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夫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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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 《有人敲門》

(2007-08-05 13:44:12) 下一個

有人敲門

  很遠很遠的以前,有一隻大灰狼化裝成小孩的外婆在門外敲門,大灰狼說:寶貝兒,快開門,外婆看你來了。小孩在門縫裏看見大灰狼的尾巴還掉在外麵,就說道:你不是我外婆,我外婆穿得紅,戴得紅,照得半邊天都紅。於是啊,大灰狼又按小孩說得那樣,變成了一個穿紅戴紅的老太太,小孩一看,狼的尾巴還掉在後麵,就說道:你不是我外婆,我外婆穿得綠,戴得綠,照得半邊天都綠,於是,那大灰狼又變成了一個穿綠戴綠的老太太,但是無論怎能麽變,它的那隻尾巴始終藏不住,小孩隻要看見那隻毛茸茸的狼尾巴,就能認出那不是外婆,而是一隻大灰狼。於是啊,他就想著法子和大灰狼變成的狼外婆磨時間,直到他的爸爸回來,把大灰狼趕走了。

      這是一個非常遙遠的童話故事,一個那個時代的孩子們人人都知道的故事。從你在搖籃的時候起,外婆每天都在給你講著這個童話故事,那是你童年時代的搖籃曲,一直陪你很長時間,直到你走進學校,直到外婆撒手人寰,直到你今天重新給你的女兒再講起這個故事,不同的是,你用的不是你當年用過的那個版本,當年的那個版本已經塵封在記憶的長廊中。

  童話的時代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沾滿了歲月的灰塵,你不忍再抖動它,怕被卷進回憶的長河。

    你說你太累了,你想休息一會兒。

  你那天回到家裏已經很晚了。女兒已經在自己的小床上睡著了。十歲大的女兒已經學會了自己照顧自己。你看著女兒那熟睡的神態,便輕輕撿起掉在床邊的書,又給女兒掖了掖被子,便又輕輕地退了出來。夜永遠是如此的寂靜,萬籟俱寂。你想到了這個詞,用來描述眼下情形是再也合適不過了。九月的北國,天高氣爽,明亮的月光肆無忌憚地從窗欞上爬了進來,瀉在前庭的地板上,窗外的梧桐樹在婆娑的月光下,泛著青色的月影,在微微的晚風中搖曳,浮動。遠處是一片燈火,在月夜裏如眨眼一般,發出閃閃的光亮。夜的闃寂和安靜並不是你心靈中所渴求的東西。這死一般的靜寂使你感到一陣莫名的煩惱,並有一絲淡淡的憂愁從你的心頭緩緩滑過,生命,鮮活的生命在這死一般的靜寂中被壓抑得幾乎要變形。似乎有一種不屈服的力量在你的內心裏呐喊,咆哮,在心靈的深層卷起一陣陣狂風暴雨般的波瀾,你想宣泄這種感情但又苦於無法找到對象,隻是在暗夜裏對著窗外的月光發呆。有一聲輕輕的歎息從你的喉嚨中悄悄地爬了出來,在這靜寂的夜空中輕輕地飛過。你打開了臥室的燈,輕輕地坐在梳妝台前,鏡子裏映出一個和你一樣的人,你對著她仔細端詳,查看她那有些清秀又略帶憂鬱的麵容,那麵容在歲月的消磨中已經失去了青春的光澤和活力。眼角已經出現若隱若現的魚尾紋。你不由自主地用手在眼角輕輕按摩,似乎想抹去那早來的不速之客,但那是不可能的,因為那是歲月賜給你的,你知道這一點,輕輕地歎息著,在歎息聲中,你打開了電腦,上網,這可能是你生活中唯一通向外界的窗口,也成了你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環。

  一聲“你好”在你剛一連上網絡就迫不及待地擠了進來,你知道那是他。自從你認識了網絡,認識了ICQ和紅塵聊天室之後,他似乎就死死地盯上了你,每天都會在同一個時候在那裏等你,同時送你一聲溫馨的問候。這使你有點感動,仿佛在你死水一般的生活中注入了某種活力,而那種活力正是你在內心所渴求的東西。你無法拒絕他,你或許根本就不想拒絕他。即使在你初次上網時對這感到陌生,感受到無所適從時,而不知如何應付的時候,他在那頭仍然是那樣地從容,不慌不忙,他仿佛窺透了你的內心,知道你是新手而識趣地停在那裏,接下來的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你和他都沒有講話。

