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林

白林,女。2002年開始在文學雜誌上發表作品。已發表作品:〈魔鬼的彩帶〉〈假如鏡子能說話>〈安妮的丈夫〉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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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冰》連載一個偷渡女和大學教授的愛情故事23

(2007-12-23 06:17:17) 下一個

39

 

老景會帶著女兒去要糖嗎?

血液在她繃緊的神經裏開始歡唱了。景凱是從何時開始成為她命裏的常客?他應該是個夢,一個短暫的夢才對。可她竟然還沒忘記他!難道眼前那對父女是他用夢凝聚出的幻影嗎?

“想男人看是看不來的啦!要看就幹脆站到馬路上去看好啦!門開得那麽大,雨都飄進來了啦,地毯不濕才怪呢!”

老板娘的叫罵打斷了她的思緒。她轉過頭去,門廳裏凶著一張怒目而視的臉,仿佛一盆向她潑來的汙血。

店裏來了客人,老板娘繼續嚷著,“叫你去下餛飩,你沒聽見嗎?”

做完了客人點的食物,她熄了火去洗碗。店堂裏沒有再來過客人。不一會兒,那對客人也走了。廚房裏隻剩下她和那鍋沸騰的開水還算是活物。水汽仿佛一群聚會的鬼魂。在這鴉雀無聲的空熱鬧裏,要不是還有那首從不歇氣的《步步高》不厭其煩地唱著,這偌大的店堂真可以說是成了停屍房。

“占奎,”陳老板對著一根接一根抽煙的大廚大聲說,“你先回去吧。”

張占奎意味深長地盯著陳老板的腿看了一眼。然後他返身走進廚房,解下白布圍裙。這人的腦袋怕是真讓老板娘和朱向才偷情的事弄酸了,他拿著圍裙在廚房裏繞了一圈,末了竟把它丟給了陳老板。

“你到藥房去給我買瓶‘愛比撲粉’”,聽見了汽車發動聲,陳老板又對老板娘說,“我的關節疼開了,再買瓶409清潔劑。”

無論爐灶,柱子,案台有多結實耐用,它們依然是些做鬼都不能結為夫妻的不鏽鋼。可是,陳老板和張占奎今晚是否變成了同一戰線上的盟友,他們是不是打算懲罰他們共同享用過的的女人?

陳老板把張占奎的圍裙放在爐灶邊上說,“今天的事你都看見了吧?”

“您犯不著跟老板娘生氣。”她對陳老板安慰著說,“朱向才是個什麽貨我還不知道嗎?過不了多久他們就得黃!”

“糖糖,還是你啊!”陳老板抹了一把淚說,“要不是過海,我說啥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您為什麽要過海呢?”她好像忽然對陳老板的經曆發生了興趣似的。

“還不都是因為抓丁!”陳老板悲切地歎著氣說,“過海那年我剛滿十七,可我的個頭比二十歲的人還高。眼瞅著這一去不知要到哪年哪月才能回來,我心裏難過得就像死了親爹一樣。我們排長是個兵油子,他說你要再哭我斃了你!我說,排長,要斃你就斃,反正你腳下踩著塊船板跟踩著我的屍首也沒什麽兩樣。結果他以為我是個橫豎不怕死的人,就笑著說,小子,好好打,將來當連長。他說連長連長一連之長,大炮一響黃金萬兩!從那天起,我這一輩子天天摳雞屁股裏的肉吃,盼得就是這一萬兩黃燦燦的金子!唉,糖糖,我哪知道我們那會兒的好年華都叫死人給霸占嘍!我肚子裏裝著攢下的冤屈呢。將來我死了也是個冤死鬼!”

她眼睛濕了。也許是這老男人讓她想起了她的父親。可她的腦海裏還從來沒有顯現過父親的模樣。她記得姥姥說父親是在放樹時讓一根“回頭棒子”砸死的。

“因為他瘸啊!”姥姥說,“閃得不如別人快,讓那樹杈剛好砸中了太陽穴。”

“糖糖,我知道你心眼好!”陳老板把他的輪椅向她搖得更近了些說,“你該記得吧,阿喜看見你要搞賠償,假心假意給你吃爆肝。其實她活活讓你受了多少委屈我全知道。她妒忌你,因為你年輕!”

她笑著說,“我不計較。”

“你不計較我計較啊!”陳老板說,“這世上隻有我為你打抱不平!唉!人來到世上是不得已啊!你一個人也夠苦的。我看不如這樣,幹脆,你跟著我。怎麽說你總得要有個男人,我這家餐館,就是和賊婆平分也能有個十萬八萬。我看出你的烹飪手藝是天天見長,附近的中餐館裏就數你能吃苦,你的名聲早傳出去了。我賣了這家,再開家小點的,保證讓你過舒服的日子。怎麽樣?女人圖什麽?不就圖個安樂窩,圖個疼你的男人嗎?什麽是女人的福氣?吃香喝辣,穿金帶銀,有男人疼著,有洋樓住著,不就是女人的福氣嗎?”

