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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妾豐碑(第五章 彼岸;第六章 定居)

(2008-05-13 19:58:52) 下一個
小妾豐碑

(美)詹姆斯。 米切納 著 / 宋德利 譯

第五章 彼岸


在一個極其炎熱的日子裏,中國人十分吃驚的聽到前方傳來一陣可怕的聲音,好像是
往外拉鎖鏈。他們以為是遭了難,因為他們對船上的事情一無所知。不過立即真相大白
了,原來卡德基尼亞號的航程已經到此結束。船最終抵達目的地。甲板上的人來來往往
忙了一陣之後,封閉貨艙的木板都被撬開撤走了。那把梯子又扔下來。華人一個接一個
地重新爬到陽光下,痛苦地揉著眼睛,逐漸看清了檀香山潔白的海岸線。挺拔的棕櫚樹
,遠方壯美的寶石岬,平展寬闊的原野,以及後麵的峰巒疊嶂,都時隱時現地掩映在暴
風雨前夕繚繞迷蒙的雲煙之中,從而使綠、藍、紫三色交替出現。尤其是山穀間懸掛的
那彎彩虹,更是美不勝收。其實,這在當地來說,已經是慣常景致了。不過初來乍到的
華人,則把這看成是為他們抵達香樹國而顯現的吉祥之兆。那一天,這塊土地顯得是多
麽綺麗,又是多麽美妙呀!
認為卡德基尼亞號船的到達是好兆頭的還大有人在,檀香山<<郵報>>刊登了一篇報導
說:“據權威人士透露,H/J公司不日即將利用卡德基尼亞號船在檀香山儲存一批新貨
物,即,分配給甘蔗園的三百名華人。他們個個身強力壯。關於這一點,我們早已確信
無疑,因為惠普爾醫生已經親自去了中國,以確保選中的人都健康強壯。這次有許多客
家人,合同期限為五年,每人月薪三美元現金,食宿免費,每年過三個中國節。在種植
園幹足十年或十五年,這些華人將會確定無疑地返回自己的國家。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
們沒有把妻子帶在身邊。
“以上是種植園的糖業主發表的意見,他們早已雇用了華人。華人在各方麵都遠遠勝
過那些既無能又懶惰的夏威夷人。他們吃的少,不生病,老實聽話,聰明能幹,什麽新
東西一學就會。他們對農活有濃厚的興趣,而且對別的方麵也十分喜歡。比如說,稍加
訓練就可成為好木匠。但是雇主對他們必須嚴厲,當然不宜過多過重地責打,而且最重
要的是,對他們不能優柔寡斷,因為他們和所有東方人一樣,誰行使權力最嚴厲,他們
就尊敬和喜歡誰,否則就看不起誰。
“非常幸運,我們為自己的種植園找到如此理想的工人。我們相信,這些勤勞的華人
在合同期滿並積攢到一些錢之後,就會返回中國。因為勤勞,他們一方麵會把令人欽羨
的美譽留在島上,另一方麵也把一筆錢財帶回中國,而這些錢都是他們用別的方法所夢
想不到的。為此,糖業界歡迎這些華人。我們確信,夏威夷群島的真正繁榮昌盛將自今
日始。”
中國人就是在這種真摯的和睦親善環境下登岸奔向香樹國的。然而,又有誰會料到,
登陸之後,他們自身之間又出現多麽大的差異呀。原住民想:“這裏是個安家的好地方
,五年之後就可以回國,重新見到低村。”關於這一點,在原住民之間,沒有一個人能
比滿基更堅決的了。而客家人則想:“這裏是個安家的好地方,我們永遠就不離開了。
”關於這一點,在客家人中間,沒有一個人比玉珍更堅決的了。
如何稱呼這塊嶄新的土地呢?除了“香樹國”之外,中國人拒不采納任何別的名字。
中國人的這種做法,使夏威夷人極為惱火,他們對中國人也采取一個小小的報複,那就
是給中國人起了個綽號叫“八爺”。這批華人上岸的那天,在那間炎熱的海關小棚屋裏
,就連那個移民局官員也用這個綽號朝他們大叫:“喂!注意!八爺們都過來!”可是
這些中國人一動不動,他又大聲喊起來:“說你們呢,中國人。快來排隊!”
據說,第一批中國人登上夏威夷群島時,當地人問他們:“我們管你們叫什麽呢?”
馬上有一個中國人一本正經地說:“你就叫我八爺好了。”當地人不知其中的奧妙,此
後,中國人就叫八爺了。
滿基緊張得一個勁兒地打顫,因為他立即就得對客家女查玉珍做出一個極為關鍵的決
定。雖說有些緊張,可他心裏對玉珍的事所產生的疑慮與猶豫早已煙消雲散。這時有一
個高大的夏威夷官員正朝他麵前的一個原住民蹙眉,而後又用生硬的中國話喊起來:
“你-叫-什-麽-名-字?”
那個原住民站在那裏十分害怕,大個兒夏威夷人又叫起來:“你叫什麽名字?”那人
還是驚魂未散。旁邊的一個翻譯連忙用一口純正的原住民語說:“把你的名字告訴他。

“梁阿康,”那個中國人說。
“名字中哪一部分最重要?”夏威夷人問。
“梁,”翻譯說。
“怎麽拚寫?”夏威夷人又問。
“嗯,”翻譯吞吞吐吐地說。“用英文字母拚寫,梁字可相當困難了。可能拚寫成
LUNG,LONG,LING,LIONG, 或者 LYONG。”
高個子夏威夷官員沉思片刻。“LUNG顯得愚蠢。”他咆哮起來。這倒不是因為他在對
麵前的中國人發怒,而是因為他在中國移民名字上總是被弄得焦頭爛額。突然間,他的
臉上綻放出寬宏大量的笑容,接著又用一隻肥胖短粗的手指頭指著梁阿康,把他名字中
的後兩個字緊緊地念在了一起,而後說:“從今以後你的真正名字叫AKAMA。別忘掉。

他認真地把這個名字寫在一張白紙片上,說:“這個人的正式名字是L。AKAMA。”這
些華人就是按照這種方法取了夏威夷名字。阿康成了AKONG,阿喜成了AKIMA,阿貴成了
APAKA。夏威夷總是把它接受下來的東西改頭換麵。
現在輪到滿基了。翻譯一問他的名字,他就堅定地說:“姬滿基,我要讓大家都知道
我姓姬。”
“他在說什麽?”大個子夏威夷人問。
“他想讓人們都知道他姓姬。”
“怎麽拚寫?”夏威夷人問。他聽到回答後,試了好幾次才感到滿意,而後就在卡片
上寫道:“這個人正式名字是KEE MU KI。”滿基覺得自己取得了勝利。可還沒等他
品過味兒來,就感到情況不妙。原因是外麵有一個瘦小的中國人正低聲叫他。滿基本來
不想見他,可是那人還在不停地叫。無可奈何,滿基隻好硬著頭皮向他走去。
“你就是那個帶著女人的人?”瘦高個兒用原住民語問。
“是,”滿基老老實實地答道。
“從春宵妓院帶來的?”
