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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妾豐碑(第十一章 定親;第十二章 鼠疫)

(2008-05-13 19:31:07) 下一個

小妾豐碑

(美)詹姆斯。 米切納 著 / 宋德利 譯
第十一章 定親


1885年,玉珍對自己孩子們的前途必須做出決定了。她仔細地端詳著亞洲、歐
洲、非洲、美洲和澳洲,意識到自己擔子的沉重。俄蘭尼有一所聖公會學校,孩子們可
以在那裏受到全島的最佳教育,所以,如果進不了帕納胡,也會在這裏學到很多東西,
而且還可以去和那些必定要統治夏威夷的教會孩子們接交。但是,由於經濟和社會方麵
的原因,她的孩子都進不了這兩所學校。雖然如此,他們在二類學校學得也不錯。
現在,大一點的孩子該受高一等的教育了,而且很清楚,每個孩子都該去上大學。他
們都是聰明孩子,行為端正,既勤奮,又機智,並且能說四種語言:原住民語、客家
語、夏威夷語和英語。在數學和推理方麵,每個人都具備高中以上的水平,但是,他們
中間挑選誰來承擔家裏的全部負擔,這也的確是個大難題。
玉珍既不知道該讓誰到美國去讀書,也不知道該讓他學什麽。1885年初,她開始花費
很多時間向大家求教。這當然得先從烏裏雅蘇台。卡拉科蘭姆。勃雷克入手。但是,他
沒有幫多少忙,因為他極力主張某種自相矛盾的觀點。作為一個英國人,他發誓:“如
果一個孩子做遊戲都不能出類拔萃,他就不配接受教育。歐洲心靈手巧,每回答一個問
題都緊緊盯著你的眼睛。真是才貌雙全,這小子有出息,長大會成為一個大人物。”
所有這些並不難理解,烏裏雅蘇台說過這些與英國傳統迥然相異的話之後,又迅速地
加了一段:“可是一個人隻要有貴人風度,哪怕隻有蠢驢的頭腦,也能不費吹灰之力地
直上青雲,可能發生這種事情的唯一地點,當然是在英國嘍。在其它任何地方,你都必
須有聰明的才智。讓我們麵對現實吧,五洲大嬸,你的兒子歐洲就是一頭蠢驢,而我想
恐怕那已經無需證明了。唯一文思敏捷的就是美洲。不過他玩遊戲都戰戰兢兢,所以我
根本就不把他看在眼裏。也許最終的結局相當糟糕,他最多能成為一個思想家。我永遠
也不會把錢白白浪費在他的頭上。可是,如果在法國,他也許會飛黃騰達,官至內閣
呢。”
玉珍十分讚同烏裏雅蘇台對兩個孩子的分析。歐洲走到哪裏朋友交到哪裏,就是學習
不怎麽樣。雖然如此,他仍不失為一個好孩子。很顯然,美洲最有才能,不過又有一個
怯生生,羞答答,遇事總後退的脾氣,玉珍甚至為此感到惶恐不安。她感到勃雷克閃爍
其詞的本身就意味連他也不能做出最後決斷。
阿畢基拉和基摩說話當然不會是鈍刀子割肉。“隻有澳洲才有出息,”他們斬釘截鐵
地說。“他能說出這麽一口流利的夏威夷話,這本身就已經很象有教養了。”玉珍極力
逼迫他們回答諸如性格、辦事能力、以及做生意的謀略等問題時,他們回答得更是幹脆
利落:“隻有澳洲才會有出息。他唱歌的時候,你聽他吐字有多甜美呀。”玉珍指出:
“你們兩位對孩子們的接觸比我多。你們從他們身上都看到了什麽?”對方的回答依然
是衝口而出:“澳洲才是要過幸福日子的人,他笑得是那麽迷人,他也知道該怎麽笑。

每當澳洲悄悄離開夏威夷父母去看望姬家人的時候,玉珍都會聽到他在開基摩和阿畢
基拉的玩笑。有一次,玉珍對他說:“也許你該到美國去讀書。”他回答說:“可我喜
歡在這裏讀書。”他結交的朋友可分成人數大致相等的幾組:原住民、客家人、夏威夷
人、土著豪利人。在俄蘭尼學校,他當選為班主席,而且還參加了歌詠隊。”那麽你同
意送澳洲去上大學?”玉珍追問著身材高大的阿畢基拉,對方回答說:“啊,是呀!他
在大學裏一定會過得很開心。”玉珍說:“可我們是送他去上學的。”這位夏威夷人大
笑著:“他那個累壞了的小腦袋瓜能接受多少是多少,別的什麽也用不著去操心。”
華人社區的推薦也相當明了。一方麵是因為亞洲是長子,如果他不是傻瓜,別人就要
尊敬他。但是另一方麵,主要是因為他已經在旅館街開起了飯館,而且生意興隆。在這
方麵他倒是最得人心的。一個原住民說:“這孩子信得過。他買得精,賣得靈。十九歲
他就已經是個精明強幹的生意人,比我那個二十五歲的兒子強百倍。他要是我的兒子該
多好呀。”客家人則對玉珍說:“我們對你的孩子已經觀察一段時間了,別的幾個孩子
有時候看上去倒很象是夏威夷人,可是亞洲不同。他有一個真正的華人頭腦,一定有出
息。”沒有人不同意這樣真誠的評價。玉珍如果讓亞洲娶一個父母擁有土地的原住民女
子,這樣他就能把自己更加牢固地鑄造到華人社會中。姬亞洲到時候一定能成為一名舉
足輕重的人物。
這樣就剩下三兒子非洲了。他讀書不精,又不喜歡做生意,更不喜歡唱歌。他有一張
方方正正的臉盤,而且也不象他弟兄們那樣把辮子盤到辮根,再打個又短又粗的發結。
誰擋住他的路,他就和誰鬥。不過他的原則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的主要特點就是
拿主意的時候優柔寡斷,而且還挺固執。他的個人感情深沉含蓄,而又掩飾巧妙:不管
是烏裏雅蘇台。勃雷克,還是阿畢基拉,甚至五洲大嬸,都一律沒有引起他的特殊注
意。他研究了他們中間的每一個人,雖然對他們的能力都心中有數,可對他們所具備的
那種博愛精神卻絲毫不了解。他的兄弟們很少叫他一起玩耍。不過為第二天準備功課的
時候,他們卻經常向他請教。玉珍對他做過一番極其細致的研究之後,得出這樣的結論
:“在臉型方麵,性格頑強方麵,非洲要遠勝他人一籌。”
被選中的孩子如果到美國去讀書,那該學些什麽呢?在決定這個問題時,她感到相當
棘手。烏裏雅蘇台。勃雷克的決定相當明確:“世界是被那些有能力的人所掌管的,五
洲大嬸。對於一個有才幹的人來說,隻有兩種合適的職業等著他。他要麽該成為一個救
世主,並把我們引入黑暗;要麽該學著當一名律師。可是唯獨上帝才知道他能幹些什
麽。如果我是律師,那就會教你如何欺騙政府。而且也隻有老天知道,那是我們每一個
人都應該學的。律師,五洲大嬸,不能比這個標準再低了。”她問他:“誰將來能成為
最好的律師呢?”他毫不含糊地說:“美洲。”她也深有同感。
基摩和阿畢基拉是幫不了什麽的。他們對這個問題沉思過很久之後才問道:“這樣好
的孩子為什麽非要去當這個當那個?亞洲有個飯館。歐洲有個商店。澳洲在學校中比任
何朋友都多。他們喜歡夏威夷。他們也適合在這兒。為什麽非要用這些高談闊論去打擾
他們?”
玉珍很佩服這兩位高個子朋友的洞察力。她問:“你們最喜歡什麽?律師,醫生,還
是牙醫?”這兩個夏威夷人思索片刻之後回答說:“對於一個夏威夷人來說,當個律師
比較好,因為他能說一口漂亮的夏威夷話,但是對於一個八爺來說嘛,也許當個醫生比
較好,因為那能掙大錢。”
華人社會更是著重實用性。原住民幾乎總是建議一個人去幹醫務:“一個醫生總是受尊
敬。他能得到薪水。他能在城裏成為一呼百應的人,而且我們需要華人醫生。”
1885年一個炎熱的七月天,玉珍急急忙忙地直奔努阿努街而去,兩筐菠蘿掛在扁擔兩
端,保持著平衡。這正是那種互相衝突的思想在她頭腦中保持平衡的方式。她又想起律
師,又想起醫生,又想起亞洲,又想起非洲。突然之間,兩匹高頭大馬拉著一輛貨車,
呼嘯著朝旅館街衝過去,車一下撞到路旁的幾根柱子上。而姬亞洲中國餐館的屋頂就固
定在這些柱子上。第一根柱子嘩啦一聲被撞倒,一種突如其來的重量砸在第二根上。這
第二根也就勢拉著屋頂倒在旅館街上。所幸的是沒有人發生傷亡,一個夏威夷人抓住了
那兩匹狂奔的烈馬的韁繩,毫不費力地就把它們穩住了。
正在餐館的亞洲一下子蹦到大街上,對著那兩匹撞翻他廚房的烈馬大聲喊叫起來。玉
珍也趕忙上前火上加油地喊道:“我見到了它們!我見到了它們!”夏威夷警察也大喊
大叫起來:“不能就這樣把馬牽回去!把它們轉過去,把它們趕走!”那馬又前腿朝天
,嘶叫不止。“把它們都趕走!”有個人趕緊過來安慰大家,說這是把勢的過錯,因為
他停下來去看彈子遊戲去了,得原諒他。
玉珍身處一片混亂之中,十分氣憤。在餐館幫忙洗碟子的非洲,立即從人群中走過來
安慰她:“沒關係。五洲大嬸!”他用力地說。“不要再喊了。沒人受傷。你看見是怎
麽回事了嗎?你在哪裏站著來著?”這時,警察和牽馬人爭執不休,讓他趕緊把馬牽走
,以免再讓馬受驚。而非洲,則把在場的所有人都記下來了。“把勢不見了?”他反複
地問道。“你看見那馬撞到柱子上了嗎?”等非洲找到那個坐車的人,坐車的人又矢口
否認把勢去過彈子房。現在的事情早已麵目全非。可是非洲早把聽到第一種說法的人都
記在心中。不過損失不重,馬車所屬的J/H公司吝嗇地付出一筆不大的賠償金。損失得
到了賠償,而且這筆錢也存了起來,準備將來送非洲到密執安當律師。
五洲大嬸做出這一決定時,非洲才十七歲。實際上這一家人已經沒有富裕錢再維持在
夏威夷的生活了。更不用提送一個孩子去美國了。然而,在這關係重大的日子裏,玉珍
開始想了許多辦法。她讓早已有事可幹的亞洲和歐洲去借款,來為非洲支付船票。她自
己一天賣六個鍾頭的菠蘿和蔬菜,還要在她的田裏幹八個鍾頭的活兒,與此同時,她依
然讓那兩個孩子繼續在外麵借錢。後來,有一天晚上,原住民商店的那個秀才向她保證
說,她家已經吉星高照。於是她把泥腳洗幹淨,換一套藍衣服,又在她那稀疏的頭發上
係一條寡婦巾,再戴上那頂柳條帽。她用手擦一擦麵頰,使自己的麵容盡量看得過去,
而後就不聲不響地離開家門,步履堅定地朝努阿努街走去,買一袋可口的棕色糖塊,上
麵還沾著罌粟籽。
她手裏拎著糖塊走進華埠中心繁華的旅館街,往左拐,走過亞洲的餐館和歐洲的菜攤
,在尋找一條狹窄的小巷。這小巷可以轉回到一片蜿蜒多歧的華人住宅區。她終於找到
這條小巷。她一邊默默地懇求觀音菩薩向她大降慈悲,一邊從那條小巷中遮天蓋日的涼
衣竹杆地下貓腰俯首地鑽動著。最後來到一間多少有些與眾不同的房子的廚房門前,這
間房子的存在幾乎不為人知,因為它被其它茅舍遮蓋得嚴嚴實實。這家姓錢,是檀香山
客家人的首富。玉珍到這裏拜訪可真是厚著臉皮而來。她敲著門,畢恭畢敬地等候著,
接著就出來一個高大肥胖的女人,往那黑洞洞的空間中搜視辨認著這位偃蹙寒酸的來訪
者。高個子女人沒有說話,玉珍恭敬地說:“在這個大吉大利的夜晚,祝願你洪福齊天
,我親愛的親家母。”這是一句恭維人的話,並沒有涉及個人特殊關係的意思,因此那
個富婆才傲慢地說:“請進,我親愛的大嫂。你吃了嗎?”
這也隻是一種禮節,玉珍也隻是出於習慣地回應一句:“我吃了,你呢?”
廚房內應有盡有,設計也是細致入微,這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兩隻窗子高得足能
保住錢家的錢財不致外流。那幾扇門並不都在一條直線上,以免喜龍外逃。外麵通向各
扇門的地麵也都不傾不斜,以免好運漂走。廚房裏還備有一隻磚爐,上麵總放著一隻茶
壺,錢家女人為玉珍倒一杯走味兒的東西。那杯子說大,也不算太大,但是這已經給玉
珍一種過分優待了。那杯子說小,也不算太小,它已經把錢家的吝嗇勁兒淋漓盡致地反
映出來。
“坐下吧,我親愛的大嫂,”闊女人說。從她的外表根本看不出她手裏會有一大筆
錢。她既沒有戴珠寶首飾,也沒搽紅抹綠,頭發上也沒有梳子,儉樸的衣著和玉珍毫無
二致,而且也打著赤腳。不過在玉珍眼裏,她顯然是一位腰纏萬貫的財神奶奶:她家廚
房裏美味佳肴,應有盡有,琳琅滿目!竹竿上三隻火腿,五隻熠熠發光的幹鴨,嘴朝地
,嘴尖凝聚著噴香的油滴。還有成捆成筐的蔬菜,以及成袋的幹果。整個廚房都顯示出
有錢人喜歡的那種雜亂無章。錢太太用力把塞在桌子下麵的那些破爛東西拉開,騰出一
小塊地方讓玉珍放下那袋糖塊。兩個女人誰也不提糖塊的事情,但是每個人心裏都極其
明了它們的存在,而且談話時兩人都心醉般地緊緊盯著它們。
“你為什麽在這個大吉大利的晚上到我的破家來,我親愛的大嫂?”那位年紀大些的
女人話裏帶著一種十分造作的親昵。
玉珍坐在那裏,把那雙勤勞粗壯的大手握在膝間,那兩隻褐色的大腳平平地方在地板
上。她開門見山:“我不象尊貴的親家母這樣富,我請不起媒人,感到很沒臉見人。我
辦的事真是不成體統。我到這兒來,是向你家閨女秀琴提親的。”
錢太太並沒有顯出吃驚的神色,隻是下意識地退縮著。她的手遠遠地離開了糖袋。這
些都被玉珍看在眼裏,心裏感到很不是滋味,但是她依然繼續朝女主人坦然地笑著。尷
尬好一陣之後,錢太太才用一種圓滑的聲調說:“我想你的兒子亞洲已經有媳婦了。”

