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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明老漢一頭栽倒在炕邊著實把老地主三猴嚇了一大跳,他連忙起身一把扶住樊明老漢,將他的手從脖子上掰開,又是撲拉前胸,又是捶打後背,隻聽得樊明老漢喉嚨裏呼嚕呼嚕響著,很明顯是被一口粘痰憋住了,但此刻樊是老漢很明顯已經沒有氣力將這口粘痰吐了出來,看到此種情景,三猴已經顧不得許多了,他狠狠地在樊明老漢的後背拍了一巴掌,這一巴掌,用的力道顯然要比較大,隻聽得樊明老漢“卟”的一聲,終於將那口痰吐了出來,正好吐在麵前的被子上,血乎乎的粘痰把三猴嚇得不輕,“老哥,你這是咋弄得了?怎麽還是血痰,你這個病可是不輕啊!”
滿囤正好這個時候走了進來,一看這種情形,連忙問是怎麽回事,他還以為老地主要對他爹下什麽毒手,擘手一把就把老地主三猴的衣領抓住,“你要幹什麽?”三猴被滿囤的舉動嚇了一跳,登時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怔怔地看著麵前這個頭上暴著青筋的漢子,他明顯感到他的手在在微微顫抖,另一個握著的拳頭在嘎巴嘎巴地響著,很明顯憤怒的滿囤立刻就要揮拳來打這個老地主。別看滿囤平時蔫不拉嘰的,但是一旦這蔫人發起脾氣來,那可要比火山爆發還要厲害。老三猴這時也閉上了眼睛,心想說啥也沒有用了,自己剛才救人心切,沒有想到這麽多,誰知道事情竟然弄成這個樣子。就在這時,躺在炕上的樊明老漢慢慢睜開了眼睛,他輕輕地說道,“畜牲,還不快放手,要不是你三叔這一掌,為父早已死了多時了。”
滿囤這時才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連忙收手,紅著臉向三猴賠不是,三猴這時一顆心才放到肚子裏頭去了。他也顧不了別的,過來把樊明老漢扶好,嘴裏說道,“老哥,你好好將養吧,我也該回去了。”說罷就急忙離開了樊明的家。
樊明老漢最終還是被粘痰給憋死了,自打三猴走後,老漢一陣明白,一陣糊塗,眼見得就不行了,他胸腔裏也不知為何有那麽多的粘痰,總是吐不完,到最後他再也沒有氣力把那些粘痰吐出來,滿囤眼巴巴地看著老爹臨終前的痛苦樣子,但是又愛莫能助,而且他也不可能象老地主三猴那樣狠狠地再老父親的後背上拍擊,而且老人恐怕再也受不了那樣的拍擊,到了後半夜,在一陣咳喘之後,老人喉嚨裏的呼嚕聲終於平息了下來,臨時前還是自己用手緊緊地卡住自己的脖子,仿佛要從外麵把那些粘痰拿出來一般。
