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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天堂

(2007-09-12 23:37:20) 下一個

(一)

    菱子出生的時候,是冬日晚上的子時,窗外正下著鵝毛大雪,整個世界靜悄悄的,隻聽見門前樹梢上的積雪紛紛往下飄落的聲響。有人說在子時出生的人會得到來自天堂的祝福,一生都將平安幸福。因為子時正是晝夜交替時分,一切都在走向光明,希望也正冉冉升起。

菱子在這個靜謐得有些美妙的世界裏,忘了怎樣去啼哭,隻是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著周圍的親人為了自己的降臨而忙碌著。父親覺得菱子的表現有些反常,於是拍了拍她的小屁股,她竟然伸著自己的小手去碰父親的臉。父親這才驚訝地發現菱子的右手多了一個手指,於是親人們都開始去關注菱子有些異常的小手,也就沒有人去在意她是否會哭。

父親憐愛地看著自己的“小怪物”女兒,怎麽看都覺得她跟其他剛出生的嬰兒不太一樣。兩歲大的哥哥也對這個小妹妹充滿了好奇,不停地用手去捏她胖嘟嘟的下巴,逗得她咯咯直笑。

菱子出生滿一百天的時候,母親由於身體虛弱,奶水供給不足,父親又忙於工作,於是,菱子被送到了鄉下祖母家。

祖母家位於風景秀美的魚米之鄉,那裏有鬱鬱蔥蔥的整齊的楊樹和筆直挺拔的水杉樹,還有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大湖泊,每到夏季,湖泊裏蘆葦叢生,滿眼的荷葉,淡粉色和白色的蓮花以及遍布在荷葉下麵清甜可口的菱角和荸薺。彩色的蝴蝶魚,脊背上長滿刺的長嘴魚在荷葉下的水草叢中自由穿梭,各種花色的青蛙在荷葉上跳來跳去,偶爾還會有三五隻野鴨從湖麵飛過。道路兩旁開滿了粉紅的月季,野生的葡萄爬滿了樹梢。

因為鄉下大米營養豐富,就算是吃米糊糊,菱子也被祖母養得白胖白胖的。菱子八個月時就開始說話了,等到一周歲時,她已經混到一群孩子當中嬉戲去了。

菱子一直跟著祖母長到六歲,那時她已經是個惹人喜愛的小女孩了,圓嘟嘟的臉蛋,明亮的大眼睛,迷人的小酒窩,整齊的牙齒,粉嫩的小嘴。並且因為她的乖巧和可愛,很多人都喜歡和她親近。

菱子記憶中的童年就是從這個充滿了歡笑的水鄉開始的。也許菱子天生就是與水結緣的,水的靈氣和溫和讓菱子一進到水裏就不願出來,大概菱子的前世是一條魚,所以今世也戀上了水。五歲那年,她就已經能和大孩子一樣,在淺水裏遊來遊去了。

和祖母單獨相處的時候,菱子就會搬來一個小板凳,安靜地聽祖母講很多美麗的童話故事。祖母喜歡坐在家門前曬太陽,菱子就會拿一把木梳給祖母梳理滿頭的銀發,午後的陽光照射在祖母的頭發上,閃閃發亮,菱子覺得非常好看,愛不釋手地撫摸著,祖母就會眯了眼溫和地笑著。

等到菱子滿六周歲時,父親要把菱子接回家去了,菱子哭著喊祖母,祖母便邁著蹣跚的步子一路追隨著菱子,直到他們完全消失在視線裏……

 

(二)

菱子跟父親回家時正好是九月,父親是小學校長,所以菱子被直接送到了學校,哥哥當時已經上小學二年級了,有哥哥陪伴去上學,菱子也覺得很開心。而且每天都能背著父親買的新書包,裏麵裝滿了好看的新書,學校裏還有好多小夥伴。菱子很快就適應了學校的生活。

給菱子帶語文課的肖老師是一位溫柔又親切的女老師,菱子覺得她是除了母親以外,在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了。語文課是從24個字母開始的,菱子每天要做的功課就是在拚音本上反複地練習這些字母,在全班36個同學當中,隻有菱子一人是用左手寫字的,那時用左手做事的人是被認為不正常的,所以肖老師就捏著菱子的右手教她寫字母,菱子右手上多出的一個手指還是完好地生長著,與大拇指呈十字交叉,不過這第六個手指是沒有骨頭的,軟軟地搭下來,讓菱子不知道怎麽寫字,所以菱子用右手寫出來的字母總是和別的同學不一樣,趁老師不在時,菱子就會換了左手寫字,她覺得自己用左手寫字又快又好看。

在家吃飯時,菱子也是用左手夾菜,因為在鄉下時祖母心疼菱子,怕她用右手會疼,所以一直沒有糾正她。父親希望菱子能以正常的行為習慣來做事,所以每次吃飯時,菱子一伸出左手,父親就會督促她換成右手。盡管用右手做事給菱子帶來了很多不便,但是菱子還是遵循父親的意願努力改變著自己的習慣,因為菱子覺得父親的觀點都是正確的。

一到冬天,菱子的手就會凍得又紅又腫,大拇指上的那個手指也會腫脹起來,直直地與大拇指呈90度角,母親看了覺得心疼,就把菱子冬天棉衣上右邊的袖子都剪破了,這樣菱子穿衣服時就不會疼得掉眼淚。母親還用長長的頭發把菱子的第六個手指纏住了,據說這樣它就不會繼續長了。

因為這個多出來的手指,菱子吃了不少苦,也受到了許多同學的取笑,隻不過因為父親是校長的原因,同學們也隻是私底下笑話她,但菱子並不覺得這對她有什麽影響。

直到念小學二年級時,菱子有一次在雨中摔倒,整個右手正好插在泥水中的一塊玻璃片上,那個已經被頭發纏繞成畸形並且已停止生長的手指硬是生生被切斷了,隻剩下一根細細的筋骨粘在上麵,傷口不停地往外冒血,血水和泥水混合在一起,菱子暈了過去……

等到菱子醒過來時,她已經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了,右手已被完全包紮起來,紗布纏了一層又一層。一個星期後,菱子就讓醫生給她解了紗布,大拇指上還剩下一毫米長的指根,象是被開水燙傷後隆起的一個小包。菱子覺得很開心,這樣,她就可以和別人一樣用右手做很多事情了。

但是,菱子最怕過的還是冬天,因為一到冬天,菱子的手就會凍得又癢又痛,哥哥笑話她的手像個肉包子。所以,菱子最盼望過夏天了,一到夏天就放暑假了,菱子可以和哥哥一起去祖母那裏。祖母每年暑假也都盼著孫女和孫子去,祖孫三人的世界總是充滿了歡聲笑語。

菱子喜歡跟在哥哥後麵和一群小夥伴玩耍,所以,她學會了男孩子玩的很多遊戲:玩滾珠,紙方板,跳山羊,玩警察抓強盜,她還會跟著哥哥去釣魚,爬樹,登水庫大壩,遊泳,抓青蛙,采蓮蓬,用網子捕蝦……菱子覺得和哥哥在一起總是充滿了無窮無盡的樂趣。

菱子喜歡和哥哥在祖母的瓜田裏比賽摘西瓜,喜歡跟著哥哥跳到湖裏摘菱角,有時會碰到很多螞蝗吸在腿上,菱子就會嚇得不敢說話,怕被螞蝗吸幹了血,哥哥這時便會不顧自己身上的螞蝗,趕緊跑過來幫菱子,等到菱子腿上的螞蝗都被除淨了,才發現在慌亂之中,菱子把螞蝗都甩到哥哥腿上了,哥哥就會皺了眉頭使勁地揪,菱子就會抿著嘴偷偷地笑,那時,菱子覺得自己有個哥哥好幸福。

因為有哥哥照顧,她就可以讓自己更加勇敢和任性。也正是因為這樣,菱子變得越來越大膽和調皮,性格也像個男孩子一樣,很少掉眼淚,也不會像其她女孩子那樣跟父親母親或祖母撒嬌。菱子還經常會把剛換的幹淨衣服弄得很髒,會在玩滑板時把母親給她新買的衣服磨幾個破洞。父母親都覺得菱子投錯了胎,沒有一點女孩的樣子。因為不會自己梳頭,總是留著和哥哥一樣的短發,也因為太調皮,母親便總是給菱子買男裝穿,菱子也很喜歡自己的造型,喜歡穿哥哥的衣服和鞋子。

因為一直跟哥哥形影不離的緣故,菱子習慣了陪著哥哥一起做很多事情。每當父親要求哥哥呆在書房練習毛筆字或做智力題時,菱子就會呆在旁邊給哥哥調墨,自己也會練習,但是菱子總覺得自己沒有哥哥聰明。字寫得不如哥哥漂亮,智力題也沒有哥哥做得快。隻有父親在讓他們猜謎語時,菱子才覺得自己有點成就感,因為哥哥猜謎語總是猜不過她。

每次父親在訓誡哥哥作為一個男子漢應該要做到的事情時,菱子就會把這些訓條記到心裏去:不輕易流淚,要有責任感,要堅強,要給自己樹立目標。菱子覺得自己應該以父親要求哥哥的標準來要求自己,這樣,才能成為一個有用的人。

 

(三)

菱子和哥哥在學校的成績一直很好,這主要歸功於父親的教育和引導。菱子念小學三年級時已經八歲,哥哥正麵臨著小學升初中的考試。時間一下子緊迫起來,哥哥也沒有那麽多時間和菱子一起玩耍了。

就在那年暑假,整個華中,華南和東南地區遇到了百年一遇的洪災。很多學校,村莊和街道都被洪水摧毀了,哥哥考到市中學並住校了,父親也換了工作,把家搬到另一個地方去了,祖母被叔叔接到了鎮上,菱子也被送到離家幾百公裏的姑姑家念書去了。突然之間,生活發生了很大變化,菱子寄宿在姑姑家,每到寒暑假父親會把菱子接回家團聚。雖然離開了家,菱子卻對外麵的世界充滿了期待和好奇,她甚至有些興奮。隻是與哥哥越來越疏遠,讓菱子覺得有些失落。

姑姑家住在滿目翠綠的山區裏,那裏除了盤山公路就是連綿起伏的丘林,還有壯麗的瀑布和清澈的溪水,以及每到春天滿山的山茶花和豔麗的杜鵑。天性愛玩的菱子覺得這裏簡直就是一個天堂,她甚至覺得自己到了一個世外桃源,那裏所有的人都淳樸友善,對生活充滿了熱情和憧憬。

菱子到姑姑家適應了兩天後,學校就開課了,菱子進入了四年級。那時山區的小學課程已經調整為六年製了,菱子之前所讀的是五年製的課程,所以,讀四年級時,幾乎有一半的課程菱子在三年級時已經掌握了,老師建議菱子直接讀五年級,父親不想菱子在跳級的過程中缺失了一個階段的成長,堅持讓菱子按部就班地一級級往上讀。

結果證明父親的決定是明智的,菱子在班裏的成績遙遙領先,而且這個良好狀況一直保持到小學畢業。菱子每科考試成績都幾乎接近於滿分,這讓任課老師們都覺得很驕傲。

菱子從未因考試成績而受過姑姑的責難,但是,讓她覺得疑惑的是,姑姑對她越來越不耐煩的態度和每天都留給她做不完的家務活。菱子也從那時開始自己去嚐試著給姑姑一家人做飯洗衣,而這也慢慢地變成了菱子每天必做的事情,隻有做完做好了,菱子才有時間和夥伴們一起玩。即便這樣,菱子還總是受到姑姑的指責和訓斥。菱子不想跟姑姑頂嘴,也不會跟她說不,因為這隻會招來更多的不滿和厭惡。菱子變得越來越文靜和內斂了,不再那麽調皮,也不再那麽任性了,因為菱子知道,在外麵生活,沒有人會容忍自己的放肆,也沒有人會遷就自己的任性。

