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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妾豐碑 (第七章 願望; 第八章 麻風)

(2008-05-13 19:51:21) 下一個
小妾豐碑

(美)詹姆斯。 米切納 著 / 宋德利 譯


第七章 願望


滿基和玉珍到夏威夷大約有一年的時間了。那個圓圓的臉蛋,胖乎乎的兒子亞洲剛一
邁著顫顫巍巍的雙腿蹣跚學步時,很快就接上了二兒子歐洲。接踵而至的是老三非洲。
父母在為惠普爾一家準備飯食,這些小家夥就在廚房地板上跑來跑去鬧個不停。隨著孩
子們不斷線地出世,滿基和玉珍之間的關係也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
在中國的家庭中,有一種普遍的現象,叫作男女授受不親。丈夫從來不向妻子遞交任
何東西,因為那樣做就是在暗示:“我希望把這個東西交給你。你就必須接過去。”於
是男人就得把東西放在妻子附近,她自己再找時間拿起來。有些人對這種風俗並不在乎
,但是還有另外一條,那是所有人都必須遵從的。就象那個秀才在原住民商店裏向惠普
爾醫生解釋的那樣,一個尊貴的丈夫從不講自己妻子的名,不論在家還是在外,都是一
樣。一個女人隻要與滿基一結婚,她就僅僅是他的妻子而已,這是她的本分與德性。生
了孩子,那就要加倍小心,一定要把她的名字向孩子們隱瞞起來,而且從此以後沒有人
再去講,因此,在夏威夷的華人中間,知道自己母親名字的成年人簡直是鳳毛麟角。
滿基的情況更為複雜。客家女玉珍說起來並非他的妻子,最多隻不過算個小妾。她永
遠也不能被稱為母親,不然就是有傷體統。到目前為止,她已生下三個兒子,這是千真
萬確的事實。然而孩子們真正的母親卻是那個循規蹈矩,留在低村的結發之妻關家女。
按照華人的習俗,這第一任妻子才是滿基所有孩子的合法母親,不管這些孩子在世界的
什麽地方出生,也不管他們的生身母親是何許人也。
於是,玉珍,這位清瘦的客家女的名字便成了五洲大嬸,意即以五大洲名字取名的五
個孩子的嬸娘,而她也正是以這個古怪的名字享譽全城的。她認為自己很幸運,因為在
許多家庭中,象她這樣的小妾,隻是被稱為“那個人”,或簡而單之地被稱為“她”。
然而滿基不願意那樣稱呼玉珍,原因是那個原住民秀才的預言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
象,他這位客家女媳婦將會給他生下許多兒子,而且他們還要分掌世界各大洲。有鑒於
此,機靈的滿基無論何時稱她為五洲大嬸,總感到心中對她有一種特殊的愛。
不僅在她的兒輩中間決然沒有一個,而且在她以後那眾多的孫輩中間,也決然沒有一
個人知道她姓甚名誰。更有甚者,沒有任何人認為她就是自己的母親,因為滿基經常嚴
肅地對孩子們提醒說:“你們的母親在中國。”所以,這些孩子已經確信自己的母親正
在低村等待他們,而且他們所應該孝敬的也正是那個女人。後來,有一名攝影師從廣州
出外到金穀地區遊覽。有些村民向他扔石頭,因為他們認為那個攝影師是一個想用魔法
盜取別人靈魂的巫師。可是在低村,那個去過加利福尼亞的春發大叔卻慫恿侄媳婦說:
“照一張相片寄到香樹國吧。”那個女人不僅照辦,而且就把照片寄給了滿基本人。姬
家這些身居海外的孩子把這張照片掛在牆上。那位儀態端莊,衣著漂亮的原住民關家女
,便從牆上低頭俯視著他們長大成人。這張早已泛黃的老照片,在他們心中激起一種兒
子對母親的莊嚴孝敬之情。在這方麵,玉珍是望塵莫及的。
不過玉珍對此並不在乎,因為作為一名客家人,她被兩個至高無上的動機所驅使:她
想供孩子上學,這是重中之重。為此她將樂於犧牲一切;其次,她想買地。為達到這兩
個目的,她需要錢,因此剛到檀香山僅僅幾個星期,她就開始賣菜。現在,她又背著惠
普爾一家,為一些客家單身漢洗衣服。有一天,惠普爾醫生問妻子:“阿曼達,後麵草
坪上那些藍色衣服是怎麽回事?”
“我們根本沒有藍衣服呀,”阿曼達回答說。此後,他們就做了調查。
“不要再洗衣服了!”惠普爾醫生命令道。此時,玉珍已經在開始攢硬幣了。
後來,玉珍又轉而為華人單身漢侍候飯食了。這件事相當有利可圖。然而阿曼達又漸
漸產生了懷疑:為什麽努阿努街上陌生人川流不息,而且都悄悄地溜到她家花園的後門
口呢?“約翰,請不要怪我胡思亂想,”有一天夜間阿曼達說。“可是你就不認為我們
的女仆是。。。嗯。。。所有這些人?”
“雖說如此,可她畢竟隻是個廚子的小妾。我想她是不是認為那樣可以稍微多掙一點
錢呢?”
“約翰,多可怕呀!”
他們認為的確應該采取一些措施。惠普爾醫生主張先親自觀察一番。幾天之後,他步
履蹣跚地走進客廳,捧腹大笑。“唉,這些可惡的華人!”他嗬嗬地笑著說。“阿曼達
,豪克斯伍爾德船長該看看我們後院在發生什麽事情。他從前的所有懷疑都被證實了。