“他是有了,我親愛的親家母,”玉珍心平氣和地回答,說出了今晚第一句頗具刺激
的話。“這端美滿姻緣完全是我一手操辦的。”
錢太太說:“我想那媳婦一定是個原住民,對吧?”
玉珍神態溫柔地垂下眼睛,承認道:“是的,一個原住民。不過她帶著大量的金字。
我兒子呢,他現在正開飯館。”
“那間房子是他的嗎?”錢太太吃驚地問。
“一點不錯,”玉珍語氣堅定地說。“那當然是我們全家的財產。”
“我想你的二兒子是想娶個夏威夷人。”
“對,”玉珍承認道。她在等待,以便讓錢太太有時間懷著厭惡之情對此做出回應,
而後又輕輕地補充一句:“我為他找到一個帶著好幾塊地的夏威夷姑娘。”
“千真萬確!可那些地現在是屬於你家嗎?”
“那當然。”
“嗯,”錢太太沉思著。她微微地向前傾著身子,於是談話又繼續了。她說:“我早
就注意到了,你家小兒子主要是和夏威夷人在一起玩。我想他早晚有一天會娶一個夏威
夷人作媳婦。”
“有不少夏威夷姑娘看來都挺喜歡我兒子,而且幸運的是,她們都有大量的土地,”
玉珍說。為了證實自己和錢太太在地位上完全平等,她又勇敢地說:“我們以後都不回
中國了,我想最好讓我的孩子們都在這裏結婚。”
“那麽說,你大兒子娶原住民是你心甘情願的?”
玉珍毫不示弱,極其鎮定地說:“我要讓我們家過上一種新式生活。不象你我當初還
是姑娘時所知道的高村那樣。”
錢太太從這番話中聽出一種責備之意,於是率直地說:“你是說,你想建立一個連我
女兒秀琴那樣好的姑娘都不願意進的家庭。嗯,我呀,才不準她嫁進去呢。”
這可是一段非同尋常的話。從這些粗魯的話語中,玉珍既不知道錢太太是否想把談判
徹底告吹,也不知道她是否隻是在極力阻攔玉珍討價還價,以便最後在談判錢財時女方
能占上風。不過,玉珍認為現在正是自己發射第一顆重型炮彈的最佳時機。於是她毫不
猶豫地開始發射這顆炮彈,以便有效地在這些火腿和閃光的幹鴨中爆炸。“我想過了,
我最親愛的親家母,一個象你這樣的闊太太,一定會反對把秀琴這麽好的姑娘嫁給我們
這樣的窮人。不過你有所不知,昨天原住民商店那個秀才給我兒子非洲算了一卦。”她
把一張紙條放在糖袋旁亂糟糟的桌子上。“算卦的時候,那秀才高興得喘不過氣來。他
說:‘我這輩子還沒見過一個年輕人會有這麽好的命。’那是他的原話。”
兩個女人全都目不識丁,隻是大眼瞪小眼地審視那張寶貝似的紙條,錢太太小心翼翼
地問道:“你敢肯定這是說你兒子的嗎?”
“當然。”
“說得倒滿好。”
玉珍謙虛地低下頭,隻是一個勁地看著自己的腳。她和聲細氣地說:“錢、知識、比
一個秀才在中國還要好的地位、多子多福又長壽,這些就是那個秀才對我兒子說的那番
話。”
兩個女人麵麵相覷,相對而坐。雙方都知道在各自麵前都有一樁奇事。她們都瞪著這
張叫做“百年早知道”的紙條,錢太太慢慢地站起來。“我親愛的大嫂,等我再去弄點
茶來。”聞聽此言,玉珍實在是喜出望外,這樣一來,就把早先說過的話一筆勾銷了。
雖然如此,玉珍依然是謙恭地目光低垂著。錢太太沏著鮮茶,而不是放在爐子後邊的那
些陳湯剩水,然後斟進一隻十分精美的中國式茶碗裏。不過玉珍連一眼也沒有看她。這
是玉珍一生中取得最大勝利的時刻,於是她便貪婪地品嚐起那馥鬱芳香的鮮茶來。
“秀琴嘛,”錢太太開始另謀良策了。“可真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姑娘,有十多個男人
都向她求過婚,有些人可真富。”玉珍呷著茶水,彬彬有禮地讓錢太太向上提著女兒的
成交價。這位神態粗率,然而又比較年輕的女人,把目光從手裏茶碗的邊沿處投向糖袋
,心想:“讓她再把她女兒的價格談上五分鍾,我就用第二顆炮彈向她開火。”
錢太太解釋著自己為何要讓秀琴等著找一個比姬非洲要富得多的男人。她的話音剛落
,玉珍就直率地說:“對於一個象秀琴這樣的普通客家女來說,她並不是總能有機會嫁
給這種男人。我兒子將來要從美國的一所著名的大學畢業,然後再去當律師。我認為你
作為秀琴的母親,倒是應該跳著蹦著去抓住這個良機,而且要趕緊去大辦嫁妝。”
錢太太被這話弄得暈頭轉向,簡直無所措手足。不過在交易中她也絕非低能兒。她連
眼眉也沒抬一下,隻是用柔和的嗓音問:“一個種菜的女人怎麽可能送兒子到美國去讀
書?”
玉珍如數家珍地回答說:“我在努阿努穀地有塊田。我還有一塊林間空地。在曼諾也
還有一片好地。亞洲開飯館,歐洲花一大筆錢租下他那間大菜店。我的每個孩子都有事
做。就象我一樣,我敢打保票,在眼下我們就有足夠的錢送非洲去美國的密執安。”
看得出來,這段落地有聲的侃侃之談,的確弄的錢太太如坐針氈。她現在又象士兵一
樣,轉到了配備最重型武器的陣地上。“你兒子前途遠大。。。嗯,真是有意思。可是
,當然嘍,他老子是個麻風鬼呀。”
玉珍毫不示弱。“我能和那個帶著大量土地的夏威夷姑娘定下這段美滿姻緣的主要原
因是,夏威夷人都知道我是八爺扣克,他們說過,如果非洲真能成為一個律師,他們就
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給八爺扣克的兒子辦。”
這兩個意誌堅韌的客家女人各自懷著對對方的敬意而相視無言。錢天天拿準了主意,
於是微妙地把右手偷偷地伸向桌子,然後伸出兩個指頭,慢慢地去夠那袋沾著罌粟籽的
紅糖。她悄然無聲地把它拉到自己這邊,而玉珍則早已把這些絕妙的舉動看到眼裏。她
心想:“我可決不能哭。”她強吞下激動的淚水,真怕流出來讓姓錢的女人看到自己的
巨大歡樂。糖塊一旦收下來,這樁親事就算板上釘釘了。
可就是到了這個時候,秀琴依然沒有露麵。當然姬非洲根本不知道他的大嬸正為他說
親。最核心的經濟談判得花去一年的時間,所以無論非洲,還是秀琴都一直蒙在鼓裏。
不過有一天,玉珍終於看到那個她曾經為之討價還價的漂亮姑娘。於是她對錢太太讚許
道:“你女兒真是美麗的女神,她可比你說的還漂亮。”她一邊說,一邊朝十三歲的秀
琴後邊看去,隻見她十一歲的妹妹秀環正站在門口,身穿一件藍金兩色相間的衣服,玉
珍高興地咂著嘴。“那孩子叫什麽?”她問。錢太太隻是回答道:“秀環,漂亮的姑娘
,她得等著嫁給一個大富翁。”玉珍朝著小姑娘莞爾一笑,記住了她的名字。

