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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憶重慶武鬥

(2007-09-08 21:13:43) 下一個
斷憶重慶武鬥

作者:周孜仁 來源:五柳村

http://56cun.anyp.cn/blog/archive/108800/060125031021747.aspx

文革中,重慶以武鬥聞名。

重慶地處長江、嘉陵江兩江並流處,群山環峙,氣候畸糟,交通發達而生活條件極
其惡劣。特殊的自然環境和生活環境孕生了重慶人鮮明、火爆的群體個性,催生了許多
耿介豪俠、敢作敢為的血性漢子。這種環境足夠滋養鄒容、江竹筠、成然這樣驚天地、
泣鬼神的英雄,而它一旦被導向了邪惡,必然將演繹出顛覆一切、毀滅一切的社會悲劇。

其次,重慶軍工廠極多,除了飛機,幾乎所有常規武器都可以在此配套。坦克、軍
艦、榴彈炮、高射炮、海岸炮、重機槍、輕機槍、半自動、手榴彈、火焰噴射器……真
刀真槍,一應俱全。據可以相信的資料記錄,一九六七年七月,反到底派一次就從兵工
廠把“一萬二、三千條新式武器發出來擴散到外麵”,所謂“反到底艦隊”,三隻船上
均裝備了大炮,“大的一隻船裝了十門之多”。而筆者所屬的八一五派也一次從國防廠
“搶出一百二十萬發子彈”。兩個原因匯而合一,重慶成為中國文革武鬥最慘烈的地獄
淵藪,便很自然了。

還有一條最要命的、全國共生的原因:文革前愈演愈烈的階級鬥爭教育,已把人起
碼的良知泯滅漸盡,同時把對於假想敵的仇恨膨脹到了臨界點。人們從孩提時代開始成
天關注的就是:蠶豆地裏踽踽獨行的老家夥,是不是夢想變天的地主老財在偷食公社莊
稼?成天蹲在學校門口的小攤販,是不是企圖用關於吃吃喝喝的兒歌腐蝕下一代?喜歡
到宿舍區外吆喝的磨刀匠,會不會就是當年殺害村幹部的“雷四滾子”?……總而言之
,炸藥桶長長的導火索早已四處點著,經過十多年緩緩引燒,到文化革命算是燃到盡頭
,開始起爆了。人們對於應該給以百倍尊重的生命——自己的和他人的——都毫不足惜
,可以輕薄,可以踐踏,可以蹂躪,可以屠殺。性格火爆而又掌握了殺人武器的重慶人
,把人性的醜惡、殘忍,演繹得淋漓盡致。

我至今清楚地記得一個場景:黃昏,不知為什麽事情,我跟著學校的卡車去了位於
石油路的五一技校。那兒已成雙方武力拉鋸的前線地區。八一五派大坪地區武鬥指揮部
就設在那兒。暮色如晦,並不寬大的校園裏,少男少女們正在全力備戰。正值花季年齡
啊!他們應該穿著寬鬆的T恤和漂亮的連衣裙去黃昏的花園小道談說自己的夢想和溫情
,但是這時的他們,卻全都穿著肮髒的勞保服在抬石頭,構築教學樓前工事;還有的人
則坐在地上,把石塊砸碎,再用筐子挑進大樓作武器;更多的女生則用作業紙分包石灰
,一小包一小包地放好,也是做武器用的。所有窗戶都已砸得精光,學生們便掛上草簾
作為掩護……這景象和革命電影《地道戰》裏老百姓對付“鬼子”進村時的繁忙毫無二
致。我在兵慌馬亂的校園裏胡亂溜一圈,接著就看見有人從不知什麽地方把幾個俘虜押
上車來,眼被蒙著,脊背被打得鮮血淋淋,長長的傷痕等距離地道道相挨,像是用刀背
細細砍出來的,非常可怕。第一次對一位受虐者做如此近距離觀察,我心中不覺直發顫
。這已不是電影鏡頭的特技渲染,也不是教科書抽象的描述,更不是階級教育展覽館會
的泥塑模特。他完全真實,就是一個被打得皮開肉綻的活人!我不敢直麵它。我有意站
到車廂板的另一麵去,竭力去回想一個月前在風雨操場展示過的、我的同學被打得同樣
血肉模糊的背,好盡快催生報複的快感,保持心理平衡。

天完全黑盡我們的車才開動。旁邊人告訴我抓的都是“紅大刀”成員:“紅大刀”
是重慶建設機器廠有名的武鬥之花。這時我才知道,我們乘夜來此,是要將這些俘虜運
回重大。大坪地處兩派拉鋸熱區,不安全。在黑暗裏折騰許久,汽車徑直開到了重大的
第六教學大樓。第六教學樓正是我所在的電機係教學大樓,是沙坪壩最高的建築物。我
為它而自豪。每當月色清明之夜,下了晚自習,從長滿青苔的石階向宿舍走去,心裏總
是充溢著青春期躁動不安的、帶著幾分憂傷的情緒。和它共同生活了五年,可我壓根兒
不知道大樓下麵還有一條很可怕的、暗無天日的地道。地道很長,中間還隔著幾道沉重
的鐵門,扭動鐵門把手,會發出地獄一般的匝匝聲。完全可以想像,將俘虜們關進去根
本是無法逃跑的。

那一天的經曆使這樣的概念變得不可動搖:我們和對立派之間的仇恨已經完全無法
逃避,也無法調和。不是我們把他們消滅掉,把他們像今天這些俘虜一樣關進地獄,那
麽我們(包括我),就會被他們關進地獄,或者消滅掉。“階級鬥爭,一些階級勝利了
,一些階級消滅了,這就是曆史,這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我們念過千百次的毛教導
已不再是“語錄本”上輕飄飄的教條,它已經變成了一九六七年的中國人類群體每個成
員必須遵循的生存法則,和必須麵對的殘酷現實!