“是。”
“感謝上帝!”那個神態緊張的人原來是個客家人。他歎口氣說:“我急著找一個新
來的女人。看起來她是一個客家人。”
“她是客家人,”滿基回答說。
“活見鬼!”那個客家人又叫起來。“減價了嗎?她是個客家人?”
“沒有價,”滿基鄭重其事地說。
高個子立即沉下臉來問:“什麽?”
“我想把她留在我身邊,”滿基回答說。
“你這個賊,你這個強盜!”這麽一鬧,連當官的都驚動了。那個人不顧一切地朝滿
基喊:“那是我的女人!”一個原住民翻譯叫來一位客家人官員,兩人一起盤問玉珍。

“外麵那個人說有人把你賣給他了,”翻譯說。
“哪個人?”玉珍迷惑不解。
“那個正在著急的小瘦子,”翻譯告訴她。從翻譯問話的方式,從瘦個子激動的表情
,從丈夫的尷尬相,玉珍才如夢方醒,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是被賣到夏威夷當妓女的。
於是,她又想起手腕上的繩索。自從遭綁架,日子已經過去很久了,可是那些悲慘的情
形依然曆曆在目,記憶猶新。她並沒有害怕,但是的確憤怒了。把翻譯往旁邊一推,她
就勇敢地向滿基走去,而後往他前麵一站,為的是讓翻譯看個清楚。
翻譯低頭看見了她那雙大腳,那雙巧手,還有那強健的身體,以及那不醜也不美的容
貌。他眼對眼地盯了她好大一陣,心想:“在她身上花錢是值得的。她能幹活兒。”
滿基分明地說了一句玉珍能夠聽懂的話:“這個女人不是為賣的。她是我的媳婦。”
到現在為止,無論夏威夷人,還是美國人,都沒有卷入這場發生在華人之間的衝突。
他們知道這些問題隻能依靠那些能說不同語言的翻譯來決定,其間的誤會也隻能在中國
人內部來解決。於是,那個能講原住民語言的翻譯就說:“事情本來不大,可是外邊那
個人說他為這個女人還花了五十美元呢。”
“他說的沒錯,”滿基說。“我正想把自己的五十美元全部交給他。”說完他就解開
新婚腰帶,從關家女為他繡製的錢包裏拿出五十個墨西哥元。對於滿基來說,交出這些
錢,真好像交出自己的命根子,因為他早就計劃靠這些錢發財呢。然而,萬般無奈,他
還是把錢交給了那個人,也就是妓院老板。
“有什麽事,還是在咱們中間自己解決為好。”那個原住民官員低語著。可是那妓院
老板卻大吵大鬧起來,說他到嘴邊的一塊肥肉讓別人搶跑了。滿基一聽火冒三丈,轉過
身就死死抓住那人的脖子。
“我真得好好教訓你一頓!”滿基大聲喊叫著。“我欠你的那些錢,早已老老實實地
還給了你。”
“那邊出什麽事啦?”惠普爾醫生問。
“沒什麽,”原住民官員回答道。
“你為什麽打架?”
“我沒打架!”妓院老板高聲喊叫著,顯得十分吃驚。誰要是見了他的樣子,一定會
以為出了什麽事。
“他們給你取了什麽名字?”惠普爾醫生問滿基。“咱們看看那張紙。是的,是滿
基。是個不錯的名字。象夏威夷人。翻譯,請你告訴這個人。就說我願意收留他和他妻
子為我幹活兒。問問他會不會做飯。”
“你會做飯嗎?”那個原住民問滿基。
“我是澳門最好的妓院中最好的廚師,”滿基回答說。
原住民心想,說這麽詳細,那個美國傳教士一定不會明白。於是他隻是對惠普爾醫生
簡單地說:“他說會做。”
“那你向他說明一下,如果他到甘蔗園幹活兒,每月能掙三美元,但是要當廚師,那
就隻有兩美元。他妻子每月半美元。不過幹廚師有很多好處。”
“什麽好處?”滿基問。
“你可以學英語。你可以學技術。再說你就住在城裏,今後如果想開店。。。”
“我想做飯,”滿基說。惠普爾說了這麽多好處,聽起來頗令人饞涎欲滴,可他覺得
,別的先不用說,光是做做飯就不錯。這樣就可以住在城裏,這個好處最重要。
就是由於上述種種原因,滿基和玉珍夫婦終於成了惠普爾醫生的家仆。滿基提著輕輕
的行李,玉珍卻提著沉重的小桶和籃子。她望著捆在小桶和籃子上的繩子,不禁心潮起
伏,格外激動。就是眼前這條繩子,曾經捆綁過她,然而就是這位機敏的男人,才把她
從這條繩索中解救出來,而且也是用他的血汗錢將她買下來,從而為她買來自由。於是
,她便緊緊地跟在他的後麵。雖說被沉重的籃 子和小桶壓彎了腰,她依然從心底為他
祝福:“祝願你這位好人百子臨床。”


第六章 定居


人們經過仔細觀察發現,1865年的檀香山遠遠沒有它的自然布局那樣迷人,因為夏威
夷既沒有木材,也沒有靈巧的石匠去加工采石場的石料。城市的房子修得十分醜陋,每
英尺木材的維護都隻是為了實用,毫無美學觀念。建築物的修造潦草倉促,低矮而無定
型。尤其是中心區的建築物,更是擁擠不堪,而且通常都是不粉刷的。街道是不鋪路的
,總是灰塵滾滾。為數極少的幾條商衢大道旁也有粗劣的人行道,那都是用從中國運來
的花崗岩道渣修成的。但是在大部分地區,步行者還是得在大道上走。這裏有一支不錯
的警察和一支活躍的消防隊,然而從那些表明成排的建築物曾毀於無名大火的無數疤痕
來判斷,這支消防隊也不過是白吃飯而已。
高大淩亂的建築物都被不同的商號占據著。它們通常是由磚砌成的,而這些磚都是從
英國作為道渣運來的。那些商店雜亂無章地在福特街和商業街交叉的拐角處。有一棟以
綠色鑄鐵窗為特色的嶄新的磚樓,這就是J/H公司擁有的城內最大的商業中心。不過,
給人印象最深的商業建築物卻聳立在對麵的街角處:龐大的H/H船舶公司總部。目光敏
銳的滿基此時正在用檀香山這邋遢的市容與廣州那宏偉的景象相比較。在廣州,無數高
大的石料建築物整齊地屹立在江邊,那種壯麗的景象令人難以忘懷。於是他就在這鮮明
的對照之中大失所望,黯然神傷了。