姬家這些年來可真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原來的茅屋被一座在夏威夷要算是醜陋的房子
所代替。那是一座無裝飾,無遮蔽,光光禿禿的雙層木屋。靠牆又加蓋一間單坡頂式的
小棚,似乎是後來才想起加上去的。一棵芒果樹成蔭,一株椰子樹遮陽。不過就是沒有
草坪,也沒有花壇。豬圈在院內,雞籠在廚房,占支配地位的主人,一個是巨人似的基
摩,一個是行動笨拙的阿畢基拉。前者為全家做飯,後者洗衣製泡芋。以玉珍為一方,
以其他人為另一方。雙方之間存在著一場持久戰:玉珍愛吃米飯和中國食物;基摩他們
堅持吃泡芋和美國風味的食物。一天工作結束,玉珍要米飯吃,基摩隻是在爐邊一個勁
地聳肩,孩子們則叫嚷著:“噢,大嬸!誰吃米飯?”如果她要吃,那就得自己動手做
,因為基摩不願意動手。
兩個成了家的兒子和玉珍住在一起,當然是一家占用一間屋子。阿畢基拉照料著接二
連三出世的小娃娃。豬叫雞鳴娃娃啼,好一個熱熱鬧鬧歡歡喜喜的島上人家。有不少人
家都是這個樣子,因為華人與夏威夷人極易共處。有一天,基摩在彈子房突然發現一種
新近從葡萄牙進口的尤克裏裏琴,於是就象個小孩子那樣纏著玉珍,非讓她給他買一隻
才算罷休。接著,阿畢基拉和歐洲的媳婦也各要了一隻,從此以後,歌聲便從這個華人
之家裏不停地傳出來,繼而縈繞在整個山穀。
1886年,姬非洲十八歲了。有消息說,下一年初,他就要與一個闊氣的客家女錢秀琴
結婚了。他本人卻始終被蒙在鼓裏,聽到這個消息後,他就開始在城裏四處搜尋,想親
眼看一看她的媳婦究竟是誰。有一天,他終於看見她正在阿勒公園裏走,可又不敢肯定
她就是別人為他挑選的女人。他心想:“如果那個人真是這個樣子,可就太棒了。”
婚禮上,高朋滿座,貴客如雲。錢家是何等模樣的名門望族,由此可略見一斑。而婚
禮之所以辦得如此氣派,其源蓋出於此。在姬非洲最終登舟前往密執安大學前,他早已
是一位三子之父了。他畢恭畢敬地把家譜和那首詩一起交給原住民商店的那位秀才,他
就在那裏為孩子取了名。按照那首詩的規定,這個第四代的名字必須是坤,就是地的意
思,因此,那兩個男孩的名字就分別叫坤柱和坤元。前者意為地之中心,後者意為產生
萬事萬物的地之實質,然而他們的父母隻簡單地叫他們為山姆和哈威。中國名字一定要
寄回低村,以便二十一歲的非洲被密執安大學錄取時能夠身兼二任:在一個留在檀香山
的蓓蕾初綻的新興人家中,是一家之主,在一個在低村繼續存在萬年之久的龐大家族中
,是一族之員。不過,非洲在密執安大學攻讀法律時,最能引起他經常回憶的就是他在
檀香山最後一天早晨發生的一件事。
玉珍把五個兒子集合在一起,帶領他們到原住民商店去找那個代人寫信的人。她在那
裏交出五十美元,這筆錢是他們在檀香山這一家急需處理各種事情用的。亞洲和歐洲喘
息著,眼巴巴地看著這筆錢被人家從姬家騙走。當然非洲本來可以把這些錢用於在密執
安大學讀書的,但是玉珍說:“你那位在中國的媽媽可能需要這些錢。今年可能收成不
好。向你媽媽獻一份孝心,這是你最重要的本份。”如果姬非洲在密執安大學能把法律
學到家,那是因為他知道法律能指導社會發展。他明白法律紮根過去,決定現在,預示
未來。在法律學院所有其他學生中間,非洲是出類拔萃的高才生,他很讚賞上述這些保
守主義的觀點。
在兒子搭乘H/H公司摩洛開號班輪前往美國的同一天,玉珍就登上一隻小小的環島汽船
,第一次到卡拉奧麻風病集中營丈夫的墓地去祭拜。她深切地感到,如果說自己這個最
聰明的兒子前往美國的那一天,也正是他向一個新世界進發的開端,那這也應該感謝死
去的丈夫。這隻環島汽船繞過半島之後,沒有野蠻地將乘客趕到寒冷而無遮無蔽的卡拉
奧人間地獄,而是直接開進氣候宜人的那側,繼而駛入卡洛巴巴碼頭。船上的貨物也迅
速地卸下來。醫生和護士就在現場幫助新來的麻風病人。那間潔白寬敞的教會麻風病人
療養院,為病人提供一個睡覺的好地方。但教會醫院依然缺醫少藥。不過醫護人員工作
認真負責,因此才使得病人免遭肺炎和肺結核的侵襲,而這兩種疾病在當時曾經猖獗一
時。
玉珍穿過清潔的新居住區,走上火山口。一到這裏,她便猝然止步,一種懷舊之苦陡
然朝她襲來。她低頭俯瞰,盡收眼底的是一種從未見過的壯美景色。既比中國的山更令
人心醉,又比檀香山的山穀更迷人。遠方摩洛開山飛騰的懸崖峭壁,綿延起伏,不絕於
目,白色的浪花拍濺著岩基,薄紗般的瀑布從山巔迸竄開來,千尺銀練,飄然飛下。蔚
藍的大海,加上一團一簇的小島鑲嵌在岸邊,真是美不勝收。卡拉奧的田野裏,麻風病
人早已絕跡,所見之處碧綠如茵。可怕的麻風病肆虐小島之前那種千年舊貌已經再現人
間。兩座空空蕩蕩的教堂,高高聳立在這曾經是無限恐怖的地方,一座屬於新教徒,一
座屬於天主教徒。她親手修建的房子,屋頂已經不複存在。她心中竊憶:“滿基和白蘭
尼,還有我,我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是多麽甜美呀。”在她的心目中,他們既不是缺鼻
少唇,也不是肢殘臂斷,而是地地道道的囫圇個兒的好人。“我是多麽想再看一看他們
在海岸休息的地方啊。”
在卡拉奧的那天夜間,她住在一個多年以前就認識的扣克家裏。第二天淩晨,雄雞一
報三更,她就離開房子去了丈夫的墓地。她在月光下小心翼翼地把墳頭滾落的石塊重新
放好。緊貼地皮攏起野草,就見那裏端端正正地立著一塊石碑,姬滿基的名字就用金字
寫在上麵。她又解開一個包裹,鄭重而恭敬地把一套精美的新碟擺在墳前,把三種不可
缺少的佳肴放在碟裏:燉豬、燉雞和燉魚。她又在碟子中放上桔子、米飯、小餅、帶罌
粟籽的紅糖塊。接著又點燃一支小蠟燭,為的是讓香煙飄入空中,使空氣更加適於鬼魂
的需要。所有這一切準備完畢之後,她就靜悄悄地等待黎明的到來。
她似乎看到丈夫的靈魂已經顯現,而且沒有可供棲息的樹木。如果在中國,他的需要
就會得到滿足,因為那裏到處繁花似錦,林木蔥蘢,尤其是在墓地,更是蒼鬆翠柏,鬱
鬱蔥蔥。然而現在,他隻能在高聳於墳墓之後的岩壁上去找尋棲身之處。那裏遠離大海
,可免遭凜冽寒風的侵襲。眼下他正沐浴在和煦的陽光之下,在那裏與賢慧的未亡人相
會。
她低聲告慰丈夫的亡靈道:“孩子們有三個已經成家。五洲他爹,雖說我不能以豐厚
的彩禮把他們的婚事辦得十全十美,可我已經盡心盡力。正象你想的那樣,錢太太和我
爭論得很凶,最後她甚至提出一件叫人氣惱的事。她說:‘你丈夫是害麻風死的。’可
是我並沒有發火,因為我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她最後還是沒有鬥過我。
“亞洲有四個孩子了,歐洲有三個,非洲也有三個。我下了狠心,不論花多大氣力,
也要讓錢太太的小女兒嫁給澳洲。不過我會碰到很多難處的,因為這姑娘長得太漂亮,
她的要價會很高。
“在家裏,什麽事情都很順利。基摩和阿畢基拉為咱們照料著家務,他們可都是大好
人呢。田裏的收成還和往年一樣,菠蘿生意還是那麽好。亞洲開一個很不錯的飯館,總
是那麽忙。歐洲做著很紅火的蔬菜生意。
“可是,要說好消息,五洲他爹,還是要算這麽一回事。你的兒子非洲已經乘船到密
執安大學讀書去了。他將來會當律師的。我送他去上船的時候,好像就看到你和白蘭尼
在咱們家的小屋裏,夢想著周遊世界,到新奇的地方去大飽眼福。
“想想吧!想想吧!我們的兒子,我們自己的兒子,將來要當 秀才啦!”
玉珍對丈夫為自己帶來的福氣真是感激涕零呀。她默默地待在那裏,兩眼噙著激動的
淚水。 東方天際,朝暾漸起,而她卻依然泥塑木雕般守在墓旁。一直到十一點鍾,她
才開口向丈夫的靈魂問道:“這石頭不熱嗎?你的確該有一棵樹呀,五洲他爹。”時已
薄暮,她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丈夫的墳塋。她留給丈夫的隻是那些專為鬼魂而做的飯食。