老地主三猴那天夜裏回到家裏,兀自驚魂未定,想起老樊明那種痛苦的樣子,使他不寒而慄。看著樊明老漢的樣子,能不能熬過今夜都很難說,但是他為什麽把自己和樊老四叫了過去,他們兩個人現在是一正一反兩個極端,人家是退伍的老紅軍,而自己是還戴著帽子的老地主,他不明白樊明老漢葫蘆裏賣的到底是什麽藥,他更不知道樊明到底給樊老四都講了什麽,從老樊明給他說話的樣子來看,自己當年和樊家鎮國,定國二兄弟的事,樊明肯定知道,這麽多年了,雖然說自己作得天衣無縫,但是看來仍然瞞不過世人的眼睛,正所謂“要得人不知,除非已莫為”,既然自己已經幹了,還是難以逃過別人的眼睛。不過慶幸的是,自己當年還是抱著“兔子不吃窩邊草”的信條,並沒有對樊家二兄弟下毒手,至於鎮國之死,那完全是由於他自己氣量狹小,不能容物而已,尤其是自己對他家的田產也沒有下手,還慷慨仁義了一把,自己的目的不過是要打掉樊家兄弟的囂張氣焰而已,既然目的已達,放人一馬還是應該的。但是回想起來今天晚上老樊明對自己說的話,他心裏還是有點緊張,至於問自己為何把家業整成那個樣子,那完全是老樊明臨死前最後的一點好奇,不光是他,有多少人都想知道這個中的緣由,不然的話,老樊明是死不瞑目的。而他叮囑自己的世事不太平,又會是什麽事情呢?怎麽叫能否逃過下一次劫難,全看自己的造化,這到底是什麽意思?這自打解放以來,土改,合作化,三反,五反,建社,反右,直到這次四清,這才不到十年的工夫,這運動是不少,但說來說去,都是他們共產黨自己整自己,不過每次都把自己稍帶一下,自己就是個陪鬥的角色,就象這次四清運動,自己也不過就是陪陪場子,這財產全都分了,自己現在啥都沒有,還能要我幹啥?老地主三猴左思右想,愣是想了一夜也沒有弄明白。想著想著,他突然“卟哧”一聲笑了起來,原來他想到老樊明說是由於他夢見了狐,所以就覺得這世事不太平,這個老樊明啊,按當今的新詞兒講,真是個封建腦瓜,夢見狐能說明什麽?那是前些年他自己帶頭滅狐留下的心病,想到這裏,三猴不禁不住釋然,長長地打了個嗬欠,還真的的點累了,於是就慢慢睡去。
第二天清晨,老地主三猴被一陣陣的哭聲從夢中驚醒。本來昨天晚上折騰了一宿沒有睡好,他也是快到天明時剛睡著,迷迷糊地就聽老婆過來推他,“快起來,別睡了,樊明歿了。”老三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說道:“你說啥?,誰歿了?”其實他問這話也是無意識之中的一種機械反應,因為這個時候隻要一說死了人,除了樊明老漢還能有誰呢?他昨天晚上從樊明老漢家裏回來,就知道老樊明沒有幾天拖頭了,人都成了那樣子了,還有啥指望。老婆見他遲疑,便補了一句,“還能是誰,就是東頭的樊明老漢麽,他都病了一二三月了,沒有想到這個時候終於走了,你沒有看見,滿囤都哭成個啥樣子了,哭得死去活來的,硬是叫人架走了,哎現在是樊老四給在那裏料理事情呢。”
聽到這裏,老地主三猴坐在炕上沒有動窩,他想了想,從懷裏摸出幾毛錢,對老婆說,“你去揭上幾張紙,等會兒讓高民回來了去給他樊明叔弔個喪。”說完就繼續躺下了。高明是三猴的大兒子,三猴讓兒子去弔喪,顯然是自己不願去。老婆不明就裏,狐疑地問道:“那你不去了?樊明可是一直和你關係還不錯,又沒有得罪過你,你咋不過去看看呢?哭兩嗓子,也盡個心意,又能把你怎樣?你怎麽越老越沒有個章程了,高明能代表你嗎?”
