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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色龍

(2008-10-18 23:08:58) 下一個
變色龍

宋德利

馮子秋﹐假名假姓,真名真姓某某某。當年在大學裏,他也曾是班上倍受青睞的風光小
夥,人見人愛的陽光男孩。頎長的身材,矯健的肌肉,靈敏的動作,活脫脫一名體操運
動員。天生一張娃娃臉。五官端正,皮膚白晰;高鼻粱,大眼睛;明眸皓齒,英氣逼
人。未曾開口先帶笑,兩腮挖出一對深酒窩,嘴角冒出一隻小虎牙。那才叫一個帥,簡
直令千古帥哥呂布自慚形穢;那才叫一個靚,簡直令百代靚仔潘安汗顏無地。我們這位
當代美男,不僅臉蛋俊俏,而且說話文質彬彬,做事謙虛謹慎,待人和藹可親。隻要看
一看他那明媚燦爛的笑容,聽一聽他那溫柔可人的話語,任你有什麽煩惱,恐怕都會立
即煙消雲散,蕩然無存。

然而世界上絕沒有十全十美的事物。馮子秋雖然形象近乎完美無缺,但也有一本難念的
經,那就是階級出身不夠紅。他的家庭成份是獨立勞動者,簡稱“獨勞” 。這個出身
既不象無產階級那麽紅,也不象剝削階級那麽黑。是一個說紅不紅,說黑不黑,灰不溜
丟,紫不拉幾的中性成份。

在六十年代,中國人非常看重階級出身。工農兵革命幹部是紅色階級。地主富農資本家
是黑色階級。前者是革命依靠對象,後者是革命打倒目標。尤其在文革時期,階級成份
簡直生命攸關。學生都根據家庭出身劃分成針鋒相對的敵我兩大陣營。劃入我陣營者,
趾高氣揚,傲視一切,囂囂然不可一世;劃入敵陣營者,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惶惶然
不可終日。

1966年夏季,文革炮聲一響,學生們立即風聞而動。最先的革命行動就是劃分陣營,而
後憶苦思甜,憶舊社會之苦,思新社會之甜。我們班的憶苦思甜是在一天下午舉行的。
馮子秋捷足先登,搶在第一個登台發言。他慷慨激昂,聲淚俱下。真可謂聲聲血,字字
淚。他泣不成聲地道出一段罕為人知的革命家史。他自稱革命烈士遺孤。是黨組織作主
,才把他這棵幼嫩的紅苗寄養在後來的父母家裏。

哇呀呀!真是語出驚人,石破驚天。人人皆知的灰色“獨勞” 成份,怎麽一眨眼工夫
就變成了鮮紅鮮紅的革命烈士出身?這時我才恍然大悟,那對時常到學校看望兒子的中
年夫婦,原來不是他的親爹媽。不是在做夢吧?我狠狠地掐一下大腿,挺疼,因此決不
是在做夢。肯定不是。絕對不是。百分之百的不是。千分之千的不是。萬分之萬的不
是。看得出,全班同學都也和我一樣驚呆莫名,口竇大開。一個個屏住呼吸,空氣似乎
已經凝固。隻有他一個人在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咬牙切齒地控訴萬惡的舊社會。從那
時起,別人對他刮目相待,他本人也當仁不讓,儼然一名根紅苗正、徹裏徹外、地地道
道、貨真價實、響當當、當當響的革命造反派!唉,想想過去,他這不是明珠投暗,委
屈大大的嗎?

不久,文革進入全麵開花階段,也就是衝出班級小天地,在整個係裏向一切牛鬼蛇神開
戰。所謂牛鬼蛇神,就是指那些被稱為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老教授。俗話說得好: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從前總是和顏悅色的馮子秋,突然一反常態,由小綿羊變成
了猛老虎,動輒一副革命急先鋒的姿態。他並不是領導人。他從來就沒有當過領導人,
哪怕芝麻渣兒那麽大小的領導人,他也沒有當過一回。然而現在,他卻毛遂自薦,自告
奮勇,爭先恐後地搶挑重擔。似乎是在向全係師生莊而嚴之地宣布,看管牛鬼蛇神一職
,舍我其誰?頗有天降大任於斯人也的味道。而從此以後,以係主任為首的一批老教授
,就別想再過一天安生日子。

