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林

白林,女。2002年開始在文學雜誌上發表作品。已發表作品:〈魔鬼的彩帶〉〈假如鏡子能說話>〈安妮的丈夫〉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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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冰》連載一個偷渡女和大學教授的愛情故事7

(2007-12-03 17:39:44) 下一個

16

 

從對麵教堂裏衝來了三個人,如同三匹野馬,不顧一切地向那公寓跑去。到了樓下,他們不知從什麽地方抖出了一塊結實的帳篷布,足足有餐館兩個圓桌那麽大。不問緣由,七手八腳地像是兜著一把翻轉的傘。三個身強力壯的男人神情抖擻,大概他們覺得現在可以放心了,要跳你就跳吧。

她提著一個小行李卷,這是她用頭一個星期的工資買的一條毯子和一個小枕頭。夜深了,看熱鬧的人不很多。她抬頭往那平平的屋頂看了看,上麵要跳樓的竟是一對男女。邊上亮著一盞聚光燈。在熾熱的白光裏,兩個人都一絲不掛。其中那個男人舉著雙手像是在仰天長歎,頭上還掛著一圈倒豎的小燈泡,使他看上去就跟裸神一樣,一束束的光刺向黑暗。女人的一大半身體被男人擋著,隻露出一小截黑草帽,仿佛飄來的一股黑煙。

“喂,喂!”一個拿著攝像機的男人對著兜布的人叫嚷著,“你們把這布統統收起來好不好?這是先生和他太太在搞一個藝術作品。”

“你怎麽知道?”

一個胖子不信似的,露出了掃興的神情。也難怪,親眼目睹跳樓自殺的場景,確實比看一幅藝術品有意思多了。

“我是他們的同學,”那人不耐煩地叫著,“專門來給他們攝像的!”

屋頂上的人此刻對著下麵怪聲怪氣地喊著什麽,可沒人能聽清。吳胖嘿嘿笑了笑,伸著脖子,似乎很想看清他們的某些部位。隻是強光下什麽都變得模糊起來,兩具白花花的軀體,猶如兩尊石膏雕塑。

“床墊我已經給你預備好了。”

把她領進公寓的109室後,吳胖把那客廳指給她看了看,然後就迫不及待地出去了。

放下行李卷,她定了定神。打開一扇櫃門,一股濃烈的昆蟲氣味讓她一連退了好幾步。原來這公寓不僅住滿了人,還住滿了蟑螂。她揮著手,想把蟑螂趕走。誰知這群膽大妄為的東西,根本不理她這一套,照樣翹著長須到處遊蕩。水池下,電灶上,地上,小餐桌和三把破破爛爛的椅子裏,一隻一隻,仿佛貼花似的,讓她心麻。

第二天,她三點起來,打著哈欠跑步來到吳胖住的那棟公寓,坐在樓梯上,用皮筋捆報紙,捆完後再放進一個大塑料口袋裏。以後便是天天如此。要是下雨,她就多一道工序,給每份報紙套上塑料袋。偶爾吳胖把車停在公寓門前,她便坐在車裏邊聽音樂邊捆。將塑料袋套在反光鏡上,膝上放上一摞報紙,像操作機似的。後來她知道大孫也送過報,和吳胖還是同一個報頭。

她問大孫:“什麽叫報頭?”

大孫說:“報頭就是報社雇傭的送報人。有些報頭不願早起,就花錢把報紙分給別人去送。吳胖就是想多睡會兒才花錢讓你捆報。這就叫躺在被窩裏吃錢!”

她知道吃了虧,那又能怎麽樣?如果吳胖把捆報的事讓給費南多去做,那她才真叫吃虧了呢!

 

 

17

 

就這樣,桂花進宏運打工不到一個月,不但知道了老板娘和大廚張占奎暗中勾搭的事,同時打著兩份工,還做起了小買賣。雖然一天忙到晚,掙的錢也少之又少,但她的心情是愉快的。直到她遇見景凱,才像在航行中那樣再度感到不幸和憂傷。

一九九八年的母親節,傍晚,一向以幹旱聞名的伯克萊難得地下起了瓢潑大雨。她按照老板娘的吩咐,提著一張“母親節大酬賓——每套$25的廣告,準備把它貼在店門前的大玻璃上。郭婕撐著大紅傘,老遠就對她嚷著:

“桂花,別貼了!”到了她跟前,這位漂亮的女孩兒收攏傘,然後甩了甩長發,帶著譏諷的口吻補充道,“反正人人都知道這種廉價的套餐在別處是吃不到的。”說完提著傘就往門裏走,雨傘上的水珠抖也沒抖。

過了不一會兒,她把廣告貼完了,從店堂的深處傳來了一陣吵嚷聲。

“滴幾滴水會要你的命啊!”郭婕一邊往外走,一邊大聲說,“不就是一條千人踩萬人踏的破地毯嘛!”