  聊天室永遠都是熙熙攘攘,人來了,又去了,大家互相打著招呼,熟人之間互相聊著,又互相告別,你作為新手,隻是和人們泛泛地打著招呼。除了你好之外似乎找不出更多的話來說,你在一邊看著,似乎是不知所措。你發現他也在沉默,顯示器表明他還在線上,你想他可能是和你一樣沒有可以聊的夥伴,或是別的什麽原因。他又是在這個時候主動地上來和你搭話,想聊點什麽嗎?是在等什麽人嗎?你這時不再感到怯場,因為你覺得他似乎和你一樣茫然。於是你告訴他你不是在等人,實際上你根本就無人可等,隨便看看,隨便聊聊,你在一連串的隨便之中把球不慌不忙地踢到了他的腳下。

  你們的第一次網上親密接觸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後來你也記不起你們到底都聊了些什麽,你隻是覺得這種形式非常別致有趣,比假麵舞會更使人興奮。假麵舞會之後人們還是要卸下假麵的,而這裏根本就不需要,甚至你連對方的性別都不清楚。對方所有的信息都來自你們的談話之中,你從談話中估計著對方的年齡,性別,愛好,情趣以及許多許多。

  在此後的日子裏,這似乎成了你生活中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每天當你拖著沉重的身子從公司回來之後,當你處理完家務,陪著孩子做完作業並讓她上床入睡之後,你總是習慣地打開電腦,上網,這仿佛成了你溝通外界世界的一個唯一的窗口。你知道他總是在那裏,似乎在等待著你的來臨。自從你的凡離你而去以後,你如枯灰般的內心又一次燃起一絲希望的火焰。這火焰在灼燒著你那受傷的,至今還在流血的心。你需要一種東西來撫慰,來熨平這受過傷的心靈。但你卻不由自主地有一種後怕的心情,那是一種被蛇咬過之後而見了草繩也發抖的感覺。你曾發誓要從此關上心靈的大門,摒除一切來自外界的,企圖使你再次受傷的那些被你稱為是致命的誘惑的東西。但你失敗了,實際上你明白,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因為你畢竟是一個凡人,你無法避免作為凡人在這塵世之中所受到的一切煩擾。你想起了凡,那個曾使你為之動情的男人,此刻卻遠遠地在地球的某一個角落。他此刻又在作什麽呢?

  你時時把自己陷入一種對往事的回憶之中,特別是在這種空曠無人,萬籟俱寂的夜晚,回憶往往會像長上翅膀一樣把你帶回到十五年前,你和凡初識的那個春天。

  十五年前的那個春天是你生命中最值得記取,也最難忘懷的一個春天。你少女的心象未名湖的湖水一般純淨和碧澄,在春風的拂動下卷起層層的漣漪。那是一個多麽美妙又而又使人富於聯想的時代,人們說,少女情懷總是詩,這正是你當時心境的絕妙寫照。對未來的憧憬常常使你陷入一種物我兩忘的狀態之中,你對著湖水發呆,望著藍天出神,看著遠方熙熙攘攘的人流,摩天林立的建築,暗自想象著自己的未來。

  你和凡初次相逢就是在那個春天的一個上午,在未名湖畔,你心目中渴望已久的白馬王子終於出現了。你們初次的相逢,就有了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他是中文係的,而你則是生物學係的。這次偶然的邂逅後來就成了你們交往的開始。直到多少年以後,甚至今天,你回憶起你們相逢的那個春天的上午,仍然有一種春風陶醉的感覺。

  你少女心靈的門第一次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一個陌生人打開了,他甚至連敲門都沒有。你同宿舍最要好的同學,你少女時代最鐵的朋友,芸,對你們的這種關係表示了極大的反對。芸的理由很簡單,也很世故,她認為學文的人一是不可信,二是專業不合適。她憑直覺感受到你們不會長久,她覺得他太浪漫,而不是一個值得將一生交付的人。而你並不是一個浪漫的人,你的專業決定了你不是,你要成為一個自然科學家,而他將來會成為什麽呢?你並沒有想,或許你壓根就沒有想。也許是由於生物學的枯燥乏味,才使得你對他有一種崇拜,他在你麵前口若懸河般地表演,熱蒸現賣著自己的專業,而這一切正是使你佩服得五體投地。從他那裏,你知道了作為一個理科生不容易知道的許多事情。

