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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承認,景凱留下桂花,是他給自己出過的最大難題。那麽,對於桂花的偷渡身份,他是否有過猜測呢?也許有,也許沒有,抑或是他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承認這件事吧。不過有一點是他不可能放棄的,那就是為了讓桂花成為強者,他可以割舍自己所有的情感,或者不如說,他寧可犧牲自己的情感和那點所剩無幾的青春,也不想讓桂花做條寄生蟲。正是因為這樣,無論後來遇到了什麽事,他都不曾責備過自己對桂花的感情。
現在,這個屋簷下的兩個女人都十分清楚地認識到,她們之間的爭奪不再是蘭芳了。高文芳後來曾在一個筆記本上這樣寫著:靠著化學成分才能取勝的血緣和基因,有你桂花的份嗎?就算你把蘭芳比做天神創造的機器,你又有能力為這機器換心換肺嗎?你以為我看不出你的用心,為了防範我的血親,你桂花早在我女兒的心肺上塗了一層油膏。多可惡啊!這是你從自己每一絲心每一滴血中提煉出的油膏!
那麽,對她呢?人有不測,天也有不測,要是我想賭,她對自己說,那就下吧,哪怕是我一廂情願,哪怕是輸個精光呢!
仿佛是想滿足一種瘋狂,既然這較量無法避免,那麽她倆就隻能等著它的到來。然而,一個星期平靜地過去了,除了她們拉緊的心弦,除了彼此防備,彼此猜疑,什麽事也沒發生。但是,高文芳對她的態度顯然是改變了,這個女人把她這些時日來的客氣扔進了垃圾桶,重新揀回了她過去的蠻橫。
這天上午,蘭芳在高文芳的監督下,畫了兩張畫,聽了兩篇很乏味的故事,又認了幾個阿拉伯數字。午飯後,天氣晴朗,高文芳托著蒼黃的臉說她累了。“我需要睡一會兒。”她說。並且硬把女兒也抱上了床。蘭芳在母親身邊閉著眼睛裝睡,不一會兒,就在母親的鼾聲中悄悄溜下了樓。
“桂花姨!”女孩跑進廚房,對著剛洗完碗的她說,“你答應過還要給我說十個豬八戒的故事的。”
她把蘭芳抱在腿上,笑著說,“好吧,今天我就講個豬八戒吃西瓜的故事吧。豬八戒吃西瓜,一吃吃到姥姥家,搶了一個大姑娘,叫人打得滿地找牙!”
“哈哈哈!”蘭芳拍著手大笑不止,到玩具櫥裏找來一副玩具假牙,擰上發條,居然跟著這個一麵咬合,一麵往前挪的假牙,在地上爬起來了,甚至一麵還叫嚷著:
“豬八戒滿地找牙啦!豬八戒滿地找牙啦!”
嚷了一會兒,又嫌這個不夠痛快,幹脆要和她一起打醉拳。
“你教過我的呀,”女孩說,“你忘啦?我生病前你就教過我了!”
大約過了二十分鍾,就在她和蘭芳前撲後仰左倒右歪,跟著那副假牙到處跑的當口,假牙忽然被高文芳一腳踩碎了。高文芳踩著那假牙,揉著黑沉沉的眼眶,臉色比蠟紙還黃。也是,還有什麽比被人吵醒更難受的?
“媽咪。”蘭芳膽怯地望著母親。
高文芳抱起女兒,一邊上樓,一邊說,“簡直沒有一分鍾是讓人安靜的!”
但她忍了,就跟欠了債,不得不出來做女傭的人那樣忍了。事實上,這一個星期來,每當到了晚飯桌上,在高文芳、蘭芳和他三個中,她都覺得眼前蒙著一層霧,她和這一家人早成主仆了。隻是這一天,好像暴風雪來臨的前夕,這位母親的臉色比平時更疲憊,更陰險,也更暴躁了。
“桂花,”吃晚飯時,高文芳拿著筷子挑剔著菜的味道,“白菜煮得太爛了,而且又那麽鹹。”
“我覺得今天的白菜還不夠鹹呢,”她說,“老景你覺得鹹嗎?”
“我?”他正悶頭想著什麽,這些天來他就一直那麽悶悶不樂的。“還行,”他心不在焉地說,“我覺得好像淡了點。”
“景凱,”當高文芳看見自己被一個得意的眼神瞟過的時候,臉色更黃了,“你是不是病了?”她伸手去摸了摸前夫的額頭說,“怎麽連菜的鹹淡都吃不出了?”
他沒回答,隻把頭往邊上躲了躲,那意思似乎是要告訴高文芳,在沒有正式複婚前你最好別太放肆。
正在這時,彭姍來電話說為蘭芳做了些巧克力,要他過去拿一下。
“我要到大衛家去過夜!”女孩忽然不知從哪來了那麽大的興致,拉著父親的衣角一再嚷著,“我很久沒到大衛家過夜了!”
“好好!”他笑著替女兒去拿了牙刷毛巾和睡衣,又給她穿上大衣,抱著她說,“就是別讓大衛把我的小天使搶走了!”
“大衛不是豬八戒!”蘭芳在父親的懷裏糾正著他的話,“他不會搶大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