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林

白林,女。2002年開始在文學雜誌上發表作品。已發表作品:〈魔鬼的彩帶〉〈假如鏡子能說話>〈安妮的丈夫〉妮
正文

瓶子裏的女人

(2007-09-05 15:38:33) 下一個
黑底皮鞋嗒嗒地落在鬆木地板上。冥寂的屋子有了點人氣。她總是從後門進出,故意避開房前那一溜令人傷神的水曲柳。

 

  小山,女人回來了。菌子拿著手機,鼻尖貼在玻璃上,亮成一個平麵的白點。她看見女人手裏捏著個布包。包裏裝的什麽?小山在電話那頭問。菌子快速抹了抹玻璃說,看不清,好象是個瓶子。小山疑竇叢生,嗯?一個瓶子?嗯,嗯?菌子聽見小山在電話裏嗯著。這是小山學他當偵探員爸爸的毛病

 菌子和小山私下裏說好了,要參與偵破一起謀殺案。一年級的小學生腦瓜裏一旦長出破案的念頭,多半是好玩的。諸如擒賊捉鬼的遊戲,小山帶著菌子應該說沒少玩。不過這次菌子和小山絕對是認真的。原因是,幾天前,在馬家鎮附近的花坪崗山洞裏,發現了一男一女兩具屍體,麵目已無法辨認。這對民風古樸的馬家鎮來說,是一件震撼人心的大事。很快,這個平靜如水的小鎮掀起了陣陣騷動。人們從早到晚說著死屍的事。連吃飯時,也不能安穩地圍著飯桌,而是夾幾筷子菜,端著碗,聚到巷口街角,各抒己見,反複猜測。是謀財害命吧?這種事一抓一大把。要麽是複仇。這倆跟誰結了冤?沒準黑吃黑。再不就是情殺。不是這女的勾上了有家室的男人,就是這男的搶了別人的老婆。於是,人們很自然地把這兩具無名屍和一個叫瘦馬的男人,以及他的情婦野玫瑰聯係在了一起。後來有人提醒大夥說,瘦馬和野玫瑰五年前私奔了,不可能死在花坪崗。大夥覺得也有道理。人們又把話題轉到了私奔這件事上。有關瘦馬和野玫瑰私奔的事,在馬家鎮鬧騰過好一陣。當時人們十分迷惑,正如小山爸所說的,都什麽年代了?瘦馬明明可以離婚麽,可他偏偏鬧出個私奔。五年前的疑問,現在重新成了馬家鎮上和死屍並聯的話題焦點。

 

 菌子和小山同大人的想法有些差池。他們認為,這個從不走前門的古怪女人,很有可能是殺人凶手。小孩子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小山對菌子這麽說,誰讓瘦馬是那女人的丈夫。瘦馬和野玫瑰好,那女人肯定氣死了。也就是說,兩個孩子一致判斷,那兩具無名屍是瘦馬和野玫瑰。小山比菌子大半歲。菌子對小山還不止是話聽計從,小山會用鐵絲當工具。比如,把鐵絲燒紅了在竹板上鑽眼,用鐵絲開鎖啦,這些都讓菌子崇拜得五體投地。

 

 其實一年前,那女人的古怪行徑就引起了菌子的好奇。菌子記得,她家剛搬來的頭一天,下車,就看見對麵房子的後屋裏有一個女人。長發淒淒,眼神直勾勾的,加一點哀思。她倚在後窗欞,扭著肩,一高一低。古怪的眼神就從木欞中直射而出,落在菌子全身。菌子打個寒噤,回瞪了一眼這可憎的女人。過了一會,女人打開一條門縫,瘦弱的身子象蠶蛹出殼,從門縫裏擠出來。肩仍是扭著,縮在台階一隅,似乎準備曬太陽了。可那天,天陰沉沉的,簡直要塌。女人茫茫然地望著菌子一家搬東西,嘴裏嘰裏咕嚕,給你紮針。菌子不懂她在咕嚕什麽。就朝女人白一眼,這女人古怪死了!女人看見菌子的白眼,非但沒生氣,反而翹出一根指頭,示意菌子過去。菌子猶豫了一下,走過去。這時她才看清,女人兩腮上有二個暗紫色的疤痕。你有什麽事?女人不說話。忽然,她對準菌子的手伸一伸頭,咧嘴幹澀地笑起來。菌子看見女人腮上的疤痕一下子就陷進了臉窩,變成兩個可怖的黑洞,跟骷髏一樣,呲著二排白牙。菌子嚇得大叫一聲,媽呀!扭頭跑了。