可怕的事情每日每時都在發生,都在不可動搖地刺激我們的神經中樞。我知道我已
經被綁上了奔向死亡的戰車,別無選擇。我隻能從我的視角將它們一件件記下來,記錄
在我當時負責編輯的報紙上,如同無法逃遁的囚徒在牆壁上刻畫記號,作為隨同時間流
逝的曆史見證。在我重新接手編輯的第一份《815戰報》第三十一期上,所有版麵都
充斥著血腥和仇恨:

二版、四版:悲歌震華瑩,碧血湧大江——望江機器廠反革命暴亂紀實;

二版:七七槍聲:六中小將慘遭槍殺/二七戰士英勇獻身;匪徒血洗歇馬場/英雄
頭斷紅岩廠;

第三版:死難烈士萬歲。刊登了近日武鬥死者生平事跡。死者計有:

餘成英,建設廠工人。六月二十三日,航峰、軍工井岡山九一縱隊“血洗”石油校
時被長矛刺傷,搶救無效死亡,時年37歲;

楊勝金,紅衛紡織廠消防隊員。六月二十四日上午被對立派毒打致死,死後被剜眼
、割去耳朵和生殖器,用鏹水腐蝕後沉江未遂,時年35歲;

馮仲榮,望江廠工人。六月二十三日,在望江廠“反革命暴亂”中被井岡山派用三
棱刀刺為重傷後死亡,時年43歲;

餘開泉,望江廠供銷科長。在該廠“反革命暴亂”中被井岡山派慘殺,年齡不詳;

張朝喜,林校學生。六月二十八日被紅陽中學對立派追打,落入水池。死後發現左
耳被割,頭頂釘進二寸圓釘一顆,左肋骨被打斷一根,左胸被刺進一刀,喉管塞滿稻草
,時年17歲;

王吉強,供銷社職工。六月二十四日淩晨被砸派用彈弓石頭擊中頭部,跌下大樓,
觸斷電線而亡,時年24歲;

蘇毅,六中學生,死時20歲;

丁正貴,建設廠工人。七月一日被航峰武鬥隊員連刺九刀而亡,時年31歲;

鄧樹榮,重紡五廠老工人。據稱,七月一日,為製止砸派暴徒破壞該廠鍋爐,被進
攻方用長矛刺中胸部、腹部和大腿,流血如注而亡;

周芳英,重紡五廠工人,和鄧樹榮死於同一事件,同一時間,被刺穿腹部,腹中,
已滿四個月的胎兒尚在。死者年齡不詳。

王崇傑,四川外語學院學生。七月三日,北碚八一五派抗議重紡五廠“七一血案”
,抬屍遊行,砸派對遊行隊伍實施衝擊,王腹部被長矛刺穿,腸子外流,血湧如注而亡;

包自成,兵工廠(八一兵團20團,不知為何廠——筆者)工人,七月五日被“偷
襲”的對立派用鋼釺刺穿左胸死亡,時年28歲。

其他的死者就是《七·七槍聲》一文中提到的,被小口徑步槍擊斃的六中學生陳樂
州、八一兵團65團的李葉明;七月八日“反到底”武鬥隊伍“猛虎團”等發動的突然
襲擊中,紅岩機器廠的死者黃習琨、吳華明、徐秋林、餘春保。

如果說過去,我做事情總會因種種原因而憂心忡忡,那麽現在不了。在你死我活的
文革叢林裏,我必須為自己的繼續存在尋找一個理由:比如我對自己說,八一五是我們
自己搞起來的,必須和它生死相依;比如我對自己說,其他哥兒們都在舍生忘死,自己
怎能作怕死鬼、懦夫、軟蛋?甚至對於自己的生命,我也開始感覺不再重要了。有一段
時間,嘉陵江對岸砸派射出的三七炮彈夜夜在我們編輯部頭頂呼嘯,黑暗的天空劃出一
道道紅通通的弧線,我們不得不深垂窗幕施行燈火管製。躲在揮汗如雨的鬥室,我給一
位深愛我的女友寫過一封信。她是我的同學,那時,她已逃回遠離重慶的老家。我在信
中對她說:

“我隨時都準備死去。這封信很可能就是我們的永訣。”

我就是帶著這樣的情緒重新開始我的戰報生涯的。

編輯部重新搭建起來了,但戰事日緊,運輸越來越困難,以至後來印刷器材供應、
製版、發行等都變得極端麻煩,根本無法保證按時出刊。再後來,沙區和其他幾區的交
通完全中斷,原來送城裏的印製一廠專業印刷的,後來隻能回到學校印刷廠自己印了。
發行渠道完全斷了。從三十四期開始,隻能象征性地印一兩千份,由編輯自己拿到街上
去叫賣。從報麵看,字體單調,印刷質量也明顯差了許多。

其實,當時報紙出多少份,甚至出與不出,都不重要了。在戰火烽起的山城,輿論
本身顯得蒼白無力。武器的批判已經整個兒代替了批判的武器。《815戰報》繼續出
版,唯一的作用僅僅是表示自己的存在。

一天晚上,我們去沙坪壩賣報,一個小女孩笑嘻嘻地走來。我們以為她要買報,正
要抽出報紙給她,對方卻連連擺手。她把自己的拳頭攥得緊緊的,伸向我的同伴,要他
把手掌伸開。手掌打開了,她的小拳頭伸到上麵,也打開:一枚金屬落在握滿硬幣的手
上——一聲清脆的叮當響。我看清了,是一粒半自動步槍子彈。

女孩快活地笑道:

“拿去打砸派!”

然後又是一陣勝利的大笑,她飄然而去。

就在這時候,中央文革的欽差大臣謝富治、王力,還有空軍政委餘立金帶著幾個“
北航紅旗”的學生到西南巡遊來了。六月二十七日第一站到達昆明,他們自稱是來傳達
貫徹毛主席關於“就地解決雲南問題”的指示的。七月四日離開昆明到達成都,還在成
都軍區主持了什麽會議,接著到達重慶——他們快速穿梭,當然也是想要“就地解決問
題”。

關於他們的重慶之行,《815戰報》第三十二期用大量篇幅作了報道。總題目是
:“親切的關懷,巨大的鼓舞”。文章說謝、王諸人“受我們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
席的委派,於七月十三日抵達重慶,並於十四日淩晨接見了八一五革命派和山城砸派。
中央首長聽取了雙方匯報並作了重要指示。”從報紙全文刊載的王力講話中,感覺他們
似乎也想穩定局勢。講話中一再強調兩派要各自多作自我批評,說“資本主義複辟逆流
是二、三月份的事”,中央十條和五條發出後,“四川問題,重慶問題,從原則上已經
解決。”講話還一再說重慶駐軍五十四軍“是毛主席的好部隊,是可以信賴的。”在天
下大亂的危局麵前,軍隊是唯一尚存的權威。肯定軍隊,事實上也就是強調了穩定。中
央大員的到來,給戰火初起的重慶和迷亂惶惑的重慶人,似乎帶來一線曙光。

但是沒有。

事實是,從“毛主席身邊”來的人未必知道毛的心事。那時的毛根本就不想武鬥降
溫。據文革史家印紅標《文化大革命中的武鬥》一文披露,七月十八日,即王力在重慶
講話後第四天,毛在武漢召見周恩來、王力等人說:

“為什麽不能把工人、學生武裝起來?我看要把他們武裝起來。”

毛是十五日秘密到達武漢的。前二日,即謝、王諸人到重慶當日,周恩來匆匆忙忙
趕赴武漢為毛的巡視作安排,並電告謝、王火速赴鄂聽候提調。因此十四日淩晨謝、王
對重慶兩派代表的接見顯得極其匆忙。會議在警備區禮堂進行。《815戰報》載:“
會後,首長和全體代表合影留念,然後登上直升飛機,在一片毛主席萬歲的歡呼聲中離
渝返京。”