與此同時,從卡德基尼亞號船下來的其他原住民卻發現,島上茂盛的熱帶作物確實受
到那些險峻難達的大山所限製,因此,他們今後要勞作其間的這片土地,實在比他們從
中國逃出的那片土地還要荒涼貧瘠。他們極其沮喪地想:“春發大叔向我們撒了謊。即
便是一個勤勞的中國人,他也不可能在這種不毛之地上發財。”在檀香山周圍那些質地
一般的田野中,不少於百分之九十的麵積簡直就是荒漠,那裏根本無雨可降。檀香山西
部那片廣闊的土地,水源極缺,因而實際上毫無價值可言,其地主就是船長豪克斯伍爾
德的家族,那是他們從諾依拉尼地區最後一位族長手裏繼承下來的。島嶼上還零星分布
一些小小的峽穀,那裏會偶爾有一條小溪滋潤著鄰近的土地,這些就是中國人被安置工
作的地方。有些人為繁榮的加利福尼亞市場種水稻。有些人在小型甘蔗園工作。還有少
數的幸運兒去學騎馬,從而變成了這片焦枯山地的牛仔。再有不少人則去種菜。
異國他鄉的新工作開始了。可是這些人中間,每個人的記憶中都出現了一幅醜陋不堪
,然而卻又令人激動不已的圖畫。在這幅圖畫中,最明顯的就是檀香山擁塞的街道和灰
塵覆蓋的商號。他們都想:“我得設法回到檀香山市內去,那裏才有活路。”
由於豪克斯伍爾德船長用聳人聽聞的言辭吹噓他是如何英勇果斷地避免了一場造反,
夏威夷對中國人接收的態度或多或少變得冷淡起來。而報紙又根據其他航海界人士的話
,在火上加油地做著預言,說是檀香山現在已進入一個最危險的階段。在這個階段,中
國人可能要搞武裝暴亂,其後果就會是,大批白人被惡魔似的中國殺手殺死在床上。豪
克斯伍爾德幾次三番地主動要求與報界會晤,會晤中他極力吹噓僅僅是他,才對造反的
最初企圖做出機警的反應,從而使自己的船隻完好無損。此後,他便以平息中國人叛亂
的大無畏船長著稱了。
惠普爾醫生把滿基和玉珍夫婦帶回自己的家裏,讓他們當上了廚師和女仆。他的朋友
們對此大惑不解。他曾幾次在大街上被人攔住問:“把這種罪人包庇在家裏,你認為這
明智嗎?約翰。”
“我可看不出他們有何罪過,”惠普爾醫生回答說。
“叛亂。”
“什麽叛亂?”惠普爾冷冰冰地問。
“就是豪克斯伍爾德船長在卡德基尼亞號船上平息的那次。”
惠普爾醫生從不願公開揭船長的瘡疤,因為他知道,對於同一件事,有人會說是叛亂
,有人則會說不是叛亂。他還認為對別人講寬恕是自己應有的美德。雖然如此,他終究
還是忍不住,於是大加嘲諷:“就是最機智勇敢的人,有時也會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他對滿基夫婦在家幹活兒頗為滿意。
滿基和玉珍一到,惠普爾醫生就把他們的行李放在自己的貨運馬車上,而後悠然自得
地領著這兩位仆人走上努阿努大街,緩緩地朝家裏走去。他不會講華語,可仍然情不自
禁地向這對年輕夫婦介紹這個城市。“我們穿過的第一條街是皇後街,記住,是皇後街
,皇後街。”說完他還停住腳步,在地麵的灰塵上畫一幅地圖,並叫他們重複說出那些
縱橫交錯的街道。他們起初並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就畫一條船,而後又往回指一指卡德
基尼亞號船,這樣他們就立即明白了。惠普爾醫生確信,不管是誰,隻要不是低能兒,
什麽事情他都能教會。
“商人,國王,旅館,”他一邊不厭其煩地解釋著這些概念,一邊領著他們離開努阿
努大街,拐個彎,來到街角的福特商業公司前,把J/W商店指給他們看。這樣就給他們
留下深刻的印象。此外,當他從商店裏拿出幾匹黑色布料交給玉珍時,他們的印象就更
深了。
最後,他們來到東西走向的寬闊的布列顛尼亞大街。這顯然是根據大布列顛一名而起
的。惠普爾把這條大街指給他們看,讓他們知道自己正站在努阿努街和布列顛尼亞街的
十字路口。他們明白這點之後,他又指向一排結實的尖樁籬笆。這道籬笆嚴嚴實實地圍
繞著大洋街和兩街交叉處的一大片房屋。惠普爾把他們領到跟前,一邊觀察這裏的位置
,一邊打開大門說:“這就是你們的家。”
他們都笑了。三個人三種不同的語言。滿基夫婦敬畏地看著惠普爾的家室。這是一所
巨大的木屋,占地三英畝,建在砌成一體的珊瑚礁上。周圍是一個非常寬大的陽台。每
個房間裏都是陰暗涼爽的,而且都和陽台相通。珊瑚基石掩映在茂盛的巴豆叢中。巴豆
這一品種是最近才從外地引進夏威夷的,它能長出五顏六色的葉子,在雨中或陽光下頗
具彩虹色彩。這片房屋就是這樣浸沉在綺麗的熱帶風光之中。
惠普爾醫生一聲召喚,妻子阿曼達就從前門走出來。那是一位矮小的新英格蘭白發女
人,腰間係一條圍裙。她急忙跨過陽台,走到草坪上,把手伸向這兩個華人。“這是我
的妻子,”惠普爾醫生正式地介紹說。“這是廚師姬滿基,這是女仆姬太太。”說完後
,兩家人互相鞠躬致意。惠普爾太太說:“我想領你們先到你們的新家看一看。”她邊
走邊說著話。惠普爾的餐室就在房子的後邊,裏麵有一條帶頂棚的走廊,可以通到外麵
的廚房。她還介紹了存放食物的地方,並且說那條走廊連著外麵的一間小木屋,那就是
滿基夫婦的住處。惠普爾太太為他們打開小屋的門,他們麵前立時出現一個整潔嚴實的
房間。這是她一大早特意收拾的。他們從這一間走到另一間,站在那裏說起話來。滿基
夫婦怎麽也沒想到,他們的日用物品早由運貨馬車拉來了。
“這些都是為你們預備的,”惠普爾太太熱情地拉著玉珍的手,一邊說著一邊領她走
到箱子跟前。當天下午,有一個姓休萊特的女人問:“阿曼達,你的華人如果不懂你的
話,他們可怎麽學做飯呢?”