三猴聽了老婆的瞞怨,氣得坐了起來,狠狠地罵道:“你懂個球,叫你揭紙你就揭紙去,在這裏瞎嘞嘞個啥呢!”罵完就瞪了老婆一眼。老婆見三猴生氣了,也不明就裏,就趕緊吱嚀著一雙小腳,到供銷社裏買紙去了。
老婆走後,三猴又重新躺了下來,他不是不想去,常言道,瞎子還有個瘸朋友,要說嗎,樊明老漢這人,打小就和他在一起,早先年間,當他自己窮塗潦倒的時候,給樊明他爹幹活,樊明沒有拿他當外人,一個是長工,一個是少東家,他倆在一起打打鬧鬧,象親兄弟一樣,關中這地方民風本來就淳樸,長工和東家平時在一起幹活,也在一起吃飯,誰也對誰不見外。那個時候就是樊明老從廚房裏給他拿好吃的。沒有想到,他弄來的大煙土,本來是和樊明一塊兒嚐個稀罕,沒有想到後來把樊明給害了,樊明一沾上就戒不掉,以至於連天整個家業都給敗掉了。這件事,說起來是他這一生都對不起樊明的一件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他故意給樊明設的局,就昨天晚上樊明臨死前還又一次問了他這件事,他可以對天鳴誓,他沒有這個意思。樊明潦倒的時候他也想幫,但幫不了,給的錢樊明都拿去換煙棒了。所以也隻好作罷,誰知壞事變好事,解放了,政府把樊明的煙癮給戒了,窮得叮當響的樊明因此被劃為貧農成份,兒子滿囤也後來因為獻煙土而跨馬遊街,胸帶大紅花,進步了不小,可給老樊明爭了臉。老樊明從來也沒有拿自己當外人,雖然說心裏總有那個疙瘩沒有解開,但在孟家集,人人都當他是老地主,唯獨樊明是個例外,平時見麵了,總是親親熱熱的,不躲他,也不彈嫌他,也不怕人說他沒有階級立場。別人總說他是老地主,可樊明卻總說,“啥地主,破爛地主,”而且還總要加上一句,“屁股後麵一大堆爛帳的破爛地主。他的那帳,被咱貧下中農欠得還多呢!”但土改時劃成份,不是看你爛帳多就不劃你地主了,可是看你的土地和你的剝削量,從這一點上說,三猴怎麽說也是個大地主了,十多頃地,多的時候顧了十多個長工,而且自己從來不勞動,不是大地主又是什麽?浮財確實沒有多少,扒拉過來扒拉過去,家裏弄出來的那點東西還不夠還帳呢。當時的土改工作組還以為他把財產藏匿了起來,硬是把三猴關了起來要弄個水落石出,關了三天三夜,啥結果也沒有,最後還是樊明去到工作組給他說情,說那就是個破爛地主,二流子,不善經營,把這麽大的一份產業折騰成這個樣子。工作組見貧農團的人來說情,多多少少才信了,可三猴一聽說他是二流子,經營不善,當下就不願意了,幾乎和樊明幹了起來,樊明說:“你急個啥呢,說你個二流子還把你說錯了,你看你把這麽大的一份家業弄成啥樣子了,簡直窮光蛋一個,我是個大煙鬼窮的叮當響,你有十幾頃地也是窮得叮當響,我覺得你還不如我這個大煙鬼呢,你說你不是二流子又是啥呢?”一邊說著,一邊給三猴遞眼色,那意思是說,你就認了吧,不然的話還得把你關在這裏,搞不好還說你負隅頑抗,把你拉出去斃了都有可能,除非你把浮財拿出來。
就這樣三猴後來就被土改工作組放了一馬,但放是放了,地主成份還是要訂的,而且作為腐化墮落的地主資產階級的典型在大會小會上不知提了多少次。三猴那時覺得,自己簡直就象一個白癡一樣,不光是三猴,所有的人都是那麽認為的。
可是現在,自己的好朋友死了,自己又無法去給他弔喪,眼下,自己是個地主分子,就好象得了梅毒大瘡爛了鼻子一樣,人人見了都退避三舍,尤其現在樊氏一族裏,偏偏又是老紅軍樊老四在給主事,這個樊老四,老光棍一個,平素見了自己不是吹胡子,就是瞪眼珠子,恨不得吃了自己,連他自己也覺的有點搞不清他和樊老四在那裏結下了梁子,有什麽深仇大恨?樊老四在年饉裏就出了門,一去沒有音信,那個時候自己還在破窯洞裏住著,雖然說弟弟給留了點錢,但還沒有發跡,還在窮人的隊伍中混著呢,怎麽樊老四回來以後竟然對自己懷著這麽深的成見。他記得他有次還就這事向樊明老漢提過,樊明聽了後笑著說,“你怎麽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呢?你不想想你是什麽身份,老四是什麽身份?你兩人現在是孟家集的兩個極端,一個是老地主,一個是老紅軍,他能和你搞在一起嗎?現在是親不親,階級分,你以為人人都象我一樣?在解放前,我是個什麽時候來著,噢,對了,流氓無產者,你呢,依我看,也隻能叫個‘流氓有產者’。在這一點上,也不能說我沒有原則,因為咱倆個差球不多。”三猴聽了,狠狠地搗了樊明一拳,“去你的,誰是流氓!”