代表們壓根兒不知道,這幾位大員並非“離渝返京”,而是開始吉凶難料的武漢之
行——幾天後,正是那個王力惹得武漢“百萬雄師”衝冠一怒,直接導致了震驚全國的
“七二O事件”爆發。毛是多年不坐飛機的,那一回,正當武漢滿城都在歡呼“好消息
,好消息,中央批準鬥王力”時,毛澤東卻不得不匆匆忙忙金蟬脫殼,潛飛離漢了。領
袖遭險,舉國震驚,於是全民共討之,全軍共誅之。東海艦隊緊急奉命西進,溯江而上
,近逼漢口,預防鄂省兵變……

“七二O事件”發生後第三天、即二十二日淩晨,怒氣衝衝的江青在北京接見河南
群眾組織及其他方麵代表,明確肯定了“文攻武衛”的口號。中國的第一夫人說:“你
們不能太天真爛漫。當挑起武鬥的一小撮人,他們拿起武器打你們的時候,革命群眾可
以拿起武器自衛,在雙方達成停止武鬥的協議以後,他們仍然不把武器收起來的話,你
們自衛的武器不能放下!”“當他們不放下武器,拿著槍支、長矛、大刀對著你們,你
們就放下武器,這是不對的。你們要吃虧的。”第二天,《文匯報》刊登了這個講話。

欽差大臣謝、王曾給重慶帶來過的些許安慰,完全風流雲散了。



我在第一時間看到“懿旨”,總的感覺就是傻了眼。把《文匯報》交給大家傳閱的
時候,我隻說了一句話:“既然中央都不想控製局麵了,我們還等什麽?”

大家無話可說。恐懼?困惑?還是鬆了口氣?現在已經沒有誰打算保護你了。大家
說:那就打吧!破罐子破摔,就名正言順亂打它一氣吧!

那一天,我非常憤怒地用墨汁,在編輯部的一麵白牆上,橫橫斜斜地劃滿無可奈何
的誓言:

雄心尚未收

壯誌何時酬?

不作怕死鬼

盔甲誓苦鬥

下麵的事件是謝、王離開重慶之後一個月內發生的。我把它們從重慶文革研究史家
陳曉文的《重慶武鬥大事記》中直接摘錄於後:

1967.7.25 兩派在工業校武鬥中使用槍支。其後全市相繼發生搶劫國防
工廠和駐軍武器、彈藥事件,武鬥全麵升級。

1967.7.31—8.6 榮昌縣城兩派大規模武鬥,參戰共600至700
人,使用機槍、步槍、手榴彈等武器,雙方死亡78人。

1967.8.3 望江機器廠武鬥隊用高射炮擊沉重慶軍分區交通艇,艦上三名
軍人罹難。

1967.8.5 兩派在建設廠清水池發生大規模武鬥。動用坦克、高射機槍等
武器,打死22人,傷多人。

1967.8.8 望江機器廠武鬥隊以三艘改裝炮船組成“艦隊”,沿長江炮擊
東風造船廠、紅港大樓、國營長江電工廠及沿江船隻,打死24人,打沉船隻3艘,創
12艘。

1967.8.12—13 兩派在嘉陵機器廠發生大規模武鬥。雙方直接參戰五
六百人,支援人員上萬。動用各式槍炮和戰車、坦克,雙方死亡數十人。

1967.8.12—13 望江機器廠武鬥隊進攻駐廠部隊指揮部(設在郭家沱
中學),打死重慶軍分區參謀長張廷勤和兩名戰士,一名工人。

兩派在解放碑地區激戰,交電大樓及臨近建築被焚毀。

1967.8.14 兩派在嘉陵江大橋武鬥,打死11人,傷多人。燃燒市二輕
工業局大樓、市六中學生宿舍、嘉陵印刷廠房及部分設備。

……

閱讀這些條文,也許會讓人感覺乏味,那麽作為注釋,我想在下麵再直接引用一段
文字——這是一位部隊官員在當年所謂“清理階級敵人”運動中的講話。講話介紹了軍
工企業造反派頭頭方文正(八一五派)和鄧長春(反到底派)在八月武鬥中的一些“罪
行”,這些事實基本可信:

“1967年8月18日,在艦艇反到底一號船上鄧長春為了紀念武鬥中打死的艦
隊副司令李魯沂舉行的追悼會上,鄧長春親自下令槍殺兩個革命同誌,為李魯沂這個壞
蛋祭靈。鄧長春本來決定要槍殺四個同誌,其中有兩個學生遭到別人反對才沒被殺,但
陪了殺場。……當時鄧長春把李魯沂留下的手槍交給付明禮,令他殺害了這兩個同誌,
屍體被丟在了江裏。”

8月22日,八一五派撤出空壓廠,撤出前,方文正“陰險地問大家,地下室二十
多個所謂俘虜怎麽辦?有人說用手榴彈去把他們全炸死。方文正同意了並指名三個學生
去執行,……後地下通道堵塞,被火力封鎖不通,未去炸成。23日晚,……一個叫何
大發的說,‘全部炸死太多了,把有血債的五個打死’,方文正同意了,並叫何大發帶
三個學生去執行,何大發就將五個人提出來帶到一個車間旁邊槍殺了。……特別殘忍的
是劉素德同誌懷孕五個月。鄧(劉的丈夫,也屬五人之一)說:‘你們把我殺了,不要
殺我愛人’,遭到何大發拒絕,鄧又要求說,‘你們等劉素德把孩子生了再殺吧!’何
大發等人說不行而全部槍殺了。”



重慶大學在武鬥中共死亡二十四人。

按照毛澤東的偉大教導:“村上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寄托我們的哀思”。這些
同學死去的時候,戰鬥團確實都舉行過追悼儀式,屍體下葬時,都向天空鳴了槍,讓那
時候非常緊缺的子彈炸出驚心動魄的一片亂響,為死者送行。後來,一九六七年大規模
武鬥結束,還在鬆林坡上為他們修了一座規模不小的“烈士陵園”。鬆林坡是學校緊靠
嘉陵江的一座山坡,教授住宅區。坡上滿是密密的馬尾鬆,山頭有一片開闊寧靜的草坪
,還有小亭一座,灰柱灰瓦,很有些幽情野趣的。假日,共青團員們都喜歡來這兒過組
織活動,在霍霍作響的鬆濤中唱歌,朗誦報刊剛剛發表的抒情長詩。一九六七年秋天,
沒有死的同學就在草坪中央挖了一個大坑,將被槍彈打得千瘡百孔的屍體一具具窖下去
,埋上黃土,將校園內民主湖周圍的石欄杆拆掉,抬上山,為墓地砌了圍欄。墳前立了
紀念碑,還在進口處豎了很大一麵詩屏,詩屏上刻著毛的浪漫詩句:“我失驕楊君失柳
,楊柳輕颺,直上重霄九”。另外,紀念碑上刻了“革命英雄永垂不朽”的字樣,還鐫
上八一五火炬的圖案,和一篇碑文。

後來,母校那一兩個曾經在文革中備受衝擊的老領導東山再起,他們當然不願意讓
這一堆亂草叢生的泥土繼續刺激他們本來就非常脆弱的神經。於是叫人把塑像砸了!把
墳場挖了!通通的推了?毀了!毀它個了無痕跡,毀它個寸草不留,毀它個白茫茫大地
真幹淨!