“他們能學會的,”阿曼達把握十足地說。她和丈夫有共同的信念,人類是有智慧
的。在被雇用的最初四周裏,滿基夫婦先是學習。瘦小的阿曼達每天清晨五點就起床,
教滿基如何用美國方法做飯。她對滿基聰明的頭腦和令人生畏的倔強精神印象很深。在
過去的四十多天裏,按照禮節規定,每周五應該由阿曼達為全家做曲飯。頭兩個周五,
滿基認真地觀察琢磨,學習她把酵母作用與美國烹飪相結合的技術。阿曼達把土豆放進
一隻石臼磨碎,加上少量鹽和大量糖,倒上滾開水。自然冷卻之後,再均勻地放進兩勺
上周五做的活曲,而後拉長。四十三年以來,阿曼達一直為全家人做這種曲飯。她之所
以成為一名技藝高超的廚師,還多虧這一獨特手藝呢。第三個周五,滿基開始親自動手
做曲飯了。阿曼達一走進廚房,就感到裏麵充滿熱烈的慶典氣氛。可是使她大吃一驚的
是,滿基竟然早已把下周的曲子滿滿地裝在石臼裏。
阿曼達眼含著淚對滿基發火了。滿基起初還能耐著性子聽一會兒,可後來實在無法忍
受了。他一邊甩著辮子在廚房裏打轉,一邊大叫著說任何傻瓜都能用一周的時間學會做
曲飯。他本來一直很講禮貌,而且已經就那樣學了兩周,可現在他就要離開這間廚房
了。阿曼達根本聽不懂他的話,隻是為損失的曲子難過。正在火頭上的滿基抓住她的肩
膀,把她推到外麵的草坪上。由於到周一,新曲子一定會做出來,而且和從前的一樣
好。這或多或少使阿曼達心中感到些許安慰,她想:“風味是一樣的,隻是由不同的手
做罷了。”這麽一想,她的心情便猛然間恢複了原狀,而且也原諒了滿基的粗魯。
滿基感到十分費解的另一件事就是,為什麽美國人的飯量如此之大。說起來滿基可真
是膽大包天,因為這個費解的問題,他居然把白人吃慣的菜也逐漸取消了一些。說起美
國人的飯食可實在講究得可以。不僅量大,而且複雜。有一種典型的惠普爾家族飯,要
在白天炎熱的中午吃。其中包括魚蛤土豆羹、燒牛肉加約克夏豬肉布丁、奶油卷心菜燒
火腿、奶油芋頭甜香餅幹、土豆泥、糖紅薯、醃芒果、濃料鱷魚梨色拉、法式麵包加番
石榴果凍,以及味美量大的香蕉餅,最後一道是奶油咖啡加雪茄。如果有客人,還要再
加兩道素菜和法國白蘭地。
在忙完所有這一切之後,滿基就去吃自己的中國餐。所謂中國餐,無非就是素蒸白菜
,醬油泡魚,米飯一碗,淡茶一杯。可即便如此,也往往是夏威夷人用自己的口味去適
應東方人的口味。令夏威夷人讚歎不已的是,華人吃的雖然是粗茶淡飯,可幹起活兒來
,要比白人賣力氣,而且還能長壽。
六十多歲的阿曼達親自看著滿基把下廚前的準備做好,而後就把注意力轉向玉珍。她
教這個勤快的女人如何保持室內整潔。她特別重視打掃灰塵的活兒。這種事說起來簡單
,可幹起來很棘手,因為在中國,玉珍的母親在打掃灰塵之前,先要用幾天時間等待時
機成熟才能動手。而精力充沛的惠普爾太太卻要求每天都打掃。需要收拾的除了地板之
外,還有畫著花的瓷燈,倒掛的燈架,帶有各式花紋裝飾的雙人紅木椅,無數繡花裝飾
品,來自廣州的孔雀椅,還有從來看不出幹淨的竹製家具。讓玉珍最頭疼的還是客廳牆
上掛滿貝克的大魚網,還有戴在脖頸上的花環,以及各式各樣的紀念品。其實,惠普爾
家的幾乎每寸地方都是華而不實的,它們存在的主要目的就是招灰塵。
滿基的屋裏隻有一張桌子,上麵放著那本家譜,還有一盞火石燈,一支蠟燭和一個酒
瓶。另外還有一張棕繩床,床邊的牆上掛著那幅百子臨床圖。
雙方達成的協議規定,滿基月薪兩美元,玉珍五十五美分。工錢雖少,玉珍的活兒卻
幹得十分出色。每天早晨五點起床,一直幹到晚上九點。每周七天,天天如此。玉珍的
表現深深觸動了惠普爾太太那顆慷慨的心。玉珍的月薪於是增加到整整一美元。這樣,
兩人一年的薪水加到一起就是三十六美元。除去穿衣之外,還要準備為將來孩子的教育
掏腰包。此外,就是要花錢買些娛樂品或奢侈品。最後,也是最不能忘記的是,要按時
給在中國的結發之妻匯款。把所有這些問題解決之後,方才稍有緩解。雖然如此,但也
不能說離開惠普爾一家的慷慨資助,他們就混不到這份兒上。之所以如此說,那是因為
來自不同地方的意外禮物也都增加了這個小家庭的收入。他們有一塊一英畝大小的良
田。玉珍本是個地道的莊稼人,因此她可以自耕自種,而這正是他們夫婦的真正財源。
沒過多久,玉珍就踏上檀香山的街道,肩上挑一根竹扁擔,兩筐鮮菜在兩端來回晃動。
她主要是在華人中間叫賣。這樣一來,她的積蓄便與日俱增。什麽美國鎳幣,澳大利亞