新官上任,一馬當先。馮子秋頗為嫻熟地給每個牛鬼蛇神都剃了陰陽頭。手提一根教鞭
,象趕牲口一樣逼著這些曾經被他頂禮膜拜的師長在校園拔草。拔過一陣,他就變換花
樣,命令他們站起來跑步。記得有一位龐先生,因為腿上有傷,疼得跑不了,懇求他發
善心赦免一次。沒料到,不僅赦免令免談,而且還特別“優待” ,命令他單獨跑。更
有甚者,還不是一般的跑,那是一種可稱為“加速度” 的跑。對於龐先生來說,小跑
已經是勉為其難,更遑論跑加速度了。隻見他瘸瘸拐拐,跌跌撞撞,趔趔且且,晃晃悠
悠,啪的一聲,摔了個嘴啃地。然而“宜將剩勇追窮寇” 的馮子秋,依然高舉教鞭,
吆五喝六,可憐的龐先生也隻得咬緊牙關,跌倒再爬起來,爬起來再跌倒,再跌倒再爬
起來。不明就裏者,還以為龐先生得了神經病。

後來,隨著北京大學聶元梓一張大字報受到毛澤東的熱捧,學生的鬥爭矛頭開始從拿教
鞭的教書者,轉向掌大印的當權者。對於打倒教書的牛鬼蛇神,學生們的觀點莫名其妙
地毫無二致。但對於打倒當權者,主要是校一級的當權派,學生們的意見從一開始就存
在嚴重分歧。分歧的最終焦點就在於或打倒或保護。由此各類組織如雨後春筍般應運而
生。這些組織基本分為兩大類,打倒當權派被譽為造反派,保護當權派則被貶稱為保皇
派。

然而在那瞬息萬變的瘋狂年代,每個人都是命懸一縷,朝不保夕。早晨是革命派,晚上
,甚至等不到晚上,也許眨眼之間,就可能變成反革命。變得那樣迅速,簡直是迅雷不
及掩耳,令當事者不知所措,令旁觀者瞠目結舌。當然的造反派馮子秋,春風得意馬蹄
疾,本來正處於革命的峰巔時期,卻怎奈時乖命蹇,萬萬沒有想到自家的後院突然起
火。那位據他在憶苦思甜時聲稱,養他但並非生他,出身灰不溜丟,辦事毛草,總想露
一手,但拿筆就哆嗦的後爹,偏要在人前逞能露才。他看到牛鬼蛇神寫了一張認罪大字
報,非要在旁邊貼一條大標語。本想教訓牛鬼蛇神,可不知為何鬼使神差,居然將“坦
白從寬,抗拒從嚴” 正好寫反,於是變成了“坦白從嚴,抗拒從寬” 。說時遲,那時
快,心明眼亮的造反派立即發現這一重大敵情,當即就把可憐的後爹當成現行反革命批
鬥,然後關押起來。

這可真是剃人頭者遭人剃。後爹單位旋即把這一重大反革命事件通知給學校造反隊。按
理說,馮子秋是一報還一報,開除沒商量。然而這小子真是長了後眼。他在憶苦思甜的
時候,不是早就當眾聲明自己是革命烈士遺孤嗎?現在的爹媽再親上一千倍,再密上一
萬重,不也是後的嗎?後者,非親生也。非親生者,沒有血緣關係也。言外之意,這個
後爹再反動,也和他毫不相幹。於是,馮子秋便左右逢源,逢凶化吉。

有鑒於此,馮子秋本來無需公開聲明與後爹斷絕父子關係,因為一個“後”字,就足以
說明他們之間的關係早已是斷而絕之了。然而這樣的辦事水平隻是停留在一般層次。處
事謹慎的馮子秋,為了免得給日後埋下禍根,他還是要寫上一張和後爹劃清界限,斷絕
父子關係的大字報為妙。不就是一張大字報嗎?這有何難?隻見他揮毫潑墨,龍蛇飛
動。好一似江河下瀉,一氣嗬成。轉瞬之間,一張革命的大字報就上了牆。

除此之外,馮子秋還挖空心思,使出渾身解數,以表明與反革命後爹徹底劃清界限。為
此,他不惜在姓名上大作文章。他決定不再隨後爹的姓。從此之後,他便更名改姓,馮
子秋神秘蒸發,代之而來的是毛小兵。毛小兵,何許人也?顧名思義,無需多想。毛小
兵,毛小兵,毛澤東的小兵之謂也!這個名字好,實在是好!讀起來琅琅上口,寫起來
簡簡單單。對於革命者來說,多麽地響亮,多麽地親切!對於階級敵人來說,則又是多
麽地恐怖,簡直毛骨悚然!