後來姑姑把家搬到公路兩旁的居民樓,將菱子一個人留在了山腳下的小庫房裏。菱子還是會在姑姑的新家裏幫忙洗衣服做飯,每天弄到很晚了才一個人穿過幾條凹凸不平的山路到小庫房裏休息。有月亮的夜晚才看得清腳下的路,不會那麽容易摔倒,菱子覺得自己的平衡性不好,所以總是容易摔跤。讓她更害怕的是,山路旁住的幾戶人家養了幾條凶悍的狗,菱子每次經過時都小心翼翼的,即使這樣,還是躲不開狗那靈敏的聽覺,所以,有好幾次,菱子都在被狗追趕的時候摔得胳膊腿都破皮了,還有兩次被狗撕破了褲腿。菱子害怕得想哭,她在心裏鼓勵自己勇敢些,堅強些。然後,摸摸摔破了皮的膝蓋,繼續朝山腳下的小屋走去。

菱子每天最緊張的就是自己一個人走夜路上山,所以每天放了學就會很快做好飯,等姑姑全家人吃完了,菱子洗好餐具碗筷,再上山去休息。有時候老師會留一些家庭作業,因為山上的小屋裏光線不好,隻能點蠟燭,菱子就會在姑姑家做完作業再回去,經常弄到很晚才上山。

 

(四)

山上那間小庫房是由一個四十多平米的房間分隔開的,中間建了一道牆,牆裏鑿了一個圓形的洞,對麵住著一位年逾八旬的老奶奶。老奶奶經常會通過洞口給菱子遞過來一個西瓜,幾個西紅柿或幾塊糕點。菱子覺得老奶奶很像祖母,所以把奶奶看得很親。一老一少就這樣每天隔著一堵牆說著話,兩人都不至於太寂寞。

菱子住的這邊塞滿了鋤具,木材,蜂窩煤,當然,也是老鼠的聚集所,地上全是老鼠洞,有時甚至會有蛇,菱子的床是由兩條長凳和一塊門板搭起來的,兩張終年不換的厚褥子和厚棉被,外麵圍了一個蚊帳,菱子每天都會把蚊帳用夾子夾好,防止老鼠或蟲子跑到床上去,但是,一到冬天,老鼠就會全鑽到褥子的棉絮裏麵,菱子每次睡覺之前就會用手在床上拍一遍,把老鼠都趕走,但每到半夜,菱子還是會被老鼠弄醒,然後做很多噩夢……

冬天冷的時候,菱子就會向隔壁老奶奶借一根尼龍繩,綁在門外兩棵樹之間,然後抱了被子和褥子出來晾在上麵曬太陽。床單和被罩也是自己拆了拿到河邊去洗,姑姑很少會來,偶爾來一次,就會絮絮叨叨地罵菱子一通,指責她把房間弄得太亂。菱子便會把小屋再重新布局一下,但是,怎麽收拾都沒有辦法趕走那一群老鼠。

夏天天氣炎熱,菱子便把被子疊好了放在床頭,把床挪到房門口通風的地方,因為有很多老鼠洞,地上坑坑窪窪,有一條長凳腿還被老鼠咬掉了幾塊,支撐力不夠,菱子睡覺時翻一下身,床就會坍塌,菱子在迷迷糊糊中也顧不了身上的疼痛,隻是趕快把床搭起來繼續睡覺。

有時候隔壁的老奶奶聽見了這邊的聲響,就會開了燈,透過洞口給菱子照明,菱子的房間沒有電線,每天都是點蠟燭,也隻是睡覺之前用幾分鍾,因為燃多了跟姑姑要錢買蠟燭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菱子房間的小窗口對麵是一棟三層的小洋樓,一樓的庭院正對著菱子的窗口,庭院裏種滿了鮮花,菱子每天早晨起床後就會在院子前站一會兒,聞聞那些花香,然後懷著美好的心情開始新的一天。

很久以來,菱子一直不知道對麵樓房裏住的什麽人,因為菱子每天很早就從山腳下離開了,到很才回來。後來有一段時間,菱子每天晚上回到小屋時,路口總站著一個頭發淩亂花白的瘋老太太牽著一條大狼狗,等菱子打開房門進屋以後,她就會牽著狼狗回到樓房裏去了。偌大一個洋樓似乎隻住著她一個人,聽人們說她的子女都住在城裏。而她在日本傾華時曾做過日本人的情婦,解放以後她就徹底瘋了。此後她的子女就為她在山腳建了這棟洋樓,請了個保姆照顧她的飲食起居。

菱子經常看見她穿著各式各樣的旗袍在陽台上唱歌,歌聲委婉淒麗,悠遠綿長,想必她年輕時定是個風姿綽約的女人。菱子有時候會看見一群小孩戲弄她,她便牽了狼狗追趕那些壞小孩,但是她從未讓狼狗咬過菱子,每次見到菱子,她就會張開嘴笑,滿口的牙齒掉得隻剩下幾顆了,笑的時候臉上的皺紋堆成深深的溝壑,老樹皮一樣的手總是牽著那條狼狗。菱子不明白為什麽她總是衝著自己笑,因為怕她突然放狗咬自己,菱子見到她也總是回報她一個燦爛的笑容。

後來有一次過中秋節,姑姑一家三口都去親戚家團聚去了,菱子煮了麵吃完後,早早地回到了山上,菱子在路口沒有見到那位老太太,也許她被接到城裏過節去了吧,正當菱子進屋剛鎖上房門時,有人敲門,菱子把門打開,卻驚訝地發現是對麵樓裏的老太太,她們從來沒說過話,菱子不知道她要做什麽,有些緊張,尤其是看到她身邊的狼狗。老太太又衝著菱子露出笑臉,右手從背後移到前麵,手裏抓著一大袋月餅,菱子正扶著門發愣,她一把將月餅塞到菱子手上,就說了“月餅”兩個字,然後轉身離去了。菱子張著嘴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反手關上了門,將月餅放在床邊的紙箱上。

從那以後,菱子就再也沒見過她,不知道她到底還在不在那棟樓裏,還是去了什麽遙遠的地方,菱子一直覺得欠她一聲謝謝。也許是她的子女把她接走了吧,這樣,她或許會快樂一些,菱子這樣想。

 

(五)

菱子每天的生活節奏都差不多,上學,到姑姑家做飯洗衣,回小屋睡覺,三點一線。菱子每天都過得很開心,因為學校有很多好朋友,學習成績很好,老師對她很關照,唯一讓菱子覺得尷尬的是參加集體活動時菱子總是很拮據。

父親每學期都會為菱子支付足夠的學費和生活費,但這筆錢被姑姑克扣了很多。學校規定學生每天要在校內用早餐,每個月支付八元。但是,菱子每個月都會因為要不到這幾元錢而餓肚子。好在同學們都非常友善,大家總是你一元我一角地將自己的零用錢捐出來給菱子支付早餐費。菱子每每都會感動得眼淚汪汪。

偶爾碰到學校組織活動去春遊或野炊,菱子也是硬著頭皮去跟姑姑要點錢買些幹糧在路上吃,姑姑心情好時會給菱子一元錢,菱子可以買兩個包子和一瓶汽水,還能剩下四毛錢。而其他的同學都是背了滿滿一書包的零食和飲料。當然,同學們都會分給菱子,有的同學會專門在家給菱子準備一份,菱子突然間就變成最幸福的人了。菱子記憶中最深刻的一次生日也是在學校度過的,放晚學後同學們都留下來為菱子精心準備了蛋糕和糖果,每個人課桌上都燃著蠟燭,整個教室被裝點成一個激動人心的派對場,老師也被邀請來為菱子慶祝生日,那一年的成長歲月滿是歡樂和幸福,菱子覺得那是因為身邊有很多關心和愛著她的朋友。

菱子快樂的時候就會給哥哥和爸媽寫信,跟他們分享自己的喜悅,同時也會讓親人不必對她太牽掛。菱子從來不跟爸媽說自己不開心的事情,也不會告訴他們自己有多害怕住在山上那間小屋裏。菱子告訴自己在外麵應該要堅強,要學會懂事。

六年級放寒假時,菱子回家過年,她特意準備了一盒甜點,是祖母最喜歡吃的,很久沒見到祖母了,菱子想給祖母一個驚喜,因為在菱子的心裏祖母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比爸媽還疼愛她的人。但是,那一年的年夜飯桌上菱子沒有看到祖母,而每年過年,叔叔都會帶著祖母一起來團聚的。

菱子心裏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在她的再三追問下,最後從叔叔口中得知祖母已經離世兩個多月的噩耗。菱子抱著自己給祖母精心準備的甜點一直呆坐在那裏,大腦裏一片混亂,她無法相信那麽疼愛她的祖母竟舍得丟下她就這樣離開了!菱子發瘋似地冒著大雨跑出去了,她拚命地喊著祖母,外麵除了風聲和雨聲就不再有任何聲響了。菱子跪倒在後院的水仙花旁,過年買的新衣服全都浸在了泥水裏,雨水和淚水交織在一起,訴說著菱子對祖母無盡的想念。那盆水仙花是祖母去年抱過來送給菱子的生日禮物,祖母說等水仙花長得像田野裏的麥子一樣多時,菱子就會長得像仙女一樣美麗了。現在水仙花已經分離出了好多株,潔白的小花開得滿院都是,花瓣上聚積了一些雨水,像一顆顆晶瑩的淚珠。菱子知道不管她是否能夠接受,親愛的祖母已經永遠地離開她了。

母親說祖母走的時候嘴裏一直呼喊著菱子,她讓母親把她手上的戒指摘下來留給菱子,那枚戒指跟隨了祖母一輩子,也是菱子有記憶以來看到的祖母唯一佩帶的首飾。那是一枚普通的純銀戒指,祖母已經把它戴得非常光滑了,邊緣比中間薄了許多,閃著清亮的光澤,戒指內側刻有一圈小楷體字:吉祥如意,幸福安康。菱子把它用線係起來掛在脖子上,戒指垂掛在靠近心髒的地方,她開始相信祖母正在天堂裏看著她成長,並保佑著她健康幸福。

菱子繼續在遠離父母的日子裏堅強獨立地生活著,並向親人傳遞著她永遠分享不完的快樂。直到菱子小學畢業,以全校第一的高分考上市重點中學,父母親過來幫菱子搬行李時才發現,原來女兒一直都在向他們編織一個美麗的謊言。母親看到菱子那間關上了門幾乎看不到光線的小屋裏塞著隨時可能倒塌的床,還有數不清的老鼠在屋裏四處竄動,以及擺在床頭的菱子用針粗線條縫合的被罩,母親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隻是心疼地紅了雙眼,然後默默地收拾好了菱子幾件簡單的行李。母親突然明白女兒寫在信裏的快樂竟是經過誇張和想象出來的,這種幸福在自己親眼目睹的現實裏一下子變得那麽蒼白和虛幻。父親什麽話也沒說,一直沉悶地看著菱子和母親收拾行李。菱子知道父親心裏很痛,她開心地跟母親講著學校裏快樂的事情。

 

(六)

那年暑假過後,菱子沒有去她考上的那所中學,而是在父親的安排下去了另一個城市,上了另一所重點中學,那裏離二叔家很近。

上中學後,二叔跟父親商量不要讓菱子住校了,直接搬到他們家裏去住,父親覺得讓菱子住校也許會比較艱苦,所以就同意了。菱子從此又開始了第二段寄宿生活。

因為有前麵的經曆,菱子知道自己每天隻有多做點家務活才不會令二嬸覺得厭煩。但時間久了,就會有很多矛盾。經過一年的磨合,菱子和二嬸始終沒有達成默契,菱子不知道自己哪裏沒做好,但她確實已經盡力了。雖然二叔經常會從中調和,也很照顧菱子,但這並不是長久之計,反而弄得他們夫妻倆經常為菱子的事情爭吵,菱子並不想這樣,讓自己覺得很內疚。也許有些人根本就是無緣在一起共處的,勉強在一起生活,都會用刺互相紮痛對方,最後弄得不歡而散。

念初二時菱子又轉學了,在附近的城市輾轉。因為菱子初一期末考試的成績很好,父親也就很容易將菱子轉到了一所聲譽較好的中學,並安排菱子在學校住宿了。因為總是轉學的緣故,菱子每到一所新學校都需要一段時間和新同學融入,所幸的是,菱子總是會因為成績突出而很快受到老師和同學們的青睞。

