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林

白林,女。2002年開始在文學雜誌上發表作品。已發表作品:〈魔鬼的彩帶〉〈假如鏡子能說話>〈安妮的丈夫〉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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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冰》連載一個偷渡女和大學教授的愛情故事21

(2007-12-21 07:05:27) 下一個

36

 

她在那架電話周圍發抖。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焦急。她怕大孫不給她來電話,怕她找不到景凱,怕那律師不僅告她拖欠律師費,還會告她偷渡。

“糖糖啊,”陳老板這時又搖著輪椅來對她說,“你去給我買點茶葉,要最好的香片。這是錢。”

“我不能離開!”她在心裏叫著,“我要等大孫的電話!”

“陳老板,”她幾乎是帶著懇求的口吻說,“您讓吳胖去吧,我來切洋蔥。”

“我讓你去。”陳老板對她擠著他那對牛眼說,“別擔心,洋蔥回頭我讓費南多也幫著切。”

她急切地奔跑在人群裏。那家茶葉店就跟一眼望不到頭的大田似的那麽遠。遠得都讓她快沒有耐力再跑下去了。盡管她盡了自己的努力加快腳步,可大孫的電話偏偏就在這時打來了,幸好他說第二天還會再打。

 

 

37

 

第二天晚上,過了九點半,她收完最後一摞碗,店堂裏已經空無一人了。

“糖糖!”老板娘忽然像是宣泄經血不調所引起的騷動那樣,吊起嗓門叫,“電話!是大孫打來的啦!”

她手裏抱著盛湯的大碗,裏麵放著四個小碗,下麵還有幾個盤子,好容易才騰出手接過了那隻無線電話。

“糖糖,不是我說你,”大孫在他快速的話語裏夾帶著計算機鍵盤的敲擊聲,他責怪她說,“搞賠償那麽大的事你不跟我商量,叫先生這些人去亂弄,好了,現在什麽都讓他搞砸了!不過,我看你還有希望。這個星期天我到你那跟你好好……什麽?景凱的電話?原來你還不知道啊,景凱早離開伯克萊到芝加哥去了。什麽?具體的情況我也不太清楚,聽說是為了他老婆高文芳。喂,糖糖,你怎麽了?你是不是打破碗了……”

“你們這些大陸人啦!盤子摔得粉碎!”老板娘如同一隻暴跳如雷的母狼,甩著旗袍高衩裏露出的大腿指著她破口大罵,“事情做成這種樣子!要是想男人想瘋了就不要做了好啦。再做下去碗都給你摔光了啦,我這家店也不要開了啦!”

她望著地上摔碎的三個盤子,覺得它們摔得還不夠碎,若是像她的心那樣碎得直往下陷那該多好啊!她沒有解釋,也不想躲。她似乎已經失去了所有內在的力量。一個打工女把老板的東西摔碎了就必須用自己的工錢來賠償,這想來也是無可非議的。

“行啦!不就是摔了幾個盤子嘛,你從糖糖的工錢裏扣好了!”

陳老板一把推開廚房門,搖著輪椅來到前堂。椅輪冷酷地壓著碎瓷渣子,哢嚓哢嚓,仿佛碾著一把鋼針。他身後,雙向門在憤怒地忽閃著。

老板娘踢了一腳碎片,故意放開嗓門說,“你不要小看她啦,她才不那麽單純呢。她和那個景凱有一腿你曉得嗎?”

如果說過去老板娘欺負她,就像五十年前南方白人當著記者的攝像機鏡頭毆打黑人那樣理直氣壯,那是因為她沒有工卡;而她的忍耐也是因為她的偷渡身份。無論她命裏有著多少巧字,在這裏是不會有人仿照肯尼迪來搭救她的。忍著吧!這是她常在心裏說的話。俗話說忍字頭上一把刀。

然而現在,她忍下的這把刀全然不是用來對付別人的,這把刀現在正架在她自己脖子上呢,這是一把向著自己心窩紮去的刀。為了錢,刀下壓著她多少委屈和怨恨啊,壓得她在心裏刻下了一道血線。現在,這道血線崩斷了。倘若老板娘說她跟別人勾勾搭搭,譬如跟吳胖,甚至跟費南多,這道血線都不會斷,唯獨不能是老景。這個跟她並無多大關聯,而且已經離去的人,在她生命裏已經如同一杯供在聖壇上的水,是為了讓人朝聖用的。她衛護他,不是為了他那溫暖的眼神,也不是為了他給過她兩百塊錢,僅僅是一種義務,就像衛護一種正義的生命那樣,是義不容辭的!