 菌子後來一直站在前窗觀看那女人。傍晚時分,女人才進屋。菌子又見女人點亮幾支短蠟,把它們放到窗沿。從昏暗的窗洞裏,閃爍出點點豆光,如同幽幽的靈火,在呼喚追懷故人一樣。菌子盯著對麵後屋裏的女人對媽說,這個女人古怪死了!媽說,她點蠟大概是為死人招魂吧。不過現在很多人學西方習慣,在窗前點蠟祈盼神明降臨。菌子斷定女人是在招魂。為誰招魂?這正是菌子想弄清楚的。

 慢慢地,從周嫂和媽的閑聊中,菌子知道了女人臉上疤痕的由來。周嫂說,老鎮長三十五歲才得這個掌上明珠。人倒是長得清清爽爽。學過兩年護理呢。當年求婚的人那個多呀,嗨!都要踩爛門檻了!就數瘦馬跑得勤。老鎮長還真挑了瘦馬。結婚那天老鎮長說,挑瘦馬不是因為他長得英俊,是因為瘦馬禮數周到。老鎮長說啥也沒料到,他死了,瘦馬會勾搭上野玫瑰。大白天,兩人坐在門前的水曲柳下親嘴。你說,這不是故意親給人看是什麽?當時大夥就等著看她和瘦馬大哭大鬧了,結果她沒鬧。人棋高一招,天天晚上跪在地上替瘦馬洗腳。瘦馬對人說野玫瑰有兩個討喜的酒窩,是進財窩。她知道了,就往自個臉上紮了倆洞,紮得滿麵血肉模糊地去找瘦馬,說她也有進財窩。在自個臉上紮洞?這女人真下得了手啊。媽插進來說。說的可不就是麽!其實大夥心裏都明白,野玫瑰老爸是養龜專業戶,又是個守財奴,老頭心髒病死了,野玫瑰的錢這輩子都用不完。周嫂還說,瘦馬初二時就開始追女孩了,到了高中,女孩沒一個不向他投懷送抱的。聽說瘦馬還常打她呢,有好幾回,我見她臉上帶著烏青塊。問她怎麽了?她光傻笑!人家夫妻房裏的事,我們不也好多問。忽然有一天,她到處嚷嚷,說瘦馬和野玫瑰私奔了。大夥去野玫瑰家一看,可不是麽!

 

 

 春雨初霽。西麵,晚霞已經燒完了。剩著一些紺青,它們在夜氣中頑強地凝固了一會,落進城河,隨同細浪到下遊魂蕩去了。

 她蜷在一張小沙發裏。肩膀往右扯起一截怯弱。暮色使她的眼神變得木然呆滯。窗外,聚集著永恒的傷感。空落的屋子裏,僅剩下瘦馬一件襯衣與她相伴。在孤寂的夜晚,她和襯衣一起,聽著人的喘息聲。一粗一細,有韻律地交融在一起,充滿了亢奮。象電磁波,穿過板壁,在臥房和客廳引起共振。五年,她就是這樣沉湎在激越陳舊而又痛苦的喘息聲中。

