起話來滿口的南方口音,一邊說著,還一邊比劃著,有時候撅一撅那好看的小嘴巴,有時個動一動那閃著流光的眸子,很有幾分佻皮的樣子,憲雲一時間覺得有趣,好像有什麽東西在他的心裏輕輕地撓了那麽一下子,便忘記了背上的疼痛,想要欠趣身子和這姑娘說話,誰知道剛一動,背上的傷口便一陣鑽心的痛,不由得讓他唏噓了一聲,痛得咬了一下嘴唇,小護士一看,連忙跑過來扶住他,口裏叫道:“哎呀,你別亂動,傷口還沒有好呢,有什麽事你說話呀。”姑娘用手輕輕地托著他的後輩,整個上身就俯在他的臉前,他頓時感到一股青春的熱氣撲麵而來,帶著女孩子特有的那種香氣,那種氣息似乎一下子就籠罩在他的身上,充斥在他所有的感覺器官中,讓他幾乎要窒息過去,他真想一把就抱住她,把那具嬌小而又充滿誘惑力的身體一下子抱在懷中,但是他沒有敢這樣造次,他不敢唐突了這個純潔的姑娘,他隻是抬起頭來,看著姑娘紅撲撲的臉龐。他還從來沒有這麽近距離地注視過一個姑娘,當兩人的目光一接觸,仿佛就像電流一短路一樣,有什麽東西一下子在他的心頭深深地灼擊了一下,他半欠著身子,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隻見那姑娘卻用她那南方的吳言儂語輕輕地說了一句,“聽話,老實躺下,別亂動,看把傷口別迸裂了。”
這個小姑娘現在說話時的口吻竟然像一個大姐姐給一個小弟弟說話那樣,而且還透出一種不容置辯和不容反駁的意味。憲雲隻好靜靜地躺了下來,他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臉上有些發燒,心跳也有些加速。那小姑娘的如秋水般晶瑩的目光竟然深深地灼傷了他,使得他不敢再直視她的眼睛,啊,好一潭純淨的秋水啊,竟然連一絲雜色的漣漪也沒有她是那樣的晶瑩剔透,那樣的純潔無瑕,仿佛洞穿了一切,他心中的任何一絲雜念仿佛都逃不出那潭深不見底的秋水的映照。他一時間竟然變得也無比的溫柔,馴服和順從,他覺得自己心裏麵有什麽東西被融化了,是堅冰嗎?是那道用堅冰築成的城牆嗎。他不由得想起了那個曾在他懷裏纏綿過的妻子,那個嬌小的女人曾在他心裏激起的激情和泛起的漣漪,一時間又把他勾回到這個現實的世界裏來,噢,她不是她,那個他曾經擁有過的她,他的前妻,已經隨風而逝了。而眼前的她,卻是一個活靈活現的能把他的心偷走的小精靈。
憲雲緊閉著雙眼,他沉浸在無盡的遐想中,突然他感到臉上有一陣微風輕輕拂過,並帶著一種紫羅蘭的香氣,他睜開眼睛,又看到了那雙佻皮的眼睛,她正用手在他的麵前左右扇動,嘴裏說到,“哎,你怎麽啦,哪兒不舒服?怎麽說著說著就閉上眼睛了,你真的不舒服嗎?哪兒不舒服,要不要叫醫生?你可千萬好好的,別有什麽三長兩短的,我們可吃不了,也兜不起啊。”
憲雲輕聲地笑了笑,說到“雖然人都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你放心,我的命硬 得很,日本鬼子是想拿也拿不走的,你怕什麽?”
小護士連忙揮手說,“打住,打住,你看起來很好說話,但是你的那些手下,一個個張牙舞爪地,你不知道有多嚇人。我們要是照顧不周,或是有什麽三長兩短的,可能這頭上吃飯的玩意兒就要搬家了。”說完,便拿眼睛斜著瞟了憲雲一眼。
憲雲聽了,一時間如墜雲裏霧裏,感到十分詫異,便不解地問道:“這話兒是怎麽說的,難道還會有人嚇唬你們嗎?”