先令,西班牙瑞爾,應有盡有。這時,夏威夷已經明智地決定,世界上任何一種貨幣都
可以在這個國度裏自由流通。姬家的錢財在滿基的精心安排下迅速增加起來。

玉珍眼看就要分娩了。而姬家與惠普爾一家唯一的小小衝突就在此時發生了。由於玉
珍的衣服又肥又大,懷孕的情況竟然被瞞過好幾個月。可這種事畢竟是無法長久隱瞞
的。有一天,惠普爾太太終於發覺了,於是就對玉珍說:“你決不能再做任何事情了,
姬太太。你必須休息。”可是不巧,就在那同一天的下午,她看到玉珍又用竹扁擔挑著
滿滿兩大筐菜去了努阿努街。阿曼達說什麽也不讓她幹了。她叫玉珍放下挑子,等著派
人叫滿基把菜挑回去。可滿基來到之後看見玉珍不去賣菜感到很吃驚。他說:“顫顫悠
悠地挑著竹扁擔,這對一個孕婦來說是最好不過的活兒了。這可以讓她感到高興。”
那天晚上,惠普爾走進滿基夫婦的房間說:“我會為你們這個孩子的出生做出安排
的。”不過,當滿基用半生不熟的英語一解釋,他卻感到難辦了,因為滿基說:“不需
要醫生。讓我來接生吧。”這是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因為雙方都不懂對方的話。不過
惠普爾卻十分明顯地感覺到滿基在說:“在中國,總是丈夫為妻子接生。別人誰能代替
呢?”
“我想我最好還是請個人來,”惠普爾醫生莫名其妙地說完就把那個半官方的華人翻
譯請來了。他說:“我想我的仆人是說,他要親手為妻子接生。”
“那有什麽不可以的呢?”翻譯說。
“那也太不象話了!我是個醫生,而且就住在這裏。”惠普爾說完後轉念一想,恐怕是
錢不夠的原因,於是大包大攬地說:“我接生免費。”
翻譯耐心地向滿基做了解釋。由於翻譯在場,滿基很害怕,因此極力想避免麻煩。
“我妻子和我都不需要醫生,”他輕聲地說。
“告訴他不用花錢,”惠普爾的話剛一出口,翻譯就立即解釋說:“要是在中國,他
另外的那個妻子懷了孕,他就一定會親手接生的。”
“什麽另外的妻子?”惠普爾大惑不解地問。
“這裏的隻是他第二個妻子。他那個真正的妻子還留在中國呢。”
“你是說。。。”惠普爾十分激動地說了半截,就被翻譯打斷了。翻譯說:“滿基說
他的春發大叔在中國就有三個妻子,在加利福尼亞還有兩個,在內華達也有一個。”
“他也有不少孩子嗎?”惠普爾問。
滿基和翻譯商量片刻才說:“在中國有七個,在加利福尼亞有四個,在內華達有兩
個。”
“那麽說,所有這十三個孩子都是他叔叔接生的?”惠普爾哼著鼻子說。“我敢保證
都是兒子。”
“當然,”翻譯心不在焉地搭訕著。
“當然什麽?當然是他接生的,還是當然都是兒子?”
這可把翻譯弄糊塗了。於是翻譯建議說:“也許我們應該再重新研究一下。”但是惠
普爾醫生早就不願再說了,因此指著滿基大聲地說:“那就按照你叔叔的辦法做吧。看
來他比我還有經驗。”惠普爾說完就離開了。
滿基硬是自己動手為一個可愛的胖小子接了生。白人社會中的每一個人對此都十分惱
火,認為這純粹是一種野蠻人的行為,而且其他的中國人也都會照著去做。“想一想吧
,”休來特家的一個女人喊叫起來。“他在夏威夷不出五十英尺就能找到一位最好的醫
生。任何時候都是這樣!可他偏偏不這麽做。真是的,中國人簡直不是人。”
一般來說,別人會同意這種說法的,因為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之下,一個男人非堅持為
妻子親自接生,這無疑是太固執了。而且就滿基所處的環境來說,他完全可以請到一名
真正的婦科醫生,可他就是不請。這件事本身就足以證明中國人的不文明。
當惠普爾一家人問到這個胖小子叫什麽名字時,事情又弄得挺別扭。“還沒有人告訴
我們呢,”滿基說。
“怎麽回事?”惠普爾問。
滿基說他還沒有拿著一首取名詩,到華人商店找有文化的人為孩子查名。惠普爾醫生
問:“什麽詩?”但是話一出口,他又感到還是不問為妙,於是就再也不提為孩子取名
的事了。
幾天之後,滿基問惠普爾太太是否能讓他和太太出去幾個鍾頭。阿曼達問是什麽事,
他解釋道:“我們得拿著詩去商店給孩子查名。”惠普爾太太把丈夫叫來說:“你講得
對,約翰。他們真的要把詩拿到商店為孩子取名。”
“我也想見識一下,”惠普爾醫生之所以要這樣說,是因為此事與他有關。滿基心花
怒放,說是有這麽高貴的人物幫助給自己的長子取名,這可實在太榮幸了。他們動身之
前,惠普爾問:“我可以看看那些詩嗎?”