進入新學校一個月後,學校就舉辦了一次年級統考,菱子以班級第一,年級第三的優異成績受到了老師的關注。菱子被從剛來時最後一排的座位上調到了教室的前排。班主任老師還讓菱子自己選擇喜歡的座位,其他的任課老師也經常會叫菱子去家裏吃飯,菱子突然發現原來成績好了會受到這麽多優待。菱子從未在課後學習過,她隻是會在上課時對自己不懂的問題聽一聽,也很少向老師請教問題。通過幾次考試,有很多老師和同學都認識了菱子。菱子每天做著自己該做的和喜歡做的事情,在學校裏優遊自在地生活著,她覺得住校的感覺非常好,不用考慮寄人籬下的不便,也不用委屈自己去做那麽多不喜歡的事情。

菱子經常會在課間去看舞蹈班的同學排舞,也會在放學後跑到操場上看體育組的學生集訓,有時候她還會溜到美術班看那些素描和彩繪,菱子看完後就會回來自己練習,那些藝術班和體育班的課程都那麽吸引她。

但是,老師是不允許菱子過多地在這些業餘愛好上花費精力的,因為菱子是學校重點培養的文化班的學生,她有足夠的天資考上一所好的高中,這也是老師和父母的期望。所以,菱子的很多興趣愛好就在這時候夭折了,沒有得到培養和發展。菱子一直覺得自己有點藝術天分,比如舞蹈或者美術,但這點天分都在日益緊張的學習中被抹煞了。菱子日複一日地投入到了越來越緊張的學習之中。

 

(七)

菱子剛念初二時哥哥已經參加完中考了,但是因為哥哥在考試時生了一場大病,中考還剩一門沒考完便休學在家了,此後又在家裏休養了兩年,等到菱子念完初三參加中考時,在父親的執意下,哥哥和菱子一起參加了中考,菱子知道哥哥是不願意和妹妹一起走進考場的。中考的結果是哥哥和菱子的總分僅有三分之差,但是,哥哥也許是覺得沒有麵子的,他對生活的態度變得越來越消極,與菱子之間的感情也越來越疏遠,菱子覺得越來越無法走進哥哥的生活,無法像小時候那樣跟他一起玩並受到他的照顧。菱子覺得也許是因為這些年兩人一直分開的原因,讓兄妹感情變得淡漠了。

報考誌願時,菱子選擇了自己理想的高中,而哥哥突然變得叛逆起來,故意違背父親的意願,隨便填了一所中專院校,父親知道後連夜趕到學校為他更改誌願,兩個人執拗起來,把誌願來回改了三四遍,最後父親還是很心痛地接受了哥哥報了一所中專的水產養殖專業,父親知道,那是他根本不感興趣的一門專業,而當時他的分數足夠上任何一所高中。盡管如此,父親還是極力支持了哥哥的意願,為他一次性籌齊了三年的學費。此後哥哥就一直在學校住宿,寒暑假才會回來,偶爾會打電話回家,也從來不向家裏要錢。菱子上高中後也住校了,每個月末會回一趟家,爸媽會為菱子準備好一個月的生活費和零用錢。菱子在家休息一兩天後就會坐公交車回學校去。爸媽並不怎麽擔心菱子,因為菱子這些年在外麵早已學會了獨立生活,而且知道怎樣做才不會讓爸媽擔心。

而哥哥越來越叛逆的性格讓爸媽變得無所適從,擔心和焦慮成了他們生活的主題。就在那個時候,家裏突然多了個比菱子小一歲半的妹妹,就讀於菱子以前所在的中學,每個周末回一次家。雖然一家人在一起團聚的時間並不多,但這也讓生活突然變得不和諧起來。

妹妹是在菱子被送到祖母家一年後出生的,聽母親說妹妹的降臨是個意外,當時又遇到國家計劃生育部門的嚴查,妹妹出生後不久就有一對無子嗣的夫婦請求領養,母親在極端痛苦和矛盾的情況下同意了對方的請求,將妹妹送人了。對方家庭條件很優越,把妹妹也當作親生女兒來養育,爸媽覺得這樣對妹妹也許會更好,不至於留在一個多子女的家庭裏無法擁有父母全部的愛。

此後的十多年裏,妹妹一直都享受著獨生子女特有的待遇,擁有養父母給予的全部關愛,吃著菱子小時候無法品嚐得到的食品,永遠穿著各式各樣的新衣服,而這與菱子經曆的生活是截然不同的,也是菱子不敢去奢望的。

但是,也許人生總是難免會經受一些挫折和磨難,就在這一年的夏天,妹妹的養父母在從美國洛杉磯度假回國的途中墜機身亡了,妹妹一下子從幸福的天堂跌到了穀底,成了一個無所依靠的女孩。爸媽知道後立即把妹妹接回了家,也了卻了他們埋藏了多年的心病。 

然而所有類似的故事似乎都難逃一種結局,那就是父母要麵對拋棄多年的女兒永遠發泄不完的怨恨和敵視,不管他們當初是緣於什麽樣的初衷。

妹妹隨養父姓,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關瑩。菱子一直覺得妹妹的名字晶瑩透亮,映射著一種雅致的光芒。菱子隨爸媽稱呼妹妹為“瑩瑩”,盡管妹妹並不喜歡他們用這樣一種刻意跟她親近的方式稱呼她,但一家人還是這樣親切地叫著她。瑩瑩從來不叫爸媽,當然也不會叫姐姐,隻是和爸媽一樣叫她菱子。菱子並不在意瑩瑩怎樣稱呼她,但是卻很在意瑩瑩對爸媽的態度,看著瑩瑩對爸媽的不屑和冷漠,還有爸媽的忍氣吞聲,菱子覺得很心痛。有時候看不過去了,菱子就會以姐姐的身份來教育妹妹,隻是瑩瑩是從不理會的,而且還經常對菱子嗤之以鼻。

盡管如此,菱子還是很希望能努力改善姐妹之間的關係。菱子月末回家時總不忘給瑩瑩帶點小禮物,一個發卡,一本書,或者一套精美的畫冊,但是瑩瑩並不領情,有時候還會當著菱子的麵把禮物扔掉。菱子並不跟她計較,還是一如既往地做著她覺得應該做的事:妹妹返校時給她收拾行李,為她疊衣服,教她在學校裏怎樣安排自己的學習和生活。

因為瑩瑩所成長的環境讓她形成了以自我為中心的處事方式和行為習慣,加上家人覺得對她有所歉疚,她便一直放縱著自己不懂事的行為和嬌縱的個性。瑩瑩在學校住著最好的宿舍,爸媽也會盡量給她多一些零花錢,她每個周末回家都會帶回滿滿一包髒衣服理所當然地扔給母親,而這樣的事情是菱子從未交給母親做過的。瑩瑩經常會在生活上跟菱子進行攀比,並且執意要求與菱子的花費同樣多,不管這些錢是用在吃穿住行上還是用在學習上。瑩瑩也會在學習上跟菱子較勁,菱子在初中時所達到的名次和高度,瑩瑩也會全力以赴地去企及,就連兩個人的身高差距都成了瑩瑩耿耿於懷的焦點。正是因為瑩瑩這種失衡的心態,讓她自己變得疲憊不堪並且日益驕躁。這讓菱子覺得很難過,但她卻無力去改變這一切。

這種現狀一直持續到哥哥放寒假回家才得到暫時的改善和緩解。瑩瑩與哥哥出奇地投緣,有什麽心裏話瑩瑩都會跟哥哥講,在瑩瑩與菱子發生爭執時,哥哥也會袒護瑩瑩,因為瑩瑩是最小的妹妹。菱子不知道為什麽自己不能做一個好姐姐,盡管她很想做好。此後,一家人一直處於這種奇怪的關係模式中,瑩瑩隻會在麵對哥哥時有好脾氣,而在麵對其他的家庭成員時,瑩瑩就是一顆隨時可能爆發的炸彈。

 

(八)

菱子大多數的時間都是在學校度過的,一學期也回不了幾次家,所以就算跟妹妹之間有所隔閡,也不會造成菱子太大的困擾。讓菱子覺得煩心的是,上高一沒多久她就對那些複雜的物理化學課程越來越力不從心了。菱子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能力,但是,在日益深入的學習中,她變得越來越沒信心了,上初中時的數理化可能比較淺顯,菱子學起來也比較得心應手,而高中課程的數理化科目難度突然加深了許多,這讓菱子無所適從,她開始懷疑自己一直以來的學習方法是否正確。

菱子的同桌蘇婷是一個文靜少言的女孩,她每天都會早早地到教室進行功課預習和練習各種習題。她的數理化成績很好,菱子很羨慕她能把那麽複雜的問題搞懂。所以,菱子經常會向她請教,蘇婷也會毫無保留地教她,在同桌幾個月的時間裏,兩人相處得很融洽。

沒過多久,班裏進行了座位的全麵調整,蘇婷被調到了教室靠近樓道那組的中間座位上,菱子被安排到了正對著講台的第二排座位,三人一排,得天獨厚的位置,菱子有了兩個同桌,中間是小巧甜美的女孩林蘭,最左邊是聲音洪亮的娟子,菱子坐在最右邊,靠近蘇婷那一組。

林蘭擅長語文英語類的文科科目,和菱子屬於同一係列。兩人都嚴重偏科,遇到數理化就暈得一塌糊塗,有著同命相連的感觸。娟子和蘇婷一樣精通數理化,老師講的內容一聽就懂,還能舉一反三。

前排坐的三個男生都是理科高手,好像他們都能無師自通地把那些高難度的習題學得通透,這是菱子望塵莫及的,菱子突然覺得那麽多年建立起來的自信一下坍塌了,她覺得自己肯定是不如別人聰明的。

讓人頭痛的是,數理化每個周末都要進行測試,菱子一看到那些印滿習題的散發著油墨味的試卷就覺得發暈,好不容易讀懂了問題,又無從下手,滿腦袋的公式也不知道該用哪個。看著別人都在埋頭苦幹,不一會兒就把試卷上空白的地方填滿了,菱子心裏就更加煩躁發慌,她幹脆就不做了,在草稿紙上畫起漫畫來。

兩個小時的測試時間終於熬過去了,下課鈴也響了,身邊的同學們都紛紛站起來交了試卷,菱子才挪著緩慢的步子將她的試卷塞到最底下。看一眼林蘭,她也一臉的忐忑不安和沮喪。娟子又開始亮出她的大嗓門和前排的幾個男生探討著解題方案。隻有蘇婷會向菱子投來安慰的目光,一切盡在不言中。

偶爾也會舉行一兩次語文或英語測試,菱子和林蘭才有機會揚眉吐氣,也許有些人的智力神經裏隻有關於語言和抽象思維的概念,對於數字和嚴謹的邏輯思維根本就沒有感覺。菱子覺得這是給自己對於理科過於遲鈍的最好解釋。

月考語文作文評比,菱子得了年級最高分,文章作為範文在班裏傳閱,林蘭班級第三,娟子正前方的陳江獲得第二。陳江有些不服氣,借了菱子的文章去看,遞給菱子一張小紙條:言過其實。菱子撇了一下嘴,表示對他的心態予以理解。

菱子前麵的小桐是個智商很高的男孩,他上課時總在老師眼皮底下捧著金庸的武俠小說在看,課本一半拖到桌邊正好蓋住小說的大部分,隻留出自己正在看的段落,看上去就是在認真看課本,隻有菱子對他的小動作看得真真切切。讓菱子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在根本沒有聽講的情況下,老師布置的練習題他居然能做到百分之百的正確。林蘭前麵的歐陽宇是個化學奇才,幾乎所有的化學題到他手上都能迎刃而解,隻是英語差得沒影,而他母親還是英語教師。坐在娟子前麵的陳江是最讓菱子覺得不屑一顧的人,盡管他的文理科都很好。也許是那張紙條還讓菱子耿耿於懷吧。所以,坐在前後兩排的六個人課間進行討論或閑聊時,菱子從來不和陳江說話,雖然她覺得自己並不是個小氣的人。