一九九二年,我因生意上的事情回到母校,下榻於鬆林坡外賓招待所。麵前——我
發現正好就是當年的墓地?隻是現在已變成了招待所前的水池。半畝橫塘,裏麵落滿了
殘葉和暗淡的天光。我問剛剛成年的賓館服務員:

“這兒曾經打過仗。你相信嗎?”

天真爛漫的女孩拚命地搖頭。

“這兒曾經炮彈滿天飛,一晚上打幾百發炮彈,你相信嗎?”

還是搖頭,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於是我說了,這些都是真的,而且,就是在這兒,在現在水池這個位置,埋了好多
好多死人,和你差不多,都是二十左右的年輕人!冤死的大學生!

這一次,她真地嚇壞了,嚇得跑進屋裏不敢出來。



我終究再也無法把他們的名字完全弄清楚,但他們中的好些人,我至今記憶猶新:
唐世軒、李盛品和董繼平就是其中的三個,或許,還應該有段亞偉、劉文舉和別的人。

根據資料提示,重慶大學的第一位死者應當是張全興,采礦係三年級學生。一九六
七年七月二十五日死於化龍橋市工業校之戰,但對於我來說,印象最深的第一位死者,
卻是唐世軒。他也死於同一天,死於同一個地方,同一場該死的工業校之戰。

唐是機械係三年級學生。出身工人家庭。獨子。非常奇怪,我們學校的好幾位死者
,包括下麵還要談到的李盛品和段亞偉,都是獨子。大約獨子所得到的太多的母愛很容
易讓他們變得理想主義,甚至還有點兒任性。唐世軒剛進大學,正遇校黨委宣傳部要求
美術隊把新聞攝影工作兼做起來。我們就懸榜招人,我主考,他來報名。他非常自豪地
排開一摞照片請我鑒審:全是120相機拍攝的6厘米X6厘米生活照。照片主角大約
是他女朋友:斜歪在公園的草地上扭捏作態。按當時的政治標準,這類照片反映的全是
“資產階級生活方式”,隻能藏起來偷偷地孤芳自賞,他怎麽可以“恬不知恥”地拿來
對人炫耀呢?真是荒唐!我理所當然把他回絕了。但是他並沒灰心,事後依舊常常找我
套近乎。理由很簡單,當時學生都窮得很,想擁有一架相機比現代人想擁有一座高級別
墅還難,而美術隊有相機——是黨委宣傳部配發的——這對唐世軒的誘惑力毋庸置疑。
那是黨交給的宣傳工具啊!非常神聖。不管他怎麽表示親近,我從來不敢私開缺口。

文化大革命爆發了。他終於找到了一展藝術才華的大好機會——在總團宣傳部謀到
一個夢寐以求的位置:攝影。那年頭自由得很,更何況他出身工人階級,底氣絕對十足
。他有了自己的專用相機——不知他是從哪兒搞來的?動亂年月隻要膽子大,搞一台相
機實在太容易了。九月徒步上京、天安門廣場謁見領袖、國慶大遊行,到處都能看見他
不知疲倦地跑前跑後,累得大汗淋淋。八一五慘淡經營之初,所有活動的照片都出自他
的鏡頭。

《815戰報》成立後我們交道就更多了。他常常送些照片要我鑒賞,當然是希望
能刊諸報端。當時製版條件差,我一直沒能給他一個機會,雖然他的熱情總是那麽讓人
感動。而我確實答應過一定安排版麵給他發表——沒承想他死了,死得那麽突然!

事情是攻打工業校引起的。

重慶工業校位於沙區通往市區的咽喉地帶:化龍橋。化龍橋本屬於八派勢力範圍,
反到底掌權的工業校正好成了一個“釘子戶”,有點骨鯁在喉的意思,八一五自然必欲
拔之而後快,這就有了七月二十五日之役。八派進攻,先是死了張全興,這是重大八一
五第一次死人,聽說是被守方射手用小口徑步槍射殺的。而且據說凶手還是市體委一名
專業射擊運動員,槍法非常準。屍體運回,舉校嘩然。從來喜歡出頭露麵的唐世軒當然
憋不住了,當即宣布:我馬上去把現場拍下來!我要用鏡頭揭露砸派開槍殺人的罪行!
於是就去了,趕得還特別急。當時八一五還處於冷兵器時代,意外出現的熱兵器使進攻
方一時不知所措,全都停住衝擊,躲進了四麵的安全地帶等候命令。唐世軒到了,看見
主樓前麵了無人影,心中好不歡喜:喏大空地,完全足夠選擇一個最佳的拍攝位置呢!
於是他大搖大擺走上前。於是,據說,主樓上狙擊手黑洞洞的槍口正好對準了他——躲
在四旁的同夥們嚇壞了,大喊大叫要他趕快躲開。可他不!他是唐世軒呀!唐世軒是不
管這一套的。他鎮定自若,旁若無人。他今天來,就是要抓拍這樣的好鏡頭呢!這才是
過得硬的曆史罪證呢!他偏不躲!他聚精會神地對鏡頭,調焦聚,撥光圈——還等不急
摁下快門,槍又響了,就一槍。唐聚精會神對鏡頭的時候,槍手也正好有工夫認認真真
地調整槍口準星,不錯,就一槍:正正擊中唐世軒額心。他死了。

唐世軒和張全興的屍體同時放在圖書館供同學們憑吊。二人的遺體都穿著軍裝。這
些軍裝當然是贗品,總團不知從哪個紡織廠搞了些黃布來加工的,做工極其粗陋。給他
們的屍體穿上,算是安慰一下殉道者和苟活者焦慮難平的心吧。二人的死相都極可怕,
而活著的模樣卻幼稚得可愛——我們在八月二日出版的第三十四期戰報上刊發了二人的
照片,用整整三個版麵刊登了紀念文章,第三版幾乎還用一個整版刊登了張全興的日記
摘抄,並用他日記中的一句話作了標題:“我要做一個雷鋒、王傑似的人”。唐世軒沒
有留下日記,僅由“唐世軒烈士生前所在戰鬥組2111縱隊”寫了一篇文章作為紀念
,題目是“怒向刀叢覓小詩”。

幾十年後才得知,那一仗反到底也死了人。戰鬥以八一五的勝利而告結束,抓回的
俘虜自然不少,都交重大處理了。重大的“衛戍部隊”除了將其中少數“首惡份子”扣
押待審,其餘人等全部用翻鬥車運去沙區門戶小龍坎,稀裏嘩啦倒在街上了事。這事當
然也很荒唐而且殘忍。重要的是:到底是什麽原因,讓這些年輕人,會這麽神聖、這麽
心甘情願地舉起殺人凶器,對準素不相識的、並無怨仇的陌生人下毒手?到底是什麽原
因,讓這些年輕人這麽神聖、這麽心甘情願地從容赴死、暴屍街頭?