“約翰,到底怎麽回事?”
“姬太太的想法真可怕,她正為那些光棍侍候熱飯呢。”
惠普爾太太也窘迫地大笑起來,最後問道:“我們的仆人為什麽想這個辦法去多掙錢
呢?我們給他們的薪水不低呀。”
“他們立誌供孩子們上學。”惠普爾醫生解釋道。
“那對他們來說倒是不錯的,但是不該在我們的地產上開飯館。”就這樣,玉珍再次
被迫停業。但她現在所攢的硬幣已經比從前增加很多。
玉珍的機會終於來到了。她發現在惠普爾的土地上有兩英畝沼澤地可以變成搖錢樹。
這一次她親自找到惠普爾醫生,講著所有檀香山人講的那種粗俗的雜語:“我可以種一
種那塊沼澤地嗎?”
“為什麽?”
“種芋頭。”
“你們華人吃芋頭嗎?”
“不吃。我們可以做泡芋。”
“你們不是不吃泡芋嗎?”
“不吃。我要把泡芋賣給當地人。”
惠普爾醫生又詢問一些情況,發覺玉珍的主意還真是不錯。夏威夷人現在都集中到養
馬、出租場地以及機械修造方麵,不想把時間浪費在做泡芋上,於是做泡芋這種事就自
然落到華人手裏。惠普爾醫生對這個想法非常高興。他告訴阿曼達:“我那塊沼澤地空
了這麽多年,最後還是華人教會了該怎麽利用。我越來越喜歡這些人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玉珍在這塊土地上創造的奇跡,也越來越深刻地教育著惠普爾。作
為一個女仆,玉珍工作時間是特別長的,然而一旦擠出一點時間,她也要急匆匆地往那
塊芋頭地裏跑,把那隻尖頂帽往下巴上一係,藍褲腿一卷,光著腳就跳進稀軟的泥田
中。她修田埂比大部分男人都強。為了便於耕作,她還修了通暢的排水渠,而後再為芋
頭引水。惠普爾醫生看她如水獺般勤勞,心裏想:“她對土地有一種絕對的親和力。”
這樣一來,他對玉珍後來的行動就不感到吃驚了。那是在一個炎熱的日子裏,她找到惠
普爾,一邊用草揉搓著滿是汙泥的手,一邊問:“你把這塊沼澤地賣給我行嗎?”
“你的錢是怎麽掙來的呢?”他揶揄著問。
玉珍把自己已經攢了多少錢一說出來,惠普爾可真是吃驚不小。“差的錢我就靠賣泡
芋來掙。一年一年地攢,我一定會把欠你的錢還清的。”
聞聽此言,惠普爾喜出望外,因為他們新英格蘭的先輩送孩子上大學,就是為了讓他
們能從事本小利大的生意。但是惠普爾卻令人失望地說:“這塊地離我們家太近,不能
賣。不過我可以在山穀那邊賣給你一塊。”
“我們能去看看嗎?”玉珍問。“現在就去行嗎?”對土地的渴望,竟然驅使她為去
看一塊沼澤地步行數裏而不辭辛苦。想當初,客家人為獲得穀地曾經奮鬥了近五十代,
而她現在就站在最好的土地上,而且決心要把一塊良田沃土買到手。那一天,惠普爾醫
生偏巧不方便,沒能領著她到山穀去看自己心目中那塊荒蕪的沼澤地,更糟糕的是,他
後來居然把這件事忘到了腦後。然而,玉珍卻一直牢記在心。
她在買地問題上的進展受阻於兩個障礙。首先是滿基不讚成。他說:“我們不會久留
此地。買了地,以後回國就得扔掉,這太傻了。”
“我非常需要一塊地,”玉珍以客家人慣常的執著態度爭辯著。
“不行,”滿基勸阻道。“我們的大事是盡量攢錢,然後帶回低村去。一回國我就去
把你送回高村去。你在原住民中間是沒有好日子過的。再說我媳婦也不會讓你留在我身
邊。”
“那些孩子怎麽辦呢?”玉珍問。
“嗯,既然他們是真正的原住民,又都有原住民的名字,他們就得和自己的母親在一
起。”他看得出,這些話使玉珍很傷心,於是迅速地加了一句:“當然嘍,我要從我攢
的錢裏拿出一點兒給你,你可以在客家人的村裏買一塊地,也許我們還能經常在路上見
麵呢。”
“我就想在這裏買地,”玉珍懇求道。
“五洲大嬸!”滿基大聲叫起來。“我們不能留在這裏!”
她遇到的第二個障礙是關於泡芋。夏威夷人雖然和華人一樣聰明,但是他們卻偏偏做
不好自己愛吃的食物。玉珍種的芋頭又特別好,就連惠普爾醫生都說從來沒有見過這麽
好的。她收芋頭的方法也很別致,先是打掉綠油油的葉子,象賣菠菜那樣去賣,然後再
把杆子剝光,做得象蘆筍。芋頭花則當成花椰菜賣給當地人吃。最後才剝下能做泡芋的
黑色大芋頭。生芋頭雖然冰清玉潔,但由於含氧而發苦,不能食用。不過煮熟剝皮就好
吃了,看起來象奶酪。玉珍把煮熟的芋頭放到一個六英尺長的槽裏,再用一根火山熔岩
做的杵去搗碎,使之逐漸液化,最後做成一種黏膠似的圓形球狀食物。這就是泡芋,是
世上最好的澱粉:帶鹼性而不帶酸性,比紅薯更易於消化,比稻米更具營養,連兩周大
的嬰兒也可以放心大膽地去喂,患腸胃潰瘍的老人也會有滋有味地去盡情享用。惠普爾
吃飯時,一不吃麵包,二不吃紅薯,專吃玉珍做的泡芋。這種吃法使他的朋友們很感興
趣,而他就把這叫作“我唯一的美味佳肴”。
夏威夷人喜歡泡芋,但不願做。當華人接過做泡芋這個令人疲憊不堪的擔子時,他們
都由衷地感到寬慰。但是,他們並不喜歡玉珍一家的做法。準備出售泡芋的日子裏,按
照夏威夷群島的習俗,要沿街吊掛小白旗。玉珍剛一把她的泡芋擺出去,人們就都興高
采烈地蜂擁而至,可誰料想,吃起來卻大倒胃口,於是抱怨她的泡芋質量太差。她的泡
芋並不是人們所要吃的那種刺激性小的灰色食物。人們十分抱歉地要求她要注意器具的
清潔,因為在日常生活中,夏威夷人對衛生的重視程度令人難以置信,在做泡芋的時候
,他們簡直成了清潔狂。如果一隻蒼蠅落在一隻碗上,他們就要把碗裏的東西全部倒
掉。正因為如此,最可惡的流言蜚語攪得滿城風雨,說華人的泡芋不幹淨。更有甚者,
還添油加醋地故弄玄虛,聳人聽聞。
事情變得越來越複雜。作為群島基本貨幣的美元,一下子麵對三種不同的硬幣兌換率
:十個美國鎳幣等於一美元;八個西班牙瑞爾等於一美元;四個英國先令等於一美元。
由於鎳幣和瑞爾的大小差不多,夏威夷人就千方百計讓華人確信,價值十美分的一個鎳
幣,正好和價值十二個半美分的一個瑞爾相同。此後,因為玉珍大量搜集瑞爾去換鎳幣
,那些人便從中大漁其利了。
玉珍一家配製好了第五爐泡芋,外麵的小白旗也飄飄揚揚地過了好久好久,可就是不
見一個顧客。他們繼續等呀等,最後終於有一個高大的夏威夷女人步履輕鬆地走進來,
把手指伸進紫色漿糊狀的泡芋裏,而後拿出來用舌尖一舔,帶著明顯的厭惡感嘟噥著:
“我要買三塊,但是得半價,而且用鎳幣。”
真是欺人太甚!玉珍的體重雖然隻有這個高大顧客的三分之一,但她卻不顧一切地向
那個女人撲過去,一直將她推到路上。大個子夏威夷女人也不示弱,開始動手打她,就
象拍打一隻憤怒的小蒼蠅。一群群的人聞訊後都趕來看熱鬧。就連惠普爾醫生也被吸引
來了。他仿佛是在下命令:“泡芋不賣了。”
這可把滿基氣壞了。他預感到這一鬧的本身就等於砸鍋了。於是他責備妻子太笨,連
泡芋都做不好。更糟糕的事情還在後頭呢。家裏剩下不少泡芋,儉樸的玉珍就讓全家吃
泡芋,而不是吃米飯。滿基硬著頭皮吞了一口,情不自禁地做了一個鬼臉。不過他發現
孩子們很愛吃這種難以入口的泡芋,而不去吃米飯。
滿基啪地一聲放下碗筷叫起來:“就這麽定下來了!合同期滿我們就回國。”
“咱們再續五年合同吧,”玉珍懇求道。
“不行!”滿基咆哮著。“我的兒子們不吃米飯,倒愛吃泡芋,我受不了。照這樣下
去,他們就不是中國人了。”他想把泡芋扔掉,玉珍可不答應。“好吧,五洲大嬸,”
滿基嘟囔著。“我現在光吃泡芋,可是等合同一結束我就得回國。”春發大叔在加利福
尼亞掙了一百萬美元,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很顯然,他的這個侄子滿基卻無意在夏威
夷效仿他。

泡芋生意的慘敗也有好的一麵。玉珍一直是個創業者。她發現把芋頭梗切成一截一截
的,醃成鹹菜,再和魚肉一起燉,就會美味可口。這一發明創造使她從碎芋頭梗中找到
了意外的財源。她又重新把芋頭花當成花椰菜賣,葉子當菠菜賣,芋頭卻賣到福特街國
王泡芋廠,梗子全部留在家裏,醃好後撈出來裝在兩隻筐裏,用竹扁擔往肩上一挑,打
著赤腳,走街串巷,在全城賣起了自製的中國泡菜。惠普爾醫生把玉珍不屈不撓,精神
抖擻,以至東山再起的精神看在眼裏,記在心上。有一天他對玉珍說:“姬太太,你還
記得我提起過的那塊地嗎?”
玉珍立即兩眼生光,惠普爾醫生注意到她是多麽迫切地等待他的下文,於是慢吞吞地
說:“我已經看過那塊地,不大值錢,可我不想賣給你。”一種絕望的心情立即使玉珍
的臉色變得蠟黃,看起來頗有意思。惠普爾醫生的話一出口,他就為自己這個玩笑慚愧
了,於是急忙加了一句;“我打算把那塊地送給你,姬太太。”
玉珍當時隻有二十二歲,但是她覺得自己頗似一位高齡老婦在盼望某種來之不易的事
物,一雙杏仁眼滿含著淚,兩手緊緊地捂在腰間。她心中竊想:“那塊地也許就是我的
了,那可是香樹國一塊沃土哇。”一想到這裏,她就淚珠成雙結對地滾到了兩腮上。然
而,她又以一位安分守己的妻子身份大聲說:“五洲之父告訴我不必在這裏為土地操
心。我們很快就會返回中國的。”
“太遺憾了,”惠普爾一邊回答,一邊想把這一話題當作無足輕重的事情結束下來。
但是,在這位客家女固執的頭腦中,祖祖輩輩傳給她的那種對土地如饑似渴的願望,
已經壓抑不住地噴湧而出。無以名狀的驚恐之心使她呆若木雞般站在惠普爾家的草坪上
,眼巴巴地望著惠普爾醫生從自己身邊走開,帶走了拯救她的唯一良機,即對土地的允
諾,她被一種遠遠不能自已的力量所驅使,大聲喊道:“惠普爾醫生!”
年邁的惠普爾醫生轉過身,看出了自己女仆正在經曆的極大痛苦,於是又回到她的身
邊,和藹可親地說:“姬太太,怎麽回事?”
玉珍遲疑片刻,淚水如斷線的珠子流濺到她那張曬得黑黑的麵龐上,一句話也說不出
來,隻是泥塑木雕般凝視他,嘴唇無聲地囁嚅著。最後,她才用一種幽靈般的聲音叨念
著自己的決定:“五洲之父返回中國時,我留在這裏。”
“噢,不!”惠普爾醫生迅速地接著說。“妻子必須和自己的丈夫在一起。我把這塊
地送給你是無條件的。”
將來失去這塊土地的那種令人震顫的可能性,終究再次激勵了這位瘦小的華人女子。
她喃喃地承認道:“他不是我丈夫,惠普爾醫生。”
“我知道,”他說。
“他把我帶到這裏來,是要把我賣給你那天在移民局見到的那個男人。隻不過是他慢
慢對我產生了一點好感而已,所以才把我買下來,這全都是為了他自己。”
惠普爾醫生回憶起了在移民局的情景,開始感到玉珍是在說實話。然而,他實際上卻
隻是個牧師,對自己的女仆也隻能提提建議。他說:“男人的確時常為一些稀奇古怪的
理由去找女人,姬太太,不過也能逐漸對他找的女人產生愛情,並且組成幸福的家庭。
你和自己的丈夫回到中國去,這的確是你的本分。”
“可我回去之後,”玉珍說。“是不準和他一起住在低村的。他會因為我的大腳感到
丟臉。”
“那你想怎麽辦?”惠普爾醫生越來越感興趣。
“我得住到上麵的高村去。”
惠普爾醫生的良心總是受到自己在生活中所目擊到的不平所噬咬。然而,他又確信履
行應盡的義務是人生意義的所在。“那你就到高村去住嘛,姬太太,”他和藹地說。
“把你的兒子帶在自己身邊,過個好日子。你信奉的神會保佑你的。”
她冷冰冰地解釋道:“可我的兒子們也得留在低村,我必須和他們分開。他們不會讓
別人知道我是他們的生身母親。”
惠普爾從她身邊走開,在草地上踢著小草,過幾分鍾又回來,向她提出幾個問題:她
是怎麽認識滿基的?滿基是真的把她帶到夏威夷來賣的嗎?如果回到中國,她果真要被
迫離開自己的丈夫和兒子嗎?她的父母親在哪裏?聽了玉珍被綁架的經過,以及隨後的
悲慘遭遇之後,他沉思片刻,而後坦率地說:“我們最好還是先看看那塊地。”
惠普爾醫生推開自家的柳條門,領著這個挑筐的赤腳女人,在努阿努山穀走了大約一
英裏,來到一塊低窪平展的田地。這是一塊古老的芋頭地,現在早已荒蕪了。這塊地主
要是由一片向下延伸到努阿努溪邊的沼澤地組成。惠普爾醫生和他的華人女仆一邊站在
這裏向遠方了望,一邊浮想聯翩。這裏將來可以變化。遠處那邊可以種芋頭,比較幹的
地方可以種蔬菜。在那邊的角落裏,可以為一個女人蓋間小房。再過幾年,檀香山市就
會延展開來,把這個地區包括進去。這是一塊很有意思的田地,本身價值很小,然而進
行一番改造,花了精力之後,它就會帶來財富。
“這就是你的那塊地,姬太太。”兩位看上去似乎很陌生的人握握手,又回到惠普爾
家的房子裏去了。