她一心一意所盼望的不正是找個好男人嫁了,再開一家快餐店嗎?這是她的夢,她的未來,她的歸宿!為此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氣,挨了多少罵!她原以為還要再熬上好幾年,可是現在,這一切就像她跟這老男人相差的距離一樣,難道真的隻有兩步遠了嗎?

“還有一條你別忘了,”陳老板補充說,“我是美國公民。尚且不說我那十萬現金和一棟洋樓,就是一分沒有,也還有個讓你拿綠卡的機會呢。你好好想想,是不是這理?”陳老板歪過他的臭臉看了看她又說,“我這輩子養了兩個兒子,缺的就是個閨女。我原想收你做個幹女兒,不過你要是真做了我的幹女兒,那你就啥也撈不著了!我知道我老了,不中用了,身子骨也早糟踐完了。”陳老板擦著眼睛,悲涼地說,“隻要你成了我老婆,按照美國法律,等我兩腿一伸,你就是既定的合法繼承人,連遺產稅都不用交。我跟你實話實說吧,我不想把這份家產給我那兩個兒子,因為自從我討了阿喜,他們就再沒跟我來往過!怎麽?你還怕我會耽誤你的青春?不會嘍!我今年已經七十一了,我告訴你,人說七十三和八十四都是人的坎,我這身子骨連這頭坎都過不了。”

她從來不曾沐浴過父愛,更沒有享受過祖父的慈愛,她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擁有獻給父親的那種深情。在她的感情海洋裏卷著她對母親和姥姥巨大的愛,她曾經想把這同等的情感施予她的幹爹,她盡了全力,可是一種她不能完全理解的敬重之情像海潮那樣,把她的情感從她幹爹身上退了回來。她的心跳得那麽劇烈,即使在她對朱向才獻殷勤的時候都沒有那麽跳動過。也許她可以把陳老板當做祖父來看待。她在他身上找到一種期待著的眷戀,一種自她離開家鄉那天起就渴望得到的眷戀。她是多麽渴望結識一個老鄉,渴望聽聽家鄉的口音啊。這殘疾人的遭遇,不滿十七歲就背井離鄉的苦難和她又是多麽相似啊!難道她的命裏真會那麽巧,一連有兩個腿不好的長輩和她相關?她覺得應該答應陳老板,也是答應的時候了,她該嫁人了,該找到歸宿了!

“是的,”她垂下頭,看著印花地毯說,“您一向待我好,我都記著的。”她預備繼續再往下說幾句,可是好像該說的已經說完了。不知是什麽力量抑製了她的話,她變得心不在焉起來,好像有條來自遠方的長河把她的心帶走了!

遠處傳來的鍾聲似乎敲了十一下。她看了看周圍,發現自己正挨著一張雅座。她忽然意識到,這張雅座恰巧是她跟景凱第一次相遇時,他所坐過的那張!一種強烈的願望,一種讓她完全不明白的願望,使她感到自己的身體,被輕輕地平托在河麵上了。多麽溫暖的河水啊!她願意永生永世就在那河麵上躺著,漂著。

“是不是有人在門外呻吟?”她覺得門外有人在哭泣。“您聽見了嗎?”

“我啥也沒聽見。”陳老板晃著腦袋說。

如果這不是人的呻吟,那就一定是從她本人器官裏發出的呻吟,她的夢裏就曾經飄過這樣的呻吟!多麽淒涼悲切的呻吟,仿佛一首哀憐的情歌,一串回蕩在蒼野裏的呼喚!人總是痛苦時才呻吟的。不是嗎?血在她體內無情地奔湧撞擊著,她不能不用力捂住她的雙耳。可那呻吟越來越淒涼,越來越焦急了。

“好了,好了!”陳老板見她不再說話,開始現出他的不耐煩來,一麵伸手捏住她的手,一麵說,“看看!這就是幹活的手,又年輕,又結實!糖糖,我老實告訴你,打從我頭一天見著你,我就知道你是個肯吃苦的人!”

她最怕男人說她能吃苦。過去朱向才就是認為她能吃苦才騙了她。倘若真是因為夏娃偷吃禁果人才要受苦,要汗流浹背地得以溫飽,要忍受劇痛才獲子孫,那麽,這個叫人受苦的人真是不可原諒的。

她悄悄退了一步,把手從陳老板那黴斑點點的指縫裏掙了出來,想出去看看到底是誰在呻吟。

“陳老板,”她說,“我出去看看是誰在外麵哭。”

她向門外走去。玻璃上印滿了紅燈籠的血影,地毯裹著血光。頂棚的某處扭著《步步高》的音樂,樂點出沒在桌椅間,一如吸血鬼的黑鬥篷擦著少女熟睡的臉。她覺得背後刮來一陣陰風。

“怎麽,你想走?”在一片死寂中,陳老板突然大叫大嚷開了,“你給我站住!”

“我不走,”她一麵走一麵扭頭說,“我就出去看……”

本小說將由華章同人和重慶出版社聯合出版,並由著名大作家蘇童作序,題為《白林其人其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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