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林

白林,女。2002年開始在文學雜誌上發表作品。已發表作品:〈魔鬼的彩帶〉〈假如鏡子能說話>〈安妮的丈夫〉妮
正文

《賈氏方程》中篇連載18

(2008-07-03 16:42:27) 下一個

法庭第一次隔日休庭正好是十三號星期五。凡是星期五對上了十三號,那麽這就是個不吉利的日子了,是一個鬼蜮出沒的日子。一個會倒黴的日子。這樣的日子人們很少在夜晚光顧餐館,怕碰上餓死鬼。人們也不去影院,怕看見了吊死鬼。這種日子的股票也多半是下跌的。就是有人要去妓院,他很可能就在這一天過上愛滋病,所以他必須考慮一番,或是忍耐一天。

 黃萍萍這一整天都很安靜,她看電視。而且很早就睡了。第二天,黃萍萍在電話黃頁裏找到了賈淞的住址,立即叫了一輛出租車前往。兩個月前黃萍萍了解到的賈家大屋是一幢價值18萬的平房,可是,出租車卻在一幢占地整整四英畝的三層樓宅子前停下了。昏沉沉的煙霧中,這幢長方形,渾身慘白的房屋由兩根圓柱支撐著它那三角形的門楣,它的大門就像一塊未入土的墓石,袒露著滿腹死亡的哀愁,卻沒有辦法向它致哀。黃萍萍讓司機把車停在不遠處。她拿出望遠鏡,對著一個個窗口看去。霧很大,那些窗戶都化成了多邊形的洞窟,仿佛隨時隨地都會現出一個妖魔鬼怪。後來,在一扇黑沉沉的窗戶裏真的現出了一個白色的三角形。這讓黃萍萍大吃一驚,連舉著望遠鏡的雙手都失去了控製。黃萍萍喘了幾口氣後,才又舉起望遠鏡,並把那個三角形拉到眼前。原來那是一張人臉!一張隱在霧裏的女人臉。黃萍萍從來沒見過那麽可怕的女人臉。黃萍萍說主要是那條絲巾。那條黑白分明的條頭絲巾,從這女人苦巴巴的前額頂端朝下裹去,包住凸出的顴骨,一直裹到刻滿弧線的下巴邊,形成一個很規則的三角形。在這個缺乏生命的三角形中一無所有,即使能看見兩粒什麽,那也是兩個蛀空了的洞穴。毫無疑問,這張讓人悚然的臉是賈太太的臉。大約半分鍾後,這臉消失在了越來越黑的窗洞裏。豪宅的四個車庫門中,有一扇被打開了。黃萍萍並不想看見裏麵那輛豪華的德國跑車,她倒是很有想看看賈太太的真麵目。可是賈太太和躲在霧裏的鬼一樣紋絲不露。這時,另外兩扇車庫門也都在隆隆的滑輪聲中升起了。那裏有一輛吉普,和一艘中型遊艇。灰白的濃霧中,這些汽車和遊艇仿佛是三頭凶相畢露的豺狼,而賈淞就騎著其中的一頭,手裏拿著殺人的刀。黃萍萍後來驚魂未定地坐在一家酒吧裏,連著喝了兩杯雙份威斯忌,還是沒有把驚壓住。不得不在酒吧裏坐了一個多小時,心裏才稍稍平靜下來。

 再次開庭不是在星期一,而是星期二,也就是17號。是個普通的日子,不過是黃萍萍犯女人病的日子。黃萍萍犯女人病最是怕冷。所以她在法庭上,連大衣都沒脫。這一天黃萍萍終於看到了賈太太。她裹著頭巾的三角臉是在論到她作證的時候,由那個矮個子檢察官陪著進來的。黃萍萍立刻發現賈太太有一副古典美人的削肩,可是兩條手臂就很可怕了。它們像兩條裹在死去嬰孩身上的屍帶,攀纏在胸前,仿佛那些嬰孩都埋在她懷裏似的。這很讓黃萍萍心裏發毛。後來賈太太在證人席上時,黃萍萍才看清在三角形之前,這是一張還算漂亮的瓜子臉。

 莊嚴的法庭在賈太太作證前,有過一點麻煩。因為賈太太跟著那個法警宣誓時,沒有摘下頭上的絲巾,而且還對著法官粲然一笑。這個笑說不上是個媚笑,可整一堂人,包括那12個陪審團的男男女女,都跟著笑起來了。這瘋女人大概是禿頭。大餅臉小聲說。女人禿頂,一定長了一頭肮髒的瘌痢,那麽她的笑也是肮髒的,髒得就好似朝法官丟去一塊滿是汙漬的手絹,所以法官看見了她的笑把身子朝後躲了一下。