而菱子的這種表現和反應更加引起了陳江的關注,他經常會有意逗菱子,向她借筆或橡皮擦,有一次還把菱子新買的橡皮擦切成兩半自己拿走了一半,這讓菱子非常氣惱,她最討厭別人自作主張,不征求她的意見而恣意作為。她更討厭自己在男生麵前總是訥於言詞,沒有勇氣與他們多說話,更不用說和他們進行理論或爭執了。所以,菱子一直壓抑著自己對陳江的反感,沒有跟他吵架。而陳江似乎覺得欺負菱子成了一種樂趣。

而且每當菱子和林蘭遇到理科難題沒辦法按時交練習本或試卷時,陳江就會轉過身來,津津有味地看著她們愁苦不堪的表情。這讓菱子覺得非常窘迫又顏麵掃地。

高一的生活就在這種苦悶和壓抑中一天天熬著,無數次的測試和統考讓菱子幾乎看不到希望了,成績單上除了語文英語曆史政治等文科科目分數還算不錯外,剩下的理科科目幾乎沒有一門及格的。看到林蘭有時為此傷心流淚,菱子都不知道自己到底還會不會難過了,她覺得自己或許已經絕望了。

每次大考後,班裏的座位就會大幅度調動一次,菱子被從當初那個占據最佳地理位置的座位上調到了老師根本留意不到的教室角落裏,她更沒有學習的欲望了,每天隻盼著早點結束這暗無天日的生活。學校的大環境裏滋長著重理輕文的觀念。理科成績不好的學生,就算文科再突出也得不到老師的關注,菱子已經深刻認識到這一點了,而且她以自己的親身經曆驗證了這一論斷。

不知道陳江是出於同情還是出於經常欺負菱子的內疚,他偶爾還會幫菱子在滿是叉叉的物理練習本上附上一份完整的正確答案,菱子卻覺得這對她隻是一種嘲諷。菱子每次回家,父親都會問起她在學習上的情況,菱子隻是一聲不吭地把成績單一把塞到父親手裏,然後低頭鑽進書房裏去了。父親也不明白為什麽一直以來成績都很優異的菱子,怎麽到了高中以後突然變得這樣令他發愁。父親覺得是菱子沒有努力學習,也會猜測她是不是在學校受到了什麽困饒,女孩子長大了,就會多了很多思想包袱,心思也就不能全都放在學習上了。菱子不想跟父親解釋什麽,她覺得怎麽解釋都是多餘,因為沒有人會認為她在努力學習的情況下,成績會得不到提升。她更不想告訴父親她一看到理科題就頭痛。妹妹瑩瑩的成績越來越好,菱子覺得自己很慚愧。因為瑩瑩一直都在以她做參照。

 

(九)

高一上半年好不容易熬過去了,寒假過完後返校第二天正好是菱子的生日,菱子也沒心情為自己慶祝生日,她隻是覺得很難過,這一年都沒什麽收獲就過去了。晚自習下後已經十點了,菱子正收拾課本準備回宿舍,蘇婷,林蘭,娟子,歐陽宇,小桐和陳江竟然拿了包裝精美的六份禮物堆到她麵前。菱子一時語塞,感激地看著這些同學,不知道該說什麽。六個人把早已準備好的水果,零食和一個大蛋糕搬出來,擁著她到學校操場上大肆慶祝了一翻。菱子的心情突然好了許多,這半年來她都沒這麽開心過了。

因為這次生日聚會,幾個人的感情變得親密起來,像幾個兄弟姐妹一樣,有什麽事情大家都互相幫忙,菱子的學校生活也沒那麽煩悶和苦惱了。菱子也通過這幾個好朋友,開始有勇氣和男生說話了。陳江也不再故意刁難她,還經常教她一些解題思路。

沒有那麽多煩惱的日子好像過得很快,下半年竟也不知不覺過去了。期末考試後就麵臨文理分班了,菱子覺得自己算是鬆了一口氣,不用再勉強自己為了那些理科習題犯難了。她和林蘭都在分科欄目上填報了文科,剩下的幾個好朋友當然是分到了理科班。

暑假結束後,菱子和林蘭進了同一個文科班,兩個人一下子覺得像是進了天堂,生活開始變得那麽美好。因為兩人文科成績都很突出,在班裏也就如魚得水,菱子覺得未來一定會更加光明了,放假回家時菱子也會安靜地坐下來跟父親交流學習和生活上的事,以前的自信突然找回來了。

高二上學期結束後,林蘭突然決定要轉到美術班,她說自己對政治曆史也沒興趣,雖然她學得也很好,菱子覺得林蘭其實很聰明,她不用很努力就可以把功課學得很好。但是林蘭喜歡偷懶,她不想在學習上太辛苦。因為有初中時學美術的功底,林蘭也就決定要去美術班繼續發展她的興趣愛好了。林蘭轉班後,菱子有一段時間一直適應不過來,以前兩個人都是形影不離的,現在都分開了。和理科班的蘇婷,娟子她們也很難有時間見麵,雖然同在一所學校,幾個人都因為各自忙碌的學習生活沒有時間交流。

菱子在文科班裏發展得越來越好,同學們也很喜歡菱子,她各方麵的能力也慢慢體現出來,從文科科代表變成團支書又擔任起班長的職務。學校舉辦活動,菱子就會積極組織同學參與,在定期舉辦的全校學生交流大會上,菱子也就成了文科班的發言代表,她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勇敢了,在麵對台下幾千人講話時,菱子也能鎮定自如。

陳江在理科班的成績也日益突出,他在文娛體育等方麵表現出來的特長讓他成為了學校裏的風雲人物,許多女孩子都開始主動給他寫情書,那個時候他的生活裏可謂桃花滿園,芳香四溢。偶爾在校園裏碰到菱子時,陳江還是會捉弄菱子,不過,菱子也已習慣了他的惡作劇,就不跟他過於計較了。

到高三時,學習緊張得有些令人窒息,每個人就像上了發條的鬧鍾一樣,不知疲憊地轉著。離高考還剩下四個月的時候,陳江突然找到菱子問她是否願意和他報考同一所大學,菱子有些訝異也有些緊張,她不知道陳江到底時出於什麽意圖來問她這個問題的,所以菱子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接下來的幾個月是學校對畢業班舉行的各種預測和模擬高考,大家都在這種緊張的氛圍裏積極準備應戰。這一年7月7日的高考終於來到了,經過三天的考試,高中生活徹底劃上了句號。填寫高考誌願時,菱子報了廣州的院校,陳江選擇了北京。

 

(十)

菱子高考結束回到家時,哥哥向家裏發布了一個爆炸性的消息:這幾年他把父母親給他準備的學費全都存在了銀行,隻是用了一小部分的錢在學校附近租了間宿舍,每天都在外麵打工,用微薄的收入應對自己每天的生活開支。而學校的課程他從來就沒去聽過,也從來沒有交過學費,學校老師當然不認識這樣一個學生,因為他當初根本就沒到學校報到過。

父母親聽到這個消息差點要暈過去,菱子一直陷入沉思裏,不明白為什麽哥哥會變成這個樣子。也許真的是到了叛逆的年齡,因為找不到可以傾訴的人,就隻想把自己徹底毀滅來引起關注。父親開始變得心灰意冷,直接讓哥哥回家了,每天隨便他做什麽都不願去管了,就這樣,父親和哥哥每天在家裏橫眉冷對,互相傷害對方,母親隻在一旁抹眼淚。

終於有一天,哥哥受不了家裏這種令他窒息的氛圍,帶了自己簡單的行囊不告而辭了。從此,再也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在做什麽。父母親失魂落魄地過著每一天,祈禱著有一天他能回來。

不久高考分數就下來了,菱子因為四分之差與廣州的重點院校失之交臂,當時瑩瑩也考上了高中,菱子不想給家裏增添太大的經濟負擔,於是在誌願表上填了服從調劑,被調到了內蒙古邊疆城市的一所二類院校就讀。父親因為工作調動,又一次舉家搬遷,到武漢定居下來。菱子一直到臨走時也沒盼到哥哥回來,爸媽怕哥哥回來找不到家,就留著以前的老房子沒賣。

菱子懷著失落的心情收拾行李準備遠行時,從瑩瑩那裏得知了父親的婚外情,母親在極端矛盾的漩渦裏痛苦地掙紮著,一個看似完整的家庭正在走向分化。而這麽重大的一個家庭變故,竟然被高考後每天忙於參加同學宴會的菱子給忽略了。讓她難以接受的是,這樣的事情竟會發生在幾十年來相敬如賓,恩愛有加的父母身上。菱子突然沒有了主意,她不知道在她走後,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庭還能支撐多久。也不知道哥哥什麽時候才能回家,他是否能接受這樣的變故。瑩瑩突然變得懂事了許多,她開始去關心母親,與母親交流談心,菱子也開始第一次聽到瑩瑩叫媽媽。這也許是唯一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吧。隻是瑩瑩對父親更加仇視起來,父親在這種尷尬的處境中一下子變得蒼老了。

菱子臨走時隻是對母親說了許多安慰的話,她沒有任何語言麵對父親,盡管在她心裏認為父親是可以原諒的。

 

(十一)

下午趕到武昌火車站,沒有直達內蒙古包頭的票了,先買了一張到北京的臨時票,運氣還算好,在上學高峰期還可以買到臨時座票。菱子在候車室裏買了兩個麵包和一瓶水,算是當作晚餐了,菱子對食物從來都不挑剔,能填飽肚子就可以了。好不容易等到檢票時間了,結果廣播公告列車晚點,令人泄氣的是,竟然還要等三個小時,菱子便又買了點食物應付了一下肚子,然後,翻出背包裏的《讀者》倚在座位扶手上看。但是總是心不在焉,心裏一直想著家裏的事情。

漫長的等待終於結束了,夜色也降臨了,菱子隨著人流一起湧入了車廂,按照車票上的座位號坐了下來。隨著一聲長長的沉悶的鳴笛,列車緩緩向北京方向駛去,菱子是很容易在搖晃中進入夢鄉的,所以,上車沒幾分鍾,菱子就靠著玻璃窗睡著了。窗外是一望無際的漆黑,車廂裏充斥著人們嘈雜的喧囂聲,外麵隻有火車在前行的過程中發出的有節奏的聲響。

列車經過12小時的行駛於第二天清晨7:00整到達了北京西站,菱子在迷迷糊糊中擰著兩包行李被人擠出了車站。這已經是菱子第二次來北京了,第一次來時是和另外兩名同學參加武漢市人壽保險公司舉辦的電視搶答賽,獲得北京免費一周遊的獎項時在北京的各個風景名勝區遊覽過一次。所以,這次來北京菱子並沒有陌生的感覺。

菱子出站後又去售票廳訂了去內蒙古包頭的車票,此趟列車要等到晚上7:00才從北京始發,菱子便直接將行李放到了存包處,乘公交車去西單逛街去了。

西單的小吃街擺滿了各種風味的美食,香氣撲鼻,菱子買了燒烤,夾肉饃,麻辣串吃了個全飽,又去明珠商廈的小飾品大賣場逛了半天。她喜歡看那些精美的小飾品,各式各樣鑲著水鑽的發卡在燈光的映射下璀璨奪目,紫水晶、貝殼、珍珠、藏銀和古木色的珠子串成的手鏈讓人愛不釋手,各種材料和形狀的耳丁、耳環、耳鏈、耳排帶給人無數的遐想,最讓菱子心動的是那些錯落有致點綴在玻璃櫥窗裏散發出萬種風情的項鏈,有小珍珠和蕾絲穿插在一起編成的雙層項鏈,配上低胸晚禮服,可以把一個女人的高貴典雅發揮得恰到好處;也有淺綠色和乳白色相間的單孔橢圓形貝殼穿上相同色係的絲帶和黑色珠鏈搭配而成的項鏈,與韓版寬鬆的休閑上裝配合在一起,時尚新潮又不失品位;淺粉色桃形琥珀墜子配合粉色係彩條織帶,適合各種淑女裙裝和休閑裝,文靜又可愛。

除了那些琳琅滿目的小飾品,西單商場裏還有一整天也逛不完的潮流服飾,所以,菱子一天都泡在裏麵沒出來,她覺得物欲橫流有時候也是一種享受,隻是她會把這種欲望限定在一定的金額和數量裏,她向來都是個理性消費者。