第八章 麻風


有一天,惠普爾醫生回到家,發現有孕在身的玉珍在等他。起初,他以為也許是玉珍
拋棄了偏見,來為她自己求醫。但事實並非如此。她說:“滿基腿疼,請你給看一看。
”說完還要一些藥,準備給丈夫止疼。她說這種疼痛是由於在芋頭田裏幹活引起的。惠
普爾醫生明白這種奇特的疼痛,有時的確是由於腿部在芋頭田泡得太久引發的。他給玉
珍一小罐藥膏。不過他把藥交給玉珍時卻有一個清楚的想法:“我是越老越糊塗。我應
該親自去看一看滿基的腿。”現在完全可以肯定,幾個月之後,他一定會為自己這次失
察而自責,然而眼下這幾天,他卻心安理得。
玉珍把藥膏塗在丈夫疼痛難忍的腿上。正如她希望的那樣,隻消幾天時間,滿基的痛
苦就解除了,並且繼續作廚師。第四天,惠普爾醫生可巧想起自己開的藥膏,於是隨便
問了一句:“腿,怎麽樣了?”滿基急忙若無其事地說:“我已經好了。”
然而不久,滿基的右腿產生奇怪的感覺。起初,症狀和原先一樣。他以為這再一次說
明美國醫生對人體的無知,因此這次他服用的是中草藥。不過隻在晚上這麽做,怕的是
被別人知道。當然玉珍除外,因為這藥就是她熬的。這次的藥可真起了作用,一下就把
那種難受的感覺根除了。滿基高興極了,發誓從此不再找惠普爾醫生做蠢事。
七月,滿基感到右腳大拇趾又疼起來,這次普通的中草藥已經不起作用。他把事情告
訴了玉珍。玉珍說:“再試試惠普爾醫生的藥膏。”滿基明知是在幹傻事,可依然還是
讓她把藥膏塗在大腳趾上。誰知疼痛突然完全解除。這可真讓滿基摸不著頭腦了。“你
等著瞧吧!”他提醒玉珍。“惠普爾醫生的藥到頭來什麽也治不了。下一個禮拜還得
疼。”
這話真靈驗,他果然又疼起來,而且比以往更厲害。他又喝了些中草藥,疼痛倒是有
所減弱,然而又可怕地癢起來,而且不久還蔓延到左腳。接著,他就懊喪地感覺到左手
食指又出了毛病。糟糕的是什麽東西也沾不得,就連輕輕地碰一下都不行。他雖然能把
這種情況向惠普爾醫生隱瞞,但是卻瞞不過自己的妻子。
在後來的歲月中,玉珍一直想不起當年他們夫妻之間,是如何用那種可怕的無聲語言
互相交流思想的。不過有一點,她還是能夠記得一清二楚,那就是他們的生活中一直充
滿恐怖。夫妻之間天天默默無言,生活也是天天在他們之間隨隨便便地繼續著。直到有
一天早晨,聽到滿基在腿上抓癢時,玉珍才鼓足勇氣走到滿基身邊,拉著他說:“五洲
他爹,我必須去請中國大夫。”滿基把目光從她的眼睛離開,坐在那裏死死地瞪著地麵
,隻好表示同意:“請請也好。”
做好午飯,玉珍從花園大門溜出去,隨後急忙趕到中國廟,在佛像前給大慈大悲的佛
祖燒香作揖。她深信佛祖的靈驗,於是一五一十地訴說道:“五洲他爹得了沒法治的癢
病,手指頭也疼得難忍。我們實在害怕呀,阿彌陀佛,求你幫幫我們吧,你什麽病都能
治好。”他禱告好久好久,而後又去求和尚。那是一位頭光麵善的人,手裏拿著一隻竹
筒,裏麵盛著一百來根帶有不同符號的木簽。他一本正經地把竹筒放進一個拱形洞,口
中念念有詞,重複那些證明效力的咒語。後來,有一根木簽與別的簽分離開來,號碼是
四十一,這是一個充滿希望的號碼。和尚在一張小紙片上寫了“四十一”,向玉珍收取
一個鎳幣之後,把木簽交給她。
這根簽原來就是藥方。玉珍拿著它跨過小河,來到鼠街上一家肮髒的小藥鋪。她把藥
方交給中醫。那醫生說:“啊,四十一可是一味妙藥。你今天可真走運。”醫生身後有
許許多多小罐,裏麵都盛著珍貴的中藥。他從第四十一號灌裏量出一勺藥說:“你必須
把藥放在濃茶裏,一邊禱告一邊喝。是治懷孕的嗎?”
“不是,”誠實的玉珍說。“這是為五洲他爹抓的藥。”
醫生的表情並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不過他迅速地產生一個念頭:“啊!又是一個不敢
親自來拿藥的人!”他對玉珍隨隨便便地說了一句:“這可是治腿癢的良藥。”
“我真高興,”玉珍隨聲附和著。但是她卻沒有意識到自己並沒有介紹腿癢的情況。
玉珍轉身要走,醫生顯出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態說:“我敢肯定,這藥一定會治好你男
人的病。不過,如果萬一治不了,千萬記住,我還有別的藥。我什麽病都能治,記住。
”等玉珍一離開,他就立即派人去跟蹤她。
“哪個?”有一個人問。
“就是那個客家女人,大腳的。”但是玉珍是沿著另一條路回家的,所以那天密探並
沒有截住她。密探把情況向醫生做了報告,醫生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膀說:“她一定還會
再來的。”
第四十一號藥根本不起任何作用。玉珍越來越苦惱,她簡直被這件事壓得喘不過氣
來。“五洲他爹,”她懇求道:“你必須和我一起到那個華人大夫那裏去一趟。”
“我害怕,”滿基說。
“他告訴我說他什麽病都能治,”玉珍安慰著他。她洗完碟子,把四個孩子托付給另
外一個華人婦女,然後就慢慢地領著丈夫,誠惶誠恐地沿著努阿努街向前走,跨過小河
,來到鼠街。在醫生的眼睛裏,他們真是非凡的一對,因為穿著黑布衫的玉珍,並沒有
象原住民女人那樣,習慣地跟在長辮丈夫後麵畢恭畢敬地蹣跚移步,而是按照客家女的
習慣與丈夫並肩行走,因為她畢竟是他的妻子。如果真正象玉珍想象的那樣,在今後的
日子裏,滿基就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她。其實,滿基現在就已經感覺到這種需要,
並且也為有這位強健的妻子走在自己身邊而躊躇滿誌。
來到鼠街,看到妓院的一排排小屋,玉珍就情不自禁地又對滿基產生由衷的感激,因
為正是他,才把她留在他的身邊,沒有把她賣給那個妓院老板。她明白,如果不是滿基
把她買下來,她將過著怎樣的日子。於是,她向他靠得更緊了。當胡同變窄時,她甚至
把他的手抓起來。起初,滿基抑製著自己的感情,總想把她的手甩開,可是一旦抓住就
再也鬆不開了。他感到她的手指正在緩緩地解除他食指上難以治愈的疼痛。一種心照不
宣的默契就在這無言的時刻產生了。玉珍說:“不管大夫說什麽,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兩人來到藥店,醫生完全知道他們怕的是什麽,更明白這對他本人來講又意味著一筆
錢財,於是他把自己瘦弱的雙手,以一種頗具職業性的方式握在一起,向這對焦慮萬分
的夫婦笑起來。“那藥治好癢病了嗎?”他問滿基。
“沒有,”玉珍搶先回答。“現在他的腳趾又疼了。”
“先讓我看看,”醫生邊說邊把一塊布簾拉到一邊,讓一束光線照在滿基站立的地方
,接著他就跪下來檢查。一見到那片蒼白無色的皮肉,醫生就本能地縮了回去。其實,
他一跪下來就知道自己將會看到什麽。這時,他的舉動早已引起玉珍的注意。
“別處還疼嗎?”醫生壓低聲音問。
“別的腳趾,這個手指,還有腳脖子外麵也疼,”玉珍用半生不熟的原住民語言說。
聞聽此言,醫生就一本正經地把所有感覺疼痛的地方都檢查一遍,而後搓搓手,好像
要把一種可怕的災禍從手中搓掉一般。玉珍把醫生這一動作看得一清二楚,於是鼓起勇
氣問:“是八爺梅毒嗎?”
“是,”醫生輕聲說。
“哎喲,老天爺,不是的!”滿基邊說邊喘著大氣,接著就情不自禁地打個寒戰,象
挨鞭笞的孩子懇求父親似地問:“我可怎麽辦呢?”
醫生裝出一副內行的樣子說:“沒什麽了不起,真的。我有治好這種病的萬應靈藥。

