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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女海盜

(2008-10-17 16:46:13) 下一個

4。女海盜

作者:張戟

“從今後,打鬼子,除漢奸,我在所不辭。”女海盜一抱拳,向當年的山林支隊隊長、我的祖父作了一個揖,鏗鏘有力地說了一句,擲地有聲。一襲紅裝在夕陽的映照下,正氣凜然的女海盜格外英姿颯爽。

山林支隊支隊部,包括圍在窗戶上上百號戰士,此時安靜得出奇。這事發生得太突然。這個專以山林支隊為敵,令山林支隊聞風喪膽的女魔頭居然自己投入到革命的隊伍中來。

這次來訪,女海盜是深思熟慮的。自從我祖父帶人殺了作惡多端的原山林支隊隊長、流氓江澤,女海盜就盤算著這一天。對女海盜來說,幾年來的血雨腥風刀光劍影,不就是為了江澤的腦袋?現在的山林支隊處事公道、為窮苦的老百姓做主,不但百姓稱道,富豪鄉紳也讚歎不已,確是正氣所在。女海盜和她的隊伍這幾年也確實不易,由於前幾年自己任性妄為,殺了幾個山林支隊的人,自己的名聲也在正邪之間。現在國難當頭,大家理應齊心合力對付日倭,不可再刀槍相對了。

於是,女海盜穿上這身紅裝,告別了穿了幾年的黑色孝服,單槍匹馬,摸到抗聯的駐地。女海盜的意思很容易明白--要殺要砍任我祖父安排。我祖父略有深思,一按桌子,站了起來,看著女海盜的眼睛:

“行,你的事情我了解,從今後一起打鬼子。”女海盜的嘴角抖動著,眼淚眼見著就要流了出來,轉身策馬而去。

這下子山林支隊炸了鍋,這女海盜原來是在山林支隊通緝的名單上的,一下子收編為革命隊伍的一部分,大家有的稱讚,有的反對。新同誌不理解,老同誌更不理解。我祖父說:“上級是有政策的,國難當頭,為民族大業,不計前嫌。”

女海盜的家離我們現在的住所平並不遠。女海盜對祖父來說就是鄰家女孩,是鄉間少有的知書達理的孩子。她的父親是一位著名的鄉紳,日本留學生。幾年前,女海盜家還是家道殷實,香火旺盛。聰明伶俐的女海盜,曾經是許多舉人、秀才心中的夢想。祖父曾經在家裏照壁上寫過蘇軾的一首詩: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裏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這首詩據說就是當年祖父寫給女海盜的。那時女海盜的父親還在,其父在外生意興旺,人稱“老先生”。老先生不忘家鄉父老,興辦義學,在家鄉的窮鄉僻壤上蓋起了鄉下人從沒見過的二層樓學校。那年縣裏組織運動會,女海盜的父親特意從城裏帶來了裁縫,給家鄉每個窮孩子定做了一身校服,組建了軍樂隊。一時間,我們那個不見經傳的小村聲名大振,首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縣誌上留下了一筆。

女海盜和祖父就在這所學校裏上學。女海盜曾經隨父留學日本,是村裏唯一的大腳女孩,女海盜曾經是家鄉的仙女。學校的後院是一片花園,有牡丹、芍藥和迎春。花園後麵是果園,滿園的梨樹和蘋果。梨花開的時候,早春的學校風光醉人。女海盜當年和小夥伴在校園裏玩耍,捉迷藏,打秋千。女海盜打秋千是一絕,她能把秋千打平。一身縞素,與梨花藍天相映。

戰爭爆發了,女海盜的父親生意也做不成了。山裏成立了山林支隊,是抗日救國軍的一部分,山林支隊到處募捐、拉人。女海盜的父親替鄉裏納捐,出錢出槍。開始時,山林支隊深得群眾支持,山林支隊的戰士都是來之咱老百姓,鄉裏鄉親,細說起來全都聯親帶故,又是為了民族大業,老百姓誰能不支持?咱中國的老百姓啊,是天下最善良的老百姓了。那一年,學生遊行,警察鎮壓。一位中央大員說天下是他們打下的,就應當由他們管。一位抗日救國軍老戰士說:“一派胡言,死的都是咱老百姓,應當由咱老百姓管。”老英雄望著血肉模糊的學生娃,憤怒了。

江澤是山裏的一個混混,胡攪蠻纏,是一個說不清的主。江澤不是不講理,而是講不清理。江澤的那一套理,就不是咱老百姓的理。可有一點,這人武藝高強,一把大刀,打起仗來不要命。還有一點,這個人三天不打仗就手癢,要找點事。江澤和其弟江濤橫行鄉裏,村裏的人見了他,全都躲著走。就是這個人,打的小鬼子哭爹喊娘,丟盔折甲,鬼哭狼嚎。一仗下來,抗聯就像得了一個寶。兩仗下來,他就升了副隊長。隊長犧牲了,他就當了隊長,山林支隊的風氣也就變了。

戰爭到了最艱苦的時候,城裏的鬼子已經掃蕩了幾次,老百姓連草根都吃不上了。祖母晾曬在屋頂上的白菜幫子白菜根,原是喂豬的食物,現在是活命的口糧。我們那裏有的土匪開始“綁票”。第一起撕票,遇難的是一個五歲的孩子,家裏是財主。財主家沒有在規定的時間、規定的地點交上錢款,土匪把孩子放在財主家的牆上。當孩子看著母親哭喊時,土匪把孩子攔腰一刀,孩子的小身子,一半牆裏,一半牆外。