 搖滾樂直截了當地闖進屋。她想,不知哪家又在開舞會。她在小沙發上閉起了眼。和瘦馬的一切事,踏著休止符一躍而出,象一個蕭騷的舞娘,在她麵前跳來跳去,時遠時近。

 忘不了那個落英繽紛的午後。瘦馬帶著她,走到門前的水曲柳旁。他揪下一片柳葉,抓在手裏揉搓,蒼白的臉,凝著幽思。她朝他望一下,不大明白他在想什麽。忽然,他望著遠處的城河說,你的嘴真紅,我親一口。十分鍾後,瘦馬把她堵在這間屋裏,單刀直入,上前一下子就扒光了她的衣服。她以為自己會抵抗,結果,連想都沒想,就和瘦馬緊緊地交疊在一起了。而且,是一寸肌膚貼著一寸肌膚,毛孔對著毛孔的。後來她感到了疼痛。當她聞到鹹津津的油脂味時,產生了一種錯愕,好象從瘦馬身上傳出一股冷森森的寒氣。而她,一垛平靜無華的幹柴,被這股寒氣隨心所欲地點燃了。她覺得這異常陌生又毫無準備的愉悅,並沒留下什麽銘心快感,唯一的見證是兩種聲音,瘦馬的喘息和自己的呻吟。這兩種聲息交替地回蕩在紫紅色的夕陽中,猶如春雷滾過枕邊,帶給她陣陣顫悸。與此同時,她的心存著感激。她有過奢望,就是和其他女孩一樣地企盼瘦馬擁有她。可她不如她們媚豔。她才疏貌乏。而瘦馬不但魅力超群,還有本科文憑。甚至單是學曆這一點就足以讓她對瘦馬獻身膜拜了。瘦馬從她身上爬起來時,兩行感激的淚,緩緩地從她眼裏流下來。後來瘦馬和野玫瑰在她皮低下,弄出的也是這兩種聲息。所不同的是還夾著些許打情罵俏。這些男女歡媾時的聲音,在瘦馬走後就變成了一頭瘋魔,走進她的耳朵。到了晚上,瘋魔在她耳朵裏此起彼伏,上演著喘息的變奏。

 事實上,瘦馬和野玫瑰好上後,有同事勸過她的,野玫瑰又不漂亮,瘦馬不會和她長久的。關鍵是,瘦馬根本不愛你!她自然沒有聽從這個勸告,這個勸告是太殘酷,太不近人情了。

 

 瘦馬的襯衣揮散出煙草和血腥相融合的氣味。這腥辣的惡臭,在黃昏中升向屋頂,又從房梁上震懾而下。象一隻魔爪狠命地揪著她的心。她忽然想起瘦馬酷虐她的那段時日。相信五年裏,還是第一次想到瘦馬的暴唳。瘦馬那時大概也瘋了。他用蠟火燒她的頭發,他甚至把滾燙的蠟油滴在她的乳頭上。她無時不刻在逃避瘦馬眼裏與日俱增地鄙夷。那年臘月裏,瘦馬多次對她說,你到外麵去站一會,吹吹黴氣。她在寒風中站著,無聊時,用雪擦擦光著的手臂,希冀它們變得白一點。有時癡癡地望著那排水曲柳。通常要等到她凍得發青後,他才會出來,象提一串幹玉米,將她提進屋,丟在地上。一天晚上,瘦馬把她從床上拖進廚房,指著爐灶說,趴上去。她一下子就被按住了。麵向著爐灶上一鍋沸騰的水。滾熱的氣團撲上來,噓在臉上,是火燒的感覺。長發從兩頰滑下來,發梢浸在開水中。她被狂暴地推動著,頭發也跟著不自然地在滾水裏遊晃。不許叫,不然我給你來更狠的!她覺得自己就要被撕裂了,趕緊抓過一塊抹布堵進嘴裏。眼淚啪啪地落,同沸水一起翻滾。她想,她所有的苦痛都應當歸咎於野玫瑰。事後,她擦著身上的血對瘦馬說,我要殺了你們。瘦馬大笑,拽起一把她的長發說,也許你會殺了野玫瑰,可你不可能殺我!