滿基從那本珍貴的家譜中取出一張卡片,上麵有一首詩。在龐大的姬姓家族中,所有
人的名字都來源於這首詩。那是一塊珍貴的硬紙板,類似羊皮紙,而且還有雲狀花紋。
上麵一共有十四個粗體中國字。垂直成兩行,按照詩的格式寫成的。
“那是什麽?”惠普爾一問,自己對科學的好奇心竟然一下都被激發出來。但遺憾的
是,滿基解釋不了。
三個人要去的華人商店位於努阿努街與商業街交叉的街角上。它以華人原住民商店而
著稱。在這裏,人們都講原住民的話。原住民所喜愛的精美時鮮食品在這裏是應有盡
有。店主是檀香山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他居然把惠普爾醫生看成是一位商業同仁,還
彬彬有禮地讓給他一把椅子。
“我家廚師說的這首詩是什麽意思?”惠普爾問。那個原住民回答道:“不要問我。
找他。他。”
他指著一位秀才模樣的人說。那位秀才正坐在角落裏簡陋的辦公室內,為原住民顧客
用漢英兩種文字寫信。他神氣活現地拿起詩說:“這是姬家的取名詩。姬家人就是根據
這首詩取名的。”
“那上麵是怎麽講的?”
“正好讀成‘春滿洲江喜臨門,乾坤增年人增壽’。”
“那與名字有什麽關係呢?”惠普爾問。
“這件事可複雜了。而且完全是中國式的。”秀才回答說。“我對我們中國人的取名
方法感到自豪。這也許是世界上最美的了。”
“你能解釋一下嗎?”惠普爾邊問邊坐在椅子上,向前傾著身子。
“我們中國的姓並不太多。在我們那個地方還不到一百個,而且都是單字的,挺好
記。張、王、李、劉。可我們不加湯姆和鮑伯那樣的教名。”
“沒有教名?”惠普爾問。
“根本沒有。我們隻是在姓氏,比如姬的後麵加上兩個普通的字。可以是任意兩個
字。但是放到一起要有意義。假如我父親姓姬,那麽你就可以猜出我的名字一定表示有
學問,而且是這種名字中間最好的。那麽我的名字可能就是姬春輝,意思是春天的光
輝。這也正是我為你廚師的兒子要取的那類名字。”
“這首詩的作用到底有多大?”惠普爾打破沙鍋問到底。
“我們能從這首詩中找到名字的第二部分,而且限製性很強。第一代中所有的人都得
叫春字的,就是春天的意思。它的來源就是詩的第一個字。第二代中所有的孩子必須叫
滿,充滿的意思。第三代中所有的人,就象我們現在正說的小孩,必須用詩的第三個字
取名,那就應該是洲,大洲的意思。這個辦法沒有漏洞,好處也正在於此。如果你的廚
師遇到個叫姬滿東的陌生人,他也會馬上知道他們是同輩兄弟。”
“看來這倒是個好辦法,”惠普爾讚許道。
“所以他孩子的名字就應該從姬什麽什麽洲開始,詩上就是這樣規定的。”
“那他自己為什麽不能任意加上第三個字呢?”
“噢!”寫信的人突然出人意料地說。“問題就在這兒!取這第三個字就隻能靠秀才
了,因為這將決定孩子一生的好運。嗯,我得問問滿基是誰給孩子取第三個字。”寫信
的秀才和滿基興致勃勃地用漢語交換這看法,而後得意洋洋地說:“有些作父母的為給
孩子取名,甚至從廣州請道士。道士為給孩子取名有時要用整整三天的時間。既參考聖
賢之言,又求助占卜之術。這才取出一個合適的名字。你瞧,一個人的名字不是可以影
響他的整個一生嗎?”
“所以夏威夷的華人請教你,就是因為你是個半仙秀才嘍?”惠普爾問。
“嗨,有些人就是無知,他們甚至連自己家的取名詩都不知道,所以這種人根本不在
乎給孩子取什麽名字。不過滿基是來自大戶人家的,他應該隨時保存取名詩。”
這時秀才開始把惠普爾撇在一邊,與滿基滔滔不絕地談論起來。過了十五或二十分鍾
的光景,才把話題轉回到惠普爾這邊來:“我剛問過滿基對兒子有什麽希望,這在取名
的時候非常重要。”
又說了一會兒,秀才方才慢條斯理地把紙筆放好,為名字搜腸刮肚,想了一個鍾頭,
這才對惠普爾說:“我們開始縮小範圍,要盡量找一個這樣的字,它既和姬與洲和諧一
致,又顯得莊重而有意義。另外,還要與名字中第二個字銜接巧妙,而且還能表達出父
親對孩子的希望。我把所有這些要點集中到一起,才能提出幾個可能的名字。對於這一
點,你會理解吧?”
秀才開始用毛筆寫出一些不同的中國字。有的寫完又塗掉,因為對於一個象滿基兒子
這樣健壯的孩子來說,這些字顯得有點太女人氣了,而且還有的讀音可能會冒犯他人。
就這樣,秀才就把可能選用的名字逐漸限製在很小的範圍之內了。最後,他終於成功地
宣布了孩子的名字:姬洲主。顧名思義,主宰大洲。
秀才問:“這難道不是一個美妙的名字嗎?”惠普爾點點頭。接著,秀才又拿起滿基
的家譜,把這個表達父母希望的新名字寫在適當的位置,一邊心花怒放地仔細揣摩這筆
漂亮的小字,一邊告訴惠普爾:“找到一個從各個角度看都完美無缺的名字,我們就說
吉祥如意。”
他說著取出一張準備寫字的紙,問滿基:“你是什麽村的?”滿基回答之後,他就奮
筆疾書,往那個村子寫了一封信。內容是:姬滿基敬稟諸位長輩,晚輩已得貴子,取名
姬洲主。敢勞大駕,代將此名列入家譜。吾族後繼有人矣。在遙遠的夏威夷,此時此刻
,姬家一名後輩正向先祖致敬。此外,保證適時向家中匯款。猶有要者,久居異邦,不
堪設想,故而終將落葉歸根。
滿基和玉珍剛要離開小店,秀才又打了個戲劇性的手勢,就是這個手勢,它改變了夏
威夷姬家的全部曆史。這時取名的秀才似乎也已經看到這一點。於是叫道:“請留步!
