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林

白林,女。2002年開始在文學雜誌上發表作品。已發表作品:〈魔鬼的彩帶〉〈假如鏡子能說話>〈安妮的丈夫〉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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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冰》連載一個偷渡女和大學教授的愛情故事3

(2007-11-29 13:52:30) 下一個

6

 

可那又是怎樣一段死裏逃生的經曆呢?那艘在烏拉圭注冊的挖泥船,自從落入人販子手裏,便以它巨大的泥艙為掩護開始了運送偷渡客的肮髒使命。它的靈魂再也沒有得救過,每出海一次,它的罪惡就加深一層。不同的是,那些躲在深艙裏的偷渡者,心裏掛著降落傘,仰麵朝天,仗著它那四千噸位的安全保障,以罕見的毅力跟風浪搏鬥了整整二十七個殘暴的日子後,雄心壯誌終於讓無情的海浪吞沒了。在嘔吐物和一百來個人體各個部位散發的惡臭中,個個麵色青紫,渾身發冷,再也拿不出力氣來津津樂道自己的“遠大前程”,甚至連小聲說話的力氣也都喪失了。

更糟糕的是,嘔吐使食物接受著浪費的命運。他們體內的抗毒細胞經過了幾億次的征戰,已經全軍覆沒,疾病開始蔓延。接著,死神指揮著大海,在咒罵和抽泣中奏起了悲壯無比的葬禮進行曲。人們甚至可以看見,蒼黑的波濤裏隨時都出沒著鯊魚凜冽的脊背;迎著雷電所挾帶的花名冊,就在閃電畫圈的那一刻,這些嗜血的殺手躍出了海麵。

可惜,在她身邊那些麵對死亡的人當中,沒有一個人能站起來責問他們的蛇頭金鈈渙。在海上,這個看上去比蛇還要精明百倍的人,火氣跟他的胃口一樣大。而他的航海經驗,尤其是販賣人口的經驗,足以讓他擁有一塊愚昧無知的裏程碑。為了讓那些發燒的,或者臉色發烏的人,每人分得一粒發潮的六神丸,他沒了命似的在他那個髒兮兮的藥品盒裏掏啊,掏啊。可那裏麵除了避孕套,就是萬金油。像四環素、土黴素、紅黴素、黃連素,他一概沒帶,就連最起碼的六神丸也帶得不多。他整天罵罵咧咧,把他發臭的身子在眾人的肩上、頭上胡亂地踩來踩去。然而,僧多粥少,眼看自己的生意要破產,他又是罵爹,又是罵娘,恨不得把他那一嘴焦黃的大板牙也當抗菌素一塊兒分了才好!

然而,這一切早已在她心裏消失了。她的記憶裏隻剩下了一九九八年一月四日,這個讓鯊魚咬出血印的日子。內耳失衡使她連續二十三天的嘔吐,到了一月二日這天居然突然停止了!她慶幸自己漸漸習慣了海上的顛簸。但是,好景不長,僅僅過了兩天,就在一月四日那個下午,她的好友小橘子走進了死亡的領地。

“小橘子!”她對好朋友叫著,“你醒醒啊!我問人要了醬油湯,你起來!趁熱喝了!”

 

 

7

 

那是怎樣一個淒涼的下午啊!這個在她看來身體比自己要結實得多的女孩,平躺在她懷裏,仰著蒼白的臉,像往常那樣滿懷希望地睜著又圓又大的眼睛,望著船舷外的一線天空。慷慨的命運之神早已為她敞開了胸懷,熱情的太平洋蕩著友好的歡唱,就連天邊堆砌起的海霧,都在迎接她的到來!麵對如此燦爛的未來,那雙清純的、充滿美好希望的眼睛又怎麽能閉上呢?

難道這就是生死離別嗎?她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她想把小橘子緊閉的嘴撬開,她想跟她說話!

“你看我,”她說,“從小到大一片藥都沒吃過,可你都吃過五粒六神丸了,萬金油也擦了,你不能那麽快就撇下我啊,你活回來吧!你說美國就數加州那地方好,咱倆一塊兒到加州過好日子去!”

那具柔軟的身體越來越冷,漸漸變得僵硬了,最後,讓人從她懷裏拖走了,成了又一個葬身魚腹的殉葬品。她寧可三天不吃飯,也不願回想海葬小橘子的那個下午。可是她的眼睛沒法不沾上這生死離別的墨跡,那個讓眼淚清洗過的、盛滿罪惡的下午已經在她心裏被複印了。

“你們不要拉著我!”她大叫大嚷,見人就撞,見東西就踢,“讓我跟小橘子一起去!”