小姑娘做了個鬼臉,朝憲雲一撇嘴,“要是光嚇唬就好了,你沒有見昨天你被抬來的那陣兒,全身是血,就象是個血人一樣,你的那些部下,提著張著機頭的槍把我們老院長提溜過來,就用槍頭對著我們院長,說是搶救不過來,誰也別想活,連我們這些護士也包括在內。我的媽呀,長了這麽大了,誰見過這陣仗,嚇都嚇死了。好不容易抬上手術台,才發現背部被炮彈炸傷了,沒有傷到重要髒器,隻是流血過多,你休克了。你的那些手下真笨呀,也不知道轉運的過程中先止一下血,哎,話說回來,你那個背部,被炸得亂七八糟地,他們也可能不會止血。要救你的命,是要輸血,把流失的血先補回來,更要命的是,你的血是‘O’型血,隻能輸‘O’型血,這‘O’型血多緊張,戰地救護用的最多的就是‘O’型血,偏偏救護站裏昨天就沒有‘O’型血,你的那幾個部下倒很慷慨,一個個爭著要給你獻血,可一查,血型都不配,你的那幾個部下,就像要吃人一樣,當時危險萬分,再下去排查血型,恐怕耽誤時間,好在我是‘O’型血,就白白地給你獻了400cc,記住,你可千萬不能死,因為你還欠我400cc的血呢。”
聽著小護士的敘述,憲雲才知道了搶救他的經過,所謂的他的那幾個手下,肯定是一團長郝大樹那幾個。於是便說道:“對不起,原來姑娘對在下有再造之功,鄙人沒齒不忘,將來必定要結草銜環,以為圖報。是哪個膽大的狂徒,竟敢對姑娘不恭,告訴我,我替你出這口惡氣。”憲雲故意加重語氣,這樣說道。
“哎,也沒有什麽。”姑娘吐了一口氣,“大家都是為了救你,一時心急,魯莽一點也是難免的,看來你這人對部下不錯啊,還挺有人緣的,那麽多的人都為你的生死在擔憂。”
“別怕,你告訴我是哪一個對你恐嚇,別的人我不管,對你不恭的我一定要收拾,是不是那個長著滿臉串臉胡的家夥?”憲雲還在有意地逗著姑娘。
“誰在說我的壞話?”正說著,一個聲音像洪鍾一樣震得人們耳膜都嗡嗡響,一團長郝大樹一挑門簾走了進來,嚇得小護士連忙往憲雲的身邊挪動,似乎有點怕這個長著絡腮胡須的人。
郝大樹一進門,看見已經醒過來的憲雲,大嘴一咧,嘿嘿先笑了起來,然後抓起憲雲的手,捧在胸前,嘴裏卻說道:“哎呀,旅長大人,您可是終於醒過來了,你差點沒有嚇死大家,我就說過了嗎,旅長不會有事的,旅長是吉人自有天相,這麽多年都過來了,什麽大江大河我們沒有見過,這小日本鬼子算個球......”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隻見憲雲嘴裏“嗯------”的一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嚇得立刻就住嘴了,郝大樹一看旁邊的小護士臉上飛紅,就知道自己失言,說了粗話,連忙不好意思地打訕道:”嘿嘿,失言了,失言了,沒有注意這裏還有個護士小姐姐在呢,我該打嘴,我該打嘴!“
他這樣一來,屋子裏倒是一個了沒有了緊張的氣氛,大家都放鬆了下來,小護士也覺得郝大樹這人挺有趣的,雖然比較粗魯,但不失率真,而且說話還喜歡重複一遍,仿佛要強調一下子似的,見了他的長官,倒也是畢恭畢敬的。雖然是氣氛有點放鬆,但是由於剛才郝團長講了粗話,屋子裏反倒一下子變得寂靜了下來,大家誰也不好意思再接上話茬。
還是憲雲比較老練,他畢竟經的多,見的也多,一開口便打破了這尷尬的氣氛,他對郝大樹說,“你這個炮筒子,什麽時候才能長點記性呢?你看你把人家小孫護士嚇成什麽樣子了?我這條命還是人家小孫護士救下來的,是人家小孫給我獻的血,我才活了下來,你還不趕快謝謝人家小孫護士,聽說你們昨天還提著槍嚇唬人家院長和護士呢?真是沒有王法了?這一身的痞 子氣什麽時候才能改了呢?我說過多少次,咱們現在是國民革命軍,不豐是舊時代的舊軍人了,那些軍閥習氣要改,怎麽我的話老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一點記性也沒有,一點長進也沒有?你瞧你現在這個樣子,就知道咧個大嘴在傻笑,五尺高的男子漢大丈夫,還不如人家一個,”憲雲頓了一下,他本來想說人家一個文文弱弱的小女子,但又怕小護士聽了不高興,隨即接著說:“還不如人家一個英姿颯爽的小護士,什麽叫巾幗不讓須眉?這就是,你看你們,我白養了你們這麽多年,連血生得都和我不一樣,關鍵時刻,一點兒用處都沒有,還得靠人家這位苗苗條條的小護士來給我輸血!你說你們慚愧不慚愧?”