”他緩慢而嚴肅的把寫給低村的信撕掉,又把碎紙片撒在地上,然後出神入化般向滿基
走去,拿過家譜,在他剛寫上去的那個吉祥的名字上潑滿黑墨汁,神神叨叨地低聲說:
“有時就象炎熱的夜晚那閃電一樣,經過冥思苦想幾個鍾頭才取出名字之後,你就會看
到孩子的前途,你所想過的所有那些陳舊的名字到此都會消失,因為一個嶄新的名字已
經用火寫在你的心上。”
“你也為滿基的孩子想好一個這樣的名字嗎?”惠普爾恭敬地問。
“是的!”秀才一邊回答,一邊用那支大筆粗獷地寫下了一個火焰般的新名:姬阿
洲。他大聲地重複著,為其光彩而敬畏不止,為其莊嚴而戰戰兢兢。
“我想那孩子應該叫姬亞洲,”惠普爾醫生建議道。
“好!”秀才立時表示同意。“有時規矩也得破一破,這孩子真的就叫姬亞洲了。”
秀才把這個新名字寫好遞給滿基,並用原住民的話解釋說:“你剛才要離開我這店鋪
時,我就看到了你們的生活遠景。你這一家人都很勇敢。依我看,你還有膽量到更遠的
地方去冒險。你會生出許多兒子的。他們的勇氣會越來越大。世界是你們的,滿基,你
的長子必須有一個象征這種事實的名字,所以我們應該叫他姬亞洲,掌控亞洲的姬家。
你再生兒子,就該叫歐洲、非洲、美洲和澳洲。連亞洲算在一起,總共是五大洲。你就
是五洲之父。”
聽著這些甜如飴,甘如蜜的話,簡直是醍醐灌頂。滿基開心地笑了。他總是認為自己
與眾不同,是被老天爺特殊保佑的。而現在竟然又親耳聆聽到秀才也在確認這一不容爭
議的事實。這怎不叫他心花怒放呢?他向玉珍下命令似的推了一下,準備離開小店。不
過秀才又把他們叫住了。他同樣是在下命令似的指著玉珍大聲說:“她的稱呼應該是五
洲之母,因為她是五大洲的母親。”
這句預言似的話使滿基感到十分為難。他隻好用原住民的話解釋道:“她不是我的媳
婦。我真正的媳婦是在中國的一個關家女。現在這個隻是。。。”
秀才握著手,端詳著玉珍,用原住民話說:“嗯,那是中國的風俗。不過也許那樣會
好一些,看起來她是客家人。”說完,他聳聳肩,轉身要走,可是又停住腳步問了一句
:“那就叫她五洲大嬸吧。”滿基點點頭,把這個名字告訴給玉珍。
惠普爾對這種變來變去的文字遊戲實在茫然不解,因為他對這些字的含義一無所知。
然而他卻能感覺到,他們所討論的問題一定非同小可,而且從玉珍站立的姿勢,以及那
種被羞愧之血脹得麵紅耳赤的神態,他就能猜出他們一定是在談論她。當然沒有任何人
對談話的內容加以解釋。最後,滿基向秀才鞠了一躬,玉珍也彎彎腰。滿基把取名詩和
家譜交給玉珍,碰碰她的手說:“我們一定會有許多兒子的。”

秀才為姬家的長子取名有功,得到六十六美分的報酬,滿基認為這筆錢花得很值,因
為他確信兒子的出世運氣極佳。惠普爾對這件事的印象更加深刻,因為他現在也正在思
考自己那些在夏威夷的子孫後代該如何掌握命運的問題。他把取名一事看成是中國人力
量之一的象征。他想:“他們正處在世代繁衍的階梯上。他們的名字一方麵向人們訴說
著自己的歸屬,一方麵也向人們宣揚著父母對自己的期望。每個中國人都生活在一種被
限定的良好規矩之中。不管走到哪裏,他們的名字也要被列入中國某個村莊的名冊中,
因為那個村莊是他的故鄉。而我們美國人則是任意飄流,四海為家。我們沒有名字,沒
有故鄉,更沒有固定的住址。我必須對中國人做更多的了解。”
約翰。惠普爾現在雖然已是六十七歲高齡的老人,而且時時被要事纏身,然而他依舊
精力充沛地開始最後一項工作:考察自己帶到夏威夷的華人,對這些早期移民此地的東
方人,具體講就是這些被輸入到甘蔗園裏工作的神秘外鄉客加以研究。他們的基本情況
都被他寫入自己的著作之中。也正是這些著作,為其他甘蔗園的園主投下一片恐怖的陰
影。他在檀香山<<郵報>>上發表的一篇文章說:“如果堅持認為這些樸素而勤勞智慧的
人會長期囿於種植園,那我們就是自欺欺人。他們的命運決定他們將會在我們這個城市
裏去當會計師和機械師。他們將成為優秀的學校教師。我認為有些人還會成為力量雄厚
的銀行家和企業家。雇用合同將來一旦到期,他們就必定會象潮水一般湧向城市,近而
去開辦商店。久而久之,我們的鄉村商業就會落入他們的勤勞之手。因此我們就應該到
處招募其它國家的勞工,為我們耕作蔗田,原因就是中國人不甘奴役。他們將要學文化
,而一旦真的如此,他們就必將要求在夏威夷群島的政府中分掌大權。
“也許有人會對這一發展提出非議,但是我卻主張應該為此喝彩。我們一旦充分利用
了中國人的長處,夏威夷就必將變得更加強大。我之所以這樣看,僅僅是因為我一直不
甘心隻作一名長期苦於雜務的庸夫俗子。於是,當看到一個象我這樣的人決心改變自己
境遇時,我當然是由衷地喜悅。在一個時期內,也就是當我負責把中國人帶到夏威夷群
島時,我曾經認為他們一旦雇用合同到期,必定返回中國。然而現在,我卻深信他們是
不會這樣做的。他們已經成為夏威夷的一部分,而我們則應該鼓勵他們跟隨我們的腳
印。讓他們受教育,讓他們創建新產業,讓他們成為同類公民,因為隻有通過他們,垂
死的夏威夷民族才能夠獲得新生。”
檀香山對此的反應既簡單,又鮮明:“應該用馬鞭抽死這個胡說八道的狗雜種!”