  你們的關係就是在這麽一種詩一般的浪漫情調中向前發展,為此你幾乎和芸鬧翻。每當芸用一種近似嘲諷的口吻問你的“夫子”的事的時候,你內心湧上一種難以名狀的煩惱。你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芸從來不叫凡的名字,而是永遠都稱呼他為你的“夫子”,甚至“老夫子”。你感到芸有些世俗,當你把這一切都告訴凡的時候,他卻並不在乎,置之不理,他按自己的軌跡,自己的處世方式從容地向前走著,每到這個時候,他輕輕地把你擁到懷中,用當時流行得快要發黴了的話對你說,“走自己的路,何必在乎別人說什麽。”每當你依偎在他男子漢的懷中的時候,你感到他寬闊的胸懷是那樣的堅實和可靠,你找不出半點值得懷疑和擔心的地方。你不由得緊緊地抱住他,將臉伏在他的胸口。你感到他的心跳在急劇地加速,像個奔跑的小兔子一樣在他的胸中跳蕩。就在那個時候,那一次他輕輕地低下頭來,用手緩緩地撫著你的長發,輕輕地吻著你的前額,你的眼睛,你的嘴唇。那是你作為少女時代的第一次初吻,顯然你毫無心理準備,不知道如何是好。你急忙從他的懷裏掙紮出來,怔怔地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胸脯一起一伏地掀動著。那個時候,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站在你的麵前,慌忙不迭地向你解釋,顯然他覺得冒犯了你,臉紅得無地自容。他說,我不是輕浮,我隻是一時忘情,對不起,我犯規了。

  看著他慌張的樣子,你竟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你隻是覺得渾身的血脈賁張,血流加速,心跳加快,渾身有一種說不出的煩躁。你理不清,你也不想理它。你看著他的樣子,看著他後悔不迭的樣子,突然覺得他和你一樣地有著某種渴求,而這種渴求明顯地被一種東西所壓抑著,你一時間顧不得想那麽多了,你把自己重重地拋向他的懷裏。他的雙臂緊緊地箍著你,仿佛要把你擠碎一般,你仰起臉來,閉著眼晴,你感覺到他的嘴唇向你壓了過來,你和他一樣,都有一種如饑似渴的感覺,你頓時渾身如同一股電流通過,變得像一根羽毛似的,在黑暗的夜裏輕飄飄地向無底的深淵墜落……

  接下來的日子是在一派春光明媚的詩意中度過的。那種幸福得使人快活有點忘乎所以,未名湖畔的小路上,樹林裏留下了你和凡雙雙走過的身影。你似乎突然感覺到生命裏突然注入了一種無窮無盡的活力,無論是碧綠的花草,湛藍的天空,清澈的湖水,還有囀鳴的小鳥,比任何時候都使你感到親切,感到愜意,感到心曠神怡和嫵媚可愛,哎,那是怎樣的一段時光啊!

  可惜好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轉眼畢業來臨了,你留校了,而凡卻並沒有像你那麽幸運。他被分配回他的家鄉,就是他來的地方,一個遙遠的邊疆城市,阿拉善左旗,在騰格裏沙漠的邊緣。他似乎是這個城市裏的一個過客,不管他如何優秀,也不管他多麽想留下來和你呆在一起,都是徒勞的,命運似乎是偏偏要和他開一個玩笑,也和你開一個玩笑。

  分別的時候是你們生命中最為難受的一刻。在送凡離京的那個晚上,你們去了馬克西姆餐廳,你為凡餞行,你們沒有邀請別的朋友,因為你們還覺得有許多話要說,凡那天晚上卻表現得出奇地鎮靜,他為你夾菜,為你斟酒,仿佛要走的是你而不是他。你說,凡你一定要回來看我。凡說我會的,我也希望你能來大西北欣賞一下塞外的風光。你說你會的,你一定要去領略一下那裏的景色,你們說著,你哭了,你說凡我會想你的,凡說他也會的。你靠在凡的身上抽泣著,凡卻像大哥哥哄小妹妹一樣,給你擦著淚水。那天晚上餐廳裏的音響一直在播放著那首古老的英格蘭民歌,那如泣的旋律使你內心裏不由得一陣陣發緊。你想起了那個著名的好萊塢電影,“Waterloo Bridge”,不知誰卻翻譯成那麽好聽的一個名字,“魂斷藍橋”。

  多少年過去了,每當你聽見這首蘇格蘭民歌,你就會想起在北京馬克西姆餐廳的那個晚上,那個你為凡餞行的晚上。從馬克西姆餐廳出來,你們在空曠的大街上走著,八月的京城雖然悶熱,但夜裏仍透出一份涼意。一輛灑水車開過來了,凡把你護在懷中,背對著灑水車,水花濺在他的背上,你卻靜靜地依偎在他寬闊的懷中,時光若是能靜止了的話,該有多好啊!