在返回卡洛巴巴號船的路上,她又走訪了一片古老的墳場。她見到一塊很大的新石,
暗自感歎著,這又是她的哪一位朋友埋葬在此處。這麽一思忖,她就不由自主地停下腳
步等待起來。片刻之後,一個臉麵幾乎爛光的夏威夷麻風病人走過來。她趕忙迎上前去
問道:“那墳裏埋的是誰?”那人說:“丹姆因神父。他也是得了我們這種孽瘴病才死
的。”
來到卡洛巴巴號船上她才知道,當她和丈夫亡靈說話時,住區的人們都已經認出她是
誰,因此她一回來,就有許多人在那裏等候她。“八爺扣克!”人們喊叫著跑過來爭相
問候她。在當年那些可怕的日子裏,他們早就認識她。有一些人她也還能辨認得出來,
因為麻風病魔對他們還算客氣,沒有讓他們爛掉鼻子爛掉眼,至於別的一些沒有眼睛的
人,隻有上帝才能辨認出他們究竟是人還是鬼。“八爺扣克!”他們都高聲喊叫著。
“你能回來這太好啦!”
她坐在一塊岩石上,人們聚攏在一起,坐在這位臉膛曬得黑黑的瘦小的中國婦女周
圍。一位神父走過來用夏威夷語問道:“你就是那個叫作八爺扣克的人嗎?”她說不
錯。他又說:“你已經被這裏的人銘記在心。”她問丹姆因神父是否真的死於麻風病。
那神父說:“他去年春天才因為得麻風病死的。”玉珍問:“他遭罪了嗎?”神父回答
說:“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得遭罪。”她說:“卡洛巴巴號船可比當年的卡拉奧號強多
了。”那位年輕的神父說:“檀香山的人一認識到自己的責任,這裏就變好了。”她又
關切地問:“你們找到治麻風的藥了嗎?”他回答:“那位無限仁慈的上帝至今還沒有
教給我們怎麽辦,但他決不會允許麻風這類疾病繼續以不治之症而存在。現在讓我們祈
禱吧。”

1889年末,玉珍花去很多時間到錢家去商量秀環嫁給歐洲的條件。她十分坦率地告訴
錢太太:“這孩子的學習不錯,我倒不為這個操心。不過,他是和夏威夷人一起長大的
,他很象個夏威夷人,不象中國人,所以他得娶一個中國媳婦。不然他就會遠走高飛。

錢太太說:“可是你讓亞洲和美洲都娶了夏威夷女人。”
玉珍爭辯道:“這兩個女人都有很多地,所以這兩個孩子的婚事辦得挺好。可是澳洲
的情況不同。他不需要土地。他需要的就是一個倔強的中國媳婦。”不過她的對手錢太
太則認為,秀環比一般女孩要漂亮得多,她該等著嫁給一個比澳洲更有出息的人。
十三歲的秀環現在已經出落成一個聰明伶俐的姑娘。她的堅強意誌早已脫穎而出,而
且憑借這一點,她早已將那些把女人緊鎖深閨的中國舊習俗徹底打破。當她的姐姐,也
就是非洲之妻總是關在家裏照料三個娃娃時,秀環就喜歡衝出家門,經常來往於姐姐家
和旅館街之間。她美麗非凡,惹得華人議論紛紛。有一次她在路上遇到了玉珍,玉珍就
問她:“你見到我兒子澳洲了嗎?”
“沒有。”
“他準是在他哥哥的飯館裏。走,咱們一塊去吃碗麵條吧。”
玉珍和美麗超人的秀環姑娘來到亞洲那裏坐下來。不大一會兒工夫,澳洲就露麵了。
見到她們在這裏,他感到很吃驚,因為五洲大嬸從來沒有到這裏來過。他和她們坐在一
起,玉珍開門見山地問:“你難道不認為你嫂子的妹妹長得俊嗎?”很顯然,澳洲也認
為她的確很漂亮。過了一會兒,玉珍找個機會離開桌子,和亞洲去說話了。亞洲說:
“把那樣的女人領到這裏太丟人了。”
在隨後的幾個星期裏,玉珍總是問澳洲:“你為什麽不到飯館幫幫你哥哥?”每當她
這個唯一沒有結婚的兒子去幫忙的時候,玉珍就總是設法到華埠的什麽地方去找秀環,
然後把兩人拉到一起。於是,沒出一年,秀環本人就主動和她母親爭辯說應該嫁給澳洲
了。“我的瘋丫頭,”錢太太總喜歡這樣稱呼她。
後來,玉珍明智地隱退了。1890年,一個婚約便公諸於眾了。
婚禮上,玉珍默不作聲地坐在那裏,感激著客家神靈對她的恩惠。這時,她年方四十有
三,可是看山去,卻似乎年近半百了。



第十二章 鼠疫

十九世紀已接近尾聲。檀香山的居民逐漸認識到,在龐雜的華人大集體中,夏威夷的
姬家已經成為舉足輕重的一份子。這個大集體,僅就人數而言,在社會中注定要發揮重
要的作用。姬老太太,全家人依舊簡而單之地稱為五洲大嬸,現在已經是五十二歲的老
人。不過她仍然不服老,繼續從事繁重的勞動。她已經有五個聰明的兒子,亞洲、歐
洲、非洲、美洲和澳洲。再加上各自的妻子兒女。這個家族說起來不可謂不大。光是兒
孫之輩,總共就有三十八個之多。令人感到大有希望的是,將來子子孫孫肯定會人丁興
旺。照此辦理,本世紀結束時,他們中間又會有許多人接近婚齡。再過二十多年,姬家
人口大概將會達到二百之眾。
此時的玉珍仍然打著赤腳,穿城走巷地叫賣菠蘿和芋頭梗泡菜。她的兩隻大籃子,還
是照樣在她的竹扁擔兩端搖搖晃晃地擺動著。她那頂錐形的編織帽,依然閃閃發光地穿
梭於華埠的大街小巷。對她來講,她的子孫繁衍的確令人滿意。她每天叫賣到華埠中心
旅館街和冒那吉街交叉口時,就情不自禁地躊躇滿誌起來。幾年前,她曾做過一次精確
的估計,在她的五個兒子中間,將來最能幹的一個就是非洲。他受過良好的教育,現在
三十一歲,是華人社會中一名頭麵人物:姬非洲,大命鼎鼎的律師。他的辦公樓是屬於
他本人的,而且華埠上有幾家商店,也屬於他或他弟兄們的。
旅館街上的那個買賣興隆的餐館表麵上看是屬於姬亞洲,但實際上是屬於姬家全體所
有的。在玉珍的指導下,五兄弟組成一個聯合體,在夏威夷是以“會”的名稱風靡全城
的。就是這個會,在卓有成效地掌管著全家的收入。如果說澳洲的媳婦能從娘家獲得一
筆小小的遺產,那也到不了他孩子的手裏,因為這些遺產都要入會的。按規定,這個家
族的任何一個成員,他的衣物,他的教育,他兒子的教育,他自己的家,他開業的本錢
,所有這一切,都來源於這個會。即使他願意把自己有生之年積蓄的錢財都交出來,也
依然是不能把欠會裏的債務一筆勾銷。
非洲把這看成是自己的義務,在這點上,誰也不如他。正是由於有四個哥哥的鼎力相
助,他才能去密執安大學攻讀法律。為保證他能堅持學習,他們犧牲了自己的利益。他
們從來沒有怨言,因為都同意玉珍的看法:誰最能幹誰就應該去上學,以便保護他人。
姬非洲正是這樣做的。目前,姬家會掌管著七個買賣,非洲指導著這些買賣都遵循一條
介乎保守的謹慎,和激進的粗心之間的狹窄道路。他為每一項新事業籌措資金,舊的事
業清帳時他也來做指導。他不僅決定著該把哪份房地產買下來,該租下哪個街角開商店
,還決定著姬家哪個後輩該送到美洲大陸哪家大學去讀書。
目前,在那肮髒的小商店所代表的一個小小的華人王國中,他就是一個千方百計掙錢
買地,而頭腦又清醒的中心掌權人物了。他從來不想讓姬家的王國總保持這麽小的規
模。他的幾個哥哥都梳發辮,穿華服,而他卻早已剪掉發辮,身穿上大學時的衣服。一
見到他們,他就極力鼓吹這樣一種信念:“姬家會應該發展。”為了這一發展,非洲就
設法不讓財產窩在自己手裏,就連窩一周的情況都極其罕見。隻要會裏一有錢,他就趕
忙讓家裏人借去買更多的財產。對於新購進的財產,他依舊照此辦理。在姬家所有商店
裏購物都是賒帳。會裏從來沒有現金,那是因為會總是采取記帳付款的方式。這種方法
讓當地的豪利人十分難辦。在非洲的精心指導下,姬家會便開始繁榮起來。
玉珍對他經營生意的方法十分滿意,除了三種特殊情況之外,她就不再支配這個家族
了。姬家的每一個孩子都必須受教育。在1900年,這個顯然很貧窮的華人家庭,正準備
把三個孫子送入美國的學院去讀書。玉珍總是打赤腳,為的是把鞋錢省下來向大陸的學
校付學費。至於她的兒媳婦們是否也要和她一樣,這她倒不在乎。這個艱難掙紮的家庭
,把日子過的極其儉樸,為的就是擠出每一個零星的便士。這些不起眼的小錢積攢起來
就可以讓聰明的孩子接受教育。
在這方麵,玉珍不斷地受到那位目光炯炯的英國人烏裏亞蘇台。卡拉科蘭姆。勃雷克
的支持與鼓勵。現在他正從聖公會學校出來準備拜訪她。他用中國話說:“我經常詛咒
美國人對夏威夷的威脅。有一次,我曾想拿起武器和他們拚。美國人和英國人都是一路
貨色。他們都是可恥的強盜。我對他們都是忍無可忍。”
他鼓勵玉珍要千方百計讓子孫後代接受教育。“你有沒有停下手裏的活算計過,五洲
大嬸,讓非洲成為一個律師要花多大的代價?不過你從中得到的回報又該有多少呀。嗯
,放心吧,將來你從中得到的好處會越來越多。”他是一個脾氣火爆的人,一提起將來
,他那撇小胡髭就在努阿努街那間小小的房間裏動彈起來。“科學、數學、推理!誰知
道它們要向哪裏發展?但是,無論如何,五洲大嬸,隻有接受過教育的人,才能跟上這
種發展。”在與烏裏亞蘇台。卡拉科蘭姆。勃雷克的談過之後,她總是感覺良好。她真
希望自己從前也上過學,而且有過一位這樣的教員。在這方麵來說,這個陰陽怪氣的英
國人,非常樂意和那些理解他思想的人交談。他也能從中得到真正的樂趣。這種理解他
的人之一,就是目光炯炯的瘦瘦的年輕革命家,中國的孫中山。孫中山當時到夏威夷來
避難。他對自己老師勃雷克的理解要比玉珍深刻得多。
玉珍向孫中山討教的是房子問題。她認為建造外表華美的房屋花錢太多,簡直是一種
浪費,尤其是家庭中依靠的主要人物在外麵工作,就更顯得如此了。於是她讓孩子們克
服困難,擠在漏雨透風的板條房和小棚屋裏。亞洲一家住在餐館後麵,歐洲一家住在菜
店附近,而其他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擠在努阿努街的破爛房子裏。夏威夷媳婦們在那
裏做出相當地道的當地風味的飯食,孩子們也都學著說雜語吃泡芋。到1899年,非洲已
經有足夠的條件自立門戶,但是玉珍還是認為他沒有能力決定自己該住在哪裏。這樣,
他雖然已經三十一歲,可依然得和妻子兒女一起住在那間破舊的老房子裏。“那樣住省
錢,”玉珍說。那間塞爆了的房子裏,現在已經有四支尤克裏裏琴,那個胖胖的,慈祥
的白發阿畢基拉在教她所有的孩子們彈琴。那是一個很熱鬧的家庭,有一位夏威夷母親
,還有一位勤勞而又沉默寡言的中國嬸嬸。
玉珍另一個重要問題就是買地。土地是世界上最珍貴的商品,玉珍這個客家人對土地
的欲望永無止境。她被一場重複出現的惡夢所煩擾,自己這個人丁不斷興旺的家族,永
遠不會得到足夠的土地,以使每個小家庭都能獨立自主。因此,每當姬家會在為教育付
帳後能有幾個餘錢的時候,她都堅持用來買地。在檀香山這樣做絕非易事,因為一般來
講,土地這種夏威夷人最珍視的財產是不會出賣的,而隻是出租。在出租時,既不按英
畝計算,也不按片兒劃分,隻是按照平方英尺計算。誰擁有土地,誰就會變得富足,永
遠不出賣土地是當地人的鐵律。姬家這個小王國的計劃還沒有著手就已經陷入僵局。如
果得不到一隻老鼠戲劇性的援助,姬家會就不可能扭轉這種僵局。