幾十年後得知的另外一個情況是,在那一場戰鬥中不僅僅反到底動用了熱兵器,八
一五同樣也動用了熱兵器。作為綜合性工科大學的學生,重大八一五利用其他院校學生
不可能有的知識和條件,很早就開始試製熱兵器了。這些熱兵器包括:“八一五”式衝
鋒槍、手榴彈,還有土火焰噴射器等。中梁山戰鬥的勝利,很大程度是因為八一五方使
用了自製的土火焰噴射器。

時間是一九六七年七月十日,重大301縱隊得知反到底武鬥隊從煤校返回電機廠
,便安排噴火手及土炮在路旁玉米地設伏,指揮者在房頂上用探照燈和號聲指揮。那天
,反到底“武鬥之花”航鋒戰鬥隊先行通過。小夥子們勝利凱旋,士氣正旺,排成整整
齊齊幾路縱隊,高呼“為毛主席而戰,完蛋——就完蛋!完蛋就完蛋!”,雄赳赳氣昂
昂地挺矛而前,很像十九世紀歐洲精神戰時期神氣活現的步兵方陣。重慶大學301縱
隊不慌不忙,排成橫隊,挺直長矛攔住去路,隻是個巍然不動。等到“敵軍”方陣步步
接近,突然從屋頂上傳了一聲哨響,橫隊如門洞開,噴火手Z和H從人群中衝來正中:
滅火罐中的火焰噴射而出——古典兵器遇到“現代化”,結果不言而喻:“武鬥之花”
頓時被燒得陣腳大亂,潰不成軍,漫山遍野地逃命,大學生於是乘勝追擊——據幾年後
清理文革學生“罪行”的結論性材料稱,該戰鬥燒死對方兩人,刺傷輕、重各兩人,活
捉多人押回重大“處理”。

我曾有幸鑒賞過這類武器,甚至看過某些武器的製作過程。嚴格講,這些殺人凶器
質量是很糟糕的,比如815式衝鋒槍,一摳板機,子彈沒射出,彈簧倒先從槍膛裏蹦
了出來。更嚴重的是,手榴彈的引爆時間嚴重不準——據一位參與製造的同學、電機係
姓D的高材生、現四川某大學教授告訴我——從拉環拉出到爆炸,時間應該是三秒六:
這個時間正好足以投擲出去並正好殺傷敵人。可重大八一五自製的手榴彈,引爆時間七
長八短,根本無法掌握投彈時間。李盛品,機械係一年級學生,當時著名的“八一五烈
士”,就因為這個白白送了命。

李盛品,川北山區考來的農村孩子,喜歡梳偏分頭,一看便是那種很土卻非常乖巧
的好後生。一九六七年八月八日出版的戰報第三十五期幾乎用了一個整版刊登關於他的
文章,計有:八一五總團追認唐世軒、張全興、李盛品三人為“優秀紅衛兵、模範八一
五戰士的決定”,有李的生平事跡簡介,有悼念文章一篇、悼詞五則以及題為“無私才
能無畏”的評論等。給人印象更深的是發表在同一版的李盛品日記摘抄——“青年英雄
的壯麗史詩”,和“李盛品烈士給一位朋友的遺書”。這封遺書,實際上是他死前寫給
女朋友的情書。當年大學生忌諱談戀愛,所以我們發表時在文字上做了技術處理:把“
女”字刪了。該情書是武鬥剛開始時寫的,還來不及寄出他便死了。他在信中無限深情
地回憶了舊社會他家所受過的大苦大難,結論道:“如果沒有祖國的前途,一切所謂個
人的前途都是騙人的鬼話”,因此,“階級敵人隨時都在夢想變天,我們怎能睡大覺?
……現在的問題是將文化革命進行到底還是夭折的問題。毛主席早已下了決心,要把文
化大革命搞深搞透。現在是決戰時刻,是關鍵,我們一定要努力奮鬥,不怕犧牲”。他
告訴女友,“為了製止武鬥,宣傳群眾,掌握鬥爭大方向”,他將到一個“比較危險的
”地區去,他沒有說是去輔導中學生使用自製土手榴彈。對於本校產品的質量問題,李
盛品是非常清楚的,因此在演示時,他讓中學生躲得遠遠的,自個兒拉掉引信,然後將
手榴彈握在手上測算投彈的最佳延遲時間。不幸的是,他試驗的這一顆,引爆時間恰恰
很短。他粉身碎骨了。

在那封沒來得及發出的信中,他這樣寫道:“我若有什麽不幸,希不要把消息告訴
家裏人,如果我媽知道了我遇不幸,她肯定也不會再活下去了。你若有空,希到我家去
玩,以免除家裏人的懷疑。他們若問到我,你可編些話來回答,注意不要前言不搭後語
,要先想好。/你得消息後,要說不難過那是假的,我隻希你不要傷心過度就行了,不
要影響身體健康,要想開些,我對得起黨和毛主席對我的培養,沒有辜負他老人家,我
想,你隻要想到這一點,可能心裏就會開朗些。”這個故事和抗美援朝時著名作家李準
寫的那個關於誌願軍給妻子寫信的小說幾乎完全一樣,讓所有讀者感動不已。在大家的
一致要求下,總團專門派車派人在連天炮火中把他母親和女友從遙遠山區接來學校參加
了追悼會。一老一少兩個不幸的女人來到學校,當天我就趕去看望了:老母親一直撲在
學生宿舍的桌子上痛哭不止,整整一下午都沒抬起過頭。我隻能看見一部散亂的蒼蒼白
發,那麽耀眼而攝人心魄!

