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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命運如轉蓬

(2008-09-02 19:18:34)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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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發表的誘因有二:其一,一語湖邊設立一個【大湖兩地閑談漫筆】德利一語的寫作欄目,我準備需要時以這類文章充實一下;其二,答應了戲雨飛鷹發一些幽默的文字輕鬆一下情緒。


人生命運如轉蓬

宋德利



人生之路,漫長曲折,鮮有暢通無阻如一馬平川者;命運之河,波瀾起伏,鮮有平靜光滑如秋月平湖者。命途多舛,猶如轉蓬,似為常理,心中要明。切勿以一時之得意而忘形,切勿以一時失意而落泊。寵辱不驚,凝重如山,乃人生之崇高境界。欲為不信,請看此君故事。


Destiny as whirling fleabane

The way of life is long and full of twists and turns. You can hardly find any way unblocked as a flat land. The river of destiny is full of rises and falls. You can hardly find any river calm and smooth as a tranquil lake brightly lit by the autumn moon. Disaster-ridden, destiny is just like a whirling fleabane. It seems a common rule which we should understand. Don’t be swell-headed with momentary pride; don’t be in despair with temporary dejectedness. Overwhelmed neither by flattery and honor nor by insult; steady as a mountain. It’s really a realm of lofty thoughts in life. In the event of being unbelievable, please read the following story of my classmate.


《套中人》

開談先說命,命運如轉蓬,蓬歸何處去,去向由誰定?

上大學時,班上的特色人物可真不少。衛永成就是其中典型的一位。此人來自因樣板戲
《沙家浜》而著名的江蘇常熟。滿口的吳儂細語。中等身材。一副肺結核體型,總是佝
僂著背,誇張一點說,真有幾分清蝦的風韻。瘦長的身軀抽抽巴巴,總是向前傾斜,走
起路來一步三晃。如果手拄拐杖,他看上去一定會頗有點老者風範。窄窄的雙肩上架著
一顆棱角分明的三角形腦袋。留著一種近年才流行的板寸頭。兩隻大而無神的眼睛,
似乎有點甲狀腺亢進,說白了就是一雙金魚眼,生硬地鑲嵌在一副說黑不黑,說黃不黃
的麵龐上。別看他這副模樣,那張粗糙的臉皮上,照樣也和其他精力旺盛的小青年一樣
,時不時還要如雨後春筍般頂皮而生出大小不均的青春美麗豆。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別看衛永成相貌不濟,英語可是頂呱呱。據說剛上一年級
,他就在《英語學習》雜誌上發表了一篇豆腐塊文章。憑良心說,要比豆腐塊小,可能
隻配叫豆腐條,因為據同學們說隻是長長的兩三行字。所以說豆腐條要比說豆腐塊更為
確切。不管是豆腐塊也好,豆腐條也罷,反正我是沒有眼福看到過。不過什麽東西都是
質量重於數量。別看這篇文字短小,內容可不一般,因為據說他是在向英語大家張道真
老先生提出質疑。衛永成的文章我沒見到,可是他從此擺出的那副不屑與凡人言的架勢
,卻是包括我在內的全班同學有目共睹。不過你還別不服氣,聽說大凡有點本事的人脾
氣都怪。就拿這位遠在天邊,近在身旁的衛永成來說,人家眼睜睜地真有本事,所以怪
也有怪的資本。提起他的怪,說句玩笑話,我還真有點舍不得說。我總想奇貨可居,隻
留給我一人獨自享用,等什麽時候遇到煩惱,想一想衛永成的怪脾氣,在心裏偷著樂一
回,沒準兒還能為我排憂解煩。

玩笑歸玩笑。衛永成的怪脾氣又不是我的專利,該說還得說。不說也擋不住別人說。衛
永成是個典型的內向型人。不僅思想封閉,行動也封閉。他處處都在設置和外界的隔
閡。似乎是第三次世界大戰即將來臨,不抓緊設置防線,就要被炸得粉身碎骨。更像是
原子彈即將爆炸,不采取保護措施,就要慘遭輻射,毀於滅頂之災。他是書有書套,筆
有筆套。杯有杯套,碗有碗套。腳有腳套,一年四季鞋襪整齊。手有手套,無冬論夏,
棉手套,皮手套,線手套,絲手套,品種繁多,款式齊全。頭有頭套,一年到頭,單帽
,棉帽,皮帽,草帽,帽帽不同,常換常新。嘴有嘴套,天氣剛一變涼,他就早早地捂
上了潔白無暇的大口罩。更令人嘖嘖稱奇的是,他的床上春夏不論,秋冬不分,一年四
季總掛著蚊帳。大家私下裏都說他的蚊帳簡直是賃來的。而且功能遠遠超過抵擋蚊蟲的
叮咬。那蚊帳還可以防塵,防光,防他人偷窺,防視線幹擾,防他人氣味入侵,防自己
氣味外泄。有鑒於此,我倒願意奉送他一個雅號“套中人”。