  法官真的躲了一下?我問黃萍萍。真躲了。黃萍萍學著法官的模樣,身體猛然朝一邊閃了下,我看著不像,因為她的動作過於優雅了。

 肅靜!法官拖著鼻腔說。

 檢察官這天有兩件事不順利。首先是賈太太顛三倒四的證詞。比方一開始她說賈淞悶死了四個孩子,後來又改成三個,最後又說成了四個。其二,她對人壽保險這件事也是一概不知,她甚至弄不清自己的住址。後來檢察官不得不用手指敲了敲證人席上的那塊擋板,以此來提醒她。可是賈太太完全處在恍恍惚惚的狀態中,把什麽事都弄砸了。

賈博士的兩位律師在檢察官剛走回原告席時,不約而同地把頭伸到賈博士背後,他們眼對眼地交換了幾句話。隨後一個人站起身,兩手撐住桌子邊,信心十足地環視了一圈法庭,然後他對法官笑著說,沒什麽可問的。說完他坐下了,把頭轉向陪審團,眼神分明是在告訴陪審團,看,這女人有瘋病,我們連問都懶得問了!

這位律師真正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是在賈博士作證時。這時他一麵問話,一麵在被告席和證人席之間一次又一次地來回走著。每走一回,他都從那張被告人的桌上,順手拿起一疊為賈博士增光添彩的辯辭文件,同時又放回去一疊。他那麽不厭其煩地把那些文件拿來拿去的,就好像要建立起一種帶有聲象的新型運籌學。不能不讓人看著頭發昏。

後來檢察官終於忍無可忍了,他站起來打斷了年輕律師的話:法官大人,我認為這些事與本案無關!對於檢察官的異議,法官所表現的態度就和他身上那件臃腫的黑袍一樣不以為然。因此,那位年輕的律師又繼續運籌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停止。這個時候,人們都很累了,他們想趁檢察官問話時休息一會。在他們看來,檢察官對賈博士的質問當然是很乏味的。可是黃萍萍沒想到事情的結果卻是相反的。

 請告訴陪審團你在什麽時候為孩子買過人壽保險?檢察官問道。

 95年,98年,2000年,2002年。

 分別買了多少?

  95年有個保險公司的推銷商向我推銷一種儲蓄性的人壽保險,我就給老二買了$1000。老三出生後,我為他買了$300000,後來我們有了老四,我為他買了$500000

 你為老五買過嗎?

 買了,我也是買了$500000。不過錢還沒拿到,因為我被捕了。

 請對法庭說明一下,你的房子,汽車和遊艇都是用保險金來買的嗎?

 大部分保險金我用來買了股票。這是作為一種投資。當然都是為了孩子們將來讀書用的。是的,我也買了房子,汽車和遊艇。我認為這是另一種投資。

 這麽說,你投資額的增長,和你那個方程並沒有關係?

 當然有關係!我的方程式最適合用在投資股票上了。

 請你對陪審團解釋一下,為什麽你的股票現在跌了呢?

   看來您不了解股票行情,對我的方程可能就更不懂了。首先股票是一種風險很大的投資方法,當它跌到一定程度時,必須給它一段時間。而我的方程恰恰是在這段時間之後,才顯出它的優越性。所以,您現在下結論為時過早了。

 賈博士對檢察官的問話應答如流,並且那麽理直氣壯。不僅是賈博士理直氣壯,整個陪審團那12個人的耳朵也是理直氣壯的,法庭上那些圓柱子也是理直氣壯的。現在,陪審團裏有不少人對投資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他們在陪審席上把屁股移來移去,並且暗暗掰著手指,有兩個人還抽了抽鼻孔,大概想聞聞賈博士身上帶沒帶著點金錢的香味。至於對案子的聽審,他們卻都在心裏說,看在上帝的份上,趕快結案吧!

 慣常的最後辯辭究竟有多大的說服力,這完全要看誰的口才好了。不過關於那個神氣活現的年輕律師說了點什麽,那就好比是一筐費銅爛鐵,不值得一提。可檢察官在最後的申訴中倒是說了一番讓人深思的話:

 根據我們查閱的各種資料和從醫學的角度來看,發生嬰孩窒息致死這樣的事是非常偶然的現象。這種現象可以說是千萬分之一。然而賈博士一連四個嬰孩,都是因為窒息致死,這不能不讓人認為這種死亡的可能性等於零。根據醫生的證詞,賈博士的老二確實是因為趴著睡覺時,不幸窒息致死。在這個孩子出事之前,賈博士無意中,也就是說在推消員的鼓動下他為這個孩子買了$1000人壽保險,孩子死了之後,它成了一筆意外的收入。一千美金雖然不是一筆大錢,可這筆錢讓賈博士產生了一個念頭,假如他死去的不是一個孩子,而是兩個,三個……。賈博士是數學家,他是懂得計算的。他很清楚再次出現窒息這種事是不可能的。除非由他自己親自來做這件事。是的,他親自動手了,他為老三,老四。老五都買了數目驚人的保險金之後,親自一個一個地把他們全悶死了。檢察官說到這停了停,把手撐在陪審席的欄杆上又說,你們知道賈博士三個孩子的屍體在哪嗎?火化了。賈博士把他們都火化了。現在法醫無法重新驗屍。為什麽賈博士那麽迫不急待地焚化了屍體?他為什麽留下老二的屍體?賈博士以為這是另一個方程式,並且,是無解的。可惜它不是,它是有解的。根據賈太太的證詞,根據醫生的證詞,根據這個兒童枕頭,說明了我們不是用什麽推論的方法在說話,我們有足夠的證據!我可以明確地告訴各位,這是一樁血淋淋的謀殺案!我再次懇求陪審團,拿出你們公正的裁決吧!

黃萍萍的臉在聽賈淞作證時就已經漲紅了。賈淞的投資額和他獲得的保險金幾乎是吻合的,看來他的資產之所以增長得那麽快,是因為保險金的緣故。這讓黃萍萍覺得自己早先的判斷是對的,賈淞悶死了他的親骨肉,這一點是必定無疑了。

此刻,賈博士在兩個律師中間,已經像染上了急病那樣滿頭流著冷汗了。他那原就枯萎的背脊,也更像抽光了骨髓似的無力地倒在木椅上。他的兩個年輕有為的律師,也成了兩個倒黴蛋,一個在抓頭撓耳,大概有跳蚤鑽進了衣服。一個則是假惺惺地冷笑著,裝作不在乎的模樣,可實際上他很可能正憋著一泡尿呢。

12個陪審團成員已經站起了身,仍是像一串螃蟹那樣橫著離開了陪審席,走到後麵一個棺木樣的大房間裏去。他們一進那房間就關上了門,好像關上了棺材蓋。裏麵發生的事誰也不知道,連法官也不能過問。那麽法官怎麽樣了呢?他倒是沒那麽急著離去。剛才幾個小時的聽證中,他既沒有不耐煩,也沒有表現出有多大的耐心來聽什麽,他在那張高背椅上,一言不發地坐著,有點像弱智的木偶。

黃萍萍裹著大衣離開了旁聽席,很冷,大概是陰濕的霧氣闖進了法院。黃萍萍在往咖啡自售機裏丟硬幣時,有一個人推著一車食物從走廊那頭向棺材門走去。那些沾上了霧氣的漢堡和薯片垂頭喪氣地等著12個人來狼吞虎咽。食車被推進棺材門時,黃萍萍順勢朝裏麵張望了一眼。裏麵也是霧騰騰的。12個人臉部的神態倒是和在法庭上不一樣了,不那麽心神不定了。他們懶懶散散地聚在那裏,有的把腳翹在桌上,有的脫掉了上衣和外褲,不知想幹什麽。粵菜館老板娘的肢體挺在硬板凳上,臉色無以名狀地泛著潮紅,仿佛金蛋已經下好了。還有個人在比劃手腳,複習學過的空手道。後來下午2點半時,黃萍萍看見法官大人高高地舉起了那個木錘,然後,啪!一聲一錘子定音時,才知道,其實陪審團關上門五分鍾後,就判定賈博士無罪了。這就是黃萍萍即將出版的書裏要提到的那個五分鍾判決法。

賈博士無罪開釋。法庭裏的橡木腐臭隨同人們臉上的笑容,在大霧迷漫中洋洋得意。人們不僅感到滿足,而且還都伸著懶腰,仿佛他們都是料事如神的先知,這場官司本來就是過下場的。是什麽蒙蔽了陪審團的心呢?

檢察官的臉上揮舞著不甘罷休的神態。賈博士的兩位律師卻在那裏熱烈擁抱了起來,相互拍打著對方的背部,慶賀他們那不菲的辯護費。現在他們證實了自己的能力,是的,他們是戰無不勝的。半天,他們才想起了賈博士,他們立刻又和賈博士擁抱起來。這時人們由不得擔心起來,賈博士矮小的身體在這兩個高頭大馬的年輕律師懷抱裏,他的肋骨有沒有危險。

坐在黃萍萍旁邊的大餅臉這時也站起來了,同時嘴巴裏還發出一種踩水車的聲音。她扭動著將近兩百磅的身體,很想過去和賈博士擁抱一下,表示她的祝賀。不過水車阻礙了她的勇氣。最後她隻舔了一下抹得鮮紅的薄嘴皮。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