1899年感恩節,H/H公司一隻藍煙囪汽船馬伊號,從曼穀、新加坡、香港和橫濱一帆風
順地返航入港了。船一靠岸,這隻來拯救姬家的棕色老鼠就迅速地竄到岸上來。它帶來
一隻可到處藏身的虱子。它穿街過巷,拐彎抹角,最後鑽進一個姓張的人家陰暗的廚
房。
1899年12月12日,正值這個陳舊的世紀垂死之際,張家就有個老頭,正遭受高燒病的
折磨而奄奄一息。這種可怕的高燒看來是起自腋窩和腹股溝,那裏已經出現紫色的大腫
塊。沒過多久,老人就撒手人寰,命喪黃泉了。年輕的休斯特。惠普爾醫生正從醫療站
走出來,取道小巷,擇路而行。他要去證明那個人屬於自然死亡。他迷惑不解地研究著
死者的屍體。
“不要把那個人的屍體埋掉,”他指示說。還不到十分鍾,他又氣喘籲籲地領來兩名
年輕的醫生,每個人都帶著一本醫學書。三個人默默地研究著屍體,互相恐懼地對視
著。
“是我說的那種病嗎?”惠普爾醫生問。
“鼠疫?”他的朋友問。
“願上帝大降慈悲!”惠普爾醫生祈禱著。
三位醫生心情沉重地回到醫療站,都想把自己的恐懼之情瞞過眾人的眼睛,因為他們
知道, 印度的加爾各達鼠疫曾經在數周之內奪走了成千上萬人的生命。但是沒有任何
治療方法,每當這種可怕的疾病襲擊一個地區的全體居民時,疫情猶如洪水猛獸,猖獗
至極,隻有在造成可怖的大量死亡之後好久,才逐漸自行消亡。三位醫生來到醫療站,
立即關門靜坐下來,仿佛在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鼓勁。那個從太祖父身上繼承了堅強不屈
性格的惠普爾分明地說:“我們必須把那間房子燒掉,並且開辟一個特殊的墳場。另外
,我們還要檢查檀香山的每一間房子。最為重要的是,不能讓任何一個病人漏掉。你們
同意嗎?”
“會有人反對燒房子的,”一個醫生說。
“那我們來燒,不然我們就會麵臨一場災難。規模之大是難以想象的,”惠普爾醫生
說。
“我主張還是得和老醫生們商量一下。”
他們真的那樣做了。醫生們以驚人的速度聚集在一起。年長些的醫生認為,這幾個年輕
人隻是被普通疾病的特殊病例嚇壞了。“我們檀香山不太象有這種鼠疫。這種病在我們
這裏已經絕跡七十年了。”
另一個人爭辯道:“我認為我們應該去看看那具屍體。”名醫們正準備動身到華埠那
間可怕的小屋去,惠普爾醫生卻表示反對。
“你們這樣做會把華人嚇壞的,”他警告說。“我已經和同事商量過了,所以你們最
好先別去。如果你們這樣一露麵,他們就會猜出一定出了大事。”
“不親眼看一看,我就不同意公然宣布城裏發生鼠疫,”一個身強力壯的大個子醫生
說。“我需要兩個有經驗的人跟我去。”
“你還沒有去,”惠普爾問。“那你怎麽就確定那真的就是鼠疫呢?”
“我在中國見過,”年長的醫生傲慢地回避著惠普爾的問題。
“可是症狀怎麽樣?”
“腹股溝紫色腫塊。腋窩處的小一點。顯著的高燒,伴隨著幻覺。腫塊刺破後發出一
種特殊的氣味。”
惠普爾醫生舔著嘴唇,因為已經開始幹得發癢。他說:“哈威醫生,你去的時候帶一
名警察看守那間房子。我們今天晚上必須把它燒掉。”
整個房間都被一片不祥的沉寂所籠罩。哈威醫生最後又問:“這就確定是鼠疫啦?”
“是的。”
在一片令人膽戰心驚的寂靜中,哈威醫生遲疑片刻,依然堅持已見:“在親眼見到之
前,我不同意這樣做。”
“你說要帶一名警察?”
“當然。你可以談一談我們下一步必須采取什麽措施來處理這件棘手的事情。那的確
是鼠疫。千真萬確。”惠普爾急忙帶領兩名同伴出去了。過了很久他才回來。在這段時
間裏,隔離病人的重擔看來就要落到這三位年輕人身上。他們擔心在鼠疫自行證實之前
,年長的醫生們會拒不批準這一緊急措施,然而他們想錯了。
一小時之後,惠普爾臉色蒼白,匆匆忙忙地跑進醫療站,帶來消息說那是一種淋巴型
鼠疫。他搜查了附近所有的房子,又發現一具死屍,另外還有三名病人已瀕臨死亡。於
是他自作主張地通知了消防隊,隨時準備采取行動。“先生們,”他喘息著說。“檀香
山已經陷入淋巴鼠疫網。願上帝給我們戰勝鼠疫的力量。”
那天夜間,恐怖氣氛開始籠罩全城。信心堅定的醫生們把政府官員召集在一起,嚴肅
地對他們說:“要戰勝這場災難就要采取非同一般的措施,把受到鼠疫汙染的所有房子
統統燒掉。燒掉,燒掉,燒掉!”
一名膽小的官員反對說:“沒有主人的允許,我們怎能燒人家的房子呢?可是在華埠
要查明誰是哪間房子的主人,那要花幾個星期的時間呢。就算我們不出任何差錯,也會
依法受到指控的。”
“天哪!”哈威醫生邊喊邊用拳頭捶打桌子。“你在說什麽依法指控。你知道聖誕節
一到會死多少人嗎?讓我來告訴你。如果我們死去的人數少於兩千,那就算萬幸!就連
這兒的惠普爾醫生也會死掉,因為他接觸過屍體。我也可能死掉,因為我也接觸過。而
且就是你也可能死掉,因為你和我一樣,也接觸過屍體。現在得把那些倒酶的房子都燒
光。”
政府召集了消防隊,並且問他們是否有高明的方法,能夠做到隻燒一間房子而不連累
旁邊的房子。“總是要冒險的,”消防隊員回答說。“不過有時候也能做到。”
“今晚有風嗎?”
“一切正常。”
“你們能燒掉四間房子嗎?徹底幹淨地?”
“能,先生。”
“什麽也不能做。什麽也不要說。”另外一些人則持反對意見。
一夜無話,一切平安。
這場爭論激烈地持續了三天之久。醫生們對這種拖泥帶水的情況感到驚恐不安。在華
埠那些難以言狀的兔窩似的房間裏,他們又發現三十多個新患者,和十一個死人。有些
老人突然之間就感到腹股溝發熱發疼。他們的臉部先是疼得發白,繼而火燒火燎地變得
通紅。他們拚命地喝水,最後顫栗而死。隻要有一處腫塊爛破,就會全身散發惡臭。一
邊是可怕的鼠疫如暴風驟雨般猖獗,一邊是過細的爭論在慢條斯理地繼續著。
最後,哈威和惠普爾兩名醫生隻好將事實公諸於眾:“檀香山現在正遭受流行性淋巴
鼠疫的危害。死亡人數目前還無法預測。為了戰勝這場災難,我們必須采取最堅決的措
施。”
現在,人們已經陷入一片混亂之中。在華埠周圍已經劃出一條防疫線,任何人不得到
外麵去。教堂和學校都暫時關閉,不再有人結群聚夥。一切船隻都要駛進別的港口。生
命在這座城市的土地上緩慢而痛苦地趨於歸宿。這是十九世紀最後一個,然而也是最可
怕的聖誕節。一個新的年頭和一個新的世紀來到了,但是卻死氣沉沉,沒有任何慶祝活
動。
就在聖誕節那一周裏,大火開始點燃。惠普爾醫生和他的小分隊告訴消防隊哪裏死過
人。在謹慎地采取預防措施後,那些房子就被點著了。華埠大體分成朝海的商業區和朝
山的居民區,鼠疫雖然已經開始在商業區蔓延,但是看起來現在還隻是集中在那些嚴密
封閉式的人家裏。醫生建議先燒掉一部分,政府立即表示同意,因為燒出一條橫貫全城
的狹長地帶,就等於在兩個地區之間設立一個屏障。
那個被宣布燒毀的地區正好包括約翰。惠普爾醫生那所擠滿貧民的舊宅邸。現在他的
重孫正看著自家的故居被自己點燃的大火所吞沒,情不自禁地淚珠漣漣。燒毀一座自己
親手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城市,這是一件痛苦至極的事情。無情的大火熊熊燃燒不已。
巡警們一方麵不斷地把那些企圖逃離遭劫難地區的華人驅趕回去,一方麵又不停地在整
個城市裏巡視著。教堂的場地上建起了難民營,為無家可歸者搭起帳篷和做飯的小棚。