孟憲雲後麵的話顯然是要逗大家樂的,小護士果然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倒是郝大樹郝團長是個直腸子,一時間竟沒有反應過來,倒把一張臉憋得通紅,大嘴巴一張,竟不知說什麽才好,隻是吭哧吭哧喘粗氣。
小護士孫秀珍一看郝大樹的樣子,更是樂不可支,不由得捂著嘴又笑了起來,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捂著肚子一屁股就坐在憲雲的床邊上,差一點還倒在憲雲的身上。憲雲見他的話達到了目的,便故意拉著臉不說話。
小護士孫秀珍笑夠了,便站了起來說道,“孟旅長,你也太幽默了,你不能這樣欺負人家郝團長啊,這血型是什麽型的,又不是他能選擇的,他就生成那樣子的血型,你怪他又有什麽用呢?”
郝團長這才轉過彎來,嘴裏嘟嚷道:“就是嗎,我都想把這全身的血都給你,可是她們不讓。”他用手指著小護士,“她們說型兒不一樣。我怎麽知道這血還有這麽多的名堂呢,又不是我不願獻,可這型兒的事,你不好怨我呀,那不是我的錯。”
孟憲雲一看郝大樹的樣子,心裏十分好笑,接著又說道:“還是你小子不地道,上次中原大戰,你小子負傷了,可是我給你獻的血,你記住,你還欠我的血呢。”說到這裏,他故意朝小護士瞅了一眼,繼續說道:“這次我需要血,你卻還不了我,你這賬恐怕是永遠也還不了吧。”
郝大樹這下子真的急了,他對小護士說,“護士小姐姐,你看這是怎麽回事,我能用他的血,他卻不能用我的血,難不成真的叫我欠一輩子的賬嗎?”
小護士這下子才覺得這個事情要非得說清楚了,很顯然,憲雲是明白這其中的緣由,而郝大樹則是一頭霧水,於是便過來對郝大樹講道:“這不怪你,要怪就怪旅長他自己,他自己是‘O’型血,他的這個血型給別的任何人都行,但是他不能接受別人的血,他隻能接受和他一樣血型的人的血,就是說他是一個‘萬能給血者’,這就是為什麽他不能要你的血,所以你也不必要感到內疚,欠他的血,你不用還,誰叫他生成那樣的血型呢?”
郝大樹聽完才明白了,“噢,原來是這樣,難怪每次兄弟們受傷需要輸血的時候,他總是把袖子一挽說,“來抽我的,我是‘O’型血。那麽他為什麽這次卻能要你的血呢?”郝大樹狡黠地看著小護士孫秀珍,裝作不解地問道。
小護士孫秀珍一揚頭,驕傲地答道,“那是因為我們是一樣的血型啊!”