隨著革命的不斷深入,形勢也越來越亂。校內兩大派之間的矛盾日益激化,最終導致頻
繁的武鬥。這個時期,毛小兵所在的組織每況愈下,逐漸敵不過對方,武鬥連連失利。
有一天上午,就聽廣播喇叭裏傳出造反聲明。說是從此以後脫離自己原來的組織,轉而
加入對方組織。聲明者不是別人,正是毛小兵。那個年代,由於觀點變化而公開宣布跳
槽並非稀奇。隻是毛小兵這樣的鐵杆人物,竟然一夜之間徹底變卦,背叛原來組織,繼
而一頭紮進勢不兩立的敵對組織,著實令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一跳槽,毛小兵就戴上了另一派組織的紅袖章,對原來組織反戈一擊。這時正趕上武鬥
不斷升級。毛小兵原來的組織人數比對立麵少得多,最後被團團圍困在一座孤零零的教
學樓內,大吃斷水斷糧斷電之苦。由於勢態嚴重,這次武鬥竟然驚動了當時的中央文革
小組。時任文革小組組長的陳伯達隨即趕到武鬥現場。不過他隻是到被圍困的那派,也
就是毛小兵原來的那派組織中表示慰問,並傳達了周恩來關於製止武鬥的指示。此外,
還派軍隊進駐學校,組成人牆,把被圍困的那派保護起來。此時此刻,人們才恍然大悟
,原來真理的確在少數人手裏,不然中央文革小組何以派組長風塵仆仆地前來慰問,又
何以派軍隊加以保護?

麵對這一突如其來的情況,善於順風使舵的毛小兵立即大殺回馬槍,在新組織裏屁股還
沒坐熱,就立即重返原組織,信誓旦旦地表示回心轉意,幡然悔悟。當然,少不了還是
要發布一份跳槽聲明。

形勢瞬息萬變,波詭雲譎,令人眼花繚亂,難以預料。毛小兵剛剛重返原槽,工人宣傳
隊就進駐校園,開始搞大聯合。各派的文攻武鬥從此偃旗息鼓,即便那些慣用的唇槍舌
箭也隻能是對準自己的靈魂深處爆發革命。一切組織全部解散,所有的學生不分派別,
必須和文革前一樣,重新坐在一起,隻說自己的不是,莫談他人的短處。而朝秦暮楚、
縱橫捭闔的毛小兵,從此又搖身一變,成了大聯合的英雄。他在班會上侃侃而談,臉不
紅心不跳。不過同學們注意到,這個時候他的情形和從前相比,已經發生一些微妙的變
化,每逢說到激動處,眉宇之間都會暴出一道青筋。所以然者何?人們私下紛紛猜測,
大概是由於文革前他總是滿臉堆笑,情緒溫和,故而那道深埋皮肉之下的青筋才不顯山
,不露水。 而文革期間,由於經常情緒激動,而且要聲嘶力竭,振臂高呼,所以一著
急,一上火,這點小殘就會顯露出來,這就叫“臨死摳屁股,屢屢添毛病” 。說起那
條青筋,曲曲彎彎,酷似一條小蛇。而蛇,在中國十二生宵中叫作小龍。據此,有貧嘴
的同學們便根據三國英雄趙雲的別稱趙子龍,給他送個雅號叫馮子龍。不過更有口冷者
則一針見血地說他這條龍是變色龍 。

變色龍!真是絕妙無比,因此一經叫出,立即得到同學們的廣泛認可。什麽馮子秋,什
麽毛小兵,和變色龍這個大號一比,全然失去光彩。到此為止,原來那個純真爛漫的陽
光大男孩馮子秋已經蕩然無存,那個到處喊殺喊打的毛小兵也已化為烏有。呈現在人們
麵前的僅僅是一個輕浮傲岸,變幻莫測的偽君子。人們不禁慨歎不已,文革真是一座大
熔爐,它把包裹在人們外表的一切偽裝,都象熔毀礦石外表雜質那樣消除淨盡,從而使
各色人等原形畢露。可惜他馮子秋的爹媽,盡管真假難辯,親後難分,空給他一張好麵
孔,而沒有使他具備真才實學和美好人品。到頭來竟然落下這麽一個令人齒冷的雅號。

說到此處,從毛澤東紅寶書不離手年代走過來的他,應該記得毛澤東的一副對聯:牆頭
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這副對聯所諷刺的人,與變色龍
相比,何其相似乃爾!阿彌陀佛!

1998年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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