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林

白林,女。2002年開始在文學雜誌上發表作品。已發表作品:〈魔鬼的彩帶〉〈假如鏡子能說話>〈安妮的丈夫〉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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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冰>連載一個偷渡女和大學教授的愛情故事5

(2007-12-01 17:11:36) 下一個

12

 

長方形的店堂,迎麵橫著一堵俗不可耐的泥金屏風,因為金色描得過於張牙舞爪,遠遠看去就像豎起了一道憑吊死人的風牆,不大吉利。那個叫大孫的書生一言不發地領著她,繞過一個堆滿蔬菜的圓桌和一個背著臉切菜的男人。

“廚房就在那兒,”他對她說,“你自己進去吧。”

她見那門上一邊寫著進,另一邊寫著出,便把伸向出那一邊的手換到進的這一邊。廚房仿佛一口巨大的蒸鍋,不鏽鋼的爐頭上冒著火山般的氣浪。她不得不睜大了眼睛,好容易才看到堆在水槽裏的髒碗碟。就在這時,火山般的蒸汽裏忽然鑽出一個尖嘴猴腮的男人,手裏拿著一盆雞塊,舉著兩根筆直的目光望著她,就像夜裏狙擊槍上射出的激光。

憑著從小跟她幹爹騎馬上山打獵的經驗,她想,要是這人會開槍,槍法一定很準。

“我是新來的洗碗工。”她輕聲自我介紹著。

不料那男人對她惡狠狠地大叫道,“走啦!走啦!洗碗是那邊啦,走走,走啦!”

她倒是沒生氣。新來的人受點欺負也是難免的。洗了不一會兒,有人用手指在她肩上戳了戳。

“嗨!”

她甩著一手洗滌精轉過頭去,又是一個男人。怎麽這地方跟鬼住的地方似的,冷不丁地就冒出個人來。不過這是個年輕的男人,不像尖嘴猴腮那麽凶,圓乎乎的臉也還不難看,隻是麵色不大健康,眼睛裏又剛流過一把淚,估計是切洋蔥的緣故。

“在廚房,看見了嗎?”他用食指劃了個圈,伸著拇指朝後點了點那尖嘴猴腮,大聲說道,“大廚就是老板。”然後他把頭伸過來小聲說,“這是大廚張占奎,他最忌諱的就是做菜時邊上站著個人。懂嗎?”

“不懂。”

“笨!怕叫人把手藝學去了嘛!”問了她的姓名後,他告訴她他叫吳小龐。“不過,”他說,“這裏的人都叫我吳胖,你也可以這麽叫。我是BUSBOY,懂嗎?”

“不懂。”

“笨!就是收碗工,在你上頭一等,以後你要聽我的。”接著,他又像撒著胡椒粉似的說,“剛才那人叫大孫,他幹的是炒鍋兼抓碼。懂嗎?”

“不懂。”

“笨!就是專門炒菜和配料的。”說完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甩手走了。

堆成山的髒碗幾乎碰到了天花板。真不知是怎麽堆成的。四點半,她將那山消滅到一半時,吳胖過來叫她去吃飯。她擦著手來到前堂,看見剛才堆滿蔬菜的圓桌中間放著一盆半紅不紫的雞塊。

“快吃啦,快吃啦!”

老板娘不耐煩地催促著。她已經換上了帶位小姐的服裝——一件翠綠色、滾著粉紅邊的旗袍。可這件旗袍不是穿進去的,而是像套衫那樣套進去的,蝴蝶扣也是假的,前胸上還繡著一朵碩大無比的牡丹花。因為紅得出格,活像一個被掏走了心肝的血口,怎麽看都不吉利。

為了表示禮貌,她向眾人點了點頭。當她看見大孫邊上坐著個墨西哥人時,她對那老墨露出了微笑。

“說不定他也是偷渡來的呢。”她對自己說。

有了同樣境況的人作陪,一種安全感讓她心上的石頭減輕了許多。

“哈!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啊!”從門外進來一個漂亮的女孩,笑嘻嘻地擠在她和大孫中間坐下了。

“這是郭婕,”吳胖碰了碰她的胳膊肘說,“大孫的女朋友。”他又對著郭婕說,“這是唐桂花,剛來的洗碗工。怎麽樣,我這小蜜還湊合吧?”

“你算了吧,”郭捷笑著說,“就是有小蜜也輪不上你。陳老板,您說是不是啊?”

來自東北的陳老板勉強懂幾句閩南話。今天他鄉遇故裏,精神顯得尤為清爽。他單獨吃著一盤紫薑幹煸雞屁股。熱辣辣的豆瓣醬從焦黃的雞屁股上掉下來,如同一滴雞屎。他用筷子尖摳著裏麵的肉,吃出一頭油汗。要是他的筷子偶爾碰上了他那位左撇子太太手上的筷子,那就像碰上了電棒似的,每時每刻都會在他們雙方的臉上打出仇恨的火花。

“你們哪,”他用筷子指著桌上的女性說,“一個甜,一個酸,一個辣,加一塊就是一盤甜酸辣子肉。趕明兒,我拿你們就五糧液。”說完後端起他的酒,美滋滋地喝了一口。

“桂花,吃就要吃活肉。”陳老板看準了一隻雞爪,夾著放到她碗裏又說,“雞翅膀、雞脖子、雞屁股、雞爪子都是好東西,是雞身上的精華。”

她提著筷子,看了看那雞爪。醬黃色的雞爪,就像三九天裏凍死的麻雀一樣僵硬。

“他要我吃這個!”她在心裏叫著,“我可吃不了!”