“噢,你們是一樣的血型,那他能還你的血嗎?就是說他的血能回輸給你嗎?”郝大樹又問道。
“當然可以的,因為我們是相同的血型。”小護士還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噢,你們的血型相同,都 ‘我們了’,你還要他還你血嗎?”郝大叔故作神秘地又補了一句。
小護士孫秀珍這才發現她已經被這個滿臉絡腮胡子的郝團長繞了進去,一下子騷得滿臉通紅,追著郝大樹就打,“你真壞!”
郝團長哪能讓這個小丫頭抓住,早一閃身就逃了出去。
小護士又走到孟憲雲的床前,滿臉通紅地看著孟旅長,“你們太壞了!”
憲雲不知那裏來的一股勇氣,便一把把這個秀色可餐的可愛的小姑娘抱在了懷裏。
憲雲的第二次春天就這樣出其不意地來到了身邊,這個可愛的小護士就成了他後來的妻子,伴他走過了他的整個一生。
一九五零年的秋天,孟憲雲正是帶著他的妻子孫秀珍以及三個兒子,一同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故鄉。回到故鄉的孟憲雲立刻作為為民主人士愛到了當時的渭原縣人民政府和縣委書記李守望的熱烈歡迎,並被遠為當時人民縣政府的參議。作為一個舊時代的軍人。盡管他自抗戰勝利以後就已經離開舊軍隊,在隨後的五年多時間裏,他僅僅是一個小商人為自己的生存和糊口而四處奔波,所以也沒有在隨後的解放戰爭中與人民為敵,這個清白的曆史也為他在日後的社會主義建設工作提供了很好的機會,作為民主人士和知名人士,尤其是在縣委書記李守望的關照下,他順理成章地就被選為縣人民政府常務委員,參與了縣裏的領導工作。黨組織為了提高他的政治覺悟和對他的思想和世界觀的進一步改造,後來又送他進入西北人民革命大學學習,在學習結業後他返回縣裏,擔任縣建設科科長、工商科科長、工交局局長等職。在此期間,他為全縣公路建設曆盡辛苦,成績顯著,修建了渭原縣有名的幾條主要公路幹線,直到一九六五年年底,他從縣工交局長的位子上光榮退休,重新回到孟家集安度晚年。
這麽多年的機關工作經曆,已經深深地抹去了他當年作為軍人時所固有的那種風風火火的性格,相反,他的內斂和平和已經使得他變了一個人似的,他變得和藹可親,平易近人,也沒有什麽官架子,作為公交局的局長,大大小小也是一級領導,可是你不難看出他是一個夾著尾巴做人的典範。在同事之間,沒有人對他有什麽議論。相反,外麵的人,並不覺得他是什麽工交局長,而是習慣上還是叫他孟師長。由於有了他,孟家集也變得在四鄰八鄉裏名聲鵲起,每每提到孟家集,人們不禁第一個問題就是:“噢,那個孟師長還在嗎?”“,哦,就是那個出了個孟師長的票子麽?”
就是這樣一個謹小慎微的人,文革一開始,雖然說退休了,但也難逃運動的衝擊。就在孟玉安等人在琢磨不定是否對這個退休了的國民黨師長,共產黨的縣工交局長也實行無產階級專政的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機會來到了。
那是一九六六年麥收後的一天,一個由約摸二十幾個人的組成的渭原縣機關造反團的紅衛兵來到了孟家集,這些人一來到村裏,就直接奔向孟憲雲的家,要把孟憲雲押回渭原縣機關進行批鬥。這個消息不啻是青空裏炸了個暴雷,一下子把孟家集這壇死水攪渾了。這孟憲雲在孟家集人們的心中可是村寶一樣的人物,怎麽,要押回去批鬥,那有這麽容易的事,漫說你就琮了二十幾個人,你就是再來二百個人,今天這事也不見得能弄成。雖然說孟憲雲家裏是地主成份,老地主孟憲魁不敢亂說亂動,但是孟氏家族可都不是地主,也有貧下中農呢,孟家的幾十個近房,遠房的兄弟,侄子,呼啦一聲就把這些造反派圍了起來,要象這幾個人討個說法,你們憑什麽要把憲雲帶走,官憑文印虎憑山,你們也得有個文件,有個手續,那能單憑你們幾個上下嘴唇一碰,就把人隨便帶走。