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林

白林,女。2002年開始在文學雜誌上發表作品。已發表作品:〈魔鬼的彩帶〉〈假如鏡子能說話>〈安妮的丈夫〉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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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冰>連載一個偷渡女和大學教授的愛情故事2

(2007-11-28 18:49:41) 下一個

3

 

她想起那次車禍。那天汽車在她男朋友朱向才的手裏,簡直成了一顆旋風裏的沙粒。她不是沒叫喊,眼前突來的黑暗遮沒了一切。她知道車毀了,連同她辛苦所掙的錢一起毀了。後來,她在一張慘白的床上對護士說,我要回家,因為我沒錢。可那護士說,我們不能讓一個不符合出院條件的病人出院。為此,她懷疑那醫院裏人人都在騙她的錢。數月後,他們給她摘去了肩上的石膏。

她在街上遇見了景凱。那是個少見的雨天。景凱高舉著一把大傘,從行人裏走出來叫她,恍如隔世。隻見他收起自己的傘,拿過她的傘說,“你太悲觀了,欠醫院的醫藥費可以慢慢還嘛。”那是怎樣的一個雨天呢?細雨紛紛,淋在騰起的地氣裏,絲絲縷縷,仿佛一張打濕的樺樹皮。他隔著這層細雨望著她,摸出他的皮夾子,默默地往她手裏塞了兩百塊錢。

她竟哭了。也許是他的好心叫她感到難過,也許是錢的魅力使她激動得要哭。

“別哭啊,”他把身體往前挪了挪說,“你急也沒用。”

憑什麽要讓他給錢呢?可她實在是舍不得退給他,然而不退也不好,便等了會兒才說,“這錢,我不能拿。”

他重新撐開了自己的傘,說,“拿著吧。等你情況好了再還我。”

雖說這錢連醫藥費的零頭都不夠,然而畢竟是他從口袋裏掏出來的,如今還有誰會這麽大方?現在他又要請她去玩。既然是請她去,為什麽事先也不問她一下,要是她不能去,這張機票不就浪費了嗎?而且,還有一則也叫她納悶。他不過是她的一個熟人,過去無論他對她說話舉止有多親切,隻是要他主動給她打電話這種事,怕是也過分了。因此,她沒有他的電話,他也不是不知道。

那麽,他是真心請她去玩嗎?她覺得這不大可能。也許當初給她錢,隻是見她負債累累。他不是聖人,再大方,心地再好,也不會無緣無故邀請一個跟自己毫不相幹的人,何況他還有妻有女。他女兒蘭芳,應該有五歲了。還有他老婆高文芳——據說正是為了高文芳要改念醫學博士,他才從加州的伯克萊搬到芝加哥去的。

她早該明白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不是要請她去玩,他是要她去幫著照管女兒。沒準他們又有了老二。也許他覺得看孩子這種事總是頂要緊的,請了別人他不放心。隻是,他這番意思為什麽不在信裏明說呢?是怕她拒絕嗎?怕她不願替人當保姆嗎?她是個靠打工度日的女人,隻要有工作,哪怕是做保姆,為了生存也還是要做的吧。對於這樣的女人,他有必要遮遮掩掩嗎?

行,她對自己說,反正我在箱子裏放了七條短褲,七個胸罩,七雙襪子。玩也好,當保姆也罷,隻要有準備就行。

 

 

4

 

隨著遠處傳來的鍾聲,伯克萊的校園鍾塔終於讓人看見了它從智慧的樹叢裏伸出的尖頂。加州的太陽總是那麽不近人情,無論哪個季節都是直直地照下來,仿佛天空本身就是一座火焰山,用不著任何火種就可以自我燃燒。而她是多麽渴望活在四季的孕育中啊。她曾經用冰塊敷自己的麵頰,以此來緩解她對冰雪的思念。

滾輪箱在她身後一路磕磕碰碰,怨聲載道,像個不願上學的孩子。她終於看見了那根拔地而起的地鐵標杆,上麵寫著BART,在白晃晃的大太陽地裏,讓毒日燒著,猶如一株曬蔫的土豆秧,不得不忍受火一般的熾熱。她來到站口,往下看了看,確信下麵正過著一列車,仿佛一隻勇猛無畏的穿山甲,帶著鋼鐵的力量,轟轟隆隆,疾馳而過。旋即,陰風撲麵,雖然有了涼意,但這風並不討她歡喜,是陰風。