董繼平的屍體不在墓坑裏。他中彈後沒有馬上死去,一直到了幾十年後,他才默默
無聞地倒在了四川新津岷江支流一片冷冰冰的河灘地上。

他負傷於那次全市八一五派“文攻武衛指揮部”統一策劃的戰鬥。開始是想攻占建
設廠——那是一間著名的兵工廠——以獲取武器。隊伍都開到了,快要開打了,該廠的
內應人員卻說他們不知道對方的火力點布置在什麽地方,真是荒唐透頂!好吧,反正人
也來了,就去攻攻空壓廠吧,空壓廠也是個好東西,廠裏武器肯定也不少,不攻白不攻
。反正有坦克掩護,這回勝仗是打定了,這就衝。目標是該廠醫院和水塔一帶,時間是
八月二日。這一仗戰況如何現在已無資料可查,但重大死了好幾個人卻一點沒錯,我能
詢問到的,便有謝宗正、陳茂明、張顯明、劉文舉。在向水塔前衝的路上,董繼平的鋼
盔被子彈擊落,接著子彈便從他的腦顱斜穿而出——他沒有死,甚至沒有成為植物人,
經過相當時間的治療,他活了下來!會吃飯、會發音,開始是一些簡單的元音:“啊”
“哦”之類的,後來,同學們去看他,故意在病床前高呼毛萬歲,他麻木的臉會微微一
抖,接著會伸大拇指——表示讚同;哥兒們故意又說“劉少奇!王光美!“他又換成了
小拇指。第四十二期《815戰報》發表的專訪文章無比感慨地讚歎:董繼平同誌“愛
憎是何等鮮明!”——正因為這,大家把他稱之為我們身邊的“麥賢德式的英雄”。再
後來,董繼平可以在同學的攙扶下蹣跚學步。開始還好,同學們還在學校,還能隨時給
他喂食,幫助他解便和洗澡,不久畢業分配了,人去校空,這位“麥賢德式的英雄”境
況就說不完的淒涼了。尤其“糟糕”的是,他竟開始恢複了記憶!分配外地的同學回校
看他,這位“英雄”便會傻傻地說:家裏還有老母親啊!還等我畢業寄錢啊!說著還會
流淚!開始,學校每月還支付他十來塊生活費,後來,幹脆把他遣送回鄉了事。同學們
都在天南地北為自己的命運奔忙,他也就被慢慢忘卻了。直到前幾年,我到四川新津縣
公差,才知道他的母親早已去世,而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他,隻能靠乞討和揀拾垃圾堆
裏的食物為生,最後,不知什麽時間,他終於倒在了岷江支流那片冷冰冰的河灘地上。

劉文舉也是死於這次戰鬥。一位親 曆者作過這樣的敘述:

L大漢做了簡單的動員,說這一仗我們有必勝的信心。大家接著就衝上去了。兵分
三路,正行進間,聽冶金係縱隊方向有人問:口令!不等回答,雙方就交了火。我們是
由“紅農八一五”的人帶上去的,突然發現前麵有對方工事,大家急忙臥倒,緊接著從
後麵響起了炮聲,炮彈呼呼地從我們頭上飛過去。撲下身子回望,發現是空壓廠的坦克
在掩護我們進攻。對方工事很快被摧毀了,但我們還是不敢進攻,整個指揮一團糟,我
們害怕坦克打了自己。一直等到坦克開走了,我們才向山頭衝去。上去了,對方戰壕裏
還留下一架127(按:一種機槍,發射直徑12.7毫米炮彈的)架子,槍管已經給
扛走了,地下是一大灘血,估計槍手受傷撤退了。旁邊還留了很多炮彈。劉文舉,我們
一起衝上來的同學,一看便高興了,高興得蹦起來——就在這時,正好一排子彈掃來,
他大腿中彈,翻身倒地,鮮血湧流如泉。我們馬上組織還擊,把殘敵打跑,這才急急把
劉背下山去,到空壓廠醫務室找人緊急處理。

一個醫生準備對劉的靜脈注射一種叫右旋糖疳——據說是擴容的藥劑。不知什麽原
因,竟注射成了酒精(後來發現是用裝右旋糖疳的空瓶裝的酒精)!把劉拉回重大的時
候,血管完全僵硬了。我們正圍著屍體抱頭痛哭,來了一個七軍醫大的女軍人,告訴我
們,說那醫生很可能有意殺人。大家頓時盛怒難遏,提起槍就趕回去抓那醫生。醫生已
經跑掉了,——如果不跑,文化革命的死亡簿上,肯定又會多添一具冤魂。

還有段亞偉,機械係四年級學生。

據說段是在戰鬥中被對方抓住的,後來給拖在汽車後麵,活活拖死了。段亞偉死後
,同學們在廣場上為他開了一個追悼會,把他的父母也請了來。父母二人好像都是教師
,而且好像也隻有這樣一個兒子,茹苦含辛,好容易拉扯大。可以想象,兒子的死讓他
們何其悲苦!但是發言的母親在會上沒有像來自山區的李盛品母親那樣泣不成聲,而更
多些知識婦女的“理性”。母親這樣說:“我失去了親密的戰友,心愛的兒子,內心是
非常悲痛的。但是我感到驕傲,因為培養子女的目的是為實現共產主義而鬥爭。”

她發言時的悲苦和莊嚴讓我想起德國版畫家珂勒惠支那幅有名的《犧牲》:可憐的
母親用樹枝一樣枯瘦的手臂將自己的孩子無助地舉向上蒼。我們在《戰報》第四十三期
刊登了追悼會的消息。時間是一九六七年十月九日。大字報為他出了紀念專欄。我們把
她母親發言中關於為共產黨培養了一個好兒子而驕傲這句話,寫成了通欄大標語。

一九六七年的八月,沙坪壩是一座孤城。

它的政治地圖是這樣的:東北麵,橫亙著嘉陵江深深的河穀和滾滾江流,對岸是被
八一五稱做“淪陷區”的反到底勢力範圍。有名的兵工廠江陵機器廠的砸派絕對控製局
麵;東出化龍橋、沿江至少有三公裏路段完全暴露在江陵的機槍火力之下。八一五周年
紀念,曾有外地來渝參加慶祝會的年輕人,從城裏返回,正遇江北的機關槍密集掃射,
子彈打在路邊岩壁上辟哩叭啦響,火光如電,亂石橫飛,全都是些真家夥,大家頓時嚇
得魂飛魄散,隻得匍伏在地,靠著江邊馬路的石欄杆連續爬行幾公裏,到了土灣方才敢
起身直行;沙區東南出口是小龍坎,往前就到了大坪、楊家坪,那兒鏖戰正急,打得難
分難解。卡車總會不時地拉些鮮血淋淋的傷病員和死屍回來,一會兒又將一卡車一卡車
全副武裝的年輕人拉上戰場。和平老百姓們擠在小龍坎狹窄的街道兩旁,熱熱鬧鬧地向
他們鼓掌歡呼,送稀飯送雞蛋什麽的,有點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得勝凱旋、或送子弟為國
捐軀的熱烈與悲壯。往西北好點,出北碚,一直向西,到合川、到武勝、到南充……都
是八一五的勢力範圍。但是,沙坪壩最關心的,是它和重慶市的政治經濟中心:市中區
的聯係。一旦卡斷,它就成孤城了。