“你真有嗎?”滿基懇切地問。“你能把我的疼病治好嗎?”
“當然!”醫生令人欣慰地笑著說。“我給好幾個得這種病的人看過,他們誰也沒有
求過白人醫生。”不過玉珍明白醫生的話是言過其實,於是坦率地說:“五洲他爹,這
個人治不了你的病。我們得馬上去看白人醫生。”滿基馬上接著說:“把我交給他們處
置。”玉珍暗示一種諾言,她完全可以和他分擔痛苦。然而,此時此刻,這種諾言卻使
他痛苦不堪。滿基傷心地哭泣起來。
“過來,”玉珍勇敢地說。“我們現在就得走,找惠普爾醫生說說去。”
可這個中醫卻連忙表示反對:“把病情告訴白人醫生,你們想過這意味著什麽嗎?”
接著他又向滿基描述起種種可怕的情景,而且煞有介事地嚇唬說:“警察要抓你,還有
那碼頭的小船。甲板上的籠子。在島上遊街示眾。先生,你妻子身懷六甲。如果是個兒
子,天哪!你可就永遠別再想見到他啦。你想過這些嗎?我這裏可有靈丹妙藥哇。”
滿基當然想過這些令人膽寒的情況,而且醫生剛才公然嚇唬他的話,也的確產生了嚴
重的後果。他竟然癱倒在醫生的桌子旁,咕噥著:“真是八爺梅毒嗎?”
“真是八爺梅毒,”醫生冷冰冰地說。“這種倒酶的病呀,你算得上嘍。如果不用我
的草藥治好,再過一個月,你的臉就得開始腫。眼上也會長一層白蒙。你的手腳也會開
始消瘦。現在你就可以瞧瞧你這可憐相!”他抓起滿基的食指,用一根髒兮兮的鐵針刺
起來。可是滿基麻木不仁,根本感覺不到一絲疼痛。“你可真是得了八爺梅毒,老弟。
”醫生重複著。“你這病,白人叫麻風。”
“你敢肯定嗎?”
“凡是白人醫生都會認為你得的是麻風病。你知道他們會怎麽辦嗎?小船上的籠子。

“可是你能治好我的病嗎?”滿基恐懼地問。
“我治好過不少梅毒病人。”醫生回答說。
“不,五洲他爹,”玉珍苦苦地哀求著,她知道這醫生的話不可信。可醫生又狠狠地
說了一句:“別急,太太。你先生就這麽一條活路,你忍心堵死嗎?”
這個激將法,聽起來合情又合理,竟然弄得玉珍一時束手無策,隻好悄悄地退到一個
牆角裏,心中暗想:“我可憐的傻丈夫呀,你會把錢白白地扔給他,而我們自己到頭來
還得往山裏逃。”
滿基則默默地做出決定,於是木訥地說:“我要試試你的辦法。”話音剛落,那醫生
就立即回答道:“這不能太著急,不過你盡管把心放到肚子裏,你一定會好的。你帶來
多少錢哪?”滿基驚恐不安地打開錢包,把自己積攢的那幾個鎳幣、先令和瑞爾向醫生
亮了底。醫生高興地說:“第一副草藥花不了這麽多。你瞧,這不算太貴吧?”玉珍剛
要收回一些瑞爾,醫生就用手輕輕地捂住了硬幣,建議說:“我打算多開一些藥,省得
你們總是大老遠地往這兒跑。”
“這些草藥能治好我的病嗎?”滿基問。
“別害怕,”醫生安慰著他。滿基和妻子拿起用布包好的草藥,離開藥店就往家趕。
他們現在可與來時大不相同了。來時的那種無言的恐懼已經變成現實:滿基是個麻風病
人。法律規定十分嚴格,滿基必須象犯人那樣去自首,而後將被終生流放到一個荒涼淒
慘的麻風島。他現在已經與眾不同,因為照這樣發展下去,他必將會不可救藥,痛苦地
死於那種人所共知的,最為恐怖的疾病:他的腳趾和手指都得爛掉。全身要變得和動物
一樣齷齪不堪。渾身散發著惡臭,別人老遠就能聞到。臉要變得又肥又大,而且還要生
鱗長毛,酷似獅子頭。目光將會呆滯得象白天的貓頭鷹。先爛掉鼻子,再爛掉嘴唇。接
著,腫脹疼痛就會侵蝕麵頰,再接著就要爛掉下巴。一直到最後,無臉無形,缺足少手
,死於極度痛苦之中。1870年7月,在一個炎熱的日子,滿基帶著極端的精神痛苦,發
瘋也似地往家走。 他的一顆心就被上述這些淒慘恐怖的景象無情地折磨著。
玉珍毫不畏懼地在滿基身邊走,她握著丈夫那遭病劫的手指,心裏的想法可比他簡單
得多:“我必須和他在一起,就是他非得躲進深山,我也要和他一起去。他就是被人發
現送到麻風島,我還是要和他一起去。”她從這些單純的想法中得到慰藉,而且自此之
後的數月之內,她的這些想法也從未消失。
她把呆若木雞的丈夫領到惠普爾醫生家的廚房,立即完全照那個中醫的話辦:把那氣
味刺鼻的草藥煎好,讓丈夫喝下。而後又把那醫生用肮髒不堪的針刺破的傷口洗淨,用
嘴吸允著。最後把滿基放到床上就去做晚飯,做好之後隻是自己一個人吃。
“滿基病了,”她在那間寬敞的廚房裏說。
“我可以看看他嗎?”惠普爾醫生問。
“不必了,”她說。“他很快就會好。”
從此以後,玉珍不得不把重病在身的丈夫隱蔽起來。一是由於中醫的治療根本不見效
;二是由於那年對麻風病人進行了一次大掃蕩,大約有一百六十人被拖到船上送到麻風
島,從而遭到永久的驅除和慢死的折磨。
搜查麻風病患的人有許多辦法。有的會吹噓說:“我可以看出一個麻風病人的眼睛,
一看一個準。竅門就在玻璃體上。”
另一個則會爭辯說:“你說得不錯,但那要等到病的後期才能看出來。我的訣竅是能
幫你在受傳染之前就很容易地發現。這就是得看病人臉皮有多厚。這是最有把握的症
狀。”
“不,”第一個人會反駁道。“最有把握的症狀隻有一個。當你和一個人握手的時候
,你把指甲摳進他的皮肉,如果他不猛地收縮,那他就準是個麻風病人。”
玉珍仔細地端詳著滿基。令人安慰的是,無論他的眼睛還是臉皮,都沒有顯示出麻風
引起的隱密性損傷。不過,她也注意到,他比以前哆嗦得厲害多了,而且腳上的疼痛也
正在加劇。“人們早晚會看到他的,這些人準會去報警,”她一想到這裏就不寒而栗,
於是又去了華人廟,怕的是真被人發現,才到這裏求神拜佛。她跪在大慈大悲的觀音菩
薩畫像前,口中念念有詞:“幫幫我吧,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你就讓五洲他爹脫離災
難吧。幫我把他藏起來。”