亨利。休斯特太太監視著一處營地,魯道夫。黑爾太太則監視著另一處。約翰。珍德
斯太太監視著山坳坡地上的第三處,那裏是城市邊緣高聳的火山口。小分隊從城裏搜尋
出毯子供這裏的人使用,而瑪拉瑪。豪克斯伍爾德太太就負責這項苦差事。大衛。黑爾
,珍德斯和他叔叔湯姆。惠普爾負責修建並管理野外廚房,他們騎著馬從一個營地奔向
另一個營地。
此外還組織了檢查隊,檀香山的每一個房間每天都要檢查兩次,以確保沒有漏報的新
患者。黑爾、休斯特和惠普爾三家的人遵照賴以發展的教會傳統,自告奮勇擔負起極其
危險的工作,在華埠的小房子裏鑽來鑽去,以免漏下任何一具屍體。他們所到之處,無
一不是恐怖的情景。其實這正是對夏威夷固守清規戒律的一種最嚴厲的懲罰。
華埠的街上沒有鋪路,肮髒的小巷任意地繞過無遮無攔的汙水坑。那些所謂的房子,
充其量不過是一些搖搖欲墜的小棚屋,一間間都用杆子支撐著。棚屋的主人恨不能再多
擠出一些空間,再多收些房租。往裏看,隻是一些無窗的房間,無水的廚房,無廁的街
段,亂亂糟糟,邋邋遢遢。天井裏沒有照明,地下室裏塞滿易燃的破爛。空氣通過那裏
沒有辦法不變髒的。再過兩年時間,華埠就將擁塞得超過窒息點,那裏的一切都被這樣
的情況弄得糟上加糟。
那些房子已經被燒掉的人,都想方設法溜出隔離圈去和朋友們在一起,都怕被拋棄到
難民營去受罪。而這樣一來,他們也就把鼠疫帶了出來。如果有誰想在這個世界上找到
一個鼠疫傷害百姓最多的地方,那麽檀香山的華埠將是首選之地。警察局最了解這裏過
分擁擠的狀況,衛生部門最了解這裏的肮髒環境,房主最了解由他們親手造成的永久性
威脅,但是沒有任何人站出來講話,更沒有人會發表異議。這是因為擁有這些地區的人
,也正是現在檢查這些地區的人。這樣的人家就是黑爾、休斯特和惠普爾。他們之所以
看重這裏,就是因為他們發現華人付房租痛快。
目前,鼠疫正從這些早已公開的痛苦之地向四處擴散,繼而逐漸吞噬全島。這些檢查
官日複一日,勇敢地穿行在這些汙染區之間,把自己完完全全暴露給了死者,而且夜間
就睡在這些受檢查的帳篷裏,以防止自己再去傳染給家人。他們一邊忙於這些危險的事
情,一邊似乎是在反省:“對於這件事情,我們為什麽不早些采取措施?”
到1900年1月15日,有八個主要地區被夷為平地,無數的老鼠被消滅掉。這些老鼠很可
能已經把受傳染的虱子帶給這個城市的非汙染區。不過看上去,一場鼠疫大爆發似乎已
經被阻止。三千名華人已經進入難民營,因此他們已經不大可能把鼠疫從那裏傳播到外
界。然而,有數千人現在依舊擠在狹窄的小屋內,做著老鼠所不能做的事情。那天夜間
,報告紛紛送到防疫總部,每一份報告都有一段對剛剛死去的人,或者新近染病的人的
描述。事情在惠普爾醫生的眼裏是再清楚不過的,傳染病並沒有停止,因而檀香山的命
運正處於千鈞一發之際。
16日,惠普爾又把手下的醫生聚集起來。這一群精疲力盡的人,對於下一周該是多麽
地可怕,是了如指掌的,因為他們自己親手做的檢查已經表明,一場更大規模的鼠疫就
象陰雲一樣正籠罩著華埠,隨時都可能象暴風驟雨一樣總爆發。此外他們還知道,就在
這一天,他們必須采取最後的措施,把鼠疫驅回原處,否則必將使整個社會遭到疾病的
蹂躪和折磨。他們深深地知道,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就是燒。惠普爾醫生首先發言:
“我們分隊昨天發現二十九個新病人。”
“天哪!”哈威醫生吃驚地說完,就把胳膊彎著放在桌子上,低頭不語了。
“在這個星期,疫情和死亡情況已經向山那邊集中營蔓延去了。”惠普爾邊解釋,邊
朝一張地圖指點著。“謝天謝地,沒有往中心城區這邊發展。”
“這是我們目前獲得的唯一可喜的消息,”一位在山區發現七個病患的年長些的醫生
說。
惠普爾醫生遲疑片刻說:“我們的任務十分清楚。”
“你是說把外圍地區全部燒掉?”
“不錯。”
“上帝,他們會鬧翻天的。他們一定不讓咱們這樣幹,惠普爾。“
惠普爾醫生用手按了按前額懇求道:“你能再拿出別的主意嗎?”
“嗨,我不是在這裏爭論這種或那種意見,”那位年長些的醫生解釋說。“我隻是在
說。。。”
“我的天,惠普爾,那裏準得有五百家!”
“可是每一家都傳染了鼠疫。”
“我不想再談這種問題了!”年長的醫生反對說。
“我也不想!”另一個人喊道。“天哪,惠普爾,那可是半座城市呀!”
誰也沒有搭腔,因此過了一會兒,他砰地把拳頭砸在桌子上喊起來:“好啦,你們到
底要怎麽幹?你們要切斷病源!燒掉這些地方,馬上動手!”
“隻有政府 才能做這個決定,”惠普爾聲音低沉可怕地說。“可政府必須這樣做。”

1900年1月19日,政府緊急委員會決定燒掉檀香山一個非常重要的地區,抱有一種懇切
的希望去拯救全城民眾。行動一旦開始,疫區就會立即被一條紅線隔離開來,就會有兩
個事實突現在人們麵前:第一,這些地區並非中心城區,而是居民區;第二,住在那裏
的人差不多都是華人。兩位內閣大員一邊看著地圖,一邊落淚。其中一個姓休斯特的人
,具有顯著的夏威夷氣質。他問道:“為什麽黃鼠狼專咬病鴨子?”
“鼠疫所到之處都得燒得片瓦不留,”一個姓黑爾的內閣大員喊道。“現在終於輪到
華人頭上了。”
“別這樣說了!”委員會主席大喊大叫起來。“卑鄙的流言蜚語早就夠多了,說我們
現在燒華埠是對他們的懲罰,因為華人離開了甘蔗園。我不想在這間房子裏也聽到這樣
的中傷。我們燒毀華埠的房子隻是因為那裏鬧鼠疫。”
1月19日,消防隊整個放假一天,並建議他們都去睡覺,為第二天一整天的艱苦行動養
精蓄銳。檀香山<<郵報>>在那天的社論中指出:“我們懇切地希望城裏所有的公民明天
要特別注意觀察飛起的火星,因為雖說消防隊的女士們一次又一次地證實了她們的高超
水平,知道該如何在不引燃隔壁的情況下把一間房子點燃,但是她們這次要麵臨的情況
是極其嚴峻的,所以不能排除發生意外火災的危險。掃帚和水桶在全城範圍內都應該保
證手到擒來。”

大焚燒的消息傳到華埠,那裏的人立即驚恐萬狀,很多人都徒勞地企圖穿越疫區封鎖
線。那些房子將被燒毀的人聚攏在一起,而後心情沉重地朝盤支包爾山坡的難民營走
去。他們從那裏可以俯視遭劫難的家園,朝自己經過千辛萬苦才修建起的房屋投上最後
一瞥。這件事激起他們無言的狂怒。那天夜間發生了許多令人不快的事情。一個略懂英
文的華人跑向盤支包爾山的監督員約翰。珍德斯太太那裏去大喊大叫:“你們這樣做是
沒安好心!”
“不,”她和藹地說。“那都是因為鼠疫。”
“不是鼠疫!”這位氣衝衝的華人喊道。“我的商店受你們政府的管製。他們總叫喊
:‘租金再多點!租金再多點!’我們沒有多交租金,他們就存心報複燒我們的房子。