當然也有辦急事需要進城的,但必須是武裝車輛,如坦克、土裝甲車之類。所謂土
裝甲車,有兩種,一種是在普通卡車的外麵完整地蒙上一層鋼板,僅在駕駛室前麵露一
長方孔以作觀察之用,這種當然比較接近洋裝甲車了。還有一種更土的,則是在汽車四
個車輪外各裝一個圓形鋼板,車鬥裏僅壘上砂袋,駕駛室外僅蒙些棉絮什麽的。用以運
輸糧食,從化龍橋至沙坪壩來往的車,多是這種,遭遇襲擊,隻要沒把車輪打壞、駕駛
員打死,都可以全速開動衝過封鎖線。

一九六七年八月沙坪壩的夜是最黑暗的,黑暗得像地獄。夜還沒有來臨,熱烘烘的
夕陽還懸在山頭發燙,嘉陵江兩岸的大喇叭就開始罵起陣來。先是北邊江陵廠的,總是
氣勢洶洶宣告;“今晚我們將炮擊重大!今晚我們將炮擊重大!請重大周圍的和平居民
後撤五公裏!請重大周圍的和平居民後撤五公裏!”接著是南邊重大的,重大的廣播內
容要豐富些:首先,“向戰鬥在江北淪陷區的八一五戰友表示崇高的敬意!”接著,“
對生活在江北淪陷區水深火熱中的江北和平居民表示親切慰問”,接著還要奉勸對方的
頑固份子棄暗投明、懸崖勒馬之類,最後才是“今晚我們將炮擊江陵!今晚我們將炮擊
江陵!請江陵周圍的和平居民後撤十五公裏!請江陵周圍的和平居民後撤十五公裏!”
罵陣結束,不一會兒就動真格了。一排排炮彈挾著紅通通的火光從天而降,炸出震耳欲
聾的聲音。為了避免挨炸,大家都不敢開燈的,都躲安全地帶去了。校園一片漆黑。重
慶大學圖書館一位職工回憶當時的情況:“從前幾天起該廠(指江陵廠——筆者注)就
每晚廣播,要重大和平居民後撤五公裏,人們無處可撤,隻好到幾棟樓房的底層去,各
樓底層都人滿為患。水泥地上橫七豎八鋪著油布、席子,一家人不分男女老幼擠在一起
過夜,天明再回家。幾天後沒有打炮了,但廣播依舊,人們躲疲了,就在家裏窗戶掛上
棉絮,桌子上鋪上棉絮,人躲到桌子下。幾日無炮仗,以為平安了,誰知一天夜裏十點
突然炮聲大作,還夾著機槍聲,出門一看,隻見夜空中一顆顆炮彈從對方閃著紅光飛來
,十分密集,人們頂著棉絮往樹林裏跑。炮彈像是在頭上飛過,十分駭人。一直到淩晨
六時才停。”

白天還是熱鬧的。戰爭打成這樣,工廠自然是不上班了,沒有去處,就到重大看熱
鬧。重大校園麵積不小,風景秀麗,看點很多。依舊行者遊於途,累者歇於樹。有些人
是被趕出來的,如江北“淪陷區”的八一五派,無處可逃,也就跑重大來了,反正重大
錢多氣粗,對哥兒們管吃管住。有些“難民”住在學校裏,無事好幹,每天隻能瞎逛。
加上臨時來遊者,再加上本校學生,真的熱鬧非凡。看點幾乎都集中在民主湖邊的防空
洞。那兒是停放死者的好地方。山城八月,毒日似火,屍體很容易腐爛,一腐爛就臭氣
熏天,蚊蠅亂飛。防空洞涼快,停那兒自是好些。難民和本地居民喜歡去那兒為隕命戰
場的“烈士”灑幾滴淚,順帶也看看被小報傳單描繪得非常猙獰的“砸匪”到底什麽樣
子?被俘的反到底分子一個個蓬頭垢麵,被人押解,蹲在屍臭四溢的洞裏為“敵人”洗
屍裹屍。

負責押解和管理俘虜的同學叫鄭誌勝,成天也總是蓬頭垢麵,和俘虜一樣蹲在屍臭
四溢的洞裏為自己的“戰友”洗屍裹屍。

鄭誌勝,電機係四年級學生。文革前,每逢課餘假日,他都喜歡背個竹簍到街上檢
廢紙、廢物、桔子皮,去荒貨站賣掉,又買回些字紙簍、理發剪什麽的為大家義務理發
。那時的大學生窮。同學們對他的義務服務讚賞有加,遂評為班級學雷鋒先進分子。他
本人當然也窮。沒錢買鞋,就光著腳丫上課?某天,在五教學大樓階梯上遇到校長鄭思
群,他不知道是校長。那時校長和中央首長一樣深居簡出,高不可攀。校長問他為何不
穿鞋,又問在哪個係、哪個班。第二天便出現了奇跡:一個和藹的陌生人來到鄭誌勝的
寢室?給他送來一雙嶄新的解放鞋。他很快知道了?這位陌生的送鞋人?就是校長秘書
。文革初起,校長鄭思群無辜蒙冤,自殺身亡,重大學子因此奮起造反,首開“炮轟”
省、市委和西南局的先河,鄭誌勝順理成章成了八一五的鐵杆。因為太鐵,他便在一九
六七年的武鬥中與多起血案牽連,最終被監禁十餘年。出獄時鄭已兩鬢斑白,萬念俱灰。

一次我去重慶公差,聽說他出來了,曾相約在母校見了麵。話說文革當年,大家都
有說不完的感慨唏噓。我告訴他,當初看見他天天和俘虜們一起兢兢業業洗屍裹屍,我
們都特別感動,我還在報社內部號召大家向他學習。實際行動就是讓編輯們走出辦公室
,分批上前線做戰地采訪,和301哥兒們並肩戰鬥。感慨之後,我認真問他,當時你
為何造反呢?

他眼神木訥,沉思良久,極其認真地回答我:

“就為了那一雙鞋呀!”

這已是上一世紀九十年代的事情。

一九六七年的他還風華正茂。武鬥初起,他對文革也曾想不通,非常困惑。讓他命
運發生轉折是有一天黃順義來找到了他。擔任總團勤務員的黃是他同係同年級的同學。
黃誠懇無比地對他說,現在送來重大的死人太多哪!本單位的、外單位的,凡死了人都
送重大來。真是不堪重負呀!事情也是,誰叫你是重慶八一五的龍頭老大呢?誰讓高教
部每年撥這麽多白花花的銀子錢給你破費呢?現在不上課,教育經費自然都給文革派上
用場了。黃說,總團請漢渝路的王老漢來裹屍,裹一個五十元,裹兩個一百,如今死人
成堆,國家的經費受得了麽?黃順義對這個學雷鋒的模範說,反正你沒事,就幹幹這個
吧!為國家省點兒錢!