離檢票時間還有一小時的時候,菱子便擰著挑選回來的商品返回了火車站。因為肚子一天也沒空著,菱子就隻買了一瓶水,取回寄存的行李,等待檢票準備離開了。

這趟列車是從北京始發的,準點啟動,菱子的座位靠近走廊,她不喜歡在她身邊人來人往,這會打擾她思考問題或者睡覺。坐在靠近窗戶那邊的是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男孩,他坐定後就塞上了耳機,菱子本希望他能主動提出和她換座位的想法變成了泡影,她便翻出從火車站買來的北京晚報看起來,天色完全黑下來時菱子已經睡著了。後來在迷迷糊糊中被一個手掌推醒,原來是自己的頭靠到臨座的男孩肩上了,菱子頓時羞紅了臉,趕緊往走廊那邊挪了挪,不一會兒她又睡著了,後來好像又被推醒了兩次,等到天亮時,火車已經到站了。

菱子昏昏欲睡地拖著行李下了火車,一個根本沒有站台滿地是黃沙破舊不堪的火車站呈現在她眼前,菱子揉揉眼睛,確定這不是在夢裏,心情突然沮喪到了極點,雖然她來之前已經在心裏對這裏的荒涼景象構想了無數回了。菱子很想就這樣拖著行李回去,但她不能這樣做,既然決定了,就不能讓自己後悔。

菱子的錄取通知書放在行李包的最底層,她都沒仔細看過,隻知道自己已經超過最後的報到期限兩天了,也不知道學校還會不會接納她。當然現在已經沒有校車來接待新生了,她也不知道火車站離學校還有多遠,因為拖著行李太累,菱子就在火車站附近攔了輛出租車,出租車走的路線凹凸不平,周圍的路麵都在翻修。好不容易從那些顛簸的路段裏開了出來,眼前竟然是一片寬闊筆直的公路,公路兩旁生長著枝葉繁茂的整齊的楊樹,楊樹下麵是無限延伸的碧綠的草坪段帶,其間還開滿了各種顏色亮麗的鮮花。抬頭看看天空,是一望無際的湛藍,菱子的心情一下子變得輕鬆起來,她正搖下窗玻璃呼吸著這個草原城市的新鮮空氣時,車已停下來了,滿眼翠綠和開滿鮮花的校園出現在她眼前,菱子覺得這對她來說簡直是個驚喜!因為她出火車站時已經做了最壞的心理準備。

 

(十二)

菱子拖著行李邁進了學校大門,剛在校門口站定,左邊接待處就走出來一個自稱學生會成員的女孩,滿臉笑容地為菱子接過行李,並帶著她去樓管處登記住宿。菱子拿到宿舍鑰匙並在女孩的幫助下將行李搬到三樓後,因為太疲倦,她都顧不上辦理其他登記手續便找到自己的床鋪倒頭就睡了。

一覺睡到天黑,睡得昏天暗地,醒來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多鍾了。菱子起來洗了把臉,總算清醒了些,這才開始環顧她睡了一整天的宿舍。房間約七十平米,擺了三張上下鋪,西麵的牆角裏並排豎立著兩個墨綠色的大鐵衣櫃,兩米來高,共有六個櫃子,空間很大,足以把菱子的所有行李都擺放進去,每個櫃子都配了一把鎖,可以安全存放自己的私人物品。洗臉架,穿衣鏡,電視,書桌都擺放在房間的東側,書桌兩側共有六個抽屜,可以存放一些小物品。固定電話放在書桌的一角,房間裏幾乎沒什麽色彩,整個屋子的牆壁是一片肅靜的白,隻有床上鋪著顏色統一的淺藍色印花床單,疊放著同樣花色的被子,還有為了配合房間裏唯一的主色調,隨風輕擺著的淺藍色窗簾。

室內很涼爽,開著窗都覺得有點冷,從武漢到北京再到這裏,溫度一下子降了十多度,從武漢上火車時,菱子還穿著吊帶短裙,現在她都把毛衣翻出來穿上了。

等到大約九點鍾時,有人推門進來了,是個皮膚曬得黝黑個子小小的女孩,穿著一身迷彩服,因為臉盤太小,軍帽搭下來都蓋住了半張臉。她進門看到菱子覺得很開心,把帽子往後拉了拉,衝著菱子露出好看的笑容和整齊的牙齒,小而挺的鼻子看上去很秀氣,還有被帽子遮擋著的眼睛顯得更加黑亮了,菱子對這個可愛的女孩笑了笑。

“你是從新疆來的嗎?”女孩看著菱子問道。

“你為什麽覺得我是新疆的呢?”菱子有些疑惑。

“我看你穿著厚毛衣,想必你剛從比較冷的地方來。”女孩說道。

菱子撲哧一笑,說:“我從武漢來。”

“武漢不是很熱嗎?”女孩覺得更奇怪了。

“是啊,所以我覺得這裏好冷。”菱子笑著解釋道。

女孩會心一笑:“原來是這樣。我叫趙君,山西人,你呢?”

“你叫我菱子好了。”

不一會兒趙君去水房洗臉了,又進來一個女孩,身材高大結實,臉上的皮膚白白的,眉毛又濃又粗,一臉的憨厚和淳樸。應該是在大草原上長大的吧,這是菱子的第一感覺。

“你是南方女孩吧。”她脫下軍帽看著菱子真誠地問道,她講起普通話來一字一頓的,讓菱子覺得很好玩。

“恩,我家在長江沿線。”菱子回應她道。

“你是蒙古族人嗎?”菱子好奇地問她。

“我是漢族人,在內蒙古長大。趙君也以為我是蒙古族人。”她說完低頭笑了笑。

“你皮膚真白。”菱子誇讚她道。

“我姓白,你就叫我雲麗吧。”

“是不是姓白的人,皮膚都這麽白啊。”菱子開玩笑說。

雲麗又低頭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了。這時,進來一個梳著長辮和菱子身高差不多的女孩,看見菱子婉爾一笑。

“她叫孫明芳,和我一樣在內蒙古長大。”雲麗熱心地介紹道。

“你好,我叫菱子。你和雲麗不太一樣,看上去不太像北方女孩。”

“是嗎,可能是因為我有些偏瘦吧。你今天剛到啊。” 孫明芳邊整理床鋪邊問菱子。

“恩,你們軍訓幾天了?”菱子問道。

“剛兩天,不要緊的,你跟教官說一聲,能補上的。”雲麗安慰著菱子。

“你今天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快去報到吧,領了軍訓服,就可以直接參加軍訓了。” 孫明芳轉過身跟菱子說道。

“好的,謝謝。”

“宿舍就我們四個人嗎?”菱子看著空出來的兩張床鋪問道。

“是啊,本來學校是安排住六個人的,結果還有兩人沒來報到。你今天再不來啊,就隻有我們三個人呢,其他宿舍好像都住滿了。”趙君剛洗完臉,拿著毛巾邊擦邊說著。

“哦,我還以為全校就我來得最晚呢。”菱子小聲嘀咕著。

“我們這批新生中從外省來的很多呢,占了全部新生的70%。不過宿舍裏就我們兩個是外省的,她們倆都是本自治區的,50%的比例,嗬嗬。”趙君說完就爬到床上打電話去了。

十點鍾宿舍就熄燈了,比校園統一關燈時間早了一小時,說是為了保證新生在軍訓期間的睡眠,因為第二天要六點起床。

 

(十三)

第二天天才剛剛亮,她們都開始忙著洗漱,不到十分鍾就全都出去集合了。

菱子覺得身體軟綿綿的,一點力氣都沒有,可能是覺睡多了或者是因為昨天一天沒吃東西了。她也起床疊好了被子,洗漱完畢後,就拿著錄取通知書到教務處報到去了。

剛走到教務處門口,就看見一個穿著迷彩服的大一男生在跟校領導要求退學,兩位領導正在那裏苦口婆心地勸說他,菱子站在門口不知道是進還是退。

“怎麽不進去?”後麵又來了一位校領導,看見菱子站在那裏,就示意她進去。

“哦,我是來報到的。”菱子小聲地說道。

“看到沒有,又來了名新同學,你就安心留下來,隻要你好好把握大學這四年,有了真才實學,將來去到哪裏都可以和名牌大學出來的學生一較高下。”其中一位領導趕緊以菱子為論據對那位男生進行說服。

男生還是站在那裏不為所動。菱子遞上通知書等待領導登記,對麵那名男生看到菱子的通知書突然就睜大了眼睛,問道:“你是從武漢來的?”

“是啊。”

“我也是從武漢過來的!”男生突然激動起來,也不去再跟領導要求退學了。等菱子交完通知書,拿到登記名單準備去學校儲蓄所繳學費時,他也跟著菱子出來了。領導投給菱子一個釋然的笑容,好似在感謝她及時地為他們解決了眼前的麻煩。

出來後,男生告訴菱子說他叫大偉,會計班的新生。他之所以要退學的主要原因是因為到目前為止,他都沒發現一個和他一樣從武漢那麽遠的地方來這裏讀書的新生,所以他斷定隻有自己是最傻的,並且他認為自己的決定完全是一個錯誤。遇到菱子,算是給他增加了一點留下來的信心。所以,他又重新回到訓練場去了。

菱子繳完大一一年的學費和住宿費,又接著領了校服和軍訓服,回到宿舍換上迷彩服後就找到名單上自己所分到的連隊去報到了。菱子跑到場地經教官批準入列後,正趕上一個小時的站軍姿練習,當時時間已到正午,陽光特別強烈,可能是因為空氣質量太好了,紫外線穿透力也特別強,曬在人身上,似乎能把人灼傷。站了大約四十多分鍾後,菱子突然覺得一陣頭暈,兩腿癱軟下去,迷蒙中感覺到有人背著自己在急速行走,後來菱子就躺在學校醫務室的病床上了。菱子無力地抬了一下眼皮,看到雲麗和另外一個女孩正幫她蓋被子,等到她再睜開眼睛時,她們已經離開了。

上午的軍訓結束後,新生都湧到食堂用餐去了,雲麗和趙君端著飯盒來看望菱子,菱子已經恢複過來了,隻是有些體虛,也沒有任何食欲。雲麗和趙君用完餐後把菱子送回了宿舍,兩人又回到訓練場去了,並且替菱子向教官請了半天假。

菱子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是怎麽了,從來沒有這麽虛弱過,她隻能安靜地躺在床上,連翻一下身都覺得累。菱子參加軍訓的第二天又沒支撐下來,此後斷斷續續參加了幾天軍訓,沒有堅持過完整的一天,她的身體好像透支了一樣,想努力使出一點力氣都做不到。一周下來,菱子的體重下降了好幾斤,臉色也很蒼白,醫生說她隻是有些貧血,加上一時適應不了北方的氣候和飲食,免疫力也極其低下,所以無法進行高強度的軍訓。菱子隻好向教官請了長假,申請第二年再補考。

此後每天,當其他新生都在訓練場集訓時,菱子的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宿舍的床鋪上,她覺得很沮喪,入校後自己一直都沒融入到群體中去,總是被隔離在外,作為一個旁觀者看著校園裏的新同學演繹著精彩的大學生活。菱子精神狀態好的時候會在校園裏走一走,她入校後還沒仔細觀看過學校的整體布局。

 

(十四)

正對著校門的是一棟占地廣闊的U形教學樓,後麵緊接著的是分成A、B、C三個區的粉色綜合樓,層丁字形布局,分隔出三個休閑場地,分別建造了火箭形標誌的塑像,人工瀑布和後花園。在綜合樓左右兩邊延展開來的分別是一個隆起無數個小山坡的鹿園和學校最大的一個草坪廣場,鹿園裏奔跑著、嬉戲著、靜臥著幾十隻幽雅的梅花鹿,草坪上終日噴著自動旋轉的水柱,幾百個水柱齊發,場麵頗為壯觀。草坪後麵分別是籃球場、足球場、網球場、排球場,滑冰場和一個建了露天看台的大操場,舉辦院係或全校運動會時就在這個大操場上進行。