人們就地挖了個大窟窿,活像一座四通八達的菜窖。各路人馬在氣味不明的冷氣裏川流不息,好比一支支射出的亂箭,眼睛隻管平視前方。皮鞋、涼鞋、旅遊鞋,跑著、搶著,無非是為了各自的公事、私事。雖然急不可耐,可仍然走得津津有味。好像每個人都很明白,不把步子踩在金錢上,心裏就會窩囊,有罪惡感。所以,地鐵站看上去混亂龐雜,其實是井然有序的。因為萬箭同歸,射中的全是一個錢字。金錢讓她生出的是一種災難性的沉重感,就像一個囚禁在自己肌體裏的女人,完成了最初的自慰後所產生的戰栗和無望。

她希望能盡快找到開往舊金山機場的站台。因為室友先生說,飛往芝加哥的航班經常不準時。為此,她心裏未免急起來,也像別人那樣,跑啊,趕啊。幸而很快看見了鐵軌,短短的一截,因為年深日久,成了一截埋在岩土裏的龍骨化石。

如今她能記得的隻有地鐵窗外浮過的白光。那一道道宛如海底捕捉鯊魚的光柱,尾隨著廣告牌上的欲望與雜念,消失又出現,出現又消失,輪回著光明和黑暗。可機艙裏又是另一番景象。空氣經過過濾,被刻意弄得那麽潔淨,清爽無色的虛偽把原始的自然力衝淡了,連空氣都被弄得假仁假義。

旅客在艙道裏拖著滾輪箱,或是提著公文包,伸著脖子一個一個地往前挪。找到座位的人開始亂放行李,脫外套,扣安全帶,將行李箱的蓋子打開又關閉,關閉又打開。稀裏嘩啦,就像夜裏牲口嚼豆餅渣的聲音。

 

 

5

 

幾年後,當桂花跟我說起她的芝加哥之行時,仍然覺得那次旅行從一開始就不順利。那架裝滿一肚皮乘客的飛機,因為芝加哥的暴雨,直到傍晚五點才有氣無力地飄上天去。

窗外刮著流線型的疾風,仿佛一根根鋼條。陽光被割裂了,如同人的四肢,一節一節地拋向天空。隱在海霧裏的金門大橋消失了,很快又過了天使島。據說一百多年前那座島上關押過移民。人們叫它天使島,她覺得很諷刺。從上往下看,它倒是更像藏在姥姥胳肢窩裏的那個小肉球呢。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放在帆布包裏那張花錢買來的假護照。盡管這裏有上百萬個像她這樣持有假護照的偷渡者,可是,隻要一想到她在荒無人煙的邊境上奔跑的情景,想到她的好朋友小橘子的死,她心裏總是充滿了絕望。好在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如今還活在世上的也隻有她過去的男朋友朱向才——這個人現在恐怕正從死牢的鐵窗裏伸出腦袋盼著吃晚飯呢。

他早晚會吃成個胖子,她想,跟死屍一樣,進門出門都得橫著身子!

強勁的壓縮空氣使她中耳發酸。她沒想到會判朱向才死刑。更沒想到她的老板,陳阿大,這個長期坐輪椅的人竟然可以想出那麽殘暴的打人方法。每當那種稀濕的,啪嘰啪嘰的聲音在她耳邊回響時,她總是不寒而栗。

有人光著腳“咚咚咚”地趕去上廁所。隔著艙道,坐著一位亞洲胖女人。昂貴的化妝品為那張臃腫的臉掩去了至少二十歲。天啊!她還從來沒見過患有肥胖症的亞洲人呢!肥胖症大概是發現有人在看她,顯得十分憤怒,好像她的肥胖是因為眼前這個瘦小的女人所造成的;就像老女人看見年輕女孩那樣,胸中總要升起一股無名火。對於一個體重接近三百磅的女人來說,即便坐在公務艙那寬寬的皮沙發椅裏,隻怕也不好受,一屁股的肥膘卡在坐椅的縫隙裏,說不定會感到疼痛。為了不使這肥胖症過於難堪,她把頭轉向了另一麵。原想再看一眼金門橋,可躍入眼裏的似乎還是天使島。偷渡的恐懼再次像狠心的沼澤一樣,立即吞沒了她所有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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