樊老四在那裏,自己就無法去,也不能給好朋友死後抹黑呀,再說了人家兒子還是隊幹部,小兒子呢也在外麵吃公家糧,侄子還是付支書,你說自己這個老地主往那兒一去,成什麽事兒呢?想想以前,那自己可以說是八麵威風,打街上一過,叫三哥的,三叔,三爺的能把耳朵吵聾,誰不知道我三猴連縣太爺都敢說他肥得象豬,遠近十裏八鄉,聽著我的名字,連土匪也躲得遠遠的,我作為孟師長他哥,跺跺腳,這孟家集也得抖三抖,可如今,時過境遷,物是人非,誰還把我三猴當回事呢,這世態炎涼,有多可怕呀,如今,能唯一把我當人的除了家裏的老婆,就算是樊明老哥了,可是老哥走了,我卻不能在他靈前給他上根香,燒張紙,磕個頭,哭一聲,這叫什麽事兒呀!想到這裏,三猴不由得一陣心酸,眼淚也止不住巴答巴答地掉了下來。
那天後來還是高民去給樊明弔喪去了,雖然說樊老四心裏有點不快,心想這個地主崽子跑來幹啥,但是按照那裏的風俗,有理也不打上門客呢,漫說是本村的人,就是個討飯的叫化子來哭一聲,你還得給送上兩上大饅頭呢。再說了,高明終究是下一輩人,對他吹胡子瞪眼也沒有過來由。所以樊老四就當沒有看見。還是滿囤把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高明扯了起來。
七天後樊明出殯,二兒子滿倉三天前就從玉門回來了。出殯的隊伍在村口停了下來,三猴站在自家的後院呆呆地看著,他比任何時候都感到孤獨。出殯的形式也在悄悄地變化著,據說當時政府號召人們移風易俗,破舊立新,這大概是老地主在孟家看到的第一個他認為不倫不類的葬禮,喪車沒有了,一具黑色的棺材架在一輛架子車上,沒有靈幔,沒有扯纖哭得哀哀與絕的孝子賢孫的隊伍,戴孝帽,穿孝衫的了了無幾,大多數人臂上戴著黑紗,在村口沒有進行傳統的祭奠,沒有孝子賢孫們的三拜九叩的大禮,隻是舉行了簡單的追悼會,二兒子滿倉為父親致悼詞,三猴看見滿倉連孝服也沒有穿,隻是臂上裹著黑紗,隊伍裏唯一身穿孝服,腰係麻絲,手拄柳棍的孝子是滿囤,花圈不少,但是沒有鬥子,沒有筒子紙,也沒有人灑紙錢,唯一能說得過去的是滿囤還是在十字路口為老樊明摔了孝盆,女婿外甥們請的樂人也來了,但吹得卻是老三猴怎麽也聽不懂的樂曲,後來老三猴問兒子高明,說那嗩呐吹的是什麽東西,兒子看了他一眼,連這也不懂,一共吹了三首歌,一是“毛主席來到咱們農莊”,一首是“數九寒天北風吹”,是懷念焦裕祿的,還有一首是“貧農下中農一條心”。老三猴聽了之後什麽都沒有說,默默地走開了,他根本不知道誰是焦裕祿,為什麽要懷念他而不是懷念樊明老漢,不過這曲子聽起來雖然說有點不倫不類的,但確實還是有點感人,哎如今這世道真得不一樣了,自己聽不懂,隻怕在九泉之下的老樊明也聽不懂啊。不過人家樊明怎麽說也是貧農,還能吹個“貧農下中農一條心”,那麽有一天自己死了,連這首歌都不能吹,這天底下誰能和老地主一條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