拉斐爾。豪克斯伍爾德船長大發雷霆之怒:“我們把這些該死的中國人弄到這兒來的
時候,是特別明確的。他們在甘蔗園幹上五年、十年就得滾蛋。上帝!惠普爾要他們留
下來!這可真他媽的太不像話了!”
惠普爾的一個同伴說:“這老雜毛準是發瘋了!華人一旦得著機會,就會離開我們到
檀香山開商店,這正是我們經管種植園的最大問題。我可以領你們到努阿努街,去看看
那十來家商店。那裏的老板都是現在本該為我幹活兒和種甘蔗的人。”
不過最令夏威夷人惱火的問題卻是,這些沒有把自己女人帶在身邊的華人,十分巧妙
地把夏威夷女人偷去成親生子。這種孩子是夏威夷群島上最漂亮的孩子,而且極其聰穎
健壯。這使白人大動肝火,並利用法律來禁止這種非法婚姻。其中有一條法令就規定,
任何華人,如果他不加入基督教,就不準和夏威夷女子結婚。華人在學習問卷書方麵的
進步速度快得極為驚人。華人們經常互相糾正對一些問題的答案,就象支離破碎地說出
第一個英文單詞那樣吃力地說著全部教義的內容,並對三一節聖靈感孕、加爾文派教義
加以解釋。
實際上,華人已經毫無例外地變成了優秀的基督徒,而且現在都已決定再娶女人。看
來這種轉變所花費的代價並不算高。那些娶了擁有土地的夏威夷女人的華人,那些因對
這些土地合理使用而發財的幸運兒,都已建立起真正的基督教式家庭,而且還去資助其
他華人修建大教堂。雖然如此,那些謹慎行事的人一旦生下兒子,依然是悄悄地到原住
民商店取個適當的中國名,然後把那個名字寄回故鄉的祠堂,載入家譜。
夏威夷的姑娘都願意嫁給華人,因為在夏威夷群島上,華人對妻子兒女愛得最深,在
這點上,任何其他種族的人都是望塵莫及的。人們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情景:一個瘦瘦
的華人,他終日裏為H/H公司在港口賣苦力,往家奔的時候總是汗流浹背,可一進家門
還要忙著洗衣服做晚飯,還得為孩子洗澡。他們雖然辛苦,可仍然心甘情願地讓自己那
個身強力壯的夏威夷妻子袖手旁觀。一個華人丈夫既要負責購物,又要花時間教育兒子
,還得保證女兒有頭繩係。禮拜日,他還要帶著一家老小去做禮拜。在整個群島上,人
們已經公認,對於一個夏威夷女人來說,最幸運的事情就是能找到一個華人丈夫,因為
她結婚之後就連油瓶倒了都不用她扶,她所做的一切,就隻是吃好穿好,盡情歡笑,再
有就是生兒育女。
然而,夏威夷能容忍與華人通婚還另有一番奧秘:他們親眼見到華人與夏威夷人的混
血兒,那簡直就是高等人的標本。第一批這樣的混血姑娘成熟時,整個檀香山都為她們
的美麗驚呆了。她們披散著從根到梢微波起伏的黑色長發,再加上橄欖色的皮膚,略帶
神秘色彩的眼睛,以及一口漂亮的牙齒,簡直迷人至極。她們的身材一方麵比自己的華
人父親高大,一方麵又比自己肥胖的夏威夷人母親苗條。她們將華人的講究實用與夏威
夷人的歡快豪放融為一體。她們是一個特殊的人種,是夏威夷群島的驕傲。有一些英美
作家專門從事關於美麗的夏威夷姑娘浪漫故事的創作。她們當中的每一個人,都以極其
動人的美麗形像證實自己當之無愧就是夏威夷的傑作。
關於那些混血男孩,他們的大有作為則另有表現。無論是什麽,他們一學就會,而且
做生意十分在行。不過最拿手的是搞政治。他們在為自己的候選人拉票時有驚人的魅力
,在答辯上也是才華橫溢。另外,他們還具備一種誠實的美德,這是公眾賴以產生敬意
的基本條件。所以行將滅絕的夏威夷種族,1778年為400,000人,到1878年,僅僅一百
年就銳減近十倍,為44,000人,突然之間又從東方獲得新的生命力,從而通過華人與
夏威夷人的混合體得以重整旗鼓,東山再起。在隨後的年代裏,這種半夏威夷人終於成
為群島上發展最快的族群。
麵對這一奇跡般的開端,拉斐爾。豪克斯伍爾德船長所持的立場,就充分代表了他那
些惠普爾醫生除外的所有高加索朋友。他說:“任何一個華人,隻要離開種植園去經商
,我們就應該把他趕跑,隻要他膽敢碰一碰夏威夷姑娘,我們就應該把他絞死。”
休來特家族在檀香山<<郵報>>上則發表文章,表述了比較溫和的態度:“夏威夷被毀
掉了。華人正逃離種植園,照此辦理,有誰還去種甘蔗呢?”
惠普爾醫生從自己公開發表的關於華人的最後一篇文章中,得到的隻是辱罵。他把自
己隨後的思想這樣寫進自己的日記:“1824年,我在瓦胡島第一次看見麻疹席卷了整整
一個夏威夷村莊,百分之八十的人死亡,其後不久,我就開始思考該如何把新的生命輸
入到這個可愛的種族中來。而對於這個種族,我又是多麽一往情深啊。我願意看到引進
具有生命力的新鮮血液,因為隻有如此,才能使這一可愛的種族免於滅絕。我曾錯誤地
認為,來自南方的強壯的波利尼西亞人也許能夠擔當這一重任,但是,我們輸入這樣的
波利尼西亞人之後,卻毫無起色。後來,我又相信過爪哇人能勝任這一重責,也許他們
真的能夠如此,但遺憾的是,我們無法得到他們。現在華人來了。他們的作用完全和我
們很久之前所預見的一樣。在這場千方百計拯救一個種族的鬥爭中,我為自己起到的作
用深感驕傲。目前,我在這件事上的觀點恰與時尚相悖,我隻好保留自己的觀點。但我
確信,自己對未來的判斷不會使我失望。我為夏威夷做的最好一件事就是引入了華人。

惠普爾正在油燈照明的書齋中揮筆疾書,而滿基和玉珍則在旁邊的小屋內準備為二兒
子歐洲接生。


第七章 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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