“他媽的!”蛇頭金鈈渙下死勁兒地拽著她破口大罵,“隻要你把錢還了,誰管你跳海還是跳火坑!”

這個罪該萬死的人販子像條瘋狗似的把她拖進了艙裏。晚上,她渾身發燒,在草鋪上不停地翻滾。或許是傷心和幹嘔使她無法入睡,或許是她還牽掛著小橘子的五髒六腑。此刻她的好朋友正在怎樣讓鯊魚啃噬著啊!那個不幸的女孩的每一寸肌膚都在忍受著魚牙的咀嚼,她甚至能聽見一段一段的人骨在那牙縫裏粉碎的聲響!

後來她幹脆坐起來,來到甲板上,看著自己的手指。自她從東北,她家祖祖輩輩住著的那個小山村來到福州,遇見了小橘子後,她的手相已經讓這個好心的女孩看過了無數次。

 

 

8

 

“你隻有一個簸箕,”每一次,小橘子都皺著眉頭告訴她,“這可不大好說了。”

她呢,也總是把那句問過無數次的老話再問上一遍,“怎麽不好說了?”

“一個簸箕,”小橘子說,“有人把這說成是一路巧,也有人把這說成一路窮。”最後,小橘子靈機一動,老氣橫秋地說,“要不這麽著吧,我把巧和窮替你在命裏各分一半。”

她拒絕了那個窮字。在她看來,窮這個字是從懶惰、賭博、無能中演化出的同義詞,她的命不能和這樣的詞連在一起。她確信自己命裏灌進的是一個巧字。

如果不是因為那天碰巧我拉肚子,她想,我就不會看見阿華往金鈈渙手裏放錢,更不會知道這錢是用來偷渡去美國的。

“你問問阿華,偷渡得花多少錢?”第二天一早起來她對小橘子說,“要是不多的話咱倆也去美國!”

“據說一共要三十五萬塊錢”,過了兩天小橘子告訴她,“不過定金先付兩萬五就行。我的錢攢夠了,你呢?”

天下居然還有那麽巧的事!她一躍而起叫著,“我的錢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剛夠兩萬五!”

對於一個一心向往過好日子的鄉下女孩來說,憑著巧字這點信心,完全可以讓她掀起去冒險的勇氣了。在那個比墨還黑的夜裏,風裏撞出的盡是金錢的聲響。她手裏捏著她娘替她做的帆布包,和小橘子一起,跟二十幾個人,讓金鈈渙領著,就像一隊潛進村的水鬼,貓著腰,懷著一種連她自己也難以形容的心情,走了一整天的路,方才哆哆嗦嗦爬上了一艘漁輪。

“桂花!”到了公海上,小橘子忽然抓著她的手大叫起來,“快看啊!那條船好大呀!”

那真是一艘比諾亞方舟大千百倍的船!仿佛宇宙之神的欽差大臣,滿載著宏圖、抱負和希望,在萬頃波濤上微笑著。兩個女孩驚喜地抱在一起,激動得渾身發抖!

可是現在呢?她忍不住對著大海哭叫著,“小橘子,你在哪兒啊……”

在以後的那些時日裏,天天清晨,她都在金鈈渙的叫罵聲中醒來。

“都給我精神點兒!”這蛇頭叫喊著,“誰再敢死!把我的老本兒賠光,我要他的命!”

沉沉黑夜,每晚她都來的甲板上,明亮的北極星猶如她家鄉潔白的冰雪。她伸出手,多想摸一下冰雪啊!離家的那個清晨,她對她娘和姥姥說,你們就等著我的好消息吧。雖說她娘也存下了幾個錢,可她一件衣服都不想添置。僅僅是把她那些現有的好衣服一件一件疊好了,裝進箱子裏。剛滿十六歲的女兒要出去獨自謀生了,做娘的使勁搖著她的一根手指,不住地落淚。她懂母親的意思。她爹死得早,母親隻有她一個;她的娘和別人的娘又不一樣,是個不能說話的啞巴。

“一到岸我就逃。”她暗自打算著,“既然我命裏有那個巧字,我就不信逃不了。就是死,我也得回家,看一眼我娘和姥姥。”

總算她命大,沒像小橘子那樣生起病來,在顛簸了將近兩個月後,她終於在墨西哥灣的一個十分偏僻的小碼頭登上了大洋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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