“你怎麽能這麽說?”她衝著老板娘的臉大聲說道,“你說我和老景有一腳你有什麽證據?人家老景是有家室的人,大學教授,你就不怕他去告你破壞他的家庭關係?”

對一個誰都可以欺負的打工女,老板娘可以把對她的誣蔑誹謗合法化。可是對一個大學教授呢?也許老板娘那張黃白亂成一團的臉正是因為心虛才像砸碎的雞蛋那樣令人憎厭吧。幸而這位教授不在場。

“你天天到門口去看哪個?”不甘示弱的老板娘繼續叫囂著她的合法化,“你以為我不知道?自己做出來的事情,想叫人家看不見是不可能的。好了,這種事隻有自己心裏才有數啦。講多了就是臉皮厚。反正你有生理需要我也是可以理解的,你要是有戀父情結去找個八十歲的老頭子好啦。”

“王八羔子!盡滿嘴噴糞!”她小聲罵了一句,胃裏不知有多惡心。

可老板娘還是聽見了。這個麵色蠟黃的女人簡直氣到了極點,跺腳罵道,“你這種人,真是好不要臉!開口就罵人,一點教養都沒有。你以為陳老板對你客氣,你就不曉得天高地厚啦,老實跟你講,陳老板是殘疾,坐在輪椅上,你給他做那件不要臉的事我都知道,做過幾次我也知道。他的褲子是我洗的啦。”

再沒有比這樣的誣陷更讓人震驚的了。除了聽不懂中國話的費南多,現在店堂裏所有的人都像是鐵水澆鑄的雕像,看著老板娘那一臉蛋液,定在各自所站的地方一動不動了。隻有坐在輪椅裏的陳老板那兩條不能動的腿,在別人都沒看見的情景下似乎抽動了一下。一個女孩豈可讓另一個女人隨便毀壞名譽?這到底還是個講道理的世界,盡管它是瘋狂的。

日後的漫漫長夜,一天也不會少,她沒法不過下去。她要找個好男人嫁了,這是留給她的唯一出路。在她二十個寒暑中,她還從來沒有取得過任何小小的成功,這名譽掃地的鐵鎖她扛不起了,她已經忍過了那麽多個難熬的日子,她覺得不必再忍了。

女孩一旦腦子發熱,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對她來說,別說是砸幾個碗,縱然是殺人,那也是說不準的事。幸虧她手裏捧著的是一摞碗,如果換成一把刀,十之八九她會把那把刀插進老板娘的喉管裏。

她把手裏的髒碗高高地舉過了頭。她覺得碗裏的湯汁正順著倒過去的碗底滴進她的脖子裏。她想把那幾個碗往老板娘的頭上砸去。可她克製住了,把手放了下來,那些又髒又油的碗哪有她的工錢要緊呢?

“王八羔子,”她拚足了力氣沒命地吼了一句,“你再這麽血口噴人,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

“要殺人了!要殺人了!”老板娘猶如一隻讓人追著要宰殺的母鴨,在一串驚慌的撲騰中連連叫著往廚房跑去。

巧的是,此刻正在廚房抽煙的張占奎聽見老板娘的叫喊,立即跑了出來。這一男一女,一個是慌慌張張聞風而出,一個是氣急敗壞地往廚房裏逃。一個看清了雙向門上那個“出”字,一個則是什麽也沒看,結果,兩顆腦門像兩片扔出去的西瓜皮,隔著門板撞了個正著。





本小說將由華章同人和重慶出版社聯合出版,並由著名大作家蘇童作序,題為《白林其人其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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