山林支隊的生存麵臨著考驗,究竟有多苦,沒人說得清。這樣的日子過了不久,山林支隊加入了綁票的行列。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們綁走了女孩盜的父親。第二天傳來信,要村裏去贖人。那時我的祖父還在村裏,有一個自己的小生意。聽到這個消息,大家心如火焚,紛紛解囊,平時接受過老先生救濟的人更是奔走相告。很快贖金湊齊了,大家委派我祖父到山裏贖人。

那一天,天不湊巧,下起了大雨,我祖母不停地說:“老先生凶多吉少啊,凶多吉少啊。”催大家早點起程。山路遙遙,毛驢馱著貨物,在雨中怎麽也走不快。等到山裏,已經是掌燈時分。山林支隊收下了貨款,向山後一指:“人在那,拉回去吧。”我祖父順著手指的方向走去,看不到一個人影。走著,看著,突然絆了一跤,定神一看,我先生一時身首異處。祖父不能自製,和山林支隊的戰士拚命,早就有兩把刺刀對著他。

天上的雨下得越來越大,村裏的人一路哭著,把老先生馱了回來。一生行善的老先生,就這樣的去了,連向親人告別的機會都沒有。那年女海盜十八歲,家裏有弟弟和老母,天塌了,隻能以淚洗麵。祖父托人多方打聽,方才知是江澤、江濤下的毒手。祖父他們晚到了一個時辰,江澤等得不耐煩,就動了殺機。同時押解老先生的另一位抗聯戰士有些不忍,讓再等等,江濤上來就是一刀。

老先生死了,村裏的流氓欺負女海盜家中無人,明搶暗奪,日子沒法子過了。有的鄉親把女海盜的事情告訴了日本憲兵,日本憲兵抓住了一個,打得半死。日本憲兵到村裏,要女海盜指證還有誰槍了她家,女孩盜沒吱聲。村裏那些混混,嚇壞了,有一位後來說都尿褲子了。自那以後,村裏的混混不欺負她們了,還有時幫她家一下。她知道民族大義,這次日本人給她出了氣,以後就是通敵,就說不清了。女海盜找到了國民政府,政府讓她忍一下,等局勢穩定了再算賬。女海盜一家提心吊膽地過著。好在老先生在世時,行善積德,大家都幫忙送米送麵,日子還算過得去。

老先生死的第二年夏天,天氣毒熱。那天夜裏,女海盜睡在院子了。這一年身體雖然消瘦了許多,心情平複了不少,臉色也有些紅潤了。一襲汗巾包裹著的她那豐腴的身體,在飽經滄桑的歲月裏,依然透射著美麗。天上的月亮慈悲地照著這位美麗的女子,如果是和平的年月,她會有美麗的愛情,會是一位幸福的母親。

就是這個夏天的夜晚改變了女海盜的命運。後半夜時,一個男子出現在她的驚夢裏。女海盜一激靈,揮手從枕下拔出一把剪刀,指著自己的喉嚨,喊:“你走開,不然我就死給你看。”這位男子就地跪下:“妹子,我想你好久啦,我願拿命換取和你在一起。”女海盜定神一看,一位英武的男子跪在那裏,一把大刀插在身後,兩眼如火,死盯著女海盜。這男子一報大號,女海盜就知道了。這位男子是一個江洋大盜,人稱“水妖”,據說在水上扛著一箱子彈,踩水可以露出肚臍眼。

水妖這次夜訪就是想向女海盜求親。早在老先生在世,女海盜對水妖就有耳聞。女海盜看著他,沒言語。水妖急急地問:“你講一句回話,我立馬就走。”女海盜還是沒言語,也許是覺得水妖沒有害人之心;也或許是經曆太多,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也許是驚嚇過度;也許是女子自衛的一種生理反應--女海盜突然癱軟在床上,號啕大哭起來。女海盜的母親在屋裏叫著女海盜的名字。水妖越牆而去,快如疾風。

過了半個月,女海盜一家離開了老宅。又過了半年,鬼子的海上軍火庫被搶,山林支隊的宿營地遭到了炮轟,幾乎夷為平地。聽說附近的人也有參戰者,他們看到了女海盜,一身重孝。山林支隊被打散了。江澤提前得到了線報,和江濤一起跑了。從此後,我們鄉裏出了一位女海盜。山林支隊、海盜、國軍和日軍混戰,到處烽火連天。祖父在家呆不下了羅榮桓的部隊。

祖父接到上級命令,除掉江澤,重組山林支隊。江澤、江濤兩霸,仍在地方做亂,沒人敢惹。江澤好賭,山林支隊的眼線,探好了江澤的蹤跡,化裝成賭徒,將他一舉拿下。當被帶到我祖父麵前時,江澤滿不在乎,說:“早知道你們要來,沒想到這麽快。”山林支隊在江澤家搜出大量財寶,江濤又漏網了。

江濤在賭場上被鬼子逮著了,在憲兵隊有人舉報了他是山林支隊的人,鬼子逼他投降,打得他體無完膚,他卻堅貞不屈,破口大罵。和他一起被捕的另兩位抗聯戰士,和他早就認識,江濤保護了他們的身份。

女海盜在一次戰鬥中犧牲了,她和江濤同為抗日烈士,他們的名字寫在烈士塔上。在評定江濤革命烈士時,大家有很大爭論,我祖父力爭,給他抗日烈士稱號。龍生九子,各不相同,革命隊伍也是由老百姓組成,功是功,過是過。

往事如煙,女海盜的故事沒有幾個人知曉,烈士塔上的名字,慢慢地隻是一個符號,她家的房子也換了主人,已是破舊不堪了。但是那滿園的芍藥、梨花和梨花依然按時節盛開。春雨來時,滿院的鮮花綴滿淚水,仿佛期盼著昔日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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