近幾年來,夏威夷真是災禍橫生。白人到來之前,根本沒人知道麻風病。後來,有人
莫名其妙地傳染上了它。據說,可能是由一個過路的海員傳染的,而這個海員本身則是
在菲律賓被傳染的。1835年之後,這種可怕的災禍就迅速席卷全島。當初這種疾病叫
“埃利人梅毒”,但是說來湊巧,由於當初開玩笑而被稱為“八爺”的華人,正是在這
個倒酶的時候來到夏威夷群島的,於是此病就嫁禍於人似的改為“八爺”梅毒了。在客
家人與原住民的故鄉,麻風病鮮為人知,更不用說發展成為流行的地方病了。然而,可
悲的是,這個不公正的惡名在夏威夷竟然被公認,並且被永久性地認定不變了。到1870
年,華人一旦得了這種病,他們被迫接受的處置要比其它種族人嚴酷得多。如果有人充
當密探去出賣患病的華人,他們還會獲得優厚的獎賞,因此,密探在華人中間的活動極
為猖獗。
在這些年裏,本來不錯的人也都注意觀察別人的麵部,隻要看到一個粉刺,一個膿包
,哪怕隻是一粒濕疹,也會如獲至寶,旋即告發。而被告發的人則因此而禍從天降,立
即被抓捕,並被關進樊籠,此後再無生還之望。這種厄運橫生的人,要想在隨後長期流
放的年月裏得到最起碼的生存條件,那就隻有一個機會:遇到一個好心的女人。她自身
無病,卻能體諒病人,而且自告奮勇地陪同病人前往麻風集中營。這種敢與他人分擔疾
苦的高尚的人,則被當地人譽為“扣克”,並由此而聞名於世。扣克,這種大救星式的
誌願者,大部分是夏威夷女人。她們不顧個人安危去幫助他人。有的也的確因此而染上
麻風,最後甚至死於流放中。在那些極端痛苦的歲月裏,如果有哪一位夏威夷女人被稱
為扣克,那就是人們在為她做特殊的祝福,而這在世界上任何其它地方都是無人知曉
的。
九月中旬,玉珍懷上第五胎。這時,她已經清楚地認識到,那個中醫的草藥根本無濟
於事,滿基已經藥石罔效。有一天晚飯後,她跪在丈夫麵前,把自己一個多月前就做出
的決定告訴他:“五洲他爹,我要當你的扣克。”
滿基一時語塞,沉默良久,對跪在自己麵前的妻子連看也沒看一眼,隻是慢吞吞地把
她手裏的針拿過去,輕輕地刺著自己左手的每一個手指。他試了兩次說:“一點感覺也
沒有了。”
“我們要不要到山裏去躲一躲呢?”玉珍問。
“到眼下為止,我們還沒有被密探盯上,”他回答說。“也許再過一個禮拜,那草藥
就會生效的。”
“五洲他爹,”她連忙解釋道:“那個中醫是江湖騙子。”
他把手放到妻子的唇邊懇求說:“咱們就再試一回吧。”
“我們的錢差不多已經花光了,”玉珍說。“剩下的這點錢必須為孩子們省下來。”
“求求你啦,”他低吟著。“我覺得很有把握,這次的草藥一定會見效的。”
玉珍把僅有的一點鎳幣和瑞爾拿出來,頂著九月如火的烈日,步履沉重地又去了藥
店。剛一走上鼠街,她就看到有人在緊緊地盯著她。起初她在想:“是我多心了,他們
不過認為我就是這裏的一個普通女人罷了。”然而很快她就意識到自己想錯了。於是喘
息著喃喃自語道:“他們真是密探,眼睛緊緊地盯著求醫看病的人。他們把滿基報上去
就會得到一筆錢。”想到這裏,玉珍就趕忙拐進另一條胡同,一看不行,就又拐進另一
條,最後才溜進藥店。
醫生當然心花怒放,而且滿懷希望。“你那原住民丈夫好了嗎?”他彬彬有禮地問。
這次,就連醫生的神態也非同一般了。這立即引起玉珍的警惕,於是她謊稱道:“他非
常感謝你,醫生。他一點也不疼了。腿也不癢了。我們可真是千恩萬謝啦。”
聞聽此言,醫生十分驚訝,連忙問:“那你還想再買藥嗎?”
“是呀,”玉珍一邊回答,一邊感到一種不祥之兆。“再買一點,就是給他的腿,不
過會好的。”
“會好的?”醫生莫名其妙地重複著。
“是,”玉珍佯裝輕鬆愉快。“看來他得的根本就不是八爺梅毒。挺象是芋頭地引起
的那種疼痛。”
“病人現在哪裏?”醫生一邊往罐裏裝藥,一邊似乎是漫不經心地問著。玉珍從他說
話的表情就能看出,他和外麵的密探就是一丘之貉。他會為領賞而把買藥人的姓名住址
告訴他們的。
“我們住在馬拉馬甘蔗園,”玉珍輕聲說。
“很好的種植園,”醫生顯然是心不在焉地搭訕著。“哪一個營地呀?”
“第二號營地,”玉珍回答說。這個小心謹慎,而又喜歡刨根問底的中醫把草藥遞給
玉珍,而後伸手去拿她最後一點硬幣。此時此刻,玉珍再也無法忍受了。她迅速地把硬
幣拿回來,而後抓起一隻藍色的玻璃藥罐,打開蓋子,帶著裏麵的碎草藥憤怒地甩到醫
生臉上。他的皮肉立即被碎玻璃劃破,眼睛也被他自製的那些騙人的鬼東西迷住。玉珍
窮追猛打,又把硬幣摔到他的臉上,用一種嘶啞而又充滿仇恨的聲音低聲說:“你認為
我會上你的當嗎?你想錯了。我知道你已經偷偷地報了警。你這頭豬,你這頭豬!”壓
抑不住的怒火驅使玉珍不顧一切,她又把十來罐草藥倒在地上,狠狠地踩爛踢開,而後
拿起砸破的藥罐朝醫生打去。幸虧那醫生及早躲進後屋才沒有傷著。玉珍趁機急忙從一
條小巷逃回家。她沒有立即進門,隻是在認定沒有被盯梢之後才走進家門。她兩手空空
如也,無可奈何地對滿基說:“那醫生是密探。他想在今天晚上把我們報警,他的狗腿
子都在那裏等著呢。”
“那你幹什麽了?”滿基問。
“我真恨不得把他眼珠剜出來,”玉珍回答說。
當天晚上,玉珍又想好了第二步。晚飯後,她悄悄地離開家,來到別的華人家,找到
那些和她一起被塞進卡德基尼亞號船運到這裏的人。這些人親如兄弟,她見人就問:
“你能收養滿基兄弟的一個兒子嗎?”
這些華人起初差不多都是看著玉珍不說話,直到最後才問:“滿基得了八爺梅毒吧?
”卡德基尼亞號船的華人誰也不會出賣自己的兄弟,她一點也不害怕,總是懇切地回應
一聲:“是呀。”接著人們就會問:“那麽說你是打算去當他的扣克啦?”玉珍點頭稱
是的時候,人們或者會說願意收養一個,或者會抱歉地說無能為力,但與此同時也為她
提供可能收養者的線索。玉珍注意到人們與她接觸時都在打顫。
一直到午夜時分,玉珍才終於把四個兒子和家務事都安頓妥當,而且和一個在休來特
家做飯的廚師商量好,玉珍將來在麻風島上生下第五個孩子後,就用島上的船把孩子運
回檀香山交給他家照料。玉珍無限欣慰地往家裏走,準備把這一切都告訴丈夫。可是當
她走進惠普爾家的庭院時,卻看到自家的小屋裏發出不同往常的燈光。她悄悄推開房門
,隻見惠普爾醫生右手舉著一盞燈,站在滿基床前。
惠普爾醫生和玉珍帶著一種默默的互相尊重之情麵麵相覷,淚水從白發蒼蒼的惠普爾
醫生的臉上滾滾而下。滿基早已酣然入睡。惠普爾醫生抬起他的手,向她指點著病損之
處。玉珍順著醫生的手指往滿基那隻壞死的手上看去,而後不得不目光旁視了。“是麻
風病,”醫生說著把燈舉到自己這位女仆麵前問:“你知道嗎?”
“知道,”她說。
“我明白了,”他說完把燈放下,向玉珍提出各種問題。但是玉珍反問:“是不是壞
人對你說了些什麽?”
“沒有,”惠普爾答道。“是我偶然想起來的,有一段時間沒看見滿基了,於是就想
起他那條發癢的腿。我剛才正躺在床上,滿基太太。我忽然心中一震:滿基得了麻風
病。一想到這裏,我就趕緊來了。不幸的是,真叫我猜對了。”
“明天一早就把他送走嗎?”
“是的,”惠普爾醫生一邊毫無表情地說,一邊被自己言語中的恐怖折磨著,接著又
用顫抖的聲音說:“姬太太,咱們都來祈禱吧。”說完他就跪在小屋內,要玉珍也照此
辦理。他一麵想象著滿基那隻壞死的手正在接受基督的治療,一麵祈禱:“萬能的上帝
,請你看看這些謙卑的仆人,並給他們勇氣吧。幫助滿基能以堅韌不拔的精神去麵對未
來,這種精神將會使他所信奉的神引以為榮。幫助姬太太對應做的事情加以理解,並付
諸行動吧。”惠普爾醫生說到此處突然卡殼,過好一陣子才哽咽著流淚繼續懇求道:
“慈悲的上帝,饒恕我吧。我必須履行這種神聖的義務。請饒恕我吧,饒恕我吧。”
惠普爾祈禱完畢就撲向地板,仿佛再也沒有氣力站起來。過了好長時間,他才吃力地
站起身,問玉珍:“你知道我應該怎麽做嗎?”
“知道,醫生。明天去報警。”
“我必須這樣做,”他沉痛地說。“但是你可以在這兒隨便住多久都行,還有你所有
的孩子,”他安慰說。
“我要當扣克,”她堅定地說。
擲地有聲的言辭中隱含著千鈞之力,震撼著惠普爾的心。他不得不把目光從玉珍的麵
部移開。他深知那將意味著什麽:流放,麻風病集中營的恐怖,永遠失去自己的孩
子。。。他先是想到:“如果是我,我可沒有這個勇氣,”接著他又回憶起滿基的計劃
:他本想等全家人一回到中國,就把玉珍丟棄,而且還把孩子從她身邊奪走。然而麵對
丈夫這一狠心的計劃,玉珍竟然以德報怨,自告奮勇給他當扣克。惠普爾慢慢地抬起頭
來看著玉珍。這位瘦小的華人婦女,頭發不多,吊眼睛,嘴角周圍早已爬滿褐色的皺
紋。她就是自己的姊妹。想到這裏,他就走上前去,吻了吻她的雙頰說:“我本該早就
知道你要去當扣克。”他轉過臉去止住淚水,象一位牧師似地含笑問道:“現在我們能
為孩子們做些什麽呢?”
“我今天晚上已經把他們都安頓好了,”她告訴惠普爾哪一家該收養哪一個孩子,而
且一邊解釋一邊問:“明天警察?”
“是的,我必須那樣做。以上帝的名義,我必須那樣做。”
“我明白,醫生。很久以前我就對我丈夫講過去找警察,但是我希望。。。”
“上帝會寬恕大有希望的人,”惠普爾醫生說。
惠普爾一走,滿基就翻身起床,精力充沛而又焦慮萬分地說:“我們趕快往山裏逃吧
!”他不無信心地說。“警察永遠也不會在那裏抓到我們。”
“那我們吃什麽?”玉珍問。
“我們帶著吃的,”滿基激動地解釋著,眼前出現一片山裏自由生活的圖景:他和玉
珍不為任何人做工,也許病痛還會消失。“快!”他喊叫著。“我們必須在警察來到之
前離開。”
玉珍遲疑地望著丈夫。用不了一個鍾頭,警察就能在半路上追到他們,隻要見到兩個
人在小路上掙紮,誰都會知道他們一定是得麻風病的華人,情況如此嚴酷,怎麽能指望
永久藏身於檀香山的山裏呢?這樣做和依賴江湖醫生同樣靠不住,他可真是糊塗到家
了。玉珍本想這樣告訴滿基,但是卻又以一種新奇的神態凝視著狂躁不安的丈夫。滿基
這時就象一種暫時結合在一起的混雜物,而其成份不過是一攤爛泥,一把枯骨,一條發
辮,一腦子胡思亂想,還有兩隻馬上就要被麻風吞噬的手。滿基尊老愛幼,經常忘記自
己的年齡。他本來可以很聰明,可片刻之後卻又變得如此這般愚蠢。從前他曾巴不得那
個江湖騙子能治好自己的病,可現在卻不知怎麽回事,偏要到山林去藏身。他是她的男
人,這是至高無上的。他是原住民,可卻把她一個客家女選中做自己的妻子。她愛丈夫
勝於愛孩子。如果他偏要抱著這種發瘋似的願望到山裏重新去碰運氣,那她寧可失去孩
子,也要和他一起去。他有時執拗不化,有時愚鈍不堪,但畢竟值得有人去愛。
淩晨兩點鍾的光景,玉珍已經把一切可能傷害孩子的東西都藏在保險的地方。等孩子
們一個個都在那塊長長的光板上睡著了,她就走到每一個孩子身邊,為他們整理好衣服
,為的是天亮後孩子們被別人看到時顯得整潔可愛,從而容易被人收養。接著,她又走
到床邊,拉起丈夫的手,把他領出惠普爾家的大門,向瓦胡島後麵的山上逃去。她的出
走並非神不知鬼不覺,因為惠普爾醫生根本不能入睡,一直不住地盯著玉珍的小屋,懷
疑他們是否正在準備逃奔。不過等事情真的發生,等他親眼看到那瘦小的華人婦女領著
遭難的丈夫逃往深山時,卻無論如何不忍心製止他們,更不忍心去報警。不僅如此,當
玉珍小心翼翼地回來關門以免讓狗跑出去的時候,他還為他們祈禱:“願上帝憐憫這兩
位滿懷希望的人吧!”起初,他真想把那幾個中國娃娃抱到自己的房間,可是又轉念一
想:“那樣會驚動別人的。反正我相信,玉珍一定會把孩子料理好才離開的。”於是,
他就靠著窗子坐下來,看守著娃娃們睡覺的地方。
然而,片刻之間,惠普爾那顆經曆四十八年熱帶生活磨煉的新英格蘭人的良心驅使他
想:“決不能把孩子們再繼續扔在被汙染的小屋,連一分鍾也不行。現在就得采取搶救
措施,如果這樣,也許還能使孩子們免遭疾病侵襲,而哪怕隻是一小時的延誤,也許就
會使他們染病在身。”一想到這裏,他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將妻子領到這間華人居住
的小屋,輕輕地叫醒孩子,盡量不讓他們受驚,而後又把他們的衣服脫下來,不讓他們
再接觸任何一件舊衣服,最後,才把他們領到他自己的房間。
一切安排妥當,惠普爾看看時鍾,他想:“玉珍和她丈夫已經離開兩個鍾頭了。”於
是派一個仆人先到警察那裏打探消息。等警察一到,他就報告說:“滿基得了麻風病。
我們必須把這房子裏的一切都燒光。”話音剛落,他就吩咐人點火焚燒小屋,然後指著
努阿努山穀說:“我想他們是逃到那邊的大山裏去了。”
整整一個上午,惠普爾醫生都在指望警察帶著那兩個華人再次露麵,但是這種情況始
終沒有發生,那是因為警察遲遲沒有抓到他們。一下午也是這樣過去了。一晚上也是這
樣過去了,他的仆人還是沒有被抓回來。惠普爾醫生對此深感奇怪。轉天早晨,他就向
警察打聽消息去了。
“他們無蹤可尋,”警官們說。
“我想他們一定是進了努阿努山,”惠普爾醫生向他們滿有把握地說。
“如果真是這樣,他們可能早就死了,”警察回答說。
一個可憐的念頭闖進惠普爾醫生的腦海。他問:“你們到白麗山腳下去看過嗎?”
“我們認為他們準是自殺了,”警察極力說服惠普爾。“我們查過白麗山的岩石,但
是沒有發現任何自殺的跡象。”
日複一日,這件事越發地神秘起來。他們逃進了大山,而且莫名其妙地失蹤了。玉珍
和她那位被夢想欺騙的丈夫真是創造了奇跡。而滿基也正是依靠這一奇跡才得以蒙混過
關。
一個禮拜就要過去了。警察又找到惠普爾醫生說:“我們又從這邊的海岸一直查到對
麵的海岸,查過了每間草房。可就是沒有發現一個華人。我們懷疑你的仆人又繞道回來
,而且就藏在附近的什麽地方。你說過,那女人把孩子都交給別人照顧了。她找的都是
誰家呀。”
警察對附近的房子又搜索一遍,可還是沒有發現逃亡者的蹤跡,於是就說:“真是活
見鬼。玉珍和她丈夫怎麽就能無影無蹤了呢?”由於精力所限,官方對麻風病人的搜索
暫時告歇。

