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首致海子的詩：今夜我路過你的村莊了/長滿麥子的村莊/密密的火焰/蔓延了三尺三丈/我不曾聽著你的歌/不曾看見你的鋒芒/我知道你的墳頭麵朝南方/我知道你的墳在亂葬崗上/海子/是天空飄過的一絲雲煙麽/河地裏升起的惆悵/那裏的一滴水蔓延開來/澆滅了全世界的火光。
姑且不論詩的好壞深淺以及作者的才情如何，能為海子寫詩的人，必定被海子打動過，懷著一些入世的天真，一些理想的唯美的情懷，一些對生命的思索，一些對人生的感受。
總之，這個人至少不會太膚淺，可以是人堆裏的任何一個，但此人的名字絕對不會叫羅玉鳳。然而，偏偏是鳳姐——中國網絡上紅極一時的醜角名人，嘩眾取寵，淺薄無知，大言不慚的無畏加上無恥，成就了一段羅玉鳳式的“神話”。
我真的很難形容自己知道真相後的反應，非常複雜，有點訝異，有點難堪，有點慚愧，還有點感動。我曾經鄙薄過鳳姐，想當然地、一知半解地但不遺餘力地鄙薄過她：一個平庸的俗不可耐的女子，無才無德又想搏名氣，順應社會的需要心甘情願地將自己淪落為一枚“意識形態上”的公共的玩物。某些人歡場賣笑，鳳姐則賣笑於網絡和公眾媒體，都是曲意奉承，隻不過前者直截了當，後者陽違陰奉，高調地挖空心思地說些逆耳的刺激性的言論。“苦”耳的言論利於心，什麽心？大眾娛樂小醜的心理需求，主動迎合之下引來眾聲喧嘩，嘩眾取“罵”之後便換來名揚中華，不管所揚之名是芳香撲鼻還是臭氣熏天，鳳姐的臉皮讓我深刻認識到人的臉皮一旦厚起來真乃世上最牢固最結實最富於韌力彈性的東西了。
但我從未嘲笑過鳳姐，我僅僅鄙薄她的行為，卻沒有象那起無聊的人一般任意譏諷她的相貌。相貌天成，長得不好看並非鳳姐的過錯，可何必去忍受被其他人評頭論足質體無完膚呢？一個女人靠被“作踐”來出名，弄得“醜”無辜地成了被厚臉皮利用的工具，連心思都醜了，不好看的外表再加上醜心思醜行，從裏醜到外，這樣的女人才真正醜得無可原諒。
我對鳳姐的觀感大抵如是，並且堅定到從未對此產生過絲毫懷疑。我自認我的鄙薄要比那些無聊的嘲笑深刻，其實卻同樣犯了一個由於無知所以輕易的低級錯誤，對鳳姐不求甚解，至少我一直以來不知道鳳姐能寫也寫過詩。
嘲笑鳳姐外貌的人自始自終就忽略她的內心，我則根據鳳姐的言行武斷地推測她的內心和她的外貌一樣庸俗不堪。其實都是輕視，沒有嚐試過從精神上的平等高度去丈量過她，沒有設身處地地去體察過她的生存境遇。
鳳姐的生活自小到大始終不易，任何“硬件設施”方麵的條件於她都成了“軟件”：家庭出身背景，一個四川省名不見經傳的小縣城且家境貧寒；學曆，因家中經濟條件有限隻讀了師範；外貌，身高1米46，說其長相平平已屬抬舉褒獎之辭。如此卑微、矮小、不美但懷揣夢想的鳳姐，勇敢地隻身闖蕩上海灘，被家樂福超市招募旗下當了一名收銀員。收銀員的工作本身並沒什麽可詬病的，是靠辛勤勞動賺口飯吃的正當職業，但這絕對不是鳳姐背井離鄉的初衷，鳳姐想過一種平凡而幸福的生活，此乃我根據她的博文很自然地作出的一己之斷。因為覺得對鳳姐缺乏真正的認識，反過來把她的博文又比較仔細地研讀了一翻，發現鳳姐赴美生活後所撰博文字裏行間流露出的情緒明顯平和許多，不再叫囂，風格雖然依舊高調，卻懂得分寸，適可而止。要說到她眼下所從事的職業，僅是個美甲師，工作辛苦收入平平，很草根，比收銀員“高貴”不到哪裏去。可鳳姐一步步走得踏踏實實，讓人體會到一種安穩的心境。
事實上在美國赤手空拳打天下的艱辛同樣無可避免，物質上也未見得比在中國時改善多少，但此刻的鳳姐站在這塊奮鬥的基石上卻可以盡情眺望未來。且勿談未來究竟如何，美利堅至少給了鳳姐可以奮鬥值得奮鬥的理由。沒有任何關於成功的承諾，路怎麽走全靠自己，然而也沒有人嘲笑她的外貌，諷刺她的夢想，美利堅還給了鳳姐奮鬥者的尊嚴。