綜合樓後麵是兩棟由天橋連接起來的實驗樓,據說是由建築係的學生設計的。再往後就是400多畝學校的種植園地。

12棟學生公寓,娛樂活動中心,辦公大樓,圖書館和活動演出大樓整齊有序地排列在與教學樓和綜合樓對稱的校園左側。每幢建築之間都種植著一些經過修剪的整齊的灌木和大大小小的草坪。活動演出大樓共有五層,一樓大廳是學校各種娛樂活動的演出場所,二樓和四樓分布有兩個舞廳,每晚6:00至12:00向在校大學生開放,三樓是學校最大的電影院,頂樓分六個單間供學生進行活動排練,舞蹈班,形體班,武術班,聲樂班等都在這裏進行課程練習。

辦公大樓後麵是儲蓄所和校醫院,五個不同飲食風味的食堂坐落在醫院後方。菱子經常會去圖書館看書,等到午餐或晚餐時間,她就會在各個食堂裏穿來穿去,總想找到一個符合自己口味的食堂窗口。慢慢地,菱子也開始吃北方菜和麵食了,當她的食欲開始恢複時,身體也日漸好了起來。

因為入校後身體狀況一直不好,菱子就沒給家裏打電話,她怕爸媽會過於擔心她,加上家裏的情況也很複雜,菱子也不知道打電話該說什麽。等到一個月的軍訓快要結束時,菱子的身體也基本恢複到以前的健康狀態了,所以,她才能以愉悅的心情給家裏打電話報平安,這是她一直以來堅持的習慣,心情不好或生病時她是從來不會往家裏打電話的。

九月的軍訓結束後迎來了七天的國慶長假,讓菱子沒想到的是,父親竟然從武漢坐火車來看她了,這在菱子的記憶裏好像是第一次,菱子突然覺得有親人來學校看望自己竟是這麽幸福的一件事情,而之前看到其他同學的父母來學校看自己的子女時,菱子從來都沒有羨慕過別人。

父親來學校以後,在招待所住了幾天,菱子帶著父親參觀了一下校園,並帶著父親去各個食堂吃了一遍,後來又和父親一起坐車到市區轉了轉。菱子一直沒有問父親和母親之間的感情問題,她覺得如果父親認為有必要和她講,就不需要她主動詢問。

父親在學校呆了四天後就回去了,菱子覺得心裏有些空洞。她總是不善於表達感情,也不知道怎樣對爸媽表現出她的關心。突然很想念高中的那些朋友,於是菱子便想辦法和他們取得了聯係,心裏一下子輕鬆了許多,因為她並不是孤獨的。

 

(十五)

父親走後還剩下三天的假期,三個舍友都回家度假去了,菱子去圖書館借了幾本小說,整日都呆在宿舍看書,隻有覺得餓的時候,才跑下樓去打了飯回來吃。菱子很喜歡這種感覺,安安靜靜地看書或聽音樂,她覺得美好的大學生活已經拉開了帷幕。

國慶過後同學們都返校了,大學課程也按學校安排的進度展開了。菱子的專業是工商管理,屬經濟管理學院下設的一門專業,經管學院還開設有市場營銷,會計,廣告和國貿專業。工商管理專業共有四個班,170多個學生。上專業課時分小班,院內必修課在大班授課。分好教室和班級後,英語,微積分,計算機,管理基礎學,德育,體育依次開課了。課程設置得比較輕鬆,所以不需要用課餘時間來複習,菱子可以充分享用每個周末。

開學後不久,就有幾個大四老鄉聯係到了菱子,因為所有老鄉中隻有菱子一個女孩,所以菱子倍受關照。大四的幾位師兄課程都基本結束了,閑暇時間比較多,所以周末會經常帶菱子品嚐草原風味小吃,特色燒烤等美食,也會帶菱子一起去滑冰,唱歌或跳舞。菱子的大學生活也變得越來越豐富多彩,日子也就不再單調或乏味了。

大一上半年,菱子迷上了跳舞,她覺得在舞池裏翩翩起舞可以讓人沉醉在美妙的音樂和優雅的肢體形態裏,從而忘卻很多不愉快或憂愁,整個人都被賦予了充沛的靈感和激情,身上的每一個細胞仿佛都被注入了快樂的因子,鮮活而有動感。那時和菱子一樣對舞蹈有著強烈熱情的還有雲麗,兩人每到周末都會跑到學校舞廳裏跳舞,好像那裏是她們全部快樂的所在。

除了跳舞,菱子還喜歡躲在影院黑暗的角落裏看電影,那些顛沛流離的生活片段,曖昧的人物對話,經典的懷舊時裝,還有一些可以在某種特殊情緒下定格為永恒的眼神,或者影片演繹的動蕩年代的黑白特寫,以及美國大片裏上演的驚險刺激和聲勢浩大的場麵都能充分調動菱子的感情因子,或震撼,或感懷,或悵然,或頹廢。她覺得自己天生就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永遠對生活充滿好奇,又可以容納許多對立的情感和觀點,所以,她總可以用自己的想法對一些另類的現象做出合理的解釋,有時候她都不能清楚地認識自己,因為一個人能接受兩麵性時,他的原則和立場就會變得中庸,而不鮮明。

大學生活的主題永遠都隻有兩個:學習和生活。菱子並不能清楚地衡量出哪一個占的分量更重,對於學習,她幾乎沒有主動過,被動地聽課,被動地複習和考試,然後被動地拿獎學金。她覺得這一切都很戲劇性,別的同學為了拿獎學金挑燈夜戰,日夜苦熬,而她也隻是在考試前花一兩個小時把平常聽過的課程過一遍,列出自己認為比較重要的內容加深一下印象,也就輕鬆地拿了高分。認為重要和感興趣的課程菱子就會認真去聽,做好筆記,菱子做筆錄的速度極快,一堂課下來,幾乎能把老師說的每句話都記錄下來,筆記工整而且重點分明,所以,菱子的筆記經常被作為模板複印成幾十份作為其他同學複習參考的重要依據。對於不那麽重要的課程菱子就會逃課,獨自出去逛街,在擁擠的時裝街裏像一條魚一樣來回地穿梭,淘自己喜歡的服裝或飾品。

 

(十六)

大一那年冬天出奇地冷,最冷的時候室外溫度已經降到零下28度,白茫茫的積雪覆蓋了整個校園,一種寧靜雅致的美,這是菱子在武漢看不到的景色,於是菱子便找了雲麗,趙君,孫明芳還有其他一些同學在雪地裏拍照,還會在放學後跑到學校冰場租了冰鞋去滑冰。冬天很少有人去滑旱冰了,水冰場上熱鬧非凡,分練習區和比賽區,菱子在外圍的練習場滑累了就會趴在比賽區的欄杆上看那些專業選手放縱地奔跑,旋轉,滑出優美的弧線。

菱子喜歡那種飄然的感覺,和跳舞一樣有著豐富的韻律,這種韻律不是來自外界,而是來自自己的靈魂,當腳步有節奏地滑動或奔跑起來時,迎麵會撲來一陣寒氣,與呼出的熱氣急速融合,在圍巾上凝結成無數個小水珠,然後在低溫的空氣裏慢慢變冷,身體卻在舞動的過程中開始往外散發熱氣,遭遇寒冷的氣息,開始大汗淋漓。冷與熱竟可以如此交融,而讓人體會到別樣的樂趣,兩種截然相反的感覺可以在這樣一種遊戲裏得到充分體驗,而這正是菱子一直以來都在接納和可以接納的。

北方的冬天有著寒冷與溫暖共存的和諧,室外可以冰天雪地,北風呼嘯,凜冽而鋒利,肆虐至極,仿佛可以把整個天地都掀翻過來,毫不留情。而室內有暖融融的溫和,可以在幾分鍾內把人凍凝固的血液和僵化的細胞融化和舒緩過來,拯救生命還之以鮮活。菱子喜歡從外麵進屋的一刹那,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湧動起來,象是走進了另一個季節,突然春暖花開,萬物複蘇,可以懶洋洋地享受躲在房間裏的溫暖,任窗外狂風肆虐,昏天暗地。

那個冬天從十月一直持續到一月放寒假,校園裏的冰雪沒有絲毫要消融的趨勢,全校的學生都陸陸續續回家過年了,整個學校肅靜而蕭條,菱子突然很想感受這種寧靜的美,於是她留在了學校,同寢室的孫明芳也沒走,和她一起留了下來。當全校走得隻剩下200多個留校學生時,菱子和孫明芳就開始出去找假期臨時工作了。按照學校公告欄上張貼的廣告,兩人很快找到了一家飯店服務員的臨時工作,期限為一個月。這是菱子第一次出來打工,她隻是想靠自己的雙手來掙點錢,以應付這個寒假的生活開銷,她不想在假期裏還伸手向家裏要錢。

飯店在離學校約500米遠的地方,菱子和孫明芳每天早晨8:30在宿舍吃完早點,騎了自行車去上班,碰到地麵結冰輪胎打滑,她們就會步行過去。飯店每天9:00開始營業,一直到下午3:00顧客比較少的時候,員工才開始吃午餐,飯店的夥食很簡單,幾乎談不上營養,隻是可以填飽肚子而已。一桶米飯,一桶粥,一盆燉菜,一盆涼菜,每天如此,沒有變化。菱子剛開始總是吃不下,餓得頭發暈了,才後悔沒吃。所以以後不管飯菜怎樣難以下咽,菱子都會盡量把肚子填飽。小飯店裏服務員的工作很繁瑣,每天除了給顧客點菜,上菜,收拾餐桌,還要拖地,刷盤子,那段時間生意又特別好,幾乎從上班開始就停不下來,在大廳和廚房之間來回跑。所以剛上班幾天,菱子的腳就磨起了血泡,生生地疼。每天早晨營業之前和中午下班以後都要拖地,每個人負責八張桌子的占地麵積,所以還沒開始接待顧客就已經累得滿頭大汗。到水房刷盤子是由八個服務員分上下午輪班的,平均每四天要呆在水房刷半天的盤子,幾次下來,菱子的手全都裂出了口子,粘了滿手的創可貼。

飯店共有兩層,菱子被安排在一樓,負責八張台位,張明芳在二樓,樓上有客人進餐時,她就要下樓到廚房下菜單,看見菱子忙得不可開交,她也會順手幫上一把。張明芳是個收拾家務的好手,所以她做起飯店的工作來也有條不紊,而且幹淨利索,不象菱子總是手忙腳亂。不過沒過幾天,菱子也能做得很好了,她從來也不是個怕吃苦的人。飯店裏八個服務員,除了菱子和孫明芳是在校大學生,還有一個其他院校的女孩,三人服務態度都很好,深得顧客好評。

工作做到20天左右時,孫明芳突然感冒發燒病倒了,高燒了兩三天在校醫院輸液沒來上班,其他服務員便分攤了她的工作,等到孫明芳開始好一些時,菱子也有了點感冒症狀,全身乏力,疲憊不堪,於是菱子便請了假。第二天正好是2月13日,情人節的前一天,學生會組織留校學生勤工儉學,從鮮花公司進了一批玫瑰花,征集學生到市區去售花,總共三天。除去每天50元的底薪外,按自己的銷售額拿提成。菱子覺得很有意思,便報名參加了。在學生會主席的帶領和安排下,十幾個人分成了六組,每組兩人,分布在不同的市區。和菱子一組的男孩很靦腆,一直不肯開口說話,眼看著坐了一天了,還沒賣出一枝花,菱子便硬著頭皮向路人問候,出乎意料的是,顧客的態度非常好,零零散散地也賣了幾十枝,天黑之前又碰到了一家賓館的接待人員將他們箱子裏剩下的花全部買走,菱子第一次發現原來銷售也可以做得這麽輕鬆。

此後的兩天,菱子那一組幾乎每到天黑之前各組開始集合返校時,都能將領到的花全部賣出去。三天的售花工作結束後,大家統計了一下銷售額,竟然也有兩千多元,按薪資標準,每個人也領到了四五百。這三天過後,菱子又繼續回到飯店工作了,離約定的時間就差四五天了,菱子和孫明芳一起,認真地一直做到最後。最後那天是除夕的前一天,飯店停止了營業,廚師準備了豐盛的午餐,這是菱子進飯店工作以來,最奢侈的一頓工作餐,老板和所有的員工一起舉杯同慶,歡度了愉快的一天。午餐結束後,菱子和孫明芳在飯店的工作也結束了,兩人領到了全額工資和獎金,這是老板特殊照顧的。