那天夜間,玉珍領著丈夫離開惠普爾家,立即朝大山匆匆逃奔而去。她勇敢地走在前
麵,竟然把丈夫落下好幾步遠。滿基情不自禁地看看她那雙沒有纏過的大腳,心想:
“在這麽黑的夜裏,一個女人能有這樣的腳實在太好了。”不過,纏足這個把原住民和
客家人分隔開的古老問題,又向他提醒著令人悲痛的事實,那就是他永遠也不能再見到
自己的故鄉。一想到這裏,他那種樂觀的精神就蕩然無存了。他隻是鬱鬱寡歡地說:
“天很快就要亮了,他們會找到我們的。”
玉珍本來不同意這種逃跑的糊塗做法,可是現在卻催促丈夫這樣做。她安慰說:“如
果在天亮前趕到山裏,我們就平安無事了。”她說完就開始想辦法,其中有一點是在破
曉前就已付諸行動了。
“我們就躲到路旁的這片樹叢裏,”她說。“誰也看不到。”
“一整天?”滿腹狐疑的丈夫問。
“嗯。那裏有一條小溪,我還帶著一些涼飯團。”
他們順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向叢林走去,這樣就不會留下任何腳印,等陽光把行人
引上路時,就不會有人發現這個麻風病人及其扣克了。不僅匆忙路過的警察發現不了,
上學趕路的孩子們也發現不了。堅強無畏的玉珍把丈夫整整隱藏了一天,兩人睡了好久
好久。然而,有時滿基早已酣然入睡,玉珍還是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她這時又被丈夫
顫栗的狀態弄得心煩意亂。看來麻風病人總是在緩慢地發燒,也正是這種發燒才使得病
人 冷得發抖。
那天夜裏,玉珍把丈夫叫醒,數著米飯團,而後才動身上山。她不知該逃往何處,因
為她此舉僅僅是被純粹的激動之心所驅使。她覺得躲開警察的時間越長,他們自己的自
由時間就越久。這種簡單的道理對任何人來講都是不言而喻的。他們現在是饑寒交迫,
虛弱乏力。玉珍咬著牙,迫使自己和丈夫繼續趕路,正是因為如此,才能夠整整三天沒
有被發現。然而,因精疲力盡和饑腸轆轆致死的厄運已經迫在眉睫。
“我再也走不動了,”病人分明地說。
“我來背你,”玉珍回應道。那一天夜間,滿基好歹地扒在妻子的後背上,不過一旦
能走,他依然堅持邁著兩條病腿自己走。他們就這樣朝著未知的目標艱難地行進。殘酷
的事實證明,這正是滿基能動彈的最後一夜了,因此天一亮,玉珍就把滿基安置在一個
深穀裏,先用山裏流出的涼水給他洗把臉,而後就去為食物四處奔波了。
那正是個大雨滂沱的日子,玉珍淌著泥水在山間采集草根,後來竟突然想到要去抓隻
鳥。與此同時,他那病魔纏身的丈夫卻倒在冰涼的地上瑟瑟發抖。地上的水很快漫到他
的肩下和臀下,他簡直成了落湯雞。他覺得冷得要命。在這淒涼饑渴的夜晚,隻有一小
把草根可供咀嚼,不過充其量隻能是在磨牙而已,根本無法指望依靠這個來生存下去。
滿基也慢慢想開了,打算天一亮就爬出去,到大路上等著警察來抓。
不過玉珍則另有打算。天還不亮,她就對顫抖不已的丈夫說:“五洲他爹,你就待在
這裏。我向你保證,準能給你帶回食物和希望。”她把滿基身邊的濕土整平,憂鬱地看
看天還要下雨,不過她還是鼓勵他振作起來,說她很快就會回來。玉珍在那些與大路平
行的樹行間小心翼翼地爬行著,尋找通往山間的小路。過了一會兒,她終於發現一條,
這是人們自然踏出來的,還挺不錯。她順著這條小路爬了幾百碼,發現一片林間空地,
那裏有一間幾乎快倒塌的小草房。一個看上去足有三百磅體重的夏威夷女人正開心地坐
在房前。玉珍謹慎地,然而又充滿信心地順著小路走過去,向那女人寒喧兩句。但是還
沒等她往下說明來意,大個子夏威夷女人就問:“你是得了八爺梅毒的華人吧?”
“那是我丈夫,他現在正藏在山穀裏,”玉珍用夏威夷話回答說。
大個子女人開始一邊在破爛的椅子上前後搖晃,一邊悲歎道:“唉,唉!太可怕啦,
八爺梅毒。”接著又望望麵前這個華人說:“整整三天了,警察每天都在這裏找你們。

