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眼白 海心明

故事像飛魚般 從時間的靜深中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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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鄉(20)周萌的信

(2018-01-09 06:02:39) 下一個
 

媽:

我好久沒給你寫信了。我不知道該給你寫些什麽。我想,也許我應該回家看看你了。

可是我真的怕麵對你,我自私地想要逃掉這麵對尷尬和痛苦的時刻。媽媽,每當我不得不麵對你,過去的一切就像不可遏製的洪流向我衝來。我曾經以為,出了國的我可以忘記它們。它們在我的夢裏重現,我不怕,因為白天我獲得了自由。我和每一個沒有受過汙染和痛苦的生命一樣,有在陽光下驕傲的特權,有輕視卑微和軟弱的特權。

你知道嗎,我上中學的時候,曾經想做一個詩人。我偷偷地寫詩,雖然沒有人讀,我是我唯一熱誠而忠實的讀者。可是我後來覺得詩人是一種軟弱的人,他們無病呻吟,他們不事勞力,終日幽幽怨怨,像一隻隻知道唱歌的豬,他們是這個世界裏討厭的病態的人。

為什麽感傷?為什麽寫詩?多麽無用而可笑啊。這個世界不允許感情的表演,那是件惡心的事。我們,隻需要一些實際的程序,上重點中學,上大學,找工作......這些事件是我們生活中的準線,告訴我們自己是安全的,沒有偏離。我們的快樂是被證明過的,因此我們可以放心地更加快樂。

我也是, 我是一個膽小的人。我害怕與眾不同,所以我也相信一些與眾不同的人是病態的。我的理智使自己沒有滑向詩人的悲慘生活。更何況我是一個女孩子,我寫詩沒有人責怪,而我要做詩人就是天方夜譚了。

媽媽,我想問,你年輕的時候,除了生活本身,有過其它的夢想嗎。如果你告訴我,沒有,我不會意外。我看到的你,一直在投入地生活,無論是哭是笑,你都是一個全神貫注往前走的人。如果不是災難的來臨,你會是一個有著普通幸福的母親和妻子。而我呢,也許災難拯救了我,使我在無目的幻想的奔命中變成了一個回歸軌道的人。這樣兩個反方向的變化,就是發生在了你我母女的身上。

我的爸爸,我一直以來相信他是天下最好的爸爸。雖然,他沒有某人的父親博覽群書,也沒有某人的父親位高權重,可是他真的是一個善良的,盡責的父親。

我現在突然發現,我從不了解你們。我以為我的父母是那樣穩定的一對,即使爭吵,即使不悅,即使分離,你們都會在一起。我真的太不了解你們了。我想,在那年年歲歲的相待的枯燥中,一定發生了許多我不知道的憂愁和怨恨。它們沒有隨著時間而蒸發,它們藏在了某處,在某個心靈的角落裏,直到出現了這樣一個機會,它們造反了。

我是那麽震驚,媽媽,我難以想象你會多麽難過。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你竟然比我想象的冷靜多了。這麽多年過去,我看待你還是十幾年前的你,我是多麽粗心啊。其實你也漸漸與過去不同了,你也蒼老了,你的白發已經將要覆蓋黑發了,你的美麗完全無跡可尋了。

我曾經那麽羨慕你的美麗,我羨慕我哥的英俊,我討厭我這麽平凡,現在仍是。但是我想到你的今天,我的羨慕消失了,因為你的美麗並沒有給你帶來快樂。我這麽說一定是很殘忍的,請你原諒我。

我為什麽要一封一封地給你寫信?即使知道你不會看到,我仍舊止不住地寫下去。我知道,在生命深處我們是緊緊相連的。雖然,我對我爸說過很多沒有跟你說過的話,雖然我討厭你的嘮叨憂鬱和歇斯底裏,然而我知道我的生命無法與你割舍關係,在內心的深處,我們不能分離。

我的爸爸,他怎麽會是這麽一個庸俗殘忍的人?以前他一直不在家,家裏隻有我們三個。後來他回來了,我知道我愛他比愛你多。沒想到今天,他竟然背叛了你,也等於是背叛了我們的家。那是一個什麽樣的女人?她不會比你更美麗的。他們,我的爸爸,他難道沒有後悔過嗎?他難道喝醉了,或者是忘掉了過去,不知道他的行為對我們意味著什麽?

我從心底裏恨他們。你似乎無所謂了,可我發覺我更恨他們了。你的無所謂使我心疼。媽媽你的生活是不是又一次觸底了?也許,你隻是麻木了。生活讓你麻木,而你隻有接受。

我在恨和愛之中搖蕩著,這是很奇怪的一種感受。我想告訴你我戀愛了,在這個時候,你是不是仍舊會為此高興呢?你老是勸我快點兒找個男朋友。我總算是有了一個,來的比別人晚,但是我真的好高興。有一個人,他願意愛我,他和我在一起那麽快樂而自然。我覺得我居然能給人帶來這樣的愛情,這是上帝對我的賞賜吧。

沒有認識他以前,每見到一個男生,我就像一個敏感的溫度計,伸長或縮短,快速地為彼此之間的可能性畫出一個指標,這簡直成為了一種本能。我討厭這種本能,我覺得自己真是賤,可是我甩不掉。

奇怪的是,第一天見到他,我卻沒有讀出任何的指數,因為我那天實在是太困了。我從來沒有坐過那麽長時間的飛機,我疲乏地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國家,我懵懂地麵對著一個完全空白的世界,我沒有心思來計劃和算計與某個男生未來的可能性。何況他是我同學的哥哥,一個我不喜歡和他發生聯係的人。

他也是一個平凡的人,貌不出眾,言談平庸,我們並沒有一見鍾情,我也沒有吸引他的注意。一切都很平常,然而沒有想到的事不知不覺發生了。我們開始了。是哪天開始了那種牽掛的快樂和小小的噬咬人心的等待的呢?

我的心分成了兩半,一半存在了他那裏。和他在一起,我的心完整了。我的自由出現了。那是多麽飛揚的,欣喜的,羞怯的自由。那是多少首詩才能聚起來的無邊的醉意啊。

我想著他那雙緊緊握住的手,我想著他那肩膀的厚實,我想著他微笑地盯著我看,就好象我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又最親切的人。他讓我覺得,我是最美麗的人。

可是如今,我的快樂好像還沒有完全展開,就不再完全了。我好像沒有底氣了。我的心裏冒出了無窮多的疑問。這個人會愛我嗎,他到底愛我嗎,未來是什麽,我能相信什麽呢?

我知道沒有人回答我的疑問。

我沒有跟你講我的戀愛,我不想被你盤問得太多。而且,在這個時候,我的戀愛,豈不是對你的傷痛的一種露骨的對照?

總之,我害怕任何一點對於我的愛的苛責和懷疑,因為我自己已經夠猶疑的了,我不想再聽到什麽。我想沉浸在這愛裏,即使就一小會兒。

假期就要結束了,這個假期真短。媽媽,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萌萌

八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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