“人家小姑娘不吃雞爪的嘛。”郭婕見她皺起了眉頭,笑著把那雞爪從她碗裏夾出來,扔回了陳老板的碗裏,又說,“您說這是精華,那您自個兒吃吧。”

“快吃啦,快吃啦!”老板娘再次不耐煩地翹起手上一年戴到頭的鑽戒催叫著。

饑餓像個逼債公司的老板,對著她的腸胃發狠。可她又怎麽能由著饑餓的性子,把那一盆雞全倒進自己的碗裏呢?她猶豫了半天,總算鼓起了勇氣,夾起一個雞腿。沒想到,她的胳膊被身邊的郭婕晃動的手臂撞了一下。她筷子上的雞腿,就像脫了軸的軲轆輪,連個彎都沒打,立刻滾到了地上。打工頭一天吃飯就掉了雞腿,她怕被老板娘看見挨罵,趁那女人忙著挑雞盆裏的薑,趕緊斜過身子伸手到地上去摸了摸。可是沒有摸到。她不得不彎下腰再去找。那桌下連她在內,一共伸著十四條腿,曲的曲,叉的叉,七扭八歪,活像一堆剛劈完的濕柴火。她沒有看見雞腿,卻看見老板娘的右手插在大廚張占奎的大腿根裏。

“怎麽?”她在心裏驚叫著,“這兩人是有勾當嗎?”

她偷偷抬眼看了看老板娘。老板娘此刻正伸著左手挑雞盆裏的大蔥。難道一個女人可以一麵在男人的褲襠裏踢天弄地,一麵神態自若地吃大蔥?也許老板娘的右手那麽放,是左撇子的習慣吧?她又把目光偷偷移向張占奎。發現這位大廚全神貫注地啃著他的雞骨頭,他的臉上既沒有熱血沸騰的亢奮,也沒有魚貫橫出的淫相。即使把他眼裏的冷漠、陰險和狡詐全都算進去,那也還是個做大廚的酸樣。她確定自己看走了眼。如果不是看走眼,張占奎哪能那麽無動於衷,除非,那褲襠裏的丸子不是長在他身上的。如此一想,她變得坦然多了。

吃完飯,所有的人各就各位。她仍舊回到那個酸臭的水槽邊上。整整五個小時,大孫顛著不斷噴火的炒鍋,油煙滾滾的火氣熱得她滿頭大汗。吳胖就跟開著公車似的,一摞一摞地送著髒碗。她覺得自己成了洗碗機,如果再不到門外去透口氣的話,恐怕就有昏倒的危險。於是,她不顧一切地從後門跑了出去。

 

 

13

 

後門外有一小塊直通街麵的停車場。牆的左邊,緊挨著巨大的垃圾箱有一扇小門。右麵停著陳老板那輛裝有升降電梯專供殘疾人用的麵包車和三輛大概分別屬於張占奎、大孫和吳胖的汽車。清涼的晚風讓她深深地喘了口氣。她在那待了一會兒,忽然看見廚房門口蹲著個賊頭賊腦的身影。

“吃不消了吧?”那人問她。

“吳胖,你在幹什麽呀?”她見吳胖把客人盤裏剩下的肉塊撥到便當盒裏,不知他為什麽這麽做,便又問他,“你這人真是的,怎麽吃別人剩下的?”

“說你笨,你還真笨!”吳胖滿臉怒氣,浮腫的臉變得像個青皮瓜。“你懂什麽!老美都是用公筷,這菜比你的三角褲還幹淨呢!”

“難道你沒吃飽?”她疑惑著。

“笨!這不是弄給我吃的,這是賣給別人吃的,兩塊錢一盒。這叫白賺!懂嗎?”

“懂了。”她等吳胖撥完肉,跟他回到廚房,又說,“胖哥,你給我也裝一盒吧,我晚上老肚子餓。”

“嘿嘿,你的舌頭轉得倒是蠻快啊。”吳胖得意非凡地用眼角瞅著她說,“敢情你也不笨嘛。要我給裝一盒是吧?就一盒?”

“一盒就夠了。”

“那好,一盒一口,來吧,”吳胖把他那張不健康的圓臉湊到她的眼皮底下說,“在這兒親一口。”

她稍稍猶豫了一下,屏住氣在吳胖的臉上蜻蜓點水地親了一下。然後,立刻擦了擦她的嘴唇。第二天一大早,她把這盒剩菜賣給了一個在店門外探頭探腦的大學生,為她的口袋裏添進了一塊五毛錢。她竟然做起小買賣來了!興奮使她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可惜的是,幹淨的剩菜不多,而吳胖又總是得先滿足了自己的需求,才能把餘下的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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