如果僅僅這樣的生活就能讓鳳姐產生幸福感，說明鳳姐對幸福的熔點並不高，可又擺脫不了一點“詩意”的要求。“詩意”的要求頗為微妙，肯定不止尋求物質上的幸福那麽簡單，同時還有精神上、心理上的幸福感。
毋庸置疑，鳳姐當初選擇大上海就為了更多更好的機遇以期擺脫捉襟見肘的物質生活，但她對擇偶對婚姻亦保留著一份美好的比較自我的憧憬。隻可惜身處一個拚爹拚媽顏值當道的過於現實的社會，鳳姐的人生起點實在太低，她的人生基本已被絕望地歸納在某特定的階層範疇內：一個普通收銀員應該有應該過的日子。從個體意義上來說，或許會有些微因人而異的差別；從整體意義上來說，這純屬統一的中國生存模式，象鳳姐那樣的人其實就是也隻能是社會上最典型最弱勢的無助群體中的一份子。未來的人生各方麵都不會有什麽懸念，不是自己不想有，而是這個社會不允許你有，因為根本缺乏平等的機會。
鳳姐眼睜睜地看著夢想的幸福跟現實的生活南轅北轍愈走愈遠，實在不甘心。在中國，與鳳姐相同處境的普通醜女人多得是，但她們大多選擇了沉默，選擇了乖巧地瞬時應勢地去生活。鳳姐就比她們多了點不甘心，於是便把腦中所想心中所願大聲地呐喊了出來，比如征友的高要求，一句著名的“智商是不可能超過我了，隻能用長相和身高去彌補，這樣才配得上我”，從此引發軒然大波，各方的指責諷刺鋪天蓋地紛至遝來。
中國自古以來有“醜人多作怪”一說，似乎長相不那麽養眼的人就應該安安靜靜老老實實地呆一邊，無聲無息，安靜到讓人忽略。鳳姐的家世背景形貌沒有一樣可以讓她高調自負，而她偏偏張揚得沒了邊。鳳姐的肆無忌憚其實並未損害到任何人的利益，她沒幹啥傷天害理的事，但在鳳姐投奔美利堅之前，她被她所棲身那個社會認定不配談夢想談愛情談一切與“有檔次”的生活相關的“高大上”的東西。
想想鳳姐真乃生不逢時，她應該生活在簡·愛的時代。當簡·愛大聲質問羅切斯特先生“你以為我矮小、貧窮、不美就沒有靈魂嗎？”的時候，她得到了他的愛情，羅切斯特X光般的眼睛透視到了簡·愛內蘊的高尚美好。如果鳳姐對當今的整個社會發出同樣的質詢，所得到的隻會是在對她的卑微不屑一顧之後再踩上一腳。
鳳姐從頭到腳是個良家婦女，充其量也就有點小出格不那麽循規蹈矩，但她是手無寸鐵的良家婦女。一個無聊加上無恥的社會對於她很殘酷，她無奈地表示過“不是我不努力，而是我的起點太低。當人的口袋裏隻剩下最後一分錢，為了掙錢被人當猴圍觀也是可能。”鳳姐當了被圍觀的猴，她明白惟有自己變得比那個無聊無恥的社會加倍地無聊無恥時，她才可能不被忽略，代價是犧牲臉皮和名譽。
當然，在中國也有低顏值的女子活得比大部分高顏值的女子更自在滋潤的特例，譬如洪晃。我無意貶低洪晃，相反我一直非常欣賞她的敢說敢做，名門痞女的頭銜不是人人般配得起的。洪晃那種勇於且善於調侃世事和人生的瀟灑，別人根本望塵莫及，一方麵須具備可跟洪晃比肩的出眾才華，一方麵要擁有如洪晃般的獨特豐富的人生經曆，更不可或缺的一方麵則必須要象洪晃家庭出身背景顯赫。這是硬件硬道理，名門尤其是政治上的名門，不說讓人平步青雲吧，至少奠定人生的基石比芸芸眾生自娘胎裏便高出了一大截。
相較於鳳姐，洪晃的美麗不會比鳳姐的漂亮出色到哪裏去，但很少有人嘲笑洪晃的顏值。“醜”在兩人身上發揮的作用大相徑庭。“醜”是洪晃才華、思想、見識的一枚閃耀的名片，因為醜，更顯得她所言所感所想字字珠璣。不談別的，就洪晃式的關於女人“三從四德”的著名理論，諸如女人不可太賢惠，有內在美沒長相的不會被男人當寶貝供著隻會被當作保姆；女人一生睡多少男人算“值”等等等，是被眾多普通的、活不出她那種瀟灑高度的女人逢為經典的。名門的光環加上個人後天的努力，使得洪荒在文化界、商界、在私生活各方麵都累積了爐火純青的經驗，她有遊戲人生的資