“求你行行好,給我們一點吃的行嗎?”玉珍懇求道。
“當然行!”大個子女人高聲說。“不過我們也不多了。基摩!”她猛然一叫,那低
矮的小草屋前就出現一個高大肥胖的夏威夷男人。隻見他懶洋洋地,也沒穿上衣,下身
也隻穿一條幾乎散開的水手褲,手裏拿著一截繩子,不修邊幅,也不洗臉。很顯然,他
有好幾個月都是合衣而睡的。不過他有一張和藹可親,笑嘻嘻的大臉盤。
“怎麽回事,阿畢基拉?”他叫著女人的名字問。她的名字是根據<<聖經>>上的名字
阿比蓋爾取的。
“那個八爺梅毒病人藏在山穀裏,”阿畢基拉說。“他有四天沒吃東西了。”
“那我們快點給他弄些吃的!”基摩說。他的名字是根據<<聖經>>上的名字詹姆斯取
的。說完他就急忙回到草房裏,不大一會兒就又走出來,拿著一片蒂樹葉,裏麵包著一
團泡芋,還有一些烤好的麵包樹果和椰子片。“沒有米飯,”他開著玩笑。
“我要給病人送去,”玉珍說。
“我和你一起去,”基摩自告奮勇地說。
“不必了,”玉珍不同意他這麽做,她不想讓這些人也卷入警察的注意中。
“那你把他背到這裏來怎麽樣?”基摩問。
玉珍簡直不敢相信。她對基摩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就輕聲問:“那麽我就可以把她藏在
這裏待幾天行嗎?”
“當然行!”阿畢基拉一邊笑著,一邊前俯後仰地晃動著。“這些該死的警察!”
“抓住病人送到荒島,這太可怕了,”基摩隨聲附和。“如果一個人快死了,那就讓
他和自己的朋友死在一起吧。他的死不會使任何人變窮。”他一邊包食物一邊說。“告
訴我,那個可憐的人在哪裏。”
阿畢基拉站起來說:“不,基摩,我去。萬一警察在路上問起來,我去對付他們那是
再好不過了,因為我可以說我正在路上幹活。萬一他們到這裏來,發現你和往常一樣睡
在屋子裏,那他們就不會起疑心了。”
基摩聽聰明的妻子這麽一說,隻是思索片刻就連忙表示同意,然後回到床上去,因為
生活常規不打破,就不會出差錯。胖胖的阿畢基拉慢慢地沿著小路走,玉珍緊緊跟著她
在雨林中連滾帶爬著。剛走不遠,阿畢基拉突然停住,向玉珍示意說:“如果我脖子上
套兩個梅麗葉環,那就更顯得合情合理了。我得趕快找基摩去要。”胖女人拿來香噴噴
的梅麗樹葉放到肩膀上,又繼續趕路了。
她的這個主意還真不錯。她在公路上走,玉珍在樹林裏行。正趕上警察騎馬問阿畢基
拉:“你看到那個得八爺梅毒的華人了嗎?”
“沒有,”她彬彬有禮地回答說。
“那你出來這麽早幹什麽,阿畢基拉。?”
“砍梅麗藤,和平常一樣。”她說。
警察看看她砍的藤蔓就信以為真。“你如果在樹林的空地上見到華人,可要出來到大
道上來向我報告呀。”
“沒問題,”這位身材高大的女人一邊說,一邊繼續沿著小路慢慢地行走。
這時,玉珍早已跑到前麵去了。多虧如此一舉,她才能及時趕到與丈夫分手的地方,
可是到那裏一看,滿基不見了。玉珍茫茫然若有所失,但很快又在爛泥和樹葉堆裏發現
了他的蹤跡。她猜丈夫是朝公路走去的,他準是去自首了。玉珍強忍極度的痛苦,沿著
丈夫的足跡向前走,很快就看到滿基正要往一條堤岸上爬,而且正向過路行人喊叫。她
急忙跳上前去,衝到他的背後,抓住他的雙腿,和他扭鬥起來,最後終於把他拉回到樹
林裏。“我給你帶回吃的了,”她氣喘籲籲地說。
“在哪裏?”他邊問邊想,妻子兩手空空,這無疑是在和他開玩笑。
“在那裏!”玉珍邊回答邊指著路邊樹林中那個高大的女人。隻見她穿著一件象帳篷
似的波士頓麵料的褐色衣服,正連爬帶喘地向這邊來了。她脖子上還戴著梅麗花環,寬
大的褐色臉龐上掛著一絲輕鬆愉快的笑意。
“那是誰?”滿基低聲問。
“阿畢基拉,”玉珍邊回答,邊跑出去,把那個砍梅麗藤的夏威夷女人推進樹林。大
個子女人看到這個麻風病人可憐的慘狀,不禁淚如泉湧。她把那包食物交給玉珍,就親
手把瘦骨嶙峋的滿基抱進寬大的胸懷,低聲說:“我們會好好照料你的。”

阿畢基拉和丈夫基摩已經把這兩個華人收留一個來月了。他們讓這兩個陌生人與他們
共同分享那點少得可憐的食物。現在已經有四張嘴吃飯,阿畢基拉不得不每天到樹林裏
砍梅麗枝,背回家交給丈夫為上市做準備。基摩熟練地將皮剝開,把多髓的心子剪下來
,最後剩下芳香撲鼻的藤蔓,可以編成戴在脖子上的花環。他定期把梅麗花環吃力地拖
到檀香山,賣給花商。就這樣換點錢,再買些麵包果、豬肉和米。夏威夷人很少吃米,
買米就會招人說閑話,可是基摩總是反駁說:“我改吃大米了,這樣我就可以聰明得象
個八爺。”
有一次,當基摩步履遲緩地帶著米回家時,玉珍咬著嘴唇問:“你為什麽對我這樣好
,基摩?”阿畢基拉插嘴道:“我們小時候到教堂作禮拜,經常聽到耶穌愛護麻風病人
的故事。怎麽對待病人,這是對一個人最好的考驗。麻風病人隻要找到耶穌就可以得到
幫助。我們家也從來沒有把任何一個麻風病人趕走過。”
“那我們能在這兒藏多長時間?”玉珍問。
“直到病人斷氣為止,”阿畢基拉堅決地說。
他們又這樣過了一周的時間。這時檀香山商店的一個密探開始盤算:“基摩從前沒有
賣過這麽多的梅麗花環。他也從來不買米吃。窩藏八爺梅毒華人的一定就是基摩!”於
是,這個人就趕忙向警察報告說:“我敢保證,住在白麗山附近林間空地的基摩和阿畢
基拉,一定正在窩藏八爺梅毒華人。”密探這番不無道理的分析還真見效,當天下午,
警察就來到林間空地。他們一衝過來,玉珍就抓起一跟棍子,拚命想把他們趕跑。身材
高大的阿畢基拉也拚命與警察撕扯著。基摩則大喊大叫起來:“是哪個混蛋把我們出賣
了?”
正在這時,虛弱不堪的滿基顫抖著從那間快要倒塌的小草房裏走出來自首了。警察逮
著了逃亡者,簡直高興得發瘋,於是馬上橫衝直撞地把他們推開。玉珍用夏威夷話喊道
:“起碼得讓我們先謝謝這兩位好人哪。”但是,現實情況容不得講什麽禮貌,她早被
拖拉著沿小路走上了大道。她不住地回頭看著,隻見那位身材高大的夏威夷人正泣不成
聲,因為他們的朋友最終還是被監禁了。
惠普爾醫生聽說自己的仆人被抓到的消息之後,立即趕到麻風病人轉送站。麻風病人
都是先聚集到那裏,而後被塞進船裏,再放逐到荒島去。他在那裏找到了玉珍夫婦。
“我本以為你們早已逃掉了,”他用夏威夷話和他們說。“沒想到在這裏見到你們,我
可真難過。”
“你把那些孩子都托付給那些人家了嗎?”玉珍問。
“你下狠心去當扣克?”惠普爾反問道。
“是的,”
“如果你願意的話,在船出發前你是可以自由離開這裏的。”他把玉珍用馬車接回家
,把孩子領給她看。一個個都是胖乎乎,美滋滋地穿著美式服裝。她大笑著說:“他們
一點也不象中國人了。”她把孩子們聚攏在一起,說她可以陪他們到各自的新家去看
看。惠普爾醫生把孩子們抱到自己的車上,動身去做那令人痛苦的事情了。
第一家是原住民,到了那裏,玉珍就交出一個兒子說:“請費心把他撫養成一個好人
吧。” 那個原住民笑著回答說:“那可真不容易呀,不過我們一定盡力而為。”第二
家是客家人。到了那裏之後,玉珍說:“請多費心把各種話都教會他吧。”那個客家人
勉強地把孩子收留下來。第三家又是原住民。到那裏後她再次提醒道:“請多費心教他
把各種話都學會吧。”接著,她就讓醫生用車把她送到休來特家。她在那裏找到廚師夫
婦,談著自己那個還沒有出世的孩子。她說:“請你們把這個還沒生出來的孩子當成你
們自己的吧。我一生下他,就會把他送到你們這兒來。等他懂事的時候,千萬把你們的
名字告訴他,讓他對你們就象對自己的父母一樣。”
“這個孩子什麽時候送來?”大家都這樣問。
“等一隻船離開麻風島的時候,”玉珍這麽一回答,這對未來的父母都害怕得直哆
嗦。
在回麻風病檢疫站的路上,惠普爾醫生飛車馳騁,很快就進了努阿努山穀,來到他給
玉珍的那塊田裏。這是一塊七英畝的濕地。他在田邊放上石頭,安慰玉珍說:“姬太太
,我已經在土地法庭把這塊地登記了,所以要為它上稅。你丈夫活不長了,等他一死,
你就回到這裏來,開一小片園子,把你的孩子都接回來和你住在一起。”
玉珍從馬車上看著這片濕地。在她的眼裏,這裏並不算美。“我一定記住這塊地,”
她用夏威夷語說。
可是惠普爾醫生剛把馬頭駁回,就見到兩個高大的夏威夷人朝他走來。原來他們是阿
畢基拉和基摩夫婦。他們看見是玉珍坐在馬車上,就喊起來:“八爺,八爺!我們為孩
子的事來找你了!”
他們拖著沉重的身子,以他們所能達到的最高速度跑過來,緊緊拉著朋友的手懇求道
:“我說,你們一定得答應讓我們為你照料孩子。”
“你的房子太小,”玉珍說。
“對孩子來說就夠大了,”阿畢基拉高興地喊叫著,手臂一伸開就象是打開了大門。
“求求你啦,八爺女士!你是會讓我收養孩子的吧?”
玉珍對他們奇怪的請求思考片刻,真希望滿基能在場幫她出個主意。可是她敢肯定,
滿基一定會同意她的看法:“雖說原住民和客家人都是用卡德基尼亞號船運來的,但是
這些人遲早會討厭我們的孩子。然而阿畢基拉和基摩卻永遠會喜歡他們。”這樣一想,
玉珍就決定一切從孩子的利益出發,於是對阿畢基拉夫婦倆說:“我們一定把孩子交給
你們。”說完她又請惠普爾醫生把車趕回孩子們暫時居住的人家,對各家的主人解釋道
:“把孩子交給阿畢基拉一家會更好些,因為他們會把所有的孩子都聚在一起。不過,
為了我丈夫,我懇求你們不時地接濟他們一點錢。”
“錢?為了養活孩子嗎?”胖胖的阿畢基拉吃驚地問。玉珍感到十分奇怪的是,生活
不錯的華人家庭總是不願收養一個陌生的孩子,而一無所有的夏威夷人卻總是設法為一
個,兩個,甚至五個孩子尋找安身之地。她一邊向白麗山走回去,一邊再最後看上一眼
自己的孩子。隻見一個被阿畢基拉摟在懷裏,一個被基摩摟在懷裏。兩個大一些的則興
高采烈地蹦蹦跳跳地跟在他們後麵。