鄭誌勝二話沒說,出山了。他讓總團把俘虜全交給他——從此以後,他便有了重大
文革史上很出名的一個綽號:“屍長”。

屍長非常敬業,每天一早就將俘虜們帶出來,先把裹屍布洗洗幹淨,在運動場的雙
杠、單杠上晾好,然後像幼兒園阿姨一樣,成一行地帶著俘虜們向防空洞進發。俘虜衣
服襤縷,他也衣服襤縷。俘虜蓬頭垢麵,他也蓬頭垢麵,和俘虜毫無二致。問題就出來
了:老百姓站在防空洞外麵看熱鬧,對“砸匪”罵罵咧咧,罵得起性,撿起石頭便砸,
操起棍棒便打。屍長外觀既然和俘虜毫無二致,也就免不了要挨點石頭挨幾下棍棒什麽
的。為了表示區別,總團就給他配了一柄手槍——當時武器緊張,配給他的槍是沒有機
頭的,根本不能實戰,無非作為標識而已。不料這柄槍日後恰恰成了一條線索——有人
就以此舉報他曾持槍殺人。他於是被審查了,於是就和我一起住了“學習班”,天天寫
交代。

關於他的舉報材料最多,他的交代材料自然就寫得最是沒完沒了。有一天寫著寫著
,他突然嚎啕大哭:“我處理過這麽多屍體,難道都是我殺的麽?這樣寫交代,什麽時
候有個完?”說著拿起尚未寫完的材料便撕——被我攔住了。審查結束,工宣隊長給我
們發放畢業分配證,念到鄭誌勝名字,他從凳子上始而訕訕地站起,繼而猛然大呼:

“毛主席萬歲!”

接著便撲倒在床,大放悲聲,哭得人人為之動容。工宣隊長也感動了,走上前拍他
肩膀,像誑娃娃一樣,說:“毛主席說過,老實人不吃虧!老實人不吃虧!你看,事情
不是說清楚了嗎?”

事情當然沒有說清楚。

事實是,在那個是非顛倒、整個中國都著了魔的年月,他已被套上了自己無法解脫
的鏈條。他果然參與過殺人。畢業離校不久,他便從遙遠的克拉瑪依被捉回來,投入了
大牢。幾十年後,我看過有關他的審查資料。他和其他一些同時被捕入獄的同學們,在
戰火紛紛的一九六七年八月,在那些個我們不知道的、戒嚴的黑夜裏所做過的一切,確
實讓人震驚又匪夷所思。我竭力讓自己回到三十多年前的紛飛戰火中去,設身處地去重
新想一想,去理解他們的所作所為。但我又總是這麽害怕。我無論如何不想去責怪他們
,事實是,他們(其實也包括我自己)已經為此付出了太沉重的代價,這就夠了。

幾年前,好萊塢影片《辛德勒的名單》曾用非常真實的鏡頭再現了半個世紀前納粹
黨徒屠殺猶太人的血腥場麵,讓人震驚而顫栗。現在,當我回憶並重新摘錄曾真實地發
生在自己身邊的這些殺人故事,我除了夢魘般的顫栗,還有深深的自責:這一切不過才
過去三十多年呀,為什麽我們差不多就忘卻了?

作者簡介:周孜仁,成都人。1966年畢業於重慶大學電機係。文革中,參加“重慶
八一五派”,主編重大《815戰報》。文革後期被審查,發配雲南邊疆接受“再教育
”。69年底調昆明軍區政委譚甫仁辦公室任秘書,譚遇刺後,轉雲南省委辦公廳任秘
書。74年涉嫌參與“中共(馬列)特別行動委員會”,送農村隔離審查,後以反革命
疑犯身份送雲南汽車廠勞動。79年冤案平反,調技術部門工作。後調昆明自來水公司
任技術科長、高級工程師。現任雲南遠程教育培訓中心主任。

原載 往事第三十期 二零零六年一月二十三日

《往事》編者的話:

本文行文流暢,條理清晰,而所述之事卻像發生在失控的瘋人院,作者清醒地追憶著那
荒誕無稽的夢境。在這個夢境裏,那些高尚的情操——忠誠、正義感、理想主義和犧牲
精神——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並遭到了無情的嘲弄。另一方麵,如影隨形,卑鄙陰
暗的品格——陰謀、殘忍、對生命的踐踏——也都做了最充分的表演。總之,革命激發
了人性中最美好和最醜陋的東西。

清醒的過程是痛苦的。那些戰火中的旗幟、呐喊,硝煙彌漫的戰鬥,模仿著革命戰
爭的場麵,青春、熱血和生命輕易地拋灑,被證明除了鬧劇般的喧囂與騷動,除了悲慘
和殘酷,毫無價值。

更可悲的,是大批當事人的不清醒。他們的痛苦在於依然糾纏當年的是非恩怨,看
不透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滅頂之災死無噍類。

後人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麽同一個領袖的子民會高喊著“捍衛”而互相殺戮?革命
的本質或終極就是殺戮麽?高高在上的領袖為什麽允許、縱容甚至挑唆這樣的殺戮?考
驗他們的忠誠?鍛煉他們的膽量?摧毀對手的意誌?還是嫌這麵旗幟、這座江山不夠紅
?其實,他和他們處於同樣的癲狂。

於是,就不能不付出代價。秩序毀了,財富毀了,生命毀了,“信仰”也毀了。對
武鬥的反省必將導致對“革命”本身的質疑。這場武鬥是幾十年來暴力革命的積累和延
續,它的結果,它的縮影和最誇張的摹寫,而暴力革命則難免讓人聯想為一場更大規模
的、持續時間更長的武鬥。

重慶武鬥終於被遺忘。在那些犧牲者無意義地死去之後,在那些“烈士陵園”被夷
平多年之後,“革命”也毀了,曾經加諸“敵人”的一切詛咒落在它自己頭上。為了掩
蓋這一點,為了哄騙別人和自己,“革命”的神話仍在延續,甚至一度喧囂起來,但已
形存神滅,取而代之的是彌漫社會的功利主義和犬儒主義。文革是真瘋,眼下是裝傻。

那場武鬥不再被提及,它遙遠得仿佛是另一個星球上發生的事情。而作者告訴人們,它
就在那些自以為忘掉了它的人們心中,在某個陰暗的角落中蠢蠢欲動。正如馬克思的警
告:這裏說的,正是閣下的事情!

五柳村2006/01/24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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