套中人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英語書。這在當時那個突出政治的年代,是行不通
的。再加上他出身於小資產階級家庭,所以他在班上一點也不吃香。套中人自己也有所
感覺。總覺得和班上人格格不入。班上開展什麽重要活動都找不到他頭上,尤其是政治
活動,那就更與他無緣。久而久之,套中人覺得心裏挺窩火。這是誰在和他過不去呢?
他沒事就躲在自己那副多功能蚊帳裏,搬著手指頭,逐個地盤算班上的同學。手指不夠
用時,興許還搬起過腳趾,也未可知。思來想去,班長是關鍵人物。對,鳥無頭不飛,
人無頭不走。全班同學都對他另眼相看,這主要是班長在起作用。由於認準了是班長在
作祟,套中人從此就對班長銜恨在心。可他畢竟是膽小怕事之輩,因此也隻是在心裏罵
罵班長而已,平時也不敢輕易炸刺兒。

1966年夏天,文化大革命開始。套中人,無論從階級出身,還是從日常表現,都輪不上
是依靠對象。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能溫良恭儉讓。全班同學革起命來,還講什麽客氣
?套中人當然要受冷落。由於不得誌,心裏苦悶已極,套中人不久就患上了失眠症。時
間一長,他就被折磨得骨瘦如柴。由於身體健康每況愈下,外文係領導批準套中人暫時
休假,回常熟老家養病。

學校裏文化大革命鬧得熱火朝天。套中人在遙遠的家鄉備受失眠症的苦苦煎熬。同學們
鬧革命鬧得忘乎所以的時候,班長突然接到一封來自常熟的信。不用看就知道是那位早
已被遺忘的套中人寫來的。果然不出所料。不過有一點是人們萬萬沒有想到的。那就是
信的內容刀光劍影,充滿殺機。歪歪扭扭的字裏行間赫然寫著:張某某(班長),你等
著我回去拿你的首級!班長拿著信呆呆地坐在桌子前,左右兩旁的同學也都啞口無言,
看著大家這種無可奈何的場麵,真令人不禁聯想到意大利畫家達.芬奇的名畫《最後的
晚餐》。張班長與耶穌相比,當然絕對是不可同日而語。不過,他所領導之下的這名同
窗學友之凶狠,與背叛耶穌的猶大相比,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過了很長時間,大家才
如夢方醒。這不就是一封瘋子寫的信嗎?沒什麽了不起。再說,即使套中人膽敢持刀來
取班長的首級,全班這些革命鐵拳高高舉的革命小將也不是白吃飯的。還能眼睜睜地看
著套中人把班長腦袋砍下來當球踢?到時候,腦袋被砍下來當球踢的還說不定是誰呢?

事情過了一個多月,正當大家早把套中人那封殺氣騰騰的信拋到腦後時,套中人卻不請
自來。不過革命小將雖然革命火氣旺盛,有時候也難得會有那麽一兩次姿態格外地高,
表現出少有的寬闊的革命胸懷。就連班長本人也寬宏大量,沒有和套中人一般見識。尤
其見到他那可憐兮兮的尊容,氣也就消了一半。再說套中人也主動向班長賠了不是。承
認自己是一時糊塗,發了神經病。還望班長大人不記小人過。

說套中人得了神經病是過了頭,而要說他得了精神病卻是名副其實。他的確是精神一度
失常。醫生說他得了強迫性回憶症。具體講,就是總強迫自己回憶很久之前的事情。而
且是極其細致入微。比如,他就經常迫使自己回憶三年前穿過什麽樣的衣服,甚至連衣
扣的顏色和形狀都要想出個水落石出。否則,就寢食不安。看他現在這副神態,比從前
又有不少進化。兩隻眼珠大而且圓,暗而且鼓,讓人聯想到螃蟹那兩隻長在頭頂上帶把
兒的眼睛,似乎稍不留神就會被碰掉在地。他幾十天不見,還長了吸煙的本事。而且本
領特大,一根接一根,像長流水那樣地不斷流。不過抽煙的樣子奇奇怪怪。香煙叼在兩
片黑裏透紫的薄嘴唇間,不是真正的往肺裏吸,而隻是作吹煙狀,確切說是一呼一吸,
煙頭的火一閃一閃,忽明忽暗,活像是拉風箱,更像是墓地幽靈似的鬼火。而且不時被
煙薰得半眯縫著眼,噎得咳嗽不止,大有不把那顆火熱的心髒咳出胸膛誓不罷休之勢。
有時甚至好長時間喘不上起來,真有背過氣的危險。而且讓人看了會想到孕婦難產的痛
苦。因此,他吸煙並不是一種享受,而是一種自戕。