“不是這樣,”珍德斯太太據理力爭。“是因為鼠疫。相信我。這真是不得已才這樣
做的,沒有別的辦法。”不過大多數華人都能明白這一點。在1月19日那個漫漫長夜中
,他們一直在注視神秘的城市之光,極其痛苦地等待點火的那一時刻。
很幸運,20日是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如果有風,火勢就將難以駕馭,點火計劃也將隨
之而遭到幹擾。早晨八點鍾,根據一項旨在盡量保護城區其他部分的計劃,消防隊員開
始往一間小屋上大量潑灑煤油。從前早已遭過火災的惠普爾宅邸就位於這間小屋的對
麵。這間該死的小屋的確應該被徹底燒毀,因為它已造成八人罹患鼠疫,其中五人死
亡。八點十分,一根點燃的火柴扔到煤油上,這間肮髒的小屋立即在火中爆炸了。
剛一點火,一陣微風就從東北方向徐徐吹來。它從山頂爬下來,聚集在通往檀香山的
山穀中,而後加快速度。等它吹到烈火熊熊的小屋時,就把火星準確無誤地吹到消防隊
希望的那麵去了。三分鍾之內,計劃燒毀的六間小屋就徹底被大火吞噬了。這些房子燒
起來十分容易,而且裏麵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消防隊員隻是圍著廢墟把火星撲滅,否
則這些火星飛到中心城區就會造成重大損失,因為那裏有著難以估算的財產。
八點三十分,從山坡吹下的那股毫無定向的風,已經形成一陣預料之外的疾風,而後
把一團火星卷到高高的空中。真幸運,火星落地的時候,沒有產生巨大危害,因為地麵
已經被燒光。但是轉瞬之間,這股仿佛來自地獄的陰風,方向一轉,就把許多火星吹到
那座巨大的公理會教堂上麵。教堂興建於1884年,正好位於惠普爾家宅邸對麵,有兩個
高高聳立的尖頂。國王曾經說過:“一個人有兩隻眼睛,所以他看得明。一個人有兩隻
耳朵,所以他聽得清。教堂有兩個尖頂,所以它能更接近上帝。”現在那兩個尖頂已經
被燒壞。
消防隊員注意到,如果讓餘火引燃尖頂上的可燃物,火星一定會借助風勢落到地麵,
繼而飛到市中心,見此情景,有兩個勇敢的夏威夷人就從教堂側麵向尖頂上爬。其中一
人爬到上麵之後,迅速撲滅身上的火焰。另一個沒有爬上去,因為他剛爬到尖頂跟前,
就發現那裏已經著火,如果再繼續往上爬,恐怕脫身都會成問題。
幾分鍾之後,這座高大宏偉的教堂就變成了一隻碩大無朋的火炬。時鍾掉在了教堂的
基座上,在大火中發出鏗鏘的聲音。從倫敦進口的名牌管風琴也熔化成一團廢金屬塊,
禳有彩色玻璃的窗子墜落在火海中。當這座大教堂在晨風中熊熊燃燒時,很多人都在哭
泣,因為教堂是他們出錢出力幫助修建的。然而此時此刻,對於他們來說,最重要的並
非失去一座大教堂,而是如下的事實更讓他們感到觸目驚心:教堂的高度非同一般,於
是它就變成來自山穀那陣陰風攜帶火星燃燒的明顯目標。人們聚集在教堂下麵的時候,
陰風疾飛,在人們頭頂上播撒著無數的火星。如果這陣疾風起於夜晚,火星點綴漆黑的
夜空,景致或許會與仙境媲美。然而現在卻是處於明媚而又不祥的陽光之下,飛掠而過
的火焰帶來的並不是美景,而是令人驚顫的恐懼。
疾風陣陣,從被燒成廢墟的地麵上空疾速飛馳。它們很少是毫無傷害地落在地麵上,
而是迅速飛往中心城區,繼而落在木屋頂上,最終點燃幾乎能把華埠徹底吞沒的熊熊大
火。從基督教堂飛出的餘火,以舊約全書論述問題時表現的準確度,隻是落在異教徒的
家園。如果檀香山的基督徒企圖摧毀所有的華人房屋,他們無論使出什麽樣的手腕,也
不如讓教堂噴發出的火星去燒來得更高明。
商業區華埠裏最初的火焰是九點四十分點燃的。當時,一團相當大的餘火落到了房舍
密集的區域,隨即引著了位於中心地區的一間房子。成群的消防隊員立即把那間房子包
圍,加緊滅火。經過一番艱苦努力,大火終於被熄滅。不過這時另外一團餘火又把另一
間房子,實際上是更多的房子引著了。那是一間十分普通的房子,消防隊員一點燃,附
近的華人就都逃離了,隻剩下夏威夷的消防隊單槍匹馬地與烈火搏鬥。
“回來!”一位老華人不斷地向消防隊員用一種無法聽懂的語言喊叫。他還抓住一個
年輕的華人喊道:“把他們都叫回來!”
一群勇敢的年輕人急忙向那間著火的房子跑去,用手抓住消防隊員就往旁邊拉。“你
們必須回來!”他們大聲喊叫著。
消防隊員經曆過前天晚上出的亂子之後,都很怕華人。有人警告過他們,一旦大火開
始點燃,東方人可能會發生暴亂,因此他們把這一奇怪的舉動就理解成暴亂開始了,於
是他們都不再救火了。真是幸運,他們剛一離開,那間房子就爆炸了。這間小屋就這樣
在煙霧騰騰的金黃色火海中土崩瓦解了。
此時此刻,消防隊員才弄清楚,這是一間密封的小棚屋。不知道是哪個商人把煤油放
在裏麵了。這次爆炸雖然十分恐怖,不過還有更糟糕的事情,也是最讓消防隊員費解的
事情還在後頭。就在這片廢墟的上空,無數帶火的箭頭猛烈地發射著。有一些還向空中
拋射著火星。另外一些在街道上象風車一樣轉動。還有一些則瘋狂猛烈地在晨空中劃出
彎彎的弧線,最後落在一些新房的屋頂上,繼而在那裏點燃熊熊烈火,以致引起那些薄
薄的屋頂板跟著一起燃燒。人們發現,原來這些小屋裏不但有煤油,而且還裝滿為慶祝
中國春節的鞭炮。
這間小屋的爆炸使挽救華埠的任何希望都化為泡影。在隨後的整整七個小時裏,盤支
包爾山坡上極為痛苦的華人,都蜷縮在難民營滿帶蒺藜的鐵絲網後麵,眼睜睜地看著大
火從一間煤油庫延伸開來。這些小房接二連三地猛烈爆炸一整天,把火焰拋擲到新的地
區,而且無論火舌延伸到哪裏,遲早都會遇到一堆鞭炮。這些鞭炮攜帶火焰咆哮著飛到
高空,然後再摔落下來,好像不可改變地就必須掉在尚未燃燒的地區。飄忽不定的大風
不斷地從山坡上吹來,似乎是在確保華埠在劫難逃。到整個下午剛過一半的時候,情況
已經十分明顯,華埠的房屋幾乎無一幸免了。
事情早已朗如白晝,一切都結束了。 華人們都陷入一片驚恐之中。老人經過在甘蔗
園內四十五年的繁重勞動,現在走起路來幾乎是步履為艱。然而他們依然拚命地跑進燃
燒著的房屋,去搶救家庭用品。這些平常物件在他們眼裏都是彌足珍貴的財產。這些人
不久就出現在擁塞的街頭,或推著手推車,或挑著竹扁擔,就象無頭蒼蠅在四處忙亂地
奔跑。每個人都帶著一些其實毫無用處的寶貝,而毯子或食物雖說逃難時在所必需,然
而卻沒有一個人想到要帶在身邊。
從華埠延伸出的街道上很快就塞滿了各式各樣的人:一身藍布衫的老嫗,身穿勞動服
的老頭,梳發辮的漂亮姑娘,臉蛋圓乎乎的娃娃。從一個日本茶館出來兩個藝伎,滿臉
用滑石粉抹得慘白,慌裏慌張地邁著細碎的小步,這使她們那豔麗奪目的和服在煙霧中
飄揚翻飛。一個原住民女人邁著兩隻短粗的大腳板緊緊地跟在她們後麵。那些梳一根獨
辮的男人,吃力地拖著連牛馬都要難以勝任的重負。逃生之路已全然變成人們隨意丟棄
財物的破爛攤。一些窮人看著這些被棄之如敝履的財物十分心疼,於是就邊跑邊彎腰撿
起別人扔下的東西。不過到頭來,他們也還是同樣要丟棄。
現在,一天中最大的悲劇已經迫在眉睫,因為這些帶著火焰,背著鞭炮的華人難民企
圖衝出華埠時,正碰上成排成隊冷酷無情的警察,他們的任務就是要把這些人重新趕回
疫區。絕對沒有人會想到要把華人騙回火區,這一點警方高官已經信誓旦旦地向人們表
白過。他們隻是要求華人順著一條人工開辟的路線轉移出去。這條路線不是把他們引入
檀香山尚未汙染的地區,而是讓他們進入被帶蒺藜鐵絲網圈起的難民營。醫生們在那裏
可以觀察鼠疫的最新發展態勢。
“隻要一進去,他們就永遠也不會讓我們出去的!”一個貧苦的華人婦女喊道。“他
們要燒死我們,他們把我們的房子點著了。”
她徒勞地想從一個警察身邊衝出去,但是警察又把她推向燃燒著的火區,那裏本來有
一條出路,隻是她找不到。
“他這是在把我往火裏推!”那女人又喊道。那些從驚恐之中鎮靜下來的人們如夢初
醒,突然意識到自己並不允許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於是就一窩蜂似地向警察衝過去。

“他們突圍啦!”一位警官喊道。這時從人們背後衝過來不少身穿白衣的人,他們都
是從非疫城區自告奮勇而來的。手裏都拿著警棍、鐵鏈和槍支。
“回去!”他們高聲喊叫著。“那邊有一條安全出路!”
這時,一場可怕的大暴亂似乎已經在所難免。美國軍隊也派出數百名訓練有素的女兵
出場,她們沿著從華埠伸出的全部通道部署兵力,似乎有一場大戰一觸即發。“不管發
生什麽事,沒有我的命令一律不準開槍,”她們的中尉說。女兵們沉著地向前邁進,一
直到和警察並肩而立為止。
對於那些被自己的鞭炮炸得如驚弓之鳥的華人來說,軍人的到來是不可忍受的。在他們
看來,這就意味著誰要是想逃離火區,誰就該槍斃,因為語言障礙在這些群體之間是一
條如此難以逾越的鴻溝,因此沒有任何人能夠說清這些士兵的到來隻是為製止傳染病的
擴散。華埠雖然有一條安全通道,不過人們火氣十足,沒有心思去找,因此這條路看來
已經無法找到。
“他們又朝我們衝過來了!”一個班長叫著。這時有十六個中國人正準備一齊衝破防
線。
“別開槍!”那個防區的中尉喊道。“千萬不能開槍!”
“我該。。。”這時人群已經擁擠不堪。警察捶打著發辮搖來晃去的軀體,士兵用槍
托搗著他們的肚子。防線被衝開好大一陣子。誌願兵迅速地從尖樁籬笆上拔下木板,舉
在手裏衝過來。他們朝那些驚惶失措的華人頭上猛打,把他們向火邊驅趕。
“再這樣我們可吃不住勁了!”班長說。這時一個很大的鞭炮庫又火上加油地爆炸
了。於是情況變得更加混亂起來。
“你們不要開槍!”中尉警告著每一個人。
“看在上帝份上,我要是被這些該死的華人踩到腳底下,我就得開槍。”那個班長叫
喊著,根本無視上司的告誡。
此時此刻,情況已經變得十分危急,如果再刺激一下,一場胡殺亂砍必將在華人中間
發生。那些膽戰心驚的中尉們一個個嚇得直舔嘴唇,準備發出一道較為明智的命令:
“向反抗的暴亂分子開火。”就在這時,休斯特。惠普爾醫生衝出來喊道:“讓我過去
!看在基督的份上,不要開槍!”
他從警察的防線中擠出去,跑進一群被圍在中間的戰戰兢兢的華人中間。他一邊把手
臂放在那個領頭起哄者的肩膀上,一邊懇求道:“不要從這裏衝出去!不要再朝那條防
線跑了!請不要再衝!請不要再衝!”
“你要我們等死嗎?”一名洗衣工向他大喊大叫。
“我們都不會死,”惠普爾極力保持鎮靜。他那種出人意料的說話方式,尤其是“我
們”二字,簡直具有神奇的力量,他的話音剛落,華人就似乎被解除武裝,個個洗耳恭
聽。“我們要朝努阿努山跑,”他解釋道。“我們都可以從那裏出去。”他一邊推開麵
前的領頭人,一邊開始朝努阿努山跑。最後,一場可能發生的暴亂被製止了。那些顫栗
不止的士兵一邊抹著毫無血色的前額,一邊把槍上過保險離開了。