  早晨你來到公司上班,秘書送來一束鮮花放到你的辦公桌上,你感到詫異,因為從來沒有人給你送過鮮花,因為在你的生涯中,特別是在你背井離鄉,踏上這塊陌生的土地之後,你的生活,你的身世,對許多人來說,變得像謎一般不為人們所知。你從來都是用自己建造的藩籬把自己,尤其是自己的感情世界圍了起來。你很少給任何人透露你的過去,你的現在和你的未來以及有關你的任何信息。

於是這兀其來的鮮花使你產生了一種新奇和茫然的感覺。同時你一下意識裏也產生了一種不安的感覺。多少年來,你在努力地學習,工作,奮鬥,你想用繁忙的生活來衝淡對過去的回憶和對未來的遐想。你覺得在你的感情世界裏,有那麽一次就足以安慰平生。你常常有一種“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感覺,然而你內心卻知道,那雲和水對你來說,隻是曇花一現,猶如過眼的煙雲一般,隻在記憶裏留下了一段無法抹去的片斷,而每當這些片斷浮現出來的時候,卻正是你感到甜蜜,感到滿足,同時又感到痛苦的時候。常常在那個時候,你的心中便劃過一種長長的哀怨和惆悵。

  你輕輕地拿起那束鮮花,仔細地端詳著。那是一束開正在開放的康乃馨,點點如碎玉般的白色小花散發出一種沁人心脾的淡淡的清香,你把鮮花放到鼻前貪婪地嗅了片刻,鮮花下麵還有一張卡片,寫著“生活永遠是美好的”。卡片上署名“同是天涯淪落人”,卻並沒有留下詳細地址。這使你感到不安,到底是誰呢?你問秘書,秘書也不知道,隻說是花店的人送的。這更使你增添了幾分困惑。突然你感覺到會不會是他呢?你想到那個和你在紅塵卿天室認識的人,隨即你又否決了自己。這不可能,他根本不知道你在何處,而你也不知道他在何處。你隻是覺得這事有蹊蹺,就隨手把花插在花瓶中,你沒有時間來細想這一切,尤其是現在。現在你要做的是你的工作,你的研究,作為一個研究團隊的頭兒,你得把你的工作做好,上班時間不容你去想別的。

  “篤、篤”的敲門聲又響了起來,秘書帶進來一個人來,這是一個中年男人,秘書告訴你這是新來的吳博士,是公司專門派來加強你們團隊的工作的。你連忙站起來向他表示歡迎,然後落座:

  “您是要喝茶還是咖啡?”你問道。

  吳博士顯得落落大方,並沒有表示特殊的嗜好:

  “那要看你有什麽。”

  你讓秘書送來兩杯咖啡。你說你喜歡咖啡,尤其是那種不加糖和奶的黑咖啡。吳博士笑著看看你,顯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但並沒有說什麽,接著你開始向他介紹你們目前工作的進展,和所碰到的困難。吳博士專心致誌地聽著你的介紹,不時地抬起頭來向桌上的花瓶望去。你並沒有發現這個細節,隻是詳細地介紹著你們的工作。聽完你的介紹,胡教授顯得滿有信心,他說這個問題會在短期內克服,需要的隻是一段時間。他說他是公司剛從總部調過來的,是專門來配合你的工作的。他希望你們以後合作得愉快。你知道這在公司裏一般都是冠冕堂皇的表麵文章。其實內心裏到底怎樣,鬼才知道。公司每年的提升,是根據每個人的業績,在談到個人業績的時候,同一個團隊裏麵互相拆台的事也並不少見。你倒真的希望胡教授能像他表現的那樣友好,你們能有一次愉快的合作。

  臨末了,他站起來向你告別,指著花瓶對你,這康乃馨開得蠻漂亮啊,看來你還是一個蠻熱愛生活的人,也是一個蠻有生活情趣有人。你一時間顯得手足無措,馬上用別的話語搪塞了過去。隨後你帶領他參觀你的實驗室,給他一個介紹,這是慣例。

  你們的合作從那一天開始。確切地說,你們的合作十分愉快。吳博士確實是一個非常友好的人,而且在技術方麵毫無挑剔。你的團隊所遇到的問題很快得以解決,這對你來說,比什麽都感到興奮。

  工作的順利進展使你的心情變得清爽多了。尤其是每周一次的來曆不明的鮮花對你來說既感到新奇,又感到困惑。誰是這個“天涯淪落人”呢?你百思不得其解。更使你興奮的是每周的花都在變換著,從康乃馨到鬱金香,矢車菊,似乎每一次鮮花都帶給你一種神秘感,你也在心裏想著,下周該是什麽呢?