 

(十七)

打工結束後的第二天是大年三十,各院係學生會在市區酒店定了年夜飯,組織留校學生在一起歡度除夕,席間觥籌交錯,歡聲笑語此起彼伏,仿如夢裏流年。宴會結束後,每人從各自的院係領到了100元的留校補貼,算是給新年的一份禮物。12點乘校車返回學校,活動中心已準備好了大量的煙花,每個人都欣喜地燃放著煙花,色彩絢爛的禮花在寂靜深遠的夜空中變幻出多姿多彩的美麗,仿佛能伸向無窮遠方。人們可以在這些美麗的煙花裏寄托上自己對親人的思念,對舊歲的懷想,連同對未來的夢想一起放飛。學校食堂裏還準備了各種風味的免費水餃,所有留校學生,食堂職工和校職工都在一起分享除夕之夜的歡樂和幸福。這個寒冷的冬夜突然變得溫暖起來,仿佛融化和驅走了全部的冰冷和寒氣。

菱子給家裏打了個電話,全家人都在一起團聚,哥哥已經回家了,妹妹也放寒假了,爸媽還是安然在一起生活著,這其間也許還有一些芥蒂,但是能在辭舊迎新的日子裏一起告別舊歲,遺忘,緬懷或憧憬,這對每顆遊離的心來說就已經是一種安慰。而一起走過的旅程,就像一個強大的生命磁場,把每顆心吸附在一起,然後在情感的漩渦裏掙紮著,承擔著,希冀著。

新年開始十多天後,學生們都陸續返校了,寂靜了一段時間的校園又開始人潮湧動。三月的冰雪還沒有消融,但是因為人流量的增大,空氣中似乎多了一些暖意。正式開課後沒多久,學校後勤部就組織人員鏟走了積壓了幾個月冰雪,整個校園也就不再那麽寒氣逼人了,人們都在等待早春的到來,盡管北方的春天還很遙遠。

四月中旬的時候,突然又降了一場大雪,這場雪沒有給大家帶來什麽欣喜,因為這似乎預示著春天還遙遙無期,人們的耐心也開始打折。由於氣溫在逐步回升,一周後這場雪就消融了,突然開始春暖花開,柳樹抽新,所有的綠色植物好像在一夜之間蘇醒過來,在陽光的映射下,發出綠油油的光芒。到四月底的時候,氣溫突然升高了許多,和南方城市一起同步進入了夏季,整個過程就像一場變幻的遊戲,還沒感受春天,就直接從冬季跨入了夏季,缺失了一個溫柔的季節。

很快就到了五一長假,同學們都已經提前預定好了假期旅程。陳江突然打電話邀菱子去北京玩,說是老同學在一起聚一聚,菱子也沒有什麽假期安排,所以也就同意了。去火車站買票,準備旅行包,和許多去北京遊玩的同學一起,開始了假日之旅。

蘇婷也從湘潭工學院跑到了北京,娟子從無錫不遠千裏上京,剩下林蘭在遙遠的深圳訴說著相思之苦。到火車站時幾張熱情洋溢的臉迎麵走過來,菱子覺得簡直像一場聲勢浩大的接待會,所有的驚喜在一刹那膨脹開來。陳江準備了一大束黃玫瑰遞給菱子,蘇婷和娟子兩個人表情詭異地竊笑著,菱子也不願去想這其中隱藏了什麽樣的一個情節。

接下來就是陳江做導遊,安排每天的吃住遊玩,菱子這次來北京也是故地重遊,陪伴幾個好朋友溫習一下北京的風景名勝。五天的行程結束後,大家要各自開始返校了,相聚和別離永遠都是故事開始和結束必不可少的兩個重要情節,不管人的主觀意願如何,事情還是會按照定律發展,所以幾個人在戀戀不舍的情緒下完成了分離。

最後一趟送別的火車是去往包頭的,平日裏滔滔不絕的陳江突然沉默了很久沒說話,氣氛很是尷尬,等到火車就要啟動時,陳江才擠出一句話來:我會給你寫信的,保重。菱子坐在火車裏吃完了陳江給她準備的晚餐,腦海裏空蕩蕩的,盯著窗外漸漸加深的夜色,菱子調整了一下坐姿,倚在玻璃窗上開始睡覺,她不願去想一些不確定的事情,她覺得大腦是讓自己用來考慮有意義的事情的,無關緊要的事情她不會去想,因為她要保證大腦足夠的休息,這樣她才能在關鍵時刻清晰地思考問題。

返校後菱子就開始收到陳江寄來的每周一封的信件。菱子也會給他回信,談談學習,生活和心情。此後兩人持續互通信件了一年,若即若離,菱子突然深深地愛上了這種感覺,像是進入了一個循環,走不出來。到了大二那一年的國慶節,菱子在陳江的邀請下又去了北京,陳江接了四天的家教,讓同學陪菱子玩了幾天。最後離別的那頓晚飯是在陳江學校食堂吃的,飯桌上有個女孩子靠近陳江坐著,不時用手撥弄他的頭發,陳江一臉尷尬地衝菱子笑笑,菱子的心突然跌落下去,沉重而生疼。菱子匆匆吃完晚飯上了火車,坐在火車上她一直沒有睡意,睜著眼睛從天黑坐到天亮。

此後陳江又寄來一封信,坦承自己一直都在選擇。菱子沒再回信,她知道故事已經結束了。心徹底冷下去,連餘溫都沒有了。

 

(十八)

菱子還是一如既往地過著每一天,隻是心裏好像被鑿了一個洞,找不到辦法修補,日益擴大,蔓延。為了擺脫這種感覺,菱子又去瘋狂地跳舞,隻有在喧囂的舞池裏旋轉時,她的心才是完整的,因為那裏迷醉的音樂和空中劃出的弧線所掀動的氣息像一個鼓脹起來的氣球,足以把她心裏的破洞撐滿。

學校裏不乏對菱子的追求者,但是全都被菱子的冷漠和木然擊退了。星座書上說,水瓶座的人是外表溫和裏麵冰冷的危險生物,菱子覺得自己的心好像已經冰冷得找不到熔點了,她擔心再冷下去,就能聽到冰塊破裂的聲音,把所有的內髒都刺傷。

嶽凡的及時出現扭轉了菱子的這一狀態。天蠍座的男子有足夠的熱情和耐心把菱子心裏的冰塊融化,所以,菱子總對嶽凡說,他是上天派來拯救她的。嶽凡便笑著搖頭,說他是前世欠了她的,今世來還債的。

大學生活裏有嶽凡陪伴,日子變得輕鬆和愉快起來。周末嶽凡會陪菱子去看電影,那一年的韓劇《藍色生死戀》正在學校風靡,菱子披著嶽凡的大衣坐在影院陰暗的角落裏,看著主人公隨時要掉下來的晶瑩的眼淚,大腦裏的情感神經繃得緊緊的,胸口像是被堵住了一樣,出不來氣,菱子就用肺部深深吸一口氣再呼出來。看看坐在身旁的嶽凡,因為忍受不了這種細膩感情的摧殘,已經趴在椅背上睡著了。菱子心裏想笑,但所有的觀眾都沉迷在悲痛的氛圍裏,整個影院太凝重了,如果突然有人發笑,一定會被認為是異類的。所以,菱子隻是把身上的大衣脫下來給嶽凡披上了,繼續坐在那裏看,看屏幕上的主角流淚,看周圍的觀眾小聲地抽噎,自己不時做做深呼吸。以後再看電影時,菱子就不再叫嶽凡陪了,她不喜歡強人所難,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興趣愛好。

菱子還是喜歡到舞廳去跳舞,嶽凡便去報了舞蹈班,她知道嶽凡對舞蹈並沒有很大的興趣,這樣做隻是為了和她步調一致,菱子並不希望他為了自己而有任何的勉強。但是嶽凡是個為了感情願意改變自己的人,包括一些根深蒂固的習慣,這讓菱子覺得很不自在,也許她還沒有習慣心安理得地去享受被愛的感覺。

這一年寒假,菱子早早地訂了火車票,這是她上大學以來第一次回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上火車前給家裏打了電話,哥哥說會到火車站去接菱子。菱子突然很期待,哥哥很久沒有這樣照顧過她了。   

和同行的朋友結伴而行,旅途並不孤單。到漢口火車站時已是晚上九點多鍾了,出站口沒有看到哥哥的身影,外麵正稀稀瀝瀝下著小雨,菱子和同行的女孩一起攔了輛出租車,兩個人的行李把後備箱都塞滿了。因為下雨,哥哥沒來嗎?菱子心想,這樣也好,不然這麽晚接站他太辛苦了。

到家時,家裏已經熄燈了,冬日的晚上太冷,又碰上這樣的冷雨天,大家都早早地休息了。菱子敲了幾下門,聽見木門發出“咚咚”的聲響,和著外麵的雨聲,整個夜晚顯得格外寂靜。過了一會兒,屋裏的燈亮了,開門時母親看見菱子疲憊地拖著兩大包行李佇立在門口,突然眼圈都紅了,趕緊接過行李,把菱子拉進屋裏,關上了門。父親聽見聲響也起了床,跟菱子坐下聊了一會兒,妹妹已經在自己臥室裏睡著了,哥哥大概也已經睡了。母親隨即就轉進廚房,不一會兒便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和一碗雞蛋湯上來了。菱子突然覺得好溫暖,坐在餐桌邊就吃起來,碗裏的熱氣撲到臉上,香氣又四溢開來,整個屋子都變得暖融融的。

第二天早晨起來時,早餐已經做好了,父親也已出門了,就剩下菱子和瑩瑩還有母親一起吃早餐。菱子發現哥哥沒出來,以為他還沒起床,便順口問了一下母親,母親說他昨天下午就出去了,說是去朋友家走走,現在還沒有回來。菱子看見母親在說這話的時候,眼神突然暗淡下去。

此後幾天哥哥都沒回來,母親經常躲在廚房裏抹眼淚,菱子知道知子莫若母,哥哥應該是和上次一樣,又離家出走了。一直到大年三十,哥哥始終都沒回來,菱子已經有兩年多沒見到他了。他就像一隻受傷的野獸,全身淌著鮮紅的血,隨時都想把自己藏起來,躲到一個無人知曉的角落去療傷,但是因為傷得太重,又不知道怎樣保護自己,所以就不停地受傷和躲藏。

菱子上大學後,瑩瑩也開始改口叫她姐姐了,偶爾還會給她寫一兩封信,空間上的距離越來越遠了,感情反而比以前增進了許多。隻是菱子有些擔心瑩瑩不能平靜地麵對高考,因為她是個非常好強而執拗的人,在高強度的壓力下,她會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

大二就要結束時,瑩瑩患上了輕度抑鬱症,高考沒考完便在家休息了。菱子所擔心的問題最終還是發生了,隻是比她想象中的要嚴重許多。瑩瑩在家看了一年心理醫生,吃了一年的藥,病情非但沒好轉,反而越來越嚴重了。她開始喜怒無常,狂躁不安,情緒越來越不穩定,最後隻能住院治療了。就在這個這時候突然有了哥哥的消息,他因為攔路搶劫被送進了監獄。

感情過於敏感或對生活過於認真的人,經常會陷入自己設置的惡性循環中,走不出來。因為無法擺脫世俗,就會給自己不停地施壓,各種壓力重疊,最終喘不過氣來,沉默或爆發都是必然的走向。

一年的監禁期滿,剛獲得不到十天的自由,他又因為相同的原因再次入獄了。他是在用一種極端的方式傷害自己,像是在決裂地撕毀一副完整的畫卷,最後變成一堆在風中飛舞的紙屑,讓身邊牽掛著他的親人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撕裂的過程,滿眼的疼痛,像是在觀看一場生命的幻覺。