1900年1月20日,那是一個可怕的日子。在這一天,華埠被徹底焚毀了。當地人都說這
是按照上帝旨意辦事的,而華人卻說這是事先安排的。在所有受到衝擊的華人家庭中,
損失最為慘重的就是姬家。第一次煤油庫爆炸時,散發的火焰就把姬非洲的辦公室點著
了。而且把他的賬目全部燒毀了。歐洲的商店也徹底化為烏有,非洲的幹貨店也遭受同
樣下場。姬家擁有的一切商業建築統統被大火吞噬殆盡,包括他們兄弟二人的家。他們
的家人逃走時,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之外,其它物品所帶甚微。碩果僅存的就是努阿努街
那間塞滿雜七雜八物品的房子,而且這間陋室的主人,也被趕進難民營,不過唯獨玉珍
除外,因為她一直在林間田地幹活兒。
玉珍打著赤腳,挑著兩筐菠蘿從山裏走出來。她發現檀香山有很大一片地區已被夷為
平地,其中包括姬家會的所有房地產。她發現自己的家已經被搞得落花流水。她猜想一
定有不少人都死掉了。她情不自禁地感到一陣憂鬱和恐懼。不過她很快將這種情緒克製
住,一邊看著自己那空空如也的房子,一邊喃喃自語:“我必須把兒子們找到。”
真是幸事一樁,她憑借自己的習慣之力,仍然挑著那兩隻搖搖擺擺的裝滿菠蘿的籃子
,因此她爬上陡峭的盤支包爾山坡,走進難民營的時候,衛兵們都心花怒放,大喊大叫
起來:“真是謝天謝地,終於有人來送吃的了!”他們二話沒說,就把她放過去了。她
在人群中轉來轉去,找了足足一個鍾頭,才找到四個兒子。鞭炮把亞洲的餐館炸毀之後
,沒有人見到他從那裏離開,據說他是死掉了。
在俯瞰珍珠港的山坡上,極目眺望,隻見遠處船上的夜明燈,迤邐而來,依稀可辯。
玉珍就在這裏把自己那茫然無措的一家人聚攏在一起。大家坐在岩石上,俯視著華埠傷
心慘目的廢墟,在遭受慘敗而導致的沉默之中,玉珍那種與生俱來的客家人本能,在下
意識地警告她,現在正是她的家族重整旗鼓的關鍵時刻。作為一個女人,她知道在這樣
令人沮喪的夜晚,男人是多麽容易地屈從於自己的命運。然而,規勸他們不要這樣做,
正是一個女人的責任。黃昏時分那最後一抹淡淡的陽光,在逐漸歸於消失。她借助於這
一絲光線,在歐洲和美洲那兩張受創甚劇的麵孔上,看出一種企圖自動宣布姬家王國業
已衰亡的跡象。臉色昏鈍的非洲顯出一種受過教育者所應該具備的抗爭精神,然而並不
強烈。而年輕的澳洲則正在怒火中燒,因為一個士兵用槍托搗了他的肚子。一個家庭所
應該有的,玉珍在那個晚上幾乎喪失殆盡。她已然無力再為兒子鼓勁,因為此時此刻她
內心中正為葬身火海的亞洲悲痛欲絕。
她喃喃自語著,生怕被別人聽到。“出了事還不當一回事,這怎麽行呢?”
“他們把華埠全都燒光了。”美洲的聲音流露出極度痛苦的感情。“他們故意燒毀了
我們的商店,因為我們不願意到他們的甘蔗園去幹活兒。”
“不對,”玉珍以理相勸。“全都怪那風正好刮到那裏。”
“根本不是這麽回事,五洲大嬸!”歐洲大叫著,簡直灰心至極。“是那些商人要那
樣幹。上星期,他們把我從中國買來的食品都扔到海灣裏去了。他們是下狠心要把我們
趕盡殺絕。”
“不,歐洲,”玉珍冷靜地爭辯著。“他們怕你的貨物會帶來更嚴重的鼠疫。”
“可他們並沒有把當地豪利人的貨物也扔下去呀!”歐洲大喊大叫,邊說邊流淚。
“那些貨也是從中國買的。”
“是他們太害怕了,”玉珍解釋道:“男人害怕的時候會做出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我永遠也不想再見到檀香山了,”美洲呻吟著。“那裏的人不懷好意地燒了我們的
商店。”
“不,”玉珍耐心地勸說著。“他們怕。。。”
“五洲大嬸!”美洲大聲喊起來。“別犯傻了!”
黑夜中傳出一聲巴掌響,接著又聽玉珍說:“放規矩點!”而後她把兒子拉近自己,
接著說。“要說我們是被人甩到一邊,還得不到絲毫賠償,那是沒法相信的事。一定,
一定要相信政府會因為這件事給我們資助的。”
非洲第一次開口說話。他小心翼翼,慢條斯理,以那種律師所特有的腔調問:“你為
什麽會這樣想?”
“我了解惠普爾醫生,”玉珍回答道。“不要再提過去的事了!咱們就想,著了大火
,我們失去了一切,可現在我們必須把失去的一切再弄回來。”
非洲認真地問:“五洲大嬸,你認為象惠普爾老頭那樣的人,將來還會有人聽他的話
嗎?”
“也許沒人聽,”玉珍承認道:“可是夏威夷會出現新情況。美國也不能看著我們受
苦。哪怕他們這樣做隻是為了顯示自己了不起,或為了向世界顯示自己關心別人。。。
”她的聲音逐漸聽不到了。可思索片刻之後,她又振作精神說:“孩子們,我絕對相信
,無論是我們夏威夷自己的政府,還是美國政府,都會因為這次大火給我們救濟的。咱
們連一分鍾也不能再爭論這種事了。”
“你認為,”非洲的話說得很慢,他是在邊說邊想。“應該是,嗯,我們要自己保護
自己,一定要從那些救濟款中抽出我們的股份,不管那些救濟款的來源如何。”
玉珍心想:“為了他的教育,我們不管花多少錢也值得。”非洲合情合理的解釋,在
她的兒子們之間立即喚起姬家會的傳統精神。她對此十分高興。這樣一來,姬家會精神
便重新發揮起應有的作用了。“我想,”她說。“非洲必須立即全力以赴去組織一個委
員會,幫助在大火中受到損失的人全都能得到合理的補償。讓大家都知道相信自己一定
能夠得到這種補償。當然補償多少是另外的問題。非洲,你必須到各處去演講。不管什
麽時候有集會,你必須出麵講話。你必須成為全體華人的喉舌。你要代表每一個華人,
而且要讓他們知道你這樣做是不收取任何好處費的。工作,工作,工作。向報紙發表言
論,讓他們刊登你的照片。講話時,永遠要顯得你對得到補償問題堅信不移。你這樣做
了,別人也才會跟著你去宣傳。隻有這樣,才能讓所有的人最後都會相信這一點。”她
頓了一下,又接著說。“我們一定能把救濟款弄到手。”
歐洲插嘴問道:“我們要求多少救濟款?”
“我們有多少間房子?”美洲問。
非洲在心裏盤算著,姬家會的人都在等待。“我必須提出一筆非常可觀的索賠,”他
最後說。“餐館、商店、住房,還有我的辦公室。咱們姬家的索賠可能是最多的。”
“噢,不行!”玉珍打斷他的話。“如果真是這樣,你就不能作為一名索賠委員會的
帶頭人站出來說話。我們的索賠是要以我五洲大嬸的名義提出。而且無論走到哪裏,我
們的索賠都要寫上你們夏威夷媳婦的名字。咱們姬家的索賠絕對不能太多。非洲,你要
負責控製,絕對不能太多。如果萬不得已,可以求錢家人幫忙,誰都可以。”
在這一點上,歐洲發表一種在當晚意義最為深遠的意見:“我再也不願意看到華埠的
事情,尤其是在他們今天采取這些措施之後。”
玉珍冷靜地,然而又懷著一種憐憫之心說:“到下星期,很多人都會和你有相同的想
法,澳洲。以後要是想起今天的事,那簡直是沒法忍受的。政府會把華埠的地交出來,
那咱們就把它買下來。”
兄弟幾個默然良久,欣然俯瞰,隻見那座神聖的城市正迷漫在山穀的雲霧之中,時隱
時現。遠方的大海,浩瀚無垠,巨浪滾滾,故姿常態,一成不變。此情此景之下,姬家
的後輩們或多或少也能領悟母親敦促他們要做的事情。希望之火從絕望的灰燼中複燃,
勝利之光在破敗的廢墟上閃爍。三年凋零,六年繁榮。城市雖然被焚,但必須重建。家
園雖毀,人丁尚須衍生。無論是男是女,有一丁算一丁。夜幕在死氣沉沉的氣氛中緩緩
降臨,曙光將伴隨泥土灰塵的氣息漸漸而生。泥屋茅舍,齊臻臻,將會重新建成。
玉珍又說:“至於那些非想離開華埠的人,我們決不能去說服。千萬小心,決不能卷
入任何肮髒的交易中。雖然咱們現在還不能交付多少錢,但是可以保證,今後一定能付
出一大筆。我們的信譽不錯。人們都知道姬家的人是不會開空頭支票的。”
玉珍還說:“如果有兩塊地可以買,那就買離我們最近的那塊。我們開的商店會越來
越大。我們可以把自己的地連成一片,讓這些地變得比從前更值錢。”
玉珍又補充一句:“非洲,委員會到了最後階段,你就必須堅決退出發放資金的領導
班子。不然的話,你就不能公正地決定咱們姬家應該發放的金額。你離開那個班子,留
在班子裏的人就會說:‘要不是非洲,我們就不會有今天。’這樣一來,他們就會對咱
們有求必應,顯得格外慷慨大方。”
玉珍又說:“我從被燒的地方過來時,看到剩下最多的就是鐵保險櫃。當地豪利人都
認為它們沒有用處了。澳洲,你去把它們都買下來,這可是一件好事。然後你再想辦法
讓它們重新發揮作用。”不過小兒子澳洲立即表示反對:“五洲大嬸,我可從來沒幹過
保險這一行。”可她斬釘截鐵地隻說一個字:“學。”
天快亮了。玉珍又說:‘如果我們成功了,人們就會眼紅,恨我們有這麽多地。他們
甚至還會說我們是趁火打劫。別理他們。一座城市屬於誰?屬於那些吃苦敢幹的人。“

玉珍最後說:“我手裏的錢也不多了。可我有不少的菜。我們女人和女孩子必須到豪
利人家當傭人,這樣不但能給女人找到飯碗,還會給家裏掙錢。歐洲和美洲從明天開始
,必須馬上到每家豪利人的商店去走訪。這樣可以擴大自己的信譽,再要求他們向你們
供應貨物。然後你們就可以開辦新商店。明天就開始幹。豪利人現在對今天發生的事情
還在感到遺憾。明天他們會給你們不少優惠。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如果不抓緊,再
過一星期這些優惠就不會再有了。”她一邊朝四個兒子笑,一邊鼓勵道:“我們必須加
油幹!”
黎明時分,烏裏雅蘇台。卡拉科蘭姆。勃雷克氣喘籲籲地走上山坡,手裏拿著一張花
名冊,上麵的人都安然無恙的住在努阿努河對麵的另一所難民營裏。他以響亮的華語音
節念道:“餐館老板姬亞洲,”
聞聽此言,玉珍又驚又喜,禁不住熱淚盈眶。然而此時此刻,慣於雷厲風行的五洲大
嬸,並沒有把時間浪費在多愁善感之中。她已經開始馬不停蹄地暗自籌劃今後的奮鬥目
標。眺望烈火中的華埠,她不禁心潮澎湃,似乎已經看到姬家在華埠,乃至整個夏威夷
迅速地重新倔起。一想到這裏,她就躊躇滿誌,信心倍增。


譯後記

本文到此已經結束。因為是摘譯,所以顯得有頭無尾。譯者認為本部分是原著的精華與核心,故此摘譯給讀者共享。後來的故事梗概大致如下:姬老太太,五洲嬸,亦即查氏玉珍,在鼠疫大劫難過後,以頑強的毅力,帶領全家重整旗鼓。經過長期艱苦的努力,最後終於在夏威夷重新開創一片天地。在數十年卓絕奮鬥的過程中,姬家始終如蒼鬆翠柏,四季常青,不僅生意興隆,而且人丁興旺。
姬老太太已是五世同堂,子子孫孫多達數十人之眾。老太太不僅在華人社區已經成為家喻戶曉的傳奇人物,而且在整個夏威夷社會也被公認為德高望重的巾幗英雄。這位原本身卑言微的東方小妾,以自己的非凡事跡,在夏威夷豎起一座光芒四射的豐碑。


2005年11月10日晚 美國 新澤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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