  晚上當你回到家裏,把一切都安排妥帖之後,你又向從前一樣,打開電腦上網。每次當你剛一接通網絡,他就會擠了進來,似乎在等你好久一般。你和他似乎已經成為固定的聊天夥伴。你們又開始了漫無邊際的談話,你十指在鍵盤上飛動,話語像潮水一般流出,通過網絡,飛向那一端的他。時間一長,你們聊天的話越來越多,所涉及的話題也越來越廣。也越來越接近個人。他說你今天心情不錯,你沒有否認,他說從你的打字速度可以猜想得出來。

  凡是第二年的春天來京看你。當他敲開你家的門時,你幾乎認不出他了,僅半年的工夫,西北高原的烈日和風沙已經使他變得像另外一個人似的,黑黝黝的臉上留下了塞外的風霜侵蝕的痕跡。高原的強烈的紫外線的照射已經把他徹底變成了一個高原人。凡給你帶來了家鄉的特產,那是在北京從未見到過的東西。下麵的生活已經改變了凡的性格,他似乎變得沉默寡言,話語不多。你內心在悄悄地為凡流淚,當你朝思暮想的人來到你的身邊的時候,生活已經使得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你甚至懷疑他不是你從前的那個凡,那個談笑風生,樂觀豁達的凡。

  那天晚上,你們談得很晚,凡向你講了很多你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故事。凡回去在旗教育局工作。凡向你講了邊遠地區孩子上學的困境,沒有教室,沒有師資,以及那些你後來過了許久才聽說過的希望工程的宣傳材料中所說的故事。凡給你帶來了一大堆照片,那是一些貧困山區的孩子們求學難的照片,有搖搖欲墜的校舍,麵帶饑色的孩子,其中有一張照片使你的心裏產生了一種巨大的震撼,那是一個小女孩的一雙充滿渴望的眼睛,在聚精會神地凝視著遠方。凡說,每當他看到這張照片,他就感到不安,這張照片下麵寫著“我要讀書”四個大字,似乎是一種來自那個遙遠的草原上的一種呼喚。凡給你講述了每一張照片後麵的故事,每一個故事都使你感到震撼,你不可能相信在高樓大廈林立的北京,在皇冠,奔馳擁擠的北京的中國,還會有那樣一個地方,那樣一種生活,那樣一群人。

  凡說他放棄了考研回京的打算,他出生於那個地方,他也看見過北京的繁榮,每當他一想起這種反差,他的內心痛苦得要死。在今天的中國,今天的大學,畢業的學生中已經沒有人願意去那個地方,今天的人已經沒有信仰,沒有道義,也沒有崇高。經濟大潮已經使得人們徹底改變了世界觀,也改變了對生活的態度和信念。凡說改革開放幾十年來,各方麵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唯有教育,卻是一個徹底的失敗。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上,人們已經對奉獻變得越來越陌生了,而最多的是索取,當然他承認自私是人們的天性,誰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沒有人,而且也無法要求別人去犧牲,去奉獻。大家都想要呆在大城市,呆在天(津)南(京)(上)海北(京),沒有人願意去新(疆)西(藏)蘭(州)。持有他這種想法的人隻能會被別人認為是白癡。但是他不能離開那裏,要是他也想法離開的話,他對不起那些對他寄予厚望的父老鄉親。也對不起生他養他的那塊土地。

  你沒有理由反對,你隻是抓住凡的手,大聲地問道,那我們的感情呢?

  凡沒有說話,靜靜地看了好半天,才喃喃地說,他這次出差來北京,順便看看你,就是想和你談這個事,他說你有自己的事業,你不屬於那個地方,就像他自己不屬於北京一樣。他已經把人生的坐標點定到了那裏,他將為之而奮鬥。

  你心裏像刺了一把刀子一樣的刺痛,你使勁抓住凡的衣領,近乎一種歇斯底裏般的狂喊,你沒有理由背叛我們的感情,這感情不是屬於你一個人的,而是屬於我們個人的。

  凡閉上眼睛,淚水在他的眼裏直打旋兒,不,梅,他叫著你的名字,他說他是從內心深深地愛著你的,但是,正因為如此,他不能讓你也跟著受苦,受累,受牽連。他說你有你自己的事業,他作苦行僧是出於他對那塊土地的熱愛,而你不可能理解他的這種感情,而他本來就是學社會科學的,他和你都在為自己的事業奮鬥。他理解你,你也應該理解他。