 

她忽覺一種難以忍受的落寞和無助。她捏緊了襯衣,靜靜地聽著喘息聲和搖滾的交響。或者說,在她的幻覺裏聽著交響中的喘息。隻是夜總也不能把這聲音吞襲。

 

 

 兩具神秘死屍,使馬家鎮上的燈火亮起的時候,也帶著議論紛紛的樣子。菌子本來井然有秩的生活現在一片混亂。媽已經兩次催促吃晚飯了。菌子看看窗外,女人的後門隱在幽青的鬼氣裏,靜謐出奇。菌子感到了無聊,準備吃飯去。正當菌子要走時,突然,從女人的後門裏飄出一道慘白的光束。跟著,是女人的身影。也是輕飄飄,慘白慘白的。就象從瓶子裏飄出一縷白煙。

 菌子眼睛刷一下亮了。她拿著一個鐵盒。。。。燒衣服!她在燒衣服了!菌子對著手機大叫,興奮地滿臉通紅。好象她發現了屍案的第一手資料。據菌子後來回憶,女人斜著肩,繞有興趣地看著火舌舔起衣服,靜靜地品味。微紅的火光照在她烏藍的疤痕上,擰出了一把血色。

電話裏傳來小山學著他爸老成持重的話音,看清楚是誰的衣服了嗎?菌子敏捷地踮一踮腳,好象是。。。上麵有血跡!真有血跡?!小山這麽一追問,菌子又看不清了。好象是麽。你總是好象好象的!小山不滿地說。哼!菌子噘起嘴,有點不悅了。

 女人燒完衣服,伸腿在餘灰上啪地踩了一腳。手裏仍舊拿著那個鐵盒進屋了。菌子覺得委屈,決定要去看個真切。誰知,就在猝不及防的一刻裏,女人又重新出現在台階上!她疾步走下台階,朝她工作的衛生所走去。這女人到底要幹啥!女人一連串費解舉止,弄得菌子應接不暇,連心都跳入了嗓門口。女人神情恍惚而匆促,沒有鎖門就走了。菌子立馬報告小山。小山果斷地說,趁她不在,我們去她屋裏搜查搜查!

菌子和小山象時遷偷雞那樣貓著腰,心懷鬼胎地進了女人的屋子。昏暗的家俱,在冥黃的牆紙包圍中,蒸發出蠟臭和煤油的混和味。菌子看見冰箱,感到肚子哇哇叫。她拉開冰箱門,一個布娃娃,裹著粉色頭巾,端坐在亂糟糟的食物邊。菌子伸手剛要拿,忽然發現布娃娃的眼睛上紮著許多大頭針。這女人古怪死了!菌子厭惡地瞪了布娃娃一眼。菌子,快來看!這有個鐵盒,還上著鎖!小山在飯桌上找到一個鐵盒。菌子看見,大叫,剛才女人拿的就是這個鐵盒!裏麵保證是一把菜刀。菌子一臉神秘,想象著那刀上還留著血跡。小山認為鐵盒裏裝的一定是錢。他老氣橫秋地說,怪頭怪腦的女人,對錢的保管就是裝在一個鐵盒裏。小山找來一根鐵絲,很快地啟開了那把老舊的鎖。原來盒子裏裝著一疊零亂的紙。菌子和小山大為失望。兩人拿著紙,犯傻了。上頭寫的什麽呀?菌子問小山。小山看了看,隻把眉頭皺緊了。哈,我知道了,寫的是買菜錢。菌子其實沒看懂,她記得媽用過這樣的紙算帳。小山覺得好容易來搜查一次,空手而歸太掃興。便裝老成地說,我們拿幾張回去研究研究。菌子和小山沒想到,他倆隨手抽去的幾張紙是女人的日記。他們更沒想到,就是這幾張紙上所寫的事,後來成為偵破無名屍案的重要依據。

 

 