亐得這紅衛兵裏麵也有明白人,那個帶隊的便出來做解釋,說這不過是例行公事,因為明天縣裏要開批鬥會,讓老局長去不過是陪陪樁,保證一開完會就送回來。這時候,憲雲也走過來向自己的那些鄉親們解釋道:“沒有事的,大家都回去吧,不要妨礙公務,不會有什麽事的,今天來的人,我大多都認識,我都已經退休了,會有什麽事?這次運動,是整黨內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嗎,我是民主人士,也已經退休,既不在黨內,也不是當權派,不必擔心,我去去便回。”
聽憲雲這樣一說,人們才稍微有點放心了,正在這時,人群裏突然有人大聲喊道:“把董寶玉揪出來!”這一下又熱鬧了,人們回頭一看,喊口號的原來是孟憲雲的族弟,孟憲虎。這孟憲虎可是地地道道的貧農,他所要找麻煩出的這個人,是原來曾下鄉在孟家集的一個駐隊幹部,董寶玉當年駐隊時,為了動員村民們交公購糧,可是得罪了不少的人。孟夏家集的人沒有不恨他的。這孟憲虎發現這紅衛兵隊伍裏有一個人,一直往旗後麵藏,不斷地扯信紅旗的一角來遮住他自己的臉,孟憲虎就感到有點問題,他在人群中轉了一下,才發現這個人就是當年駐過隊的董寶玉,心想,你小子竟然如此膽大,敢跑來抓我憲雲哥,那我也得給你點顏色看看,同時也試探一下你們紅衛兵的態度。於是他就鼓足勇氣這麽喊了一嗓子。
孟憲虎這一聲喊,大家一齊轉過來去找董寶玉,這董寶玉也是倒黴催的,這個時候,也不好藏了,便站了出來,黃豆大的汗珠子在臉上一直往下掉。兩條腿也像篩糠一樣,抖個不停。
那個帶隊的頭頭不愧是機關出來,隨機應變的本事還真不是吹的,他立馬站出來解釋到,既然革命群眾有要揪出董寶玉的要求,我們一定不辜負廣大革命眾的要求,不過今天,董寶玉是縣機關造反團的一員,我們的主要任務是來將孟局長帶回去,明天怎麽樣,我向毛主席保證,明天我將孟局長送回來的時候,同時也將董寶玉帶來接受革命眾的批判,如何?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大家也覺得有情有理。事情一碼歸一碼。明天送來也行,我們今天 也做個準備,明天開大會。隻是孟憲虎說道:“你可一定要送回來,不要讓我們革命眾失望,反正我們現在已經知道了董寶玉在什麽地方,你要是明天送不來,那我們革命眾就上縣裏去抓。”
帶隊的頭頭連忙點頭,說到:“一定一定,我們一定會滿足廣大革命群眾的要求。”說完人群就散開了,這些紅衛兵便押著憲雲去了縣城。
還別說,這些紅衛兵還真守約,第二天下午,孟憲雲便回來了,一同回來的還有董寶玉和那個紅衛兵頭頭。
這件事在孟家集人的心中引起了不小的波動,看來這場文化大革命是什麽人都可以動的,就連這麽有名的孟師長,還是退休了的縣工交局長,也不能幸免,說抓走批鬥就抓走批鬥,另外就是革命群眾的威力也是無限的,孟憲虎叫了那麽一嗓子,縣裏就乖乖地把董寶玉送來孟家集交給大家批鬥。這可真的是一個特殊的年代呀。
孟玉安立即從這件事上看出了可乘之機,先前還猶豫敢不敢動孟憲雲,現在看起來,天王老子也不怕,想整誰咱就整誰,怕個球!整,不怕出亂子!毛主席說過了,“要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毛主席還說過,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孟玉安的豪情一下子升騰了幾萬丈高,他要再點一把火,要在孟家集搞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批判運動,按照當時的說法,每個人的靈魂都得被觸動,要橫掃一切牛鬼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