  不,你長長地喊了一聲,打斷了凡的話,你不讓他再講下去。

  你說,你今生一定等著凡,除非他死了。

  那天夜裏,你們相擁著坐到天明,你說了許多的話,凡卻在輕輕地歎著氣。

  凡自從那次離京後就再沒有來過北京。也再沒有寫過信。

  你是第二年的春天才得到凡的消息,那封信是從阿拉善左旗教育局寄來的。你的凡已經在那年的春天離你而去,離開他的未竟的事業而去,離開生他養他的那片土地而去。

  你到阿左旗去看凡,你向你心愛的人做最後的再見,可你卻並未見到他,你隻是看見了沙漠上留下的凡的血跡,凡是在回家的路上遭遇群狼,沒有留下任何東西。

  你第一次來到塞外,也是第一次親眼目睹了那場葬禮。早春的三月冰雪尚未融化,在騰格裏沙漠上,聚集了成千上萬的人在為他們的兒子送別。在那個蒙,漢,回多種民族雜居的地方,人們用一種特殊的方式為自己的兒子送別。那天,灰蒙蒙的天空裏飄著雪花,狂風象刀子一般刺在人們的臉上,數萬人的哭聲象風雷一般在空曠的草原上回響,嗚咽的馬頭琴聲如泣如訴,似乎在向空曠的草原苦訴著深沉的哀思。人們用石塊壘起了一個巨大的高台,高台下麵是他們的兒子遇難的地方。人們用草原上最古老的傳統儀式紀念著凡,紀念著這位為了草原兒女的教育事業而不幸遇難的真正的草原的兒子。

  你從旗教育局領來了凡的唯一的遺物,那是凡收養的英子,一個剛過半歲的失去了父母的孤兒。

  半年後,你帶著英子,離開了北京,離開了未名湖,那曾使你愛過,恨過的地方。

  你輕輕地走出屋子,站在寂靜的暗夜裏,眺望著滿天的星鬥,心裏湧動著無限的遐思,你在想,天上有一顆閃煩的星星,那就是你的凡,在向你眨眼,向你訴說。

   實驗室的工作進展得非常順利,吳博士的協助使你們麵臨的問題迎刃而解,這一段時間的合作,使你感到非常愉快。吳博士的來臨,使你內心產生了某種久違了的感覺,這種感覺使你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惆悵。也使你平靜如水一般的心底泛起了一一陣陣的漣漪。或許是那每周一次的鮮花的感染或是別的什麽原因,你死灰一般的內心如同有一絲微微的春風拂過。

  由於工作的關係,你們接觸的時間越來越多,而且每天中午的午餐是你們待在一起最多的時候。有時當你太忙而顧不上去公司的食堂去吃午餐,他總會無聲無息地帶一份回來給你。這使你有點感動。在你們相處的日子裏和交談的過程中,你對他產生了一種好感,至少你感覺得出來吳博士是一個可以信賴的人。

  英子每天放學之後會直接來到你這裏,很快你就發現她和吳博士成了好朋友。吳博士對英子的喜愛體現了他作為父親的一顆仁慈的胸懷。與此同時,英子對吳博士過分地喜愛,使你的心裏產生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甚至有點兒嫉妒。

  那一天的下午天氣非常地好,秋陽高高地斜掛在湛藍湛藍的天空。在英子的央求下,你們來到了外麵的草坪上散步。英子一手拉著你,另一隻手拉著吳博士,興奮得幾乎要忘乎所以了。這時你的心裏泛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有點甜蜜,有點苦澀,你自己也分不清楚。隻是每當這種感覺泛起的時候,你的心就會飛到那遙遠的東方,那個騰格裏大沙漠的邊緣的阿左旗,那肆虐的狂風,飄飛的雪花,如海水一般的人群,嗚咽的哭聲以及那如泣如訴的馬頭琴聲……

  英子一到草坪上就從你們的手心裏飛了出去。她快活地在草地上奔跑著,跳躍著。欣喜異常。吳博士看著英子,顯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而你卻在大聲地喊著,英子,別跑得太急了,小心摔倒。你轉過身來,看著吳博士注視著你,覺得自己有點失態,不禁自嘲地苦笑了一聲,這孩子,太瘋了。