 她在桌上擺下四菜一湯。都是她往日喜歡吃的菜蔬。瘦馬口重,他在時,她是不會做這樣清淡的菜的。瘦馬走後,她幾乎沒做過飯。今天,她覺得是個特別的日子。她夾起一筷涼拌佛手瓜,送入嘴裏,慢慢地嚼著。她想起她的一個嫁到美國去的同學,最愛吃的就是涼拌佛手瓜。這個同學在聽到瘦馬有外遇後,給她寫信這樣說,不幸中,女人的致命點多半是迂腐。如果不想被這滾滾而來的囂張所吞食,那麽最好是在冷酷的無奈中找到一個立足之地。想到這,她淡淡地笑了一下。後來她給這個同學回信說,平庸如她,憑什麽與人共枕他的臂膀?倒不如多一點逆來順受,少一點怨恨,也許會使事情好轉。同學再沒來信。大概因為她的立足之地,是深埋在骨子裏的自卑。一個把心閉鎖在真空瓶裏的女人,是很令人失望的。現在,她徹底顛覆了自卑。那就是死。死不是件壞事。要把生命,肉體,靈魂重新組和裝配得更完美,死是個好辦法。她這樣想著,拿起一顆鹽水花生,嬌小玲瓏的花生仁濕濕的,掛了一滴水珠。她沒有立刻吃下花生,而是拿在指尖,對它看了一會。粉紅的花生仁象一個新生嬰兒。她記起母親說她是粉粉的,小小的。在這之前,她是一片柔軟濕潮的蠕動物,在產門內掙紮欲出,妄圖征服世界。可惜的是,她一出世就嚎啕大哭起來。她想,灌入她生命中的第一個聲響,是母親充滿沮喪的嘶喊。世界竟然用拒絕作為迎候蒼生的號角,她怎麽能不後悔。又怎麽能不絕望。她感喟起來,這個世界原來是如此地不歡迎她。她把花生放進嘴,用舌頭將它打個圈,象鑒賞古玩那樣吸著花生的味道。

櫃頂有一大瓶安眠藥。是她下班時帶回來的。她忽然想起了這些藥。她把藥倒在桌上,用食指推著暗紅的藥粒,擺成一朵朵花的形狀。現在她放棄了這些藥片。好比塵世遺棄了她。在焚毀瘦馬襯衣時,她有如獲得了某種感光式的釋然,促使她改變了主意。她看著桌上扭曲的花形,覺得很象薔薇。連想到野玫瑰可憐的靈魂,也許早已從腐爛的軀殼裏掉進了地獄。大凡和有婦之夫偷情的女人,都會下地獄的。她始終這麽認為。不過此刻,她寬宥地自語道,在另一個世界裏大概不至於有情敵了。應該去地獄看看野玫瑰,她死得很慘。

 

 這棟屋子,連同她的生命和瘦馬的秘密將付之一炬。烈火燃盡之後,人們對那兩具屍體的猜測和追查也就轉化成了一個荒唐的謊言。

 棉團被醮上了煤油和酒精。這些她剛剛拿回來的棉團和酒精,再過些時,即將噴出藍色的火焰。她確認自己的生命會在烈焰中輕而易舉地逝去。刺鼻的氣味籠罩著屋子。味覺現在屬於一個匆匆的過客。她被嗆了一下。她彎下腰,咳了一會。她做完了這些事,想梳理一下頭發。黑暗覆蓋進屋子,她拉亮一盞落地燈。黃疸病色的燈光有氣無力地罩下來,鏡子裏是一頭模模糊糊的秀發,淒涼地掛在臉旁,掩飾了腮上的疤痕。她突然想起,這頭發本是為瘦馬所留,現在它是多餘的了。就象她的生命也是多餘的一樣。她翻出一把剪刀,一條一條地剪下了長發。她把這些頭發紮成辮子,用白色藥棉裝飾在辮梢上。她十分滿意自己的無畏,覺得該慶賀一下,便找出半瓶瘦馬留下得陳酒,自斟自酌地喝起來。

 

門外,一個女人唱著,河那邊有個小情郎,姑娘隔岸朝他望,情郎翹首不理她,姑娘淚汪汪。二隻雞,由對麵巷子裏嘶叫著撲過來,把發酥的曲子砸得七零八落。一群孩子在街燈下踢球。吵吵嚷嚷的聲音衝進窗門,掛在天花板上,仿佛是天宇派來的使者。她一動不動。傾聽著外麵小孩尖細的叫喊,足球與泥土的撞擊,和斷續纏綿的情歌。她覺得,這些充滿生靈動感的聲音,猶如一段夢幻曲,應該在她的生命中,留下最後一點美好的尾聲。

 

 