“像你這種女孩子真是好可惡哦,一點教養都沒有啦!”老板娘隨後也跟著一路罵罵咧咧跑出來,因為生氣,活像一支流著蠟淚的殘燭。“那麽大的雨,”老板娘繼續罵著,“陽傘滴滴答答一路滴進來,剛剛換過的新地毯,一點愛惜心都沒有,我都不知道要怎麽講你才好啦。”

“開錢!”郭婕淋在大雨裏衝老板娘叫道,“我不幹了!”

“不做就不做好啦!”老板娘把胳膊插成一對雞翅膀,扯著尖嗓門說,“不要以為你漂亮就了不起啦,從前高幹子弟在我店裏打工都不像你這種樣子的啦。一天到晚瘋瘋癲癲,做事不像做事,吃飯不像吃飯!”

“呸!”郭婕在老板娘麵前吐了一口,冷笑道,“就你這麽個夫妻店,高幹子弟,你也配!”不等說完扭身就走。後腰露出一段白肉,昏黑的雨裏,白得尤為耀眼。

老板娘氣急敗壞地跺著腳。如果不是因為看見門廳裏已經來了幾個客人,恐怕還會罵出更下流的髒話。直到回到廚房,她才把一腔怒火全都發到了可憐的陳老板頭上。

“開著奔馳還要來吃你這種賠血本的套餐!店不倒才怪呢!”又大聲命令道,“吳胖!你頂郭婕做招待。桂花!你站著做什麽,幫著收碗去!”

在幹了一個多月的洗碗工後,她真巴不得能到前堂去轉轉呢。所以,她像囚犯故意找個牙疼理由出去看街景似的,踩著那首一天放到晚的《步步高》,不時地到前堂裏去轉一圈。

客人越來越多,坐的,站的,亂哄哄地擠作一團。年輕人也不給老年人讓座,隻顧自個兒坐得舒服,孩子抱在腿上,鞋底在地板上嗒嗒地抖著,抖得孩子一臉的肉也跟著亂跳。

七點左右,景凱從門裏進來。一進來,就用他寬闊的,仿佛可以呼風喚雨的肩膀,為他身懷六甲的太太高文芳抵著門。

“為什麽他們可以先有座位?”有個男人抱怨起來,“怎麽也沒個先來後到!”

在充滿抱怨和汗味的門廳裏,景凱小心翼翼地扶著猶如踩著高蹺的太太,讓老板娘領著,向一張沒有收拾過的“雅座”走去。他們剛一坐定,老板娘就轉過臉來把她叫去擦桌子。又討好似的和高文芳寒暄了幾句才離去。

“聽說你們有套餐啊,”高文芳看著菜單,露出一口甜甜的糯米牙,嬌滴滴地問,“主食是什麽呀?”

暗紅的燈光裏,這位孕婦的臉,因為浮腫,變得好似貼上了錫箔的戲臉,美得讓人沒法不羨慕,甚至沒法不起疑。

她的聲音多好聽啊!她想,軟得就跟小橘子最愛吃的糯米團一樣。

“銀絲卷。”她攤開抹布,把自己的聲音也盡量放得圓潤些。但她沒有注意到的是,那位美人的丈夫一直在望著她。

“那就來兩個吧。”高文芳再次嬌滴滴地說,隻是聲音裏多了一點檸檬酸。

“好的,”她一麵把桌上的雞骨頭擦進髒盤裏,一麵說,“一會兒你們跟‘維特’要吧。”

“她讓我們問誰要?”高文芳不滿意地咕嚕著,“誰是維特?這人怎麽一點兒禮貌都不懂,話也不說清楚就要走。”

她沒有做招待的經驗。她記得在福州時,有一次吃了小橘子留在碗櫃裏的隔夜冷團子,結果因為心裏發哽,吐了一夜。她覺得現在她的胃裏就有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英文發音差。怪誰呢?“維特”這個詞是吳胖教她的。

不理她,她想,反正客人叫菜也不是我分內的事。

“別介意,我太太愛開玩笑。”

直到這時,她才對著景凱看了一眼。憑著直覺,她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始終靜靜地凝神望著自己。她想,大概是他看出妻子的傲慢無禮讓我的自尊受到了傷害,覺得不好意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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