  看著英子在遠處奔跑,吳博士情不自禁地說,這孩子,真可愛。

  你說,她太淘了,總喜歡到處亂跑,特別是見了草坪。

  吳博士看著你說道,這孩子看上去像她爸爸。

  你心裏一怔,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孩子象她爸爸的言外之意就是說她長得和你沒有一點相似之處,這麽多年來,你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也從未有人向你提及過這個問題。孩子一天天長大了,可從容貌上卻和你沒有半分相像的地方。或許老外看不到這一點,因為在他們的眼裏所有的東方人長的都是一個樣子,就像你剛來到這塊土地上的時候,你看所有的老外都是一個樣子。但是和自己的同胞在一起的時候,尤其是吳博士這樣細心的人在一起的時候,這卻是一個一目了然的問題。你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尤其是當著英子的麵,你不願揭開這個秘密,她還太小,你不願讓這個總是困擾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

  你笑了笑,是嗎,吳博士你有孩子嗎?

  沒有,這回輪到吳博士有點局促不安了,我連家都沒有,那有孩子。

  你沒有結過婚嗎?現在還是單身?

  以前結過,但又離了,所以現在還是單身,吳博士苦笑了一聲。

  噢,對不起,我不應該提及這個。你有點後悔你挑起這樣一個話題。一個人不容易啊!你又感歎了一聲。

  不,沒有什麽。吳博士連連否認,這也不是什麽秘密。生活不就是這樣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幸福與不幸,就像托翁在《安娜·卡列尼娜》中講過的一樣,“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不相同”。其實婚姻本身就是一個謎,誰能在一開始就知道幸福還是不幸福呢?人們走到一起,組合起家庭,也是有不同的目的,有的人是為了愛情,有的人是為了個人的利益,可是後者往往用前者偽裝起來,有時連你自己都分不清楚。有時即就是前者,就算是為了愛情走到一起,但這種感情時時刻刻都被周圍的各種東西在誘惑著,在考驗著。一成不變的東西不是沒有,就是少得可憐。尤其是到了這種地方,不變的東西也會變化。

  你無法不同意吳博士的觀點,但是你還是說到,那也是因人而異,並不是什麽東西都是千篇一律的。那你自己的婚姻是屬於那一種呢?

  應該說是第二種。吳博士坦然地承認。不過一開始的時候,我還以為是第一種。但後來一切都變了,變得連我自己都不可思議。我當時是先到德國讀博士,她出來陪讀,在陪讀的時候,她也同時在那裏讀了一個碩士學位。學習很緊張,我們沒有考慮要孩子的事。她先於我畢業,之後她就來美國找工作,發展。我那時還在德國繼續我的博士學位的學習。等兩年後我畢業了,再來美國的時候,才知道她已經和一個美國人好上了,沒有辦法,就隻好這樣離了。

  怎麽能這樣呢,這不是太隨便了嗎?你不解地問道。

  這有什麽呢,本來當時認識的時候她就是衝著我能出國才和我走到一起的。在德國的日子裏,就靠我自己的那一點獎學金生活,日子過得很苦,學習也緊張,也沒有想太多。後來她到了美國,工作了,自己也有錢了,日子過得也舒適了,事情也就來了。一個人是有點寂寞,再加上身份的問題也困擾著,所以她就走了一條最簡捷,最省力的途徑,找個老美結婚,然後一了百了。就像當初出來一樣,跟我出來陪讀,也省了好多事,不像你還要考托福,GRE之類的。她總是能在生活中找到一條簡易的路子來。這種人是屬於精明的那一種。

  你沒有說什麽。因為這種故事對你來說,既陌生,又熟悉。

  晚上,你回到家裏,吃完晚餐,收拾完家務,你呆呆地坐在桌前,下午吳博士的故事一次又一次地縈繞在你的眼前。你似乎覺得吳博士想要向你表達一種什麽東西,卻欲言又止。英子做完作業已經上床睡了,你又一次打開電腦,而他卻沒有來,你感到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你打開你的電子郵件信箱,發現他送給你一封信。

  “親愛的梅,我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你一定詫異我從什麽地方得到你的信箱。其實很簡單,在你在注冊的時候,你已經把你的信箱留在那裏了。

  “我想要對你說另一件事是,其實你好像應該猜出我是誰了。不瞞您說,我就是吳,其實你以前大概不了解我,可是我知道你,我知道你的全部故事,這一切都是芸告訴我的,她曾是你的同學,也曾是我的妻子。

  “你或許覺得這世界太小了,或者是機緣太湊巧了,是的,這種巧合連我自己也不能相信。其實在網上聊天的時候我並不知道那就是你。使我認出你來是在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還記得那束康乃馨嗎?