 菌子用手拉著青蓮色睡裙下擺,夾在嘈雜忙亂的人群中,張大了眼睛和嘴巴。從冒著濃煙,搖搖欲墜的火屋裏,她一眼找到了女人。女人穿著聖潔的婚紗,臉上散放著血紅的火光。她一手捏著頭發,一手拿著鐵盒,她把兩隻手高高地舉在濃煙中。鐵盒裏的紙片,在烈火的種種悲鳴中舞蕩。忽然,女人仰起頭,朝著天花板,癡狂地大笑起來。這時,一聲巨響,房梁倒蹋了。

 馬家鎮經過一夜喧鬧後,仍在酣睡。晨霧彌散在山野,飄飄然然,像女人臉上的麵紗。四周那樣的靜,靜得讓人蕭索。偶而不知誰家的狗見雲犬起,或是一絲濕重的風吹過時,便擾亂了這寧靜,掀走了這麵紗。

 

 小山拉著菌子,肩並肩地坐在水曲柳下。淡藍的天空中,秋陽在柳葉縫中看著他倆,憨厚而柔和。他倆的後背上,柳葉影編織著蓑衣。菌子見小山這幾天很得意,知道他有新秘密了。就故意不說話。小山終是忍不住了,他附在菌子耳根悄悄地說,我爸已經破案了。那兩個屍體一個是野玫瑰。一個是從南方來的人。我爸說,瘦馬殺了野玫瑰,搶了她的錢逃走了。小山忽忽地說完了。他倆不是睡在一條被子裏跑了嗎?菌子滿腹疑惑的話,聽來有點滑稽。嗨!你真笨!小山伸手點點菌子的腦門說,我爸一看那幾張紙就知道啦,我爸說這叫謀,財,害,命。最後四個字小山說得很準確。菌子隻是不信。果然,後來小山再次密告菌子時,話就不一樣了。我爸說的,那個南方來的人是野玫瑰的老相好,帶了好多炒,炒,小山抓一抓光頭,對!炒屁股的錢,要和野玫瑰快活去呢。瘦馬見錢,把他倆都殺了,丟在山洞裏。那女人為什麽要放火?菌子想起了大火。這個麽。。。。小山支吾著,最後隻憋出一頭汗。

 過年了。菌子穿著老姨送她的翠綠毛衣,嘴裏一個接一個地嚼著巧克力豆。關於那女人放火的事,已經不在她的思想範圍內了。直到初六下午,周嫂送來一碗八寶飯,不知怎麽和媽又說起了瘦馬殺人的事,她才想起來。周嫂說,現在看來瘦馬是見錢起了殺機。那女人妒嫉心也太重了,幹什麽整天暗暗盯著瘦馬?結果好,目睹瘦馬殺戳那一幕。聽說本來瘦馬連她也要一起殺的。你說,瘦馬會不會看見這女人對他一片癡情,動了惻隱之心?難說呢,按瘦馬的本性不會刀下留人。依我看,瘦馬料定那女人到死都不會去舉報,當時大概又慌著要帶了錢逃走,所以丟給女人一堆血衣血褲,叫她燒掉。周嫂說,這女人也夠慘了,弄得花癡兮兮的,留下瘦馬一件襯衣,居然和這血衣睡了五年!可我還是不懂,既便瘦馬殺人的事敗露了,她頂多犯了包庇罪,也用不著去死麽。媽說,那是她見瘦馬沒殺她,以為瘦馬會回來和她重歸與好。野玫瑰的屍體被發現了,她知道瘦馬是不可能再回來了。要我說啊,她不是畏罪自殺,她是為了情這個字!菌子聽著,並不很懂,隻覺得這女人太古怪了。

 菌子還是常常去前窗觀望。白雪溫柔地撫摸著那片空無的焦土。它顯得淒美而馴良。菌子想起女人在烈火中的狂笑,是不是女人臨終前發現少了幾張事關重大的紙,才那樣笑著死去?菌子倒不怕女人的鬼魂會來索取那幾張紙,因為那天晚上,菌子曾經去還過那幾張紙,看見女人背著窗在吃飯,菌子害怕她那張殘破的臉,就又回來了。菌子所擔憂的是,這塊被烈焰燒紅過的土地,冷了之後,還能不能長出綠草來?



此文曾在<花城>上發表過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