菱子大四畢業後就坐上了開往監獄的列車,她想打開心裏那個隱隱作痛的結,盡管那時離刑滿期隻剩下三個月了。那是一次通往無邊黑暗的旅程,越來越接近監獄的時候,隻能看到一個巨大的黑洞,沒有一絲光亮。外麵正下著瓢潑大雨,偌大的雨幕像一張厚棉被,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好像要把整個世界都淹沒了。繁雜的手續辦完後,才被告知哥哥已轉進留醫處了,醫生告訴菱子,哥哥得了嚴重的抑鬱症,經常狂躁激動,坐立不安,隻有服用了鎮定藥後才能安靜下來。菱子覺得雙腿好像突然失去了力量,差點癱軟下去。她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才邁開步子走進探親室,聽到監獄長叫“017號”,菱子才看見從拐角處走出來一個人,頭發剃光了,瘦削的臉龐顯得很蒼白,穿著一件橘黃色的囚服,帶了一副沉重的手銬。刹那間,菱子覺得心痛如刀絞,眼淚差點就掉了下來。

哥哥看見菱子,站立了好半天沒挪動腳步,眼睛裏閃過一絲光芒,很快又變得暗淡了。隔著厚厚的一層玻璃抓起電話時,菱子突然不知道要說什麽,哥哥在裏麵沉默著,好半天才說了一句:你怎麽來了?菱子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個問題,這是五年以來哥哥對她說的第一句話。菱子不希望自己複雜的情緒影響到哥哥,她隻是不停地問他需要什麽生活用品,他什麽都沒要,因為他從來就是一個不懂得索取的人,搶了東西,等著警察把他放進監獄,這隻是他毀滅自己的一種方式。最後菱子給他買了幾條香煙,菱子知道,在這樣的狀態下還要堅持三個月之久對他隻能是一種折磨,內心空洞的人是需要一些物質來緩解或麻醉神經的,比如煙或酒,盡管這些物質對身體並沒有什麽好處。

 

(十九)

畢業時菱子還是離開了嶽凡,失衡的愛情她最終無法承受,不管是愛得多一些還是被愛多一些,她都沒有勇氣做到義無返顧,過多地接受或付出隻會讓人覺得內疚或疲憊,找不到心安理得的借口。所以碰到愛自己或自己所愛的人,菱子都會逃得遠遠的,成了一隻感情上的鴕鳥。

也許愛情本來就是一種奢侈品,感情貧乏和資本不足的人都無法完全擁有,而即使有足夠的熱情和資本也並不一定能找到兩情相悅的愛情,這是個永遠無法掌握規律的命題,無數人在這個命題裏反複受傷,卻依然找不到出口。

菱子知道再一味地索取,隻會讓嶽凡越來越受傷,他是個心思細膩又能為了感情極度隱忍的男人,他該有自己平凡的幸福和甜美的生活。這是菱子無法給予的,她是一個靈魂飄無定所的女子,心裏的落寞永遠深不見底,這與她臉上時常掛著的溫和的笑容形成一種極大的反差。菱子的內心是向往快樂和簡單生活的,而深度的落寞似乎已經長在她的血液裏,安靜下來的時候,這種感覺就會肆意蔓延,使她全身的血液都變得冰冷。現代城市裏的男人和女人都在物質和情感的商業化進程中變得謹慎和孤寂,因為身邊找不到可以完全信賴的人,便產生了自戀情結,菱子覺得自己有時候也會這樣,比如落寞的時候,她甚至有點欣賞自己。但是過度的寂寞和寒冷是菱子無法承受的,貧血的女人要為自己製造一些激情,才能在血液沸騰的時候,臉上有一些紅潤,這樣看起來才是一個身體健康的人。所以菱子喜歡在喧囂的人群裏感染別人的快樂和熱情,也喜歡寂靜的時候獨自落寞,她從來就是這樣,享受著兩種不同的極端。她覺得矛盾統一論是個偉大而精辟的理論,涵蓋,包容,解釋了一切複雜的事物。

嶽凡送走菱子的時候,眼裏分明顯出深度的疼痛,菱子故意忽略了這種傷痛,她怕正視自己的靈魂時,努力表現出來的冷漠會完全崩潰。火車漸行漸遠時,菱子轉過臉看見窗外的風景變換得越來越快,她又成了一個人,開始了寂寞的旅行。四年前相聚在同一所大學的同學,朋友們都按照自己設計好的人生軌跡開始了遠行,聚散離合總是在不停地上演,人總要學會接受和習慣的。

菱子離校後就在北京找了一份穩定的工作,追隨著首都快速的生活節奏,穿梭於鬧市,商場,小吃街,燈紅酒綠,迷幻迷真,春夏秋冬,四季變換,日子如水般流走。蘇婷和林蘭繼續讀研了,娟子換了幾份工作,在各大城市遊走。偶爾在車水馬龍的擁擠路段上看見陳江陪女朋友一起軋馬路,陌生而遙遠。每個人都在自己生活的世界裏忙忙碌碌,為著年輕的理想而辛勤奔波著。

哥哥出獄後就被送去醫院做心理治療了,妹妹的情況時好時壞,還是常年吃著中藥和西藥,因為激素的關係,人長胖了許多。看見她一個人發愣時,覺得她的眼裏全是空洞,再也找不到幾年前剛回家時眼裏的伶俐和清澈。也許她原本是不屬於這個家庭的,如果沒有那個意外,她現在應該還在自己的世界裏幸福地生活著。有時候一種不幸會連帶引起很多的不幸,上天也會無能為力。菱子隻是在心中不停地祈禱,明天都會好起來的。

 

(結局)

菱子工作一年後,妹妹結婚了,丈夫是個體貼細致的男人,有著溫和的五官,說話的時候總是和顏悅色,在妹妹眼中,他是完美的。每個人都是需要愛情的,有人傾訴,有人疼愛,有人牽掛本身就是一種幸福。可以為妹妹帶來幸福的人,菱子是充滿感激的。

妹妹新婚不久,又幸福地度過了22歲生日和端午節,生活裏洋溢著喜慶的味道,未來有了一個光明的前景,菱子覺得一切都明朗了起來,她舒了一口氣,才發現自己很久沒有如此輕鬆過了。

那個夜晚格外寂靜,菱子處理完手上的文件已是子夜時分了,她衝了一杯咖啡,站在陽台上看對麵酒吧裏的燈光不停地閃爍,昏黃的路燈溫和地照著夜晚寧靜的街道,夏日的晚上有一種恬靜的美,把白天的浮躁和喧囂都覆蓋了下去,變換出一個空曠清新的世界,為習慣在寧靜中思考的人提供一個可以讓靈魂遊走的空間。

手機鈴聲驟然響起,打破了這份靜默,是二叔打來的電話。這個時候從家裏來的長途電話往往帶給人不安的感覺,像是一個不祥的征兆,等待時機爆發。電話裏傳來急促的氣息,停頓了許久,突然蹦出來三個字:出事了。

菱子隻是秉住了呼吸,不敢去想也害怕繼續聽下去,她的手心開始冒汗,握著電話的手也開始顫抖,等到電話那頭傳來掛機的聲響,菱子突然覺得一陣眩暈,手機滑落到地上,暈了過去。

昏迷了半個多小時,菱子才慢慢蘇醒過來,大腦一片空白,隻有在呼吸時她才意識到自己是活著的,為所有愛著她和需要她的人而活著。她努力讓自己打起精神來,趕了淩晨最快的一趟列車回武漢,那裏所有的親人都需要她給予力量。

踏進家門時,家裏是死一般的沉寂,親人們都靜靜地坐在房間裏流著眼淚。父親從書房裏走出來,眼裏布滿了血絲,顴骨更突出了,看到菱子,隻是輕輕地說了句:你回來了,哥哥走了,永遠不再回來了。那聲音像是從遙遠的空氣中漂流過來的,虛幻而恍惚。

母親哭紅了雙眼,嗓子完全啞了,已經說不出話來,整個人憔悴不堪,像一隻出現了無數個裂痕的瓷器,輕輕一碰就會全部破碎。菱子害怕聽到任何東西破碎的聲音,因為這會震破她的內髒,讓它們往外滲血。菱子一直都是貧血的,她知道自己不能流血。菱子走向母親,給她一個緊緊的擁抱,除此之外她不知道還能做什麽。

瑩瑩滿臉淚痕地靠在牆角,安靜片刻後,便開始胡言亂語了,偶爾會嚎啕大哭,頭發蓬亂一團,眼裏的神情恍惚。這是菱子第一次看到瑩瑩情緒混亂的樣子,她的心被狠狠地揪了起來,痛到虛弱,眼淚流不出來。

哥哥是自殺的,他最終沒有走出來,沒人能幫得了他。他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痛到沒有知覺,又完全自閉起來,任何人都走不進他的世界。於是,他每日都在苦悶中彷徨掙紮,不停地抽煙,不停地思考,又不停地傷害自己,飽受心靈的煎熬。他最終選擇了這條不歸路,讓自己得到徹底的解脫。一瓶氰氫酸便隔斷了與塵世所有的牽連,不再有牽掛,痛苦和艱辛。

殯儀館裏保存著哥哥鮮活的身體,像是睡著了一樣,安詳而寧靜。菱子不想打攪了哥哥的清夢,走過去拉起他的手,六月天裏冰涼的手指讓菱子全身發冷,悲痛一下子湧到胸口,眼淚開始往下流,一滴一滴都落在了哥哥的手上,溫熱的眼淚並沒有融化凝固的血液,他的手還是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溫暖。主持喪葬的司儀說太多的眼淚滴在長眠的人身上,他就進不了天堂了。菱子擦幹了眼淚,她要哥哥和祖母一樣能在天堂裏守望她。聽說進了天堂的人來世都會幸福平安,還能恩澤親人。

火化間的人過來要把哥哥躺著的推車拉走,菱子拚命地抓著推車,她怕一放手,哥哥就永遠消失了。幾個工作人員過來把菱子拖走,菱子在掙紮中把自己的手抓出幾道醒目的血痕,有一滴血滴在了哥哥的手背上,鮮紅而刺眼。哥哥進了天堂也會想念她的,想念和他有著同一血係的親人。

20分鍾後,父親抱著一個白色的瓷瓶出來,裏麵裝著哥哥灰白色的骨灰,隻有幾厘米的厚度,輕飄飄的,一個完整的軀幹變成一捧粉末了。父親腳步釀蹌地向前走著,頭上的白發長出來好多,消瘦的身體在白襯衫裏左右晃動,像是一隻古銅色的鍾擺在暮靄深處寂寞地擺動,發出沉悶的聲響,最後完全消失。菱子接過骨灰瓶放進一個四方形的盒子裏,她要帶著哥哥回到祖母那裏,回到小時候他們玩耍的樂園,隻有在那裏他的靈魂才能順利進入天堂,因為已在天堂等候的祖母正在那裏向他招手。

安頓好哥哥的骨灰,父親又把瑩瑩送去住院治療了,母親終日失魂落魄地呆坐在哥哥的房間裏,菱子把哥哥生前用過的所有衣物,書籍,還有那副戴了多年的眼鏡全部處理掉了,隻留了幾張小時候的照片鎖進了抽屜。房間裏隻剩下一張空蕩蕩的床,一個空空的衣櫃和一張暗紅色的書桌。

一個月後,菱子去北京把工作辭掉了,辦了護照和簽證去了中東,她想換一個生活環境,換掉大腦裏混亂的思緒,換一個可以讓她正常呼吸的空間。悲傷是可以相互傳染和疊加的,在一起生活的人都悲傷和沉寂了,就會讓生存的空氣也變得凝重,時間久了,便很難走出來。每個人都有理由為生活創造快樂的元素,不管是為自己還是為自己所愛的人。逝者已矣,活著的人還是要堅強地活下去,讓自己更加堅韌,也更加堅硬。

    天堂裏的親人每天都在守護他們所愛的人,保佑活在世上的親人們健康幸福,平安快樂。菱子喜歡仰望子時的星空,她知道天堂的鍾聲會在子時響起,那時她就能看見天堂裏她所想念的人,他們會賜予她足夠的力量和勇氣,讓她在任何困境中都能堅強勇敢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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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夢色 回複 悄悄話 回複揮一揮手的評論:小說原本是來源於生活的,快樂,悲傷,感動都是瞬間的情感,付諸於文字就變得真實而可觸摸。
揮一揮手,時間都從指縫裏流走,過去,記憶,都會慢慢遺忘,未來還會有精彩上演。
揮一揮手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實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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