經過會診,醫生們確認滿基真的得了麻風病。滿基將因此被終身放逐,再也無權提出
任何要求。醫生們所做的病情報告說:“這是一個惡化的麻風病例。體內體外均已嚴重
地受到傷害,必須刻不容緩地放逐到卡拉奧荒島去。”報告一批下來,醫生也就離開
了。惠普爾對滿基這個即將被流放的可憐人說:“滿基呀,一個人無論到什麽地方都會
遇到挑戰。隻要爭取做個好人,神就會給你賜福。願上帝保佑你。再見吧。”惠普爾說
完,向滿基鞠了一躬,心中不禁湧起一陣悲痛。其實這種悲痛正衝擊著在場的每一個
人。而在這些人中間,無一不是這場風雲突變的見證人。
兩天之後,四十名被判流放的麻風病人集合在一起,穿過檀香山的街道,朝碼頭走
去。麻風病人乘坐的基洛依號船正等在那裏。當這些幽靈般的男男女女艱難地行走時,
城裏的人都嚇得縮了回去。一些人隻是用無趾的腳板跛行,另一些人則昂著沒有麵頰的
臉,茫然地凝視著前方。他們的嘴唇和鼻子也都早已爛掉。這些遭難的麻風病人默默無
言地朝基洛依號船走著。那是一條隻有四百噸重的長鼻小船,上麵有肮髒的煙囪和汙穢
的甲板,前麵還有一群牛。由於這支麻風病人的移民隊要經過短暫然而極其艱辛的航程
,牛都用繩索拴在那裏。小船慢慢地搖曳著,連這些畜生也在悲痛地哀鳴。麻風病人一
出現,一塊跳板就立即放下來,接著那些強忍嘔吐的警察就把遭劫難的男女們趕到船
上。麻風病人與家人生離死別的時刻一到,立即哀號四起,驚天動地。
“哎喲!哎喲!”那些丈夫被拉走的女人們哭嚎著。
“再見了,我的孩子!”一位淚如雨下的老人喊叫著。
“我們到天堂苦海邊再見麵吧!”一個女人哭泣著,她的弟弟被推上這條可怕的小
船。這是一條冷酷無情的通往地獄之船。
“哎喲!哎喲!”送行者和觀望者,都眼巴巴地看著這些罹患絕症的可憐人慢慢地爬
上跳板,恐懼和震驚使他們悲痛得嚎啕大哭起來。
從某種意義上講,岸上人們的悲哭隻是出於習慣和禮節,但是從基洛依號船甲板上迸
發出的聲音卻並非如此,因為那些生還無望的麻風病人都站在船欄杆邊,向岸上的人真
心實意地做著淒慘的訣別。遭殃的女人招著無指的手。男人則揚著無法辨認的麵孔,喊
著永別的話語。還有些麻風病人病情嚴重,已經站不起來,隻是毫無目標地胡亂招手,
把自己的喊叫匯合到那巨大的悲慟之聲中。
然而,這四十名病人中間偶爾也會出現這樣的人,其容貌或者性格確實也能真正觸動
人心,從而令人迸發出一陣難以忍受的悲痛。一個十來歲的聰明伶俐的小姑娘,就是令
人憂傷不止的第一例。她離開碼頭時,沒有家人送別。她匆匆忙忙地走上跳板,臉上開
始顯現出痛楚的表情。所有的人都能清楚地看出來,她不久即將徹底被病魔吞噬。她懷
著彷徨悵惘而又迷惑不解的心情,戰戰兢兢地踏上輕搖慢曳的基洛依號船的甲板。但此
時此刻,她怎麽能想到自己正在邁著多麽可怕的腳步。一位同遭劫難,稍微年長一些的
姑娘,出於哀憐之心,彎下身子安慰她。然而,當她一見到那張沒有麵頰的可怖麵孔時
,就立即驚叫起來。此時此刻,她又怎能想到,不久的將來她也會變得如此可怕。
另外一例則是個以遊泳術精湛而聞名的小夥子。他曾有過高大的身軀,英俊的麵孔,
寬闊的胸脯和健壯的雙臂。很多人都前來為他送行,送他到那個從未有一個麻風病人能
回來的荒島上去。他站在跳板的一端,回過身來向朋友招手,並把自己爛掉的第一個手
指從衣袋裏拿出來給他們看。這悲愴的一幕深深地震撼著每個人的心,從而響起一片哎
哎喲喲的驚叫聲。這令人心碎的騷動深深地觸動著他。隻見他掩麵悲泣,久久不能自
已。
然而第三例則迥然相異。可奇怪的是,其可怕程度竟然沒有引起任何人公開表示悲
痛。這是一位可愛的年輕妻子,頭發上插著鮮花,渾身上下看不到任何致命的痕跡。她
的腳與趾頭清潔無瑕,臉上也沒有任何受到傳染的斑痕,隻是目光朦朧,知情人都清楚
,她的病情是從內向外加劇的,最終也是逃不脫被巨大痛苦吞噬的厄運。更有甚者,她
的死將是極其可怖的,因為那會發生猛然的徹底崩解。她蹣跚移步,儀態大方地踏上跳
板。此情此景使所有目擊者都把悲痛壓抑在心中,怕的是被她看到,惹她傷心。
雖說如此,她也決非在一種平靜的氣氛中登程的。她丈夫很快地從人群中衝出來,極
力竄上跳板,在她後麵喊叫著:“基諾,基諾,我要當你的扣克。”他被拉了下去,妻
子回頭望著跳板,其情可憫地喊道:“你不能跟我去,基米卡衣基。”說完她就從容不
迫地走上基洛依號船,叫人把她丈夫拉開,泰然自若地望著他走開了。是否聽到丈夫那
瘋狂的喊叫呢?她毫無表現。那男人的身影完全從碼頭消失了,隻是一陣淒慘的叫聲:
“基諾,基諾,我要當你的扣克!”
等遭難的夏威夷人都上了船,警察才把滿基拉出來。人們都知道他得的是八爺梅毒,
而且或多或少認為今天的悲劇是由他一人造成的,所以都對他一個勁兒地咕噥。孤苦伶
仃的滿基目不斜視地穿過充滿敵意的人群,最後站在跳板跟前。可是這時卻有兩個高大
的夏威夷人衝上前去,向他道別。這兩個人正是阿畢基拉和基摩。他們毫不畏懼地擁抱
著這個麻風病人,吻著他的麵頰,向他告別。瘦弱而顫抖不止的滿基,帶著些微的慰藉
之情慢慢地走上跳板。他曾經希望在這最後一程即將開始的時候,惠普爾醫生能來為他
送行,但是醫生再也無法忍受這生離死別的悲慘景象,因為這些人都是經由他的手才被
放逐的。在那天被流放的人群中,他就參加了其中二十多人的病情調查會。這已經夠了
,他不忍心再親眼看著他們出發,更何況這次安排的本身,有一部分也是在他親自指揮
下進行的。在基洛依號船隨後航行的日子裏,他一直在家中祈禱。
等滿基安全地登上船,船長立即叫起來:“把籠子打開!”兩名水手立即跑到船頭的
一個柳條籠子跟前,這是專門在麻風病人船的甲板上設置的。他們打開那隻裝有折葉的
門,籠子隨即打開。這時其他水手就吼叫起來:“好啦,好啦,進去!”話是這麽喊了
,但是都誠惶誠恐地不敢接觸麻風病人。
籠子並不太大,門也不高。這些倒酶的人逐個俯身爬了進去,各就各位。然後柳條門
就被關上了。為了保險,船長又向下麵叫起來:“你們得指派一個頭兒。萬一發生沉船
,他好去開門。”
麻風病人被關進籠子後,兩個水手提著肥皂水走過來,開始衝刷跳板上的扶欄,而後
正常人才允許上船。不過,接著他們又都慌忙跑了下去,想避開那四十個關在籠裏的麻
風病人的氣味。這時船長又叫起來:“好啦!扣克上船!”
哭嚎的人群中有十多個夏威夷男男女女走上前去,無限悵惘地摸索著跳板上幹幹淨淨
的扶欄。他們是扣克。這是十九世紀末葉在夏威夷出現的一批奇怪的人。他們用自己行
動證明了“愛”這個字眼裏是會有實際內容的。扣克們都上了基洛依號船的甲板,一位
市警察局長言辭謹慎地問:“你們都明白自願去麻風集中營該做些什麽嗎?”有人回答
說:“我甘願和妻子一起到那裏去,不願離開她而單獨留在家裏。”
在看到扣克的人們中間,從前誰也沒有想到,這些特殊的人竟然會有如此深切的愛。
千真萬確,要說有一些風燭殘年的老太太,如果她們陪伴著麻風病人,與之長相斯守,
倒也不足為怪。還有一些男人,妻子年輕而自己年長,並且大吃疾病之苦,如果他們甘
願與妻子在一起,這也不難理解。令人費解的是,有不少極其任性的男男女女,他們竟
然爬上跳板,和別的尚未露出明顯症狀的女女男男擁抱成一團。這樣,碼頭上的人便會
互相問道:“好端端的一個男人,為了和這樣一個女人在一起,就非要自願去麻風病集
中營,這到底是為什麽?”對於這種問題,除了愛這一高尚的字眼之外,真是別無它
解。
既沒有任何一個扣克站到那個十歲的小姑娘身邊,也沒有任何一個扣克和美麗的基諾
站在一起。然而,讓人們全都大吃一驚的是,警察竟然袖手旁觀,任憑玉珍這個華人和
丈夫在一起,而且當她到了跳板跟前時,那兩個高大的夏威夷人基摩和阿畢基拉再次走
上前和滿基擁抱。阿畢基拉還把一隻梅麗花環套在這位黃皮膚朋友的脖子上說:“我們
一定會保護你的孩子。”
跳板被撤回到船上。拴在前麵的牛群開始可憐地哀鳴。岸上的人群也開始哎喲哎喲地
哭喊。基洛依號船連同它這些可怕的乘客終於離岸入海了。置身於書齋的惠普爾醫生聽
到了汽笛長鳴,響起告別的信號,於是祈禱說:“噢,願上帝向他們發發慈悲吧。”在
所有聽到汽笛的人中間,唯獨他才知道展現在玉珍和滿基麵前的將會是怎樣的情景。他
見到過那個麻風病集中營。


第九章 遺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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