  “十年了,使我驚訝不已的是你還是獨身一人過著,和英子相依為命。我無法想象這些年你是怎麽過來的,因為我和你都有著相似的經曆,我們都在這塊陌生的土地上默默地奮鬥著。如今,你得到了你畢生所追求的東西嗎?當然,我不是指的是事業上的追求,在事業上你無疑是極為成功的。你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領導著一個研究團隊,你有自己的研究課題。而且你在你自己的研究領域可以說是獨領風騷,這是任何人都有目共睹的。

  “但我今天想要談的不是這個,而是你個人的生活問題。

  “或許你覺得我沒有權利在你的麵前指手畫腳。是的,是這樣的。但是作為你的朋友,或者你的同事,甚至退一步講,網上的聊伴,我覺得有些話如鯁在喉,我不吐不快。

“我知道你和凡的關係,我也理解你們的感情。你和凡的那段真誠的友誼是用什麽都無法代替的,這也是多年來你一直無法忘掉他的原因。你們純真的感情使得今天那些熱衷於玩弄感情遊戲的人們相形見絀。這也是我敬重你的選擇的原因之一。但是,盡管回憶是美好的也罷,痛苦的也罷,甜蜜的也罷,苦澀的也罷,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都已經成為曆史。

“人總不能老在回憶中生活,過度地沉湎於過去的歲月而不敢正視眼前的生活是懦弱的一種表現。這不符合你的性格,這也不是你的作為。我想,假若,真的有另外一個世界存在的話,假若凡的在天之靈真的存在的話,他也不會同意你今天的做法。

“生活總是在人們的理想和世俗之中矛盾著。理想隻是人們所追求的一種境界,而在現實之中,一切都是那麽的具體和世俗。而人總不能在理想中生活,就像人總不能老是在記憶中生活一樣。過分地沉湎於記憶之中是不現實的,而正確地麵對生活所給予你的一切是需要勇氣和信心的,逃避不是唯一的手段,更不是最好的手段。難道你有沒有想過在你的生活中會有另外一個人去與你一起分擔生活中所能承受的痛苦與喜悅,成功與失敗,分擔生活中所有的一切?

  “感情的航船不會永遠在寂寞的海麵上航行,當它累了的時候,它需要的是一個能夠避風的港灣,你想到過這一點沒有?”

  你突然愣在那裏,不知道該幹什麽。十多年過去了,你一直和英子相依為命,對這一切你不是沒有想過,而是你不敢去想它,你將自己的感情埋藏在心靈的最深處。你不敢去觸摸這塵封得太久太久的角落,似乎那裏是一個紛雜無比的世界,你無法將那一切拿起,也無法將它放下,剪不斷,理還亂,對你來說,最好是把它忘掉,但你明明知道你做不到這一點,但是你還要強迫自己去做。

  每當這闃寂的深夜來臨的時候,你在一種無盡的孤獨和莫名的惆悵中徘徊的時候,總有一絲淡淡的哀愁會悄悄地襲上心頭,一種難以盡述的落寞和煩惱像一隻無形的蟲子在噬咬著你的心,你感到心頭一陣陣的疼痛,胸口像塞著什麽東西一般地難受。那種感覺使得你有一種近乎瘋狂,近乎失去理智的煩躁和不安,你總是覺得需要對著漆黑的夜空放聲狂呼,但你終於沒有那樣作,因為你知道,英子正在甜蜜的夢鄉裏酣睡。有時候,你會覺得自己融入了無邊的寂靜和漆黑的夜空之中,整個身子在黑暗中漂浮,飛舞,飛向遙遠的太空,融入那無邊的黑暗之中。

  而此刻,你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去處理發生在眼前的這一切。多年來,別人都以為你是一個單親母親,而你也似乎學會了適應這一種寧靜的生活。盡管你知道,這寧靜隻是一種表麵上的現象。突然間,仿佛從空中掉下來的吳博士突然闖入你的生活,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呢?那個紅塵聊天室的陌生人,突然之間降落到你的身旁,變成了你的同事,而且還正在準備變成你生活中和生命中的一部分,這到底是一種巧合呢還是一種蓄意的圈套?你立刻否定了第二種可能性。若真的是巧合,那麽在冥冥之中,真的有一種什麽東西在導演著這幕戲劇嗎?

  你一時感到手足無措。仿佛那種“篤!篤!篤”的敲門聲隨時都會響起。

      怎麽辦呢?

 2000年10月10日於新澤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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