時光慢悠悠地過去,套中人慢悠悠地受著煎熬。過了幾個月,他的病情逐漸惡化,後來
似乎是在急轉直下。那年夏天,他的狀況已經發展到被送精神病院的程度。但是人們都
在發瘋地幹革命,誰還有閑工夫管瘋子。套中人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生發出了男高音的才
華。別人都出去鬧革命,他整日裏或在宿舍,或在走廊,或在廁所,或在澡堂,旁若無
人地引亢高歌。開始是清唱,後來又加了行頭。這行頭一不用買,二不用借,三不用偷
,四不用搶。那就是隨手從誰的床鋪底下拿起兩隻臭鞋,用鞋帶一係,連在一起,往脖
子上一掛。就像紅衛兵小將批鬥女牛鬼蛇神時,常常賞賜她們的兩隻破鞋子做行頭一
樣。不過女牛鬼蛇神的兩隻鞋是“破鞋”的象征。“破鞋”者,男女關係不正當之謂
也。當然,套中人自己為自己主動戴上這套行頭,大概不是表示自己是男女關係不正當
的女牛鬼蛇神。但究竟表示什麽,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起初人們還能聽出他在唱哪首
歌,後來就隻是在像練習發音那樣,調門也不知跑到了哪個山頭上,發出刺耳的咿咿呀
呀,啊啊也也。此情此景,令人忍俊不止。有時鬧得眾人捧腹大笑,而他卻有相聲演員
那套你笑他不笑的本事,依然固我地站在那裏作淋漓盡致的“聲樂表演”。

又過了一個時期,套中人的病情越發嚴重。他除了日常必作的“聲樂表演”之外,又多
了一門營生,就是廉價出售自己的書籍。用現在的時興語說,真可謂以跳樓價大甩賣。
原本價格不菲的常用英語大詞典,都便宜到一元錢一本。對於囊中羞澀的窮學生來說,
那簡直是天上掉餡餅。怪不得每天中午宿舍樓前人潮如湧,或像當年土地改革鬥地主,
分浮財那樣搶得頭破血流。不過搶浮財的都是外係的學生,因為外文係學生都知道他是
個病人。所以常有好心人出來一邊說明情況,一邊勸阻。不識抬舉的套中人還和勸阻的
同學爭得滿頭青筋欲裂,臉紅得像豬肝。同學們都知道他的病情,因此也不和他計較。

革命形勢蒸蒸日上,套中人病情每況愈下。轉眼到了1968年冬天。我們年級的分配工作
開始。根據當時上級精神,外文係凡是有胳膊有腿,精神正常的一律先集體到天津郊區
解放軍農場接受再教育,等時機成熟時分配。美其名曰集體儲備。而套中人則因禍得福
,直接分配到天津市內一所中學當英語教師。天知道,他這樣的老師會教出什麽樣的學
生。但願他沒有把強迫回憶症傳染給學生,更沒有教出他這樣神神叨叨的套中人。

寒暑交替,時光荏苒。一晃到了70年代末,國家開始恢複研究生考試。由於種種原因,
套中人此時病情早已好轉,心情也早已開朗起來。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爽起也能逢喜
事。輕鬆愉快的套中人回到母校南開大學,參加了研究生考試,結果金榜提名,被外文
係選中!喜出望外的套中人從此離開執教數年的中學,在南開大學讀了兩年碩士研究
生。然後幸運地被外文係留用教公共英語。不久又榮升教研室主任。真是鳥槍換炮,今
非昔比。又過了好多年,是我從部隊轉業,到天津外貿部門工作了十多年之後,大概是
1990年以後,套中人為了一件什麽事情,突然到單位找我。天哪,我眼前的套中人,依
然和當年入學初次見麵時差不多,說得誇張一點,除了兩隻眼角旁增添了一些魚尾紋之
外,其他情況與從前相比,簡直可以說是毫無二致。風風雨雨坎坎坷坷二十多個年頭之
後,老同學相見,大有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之感。我倆緊握雙手,一時語塞。

麵對眼前的套中人,文革期間那些噩夢般的歲月似乎根本就沒有發生過。套中人這一連
串的變化在外人看來,尤其在我的筆下,顯得是如此輕而易舉,如此一帆風順。其實對
於命途多舛的當事者套中人來說,從命若倒懸,最終到時來運轉,這中間不知道要經曆
多少不為外人所知的痛徹心脾的艱難磨練,和脫胎換骨的“戰鬥洗禮”。但願世上所有
人的經曆都不要再像套中人這樣崎嶇坎坷。即便經曆坎坷,也最好都能像套中人這樣有
個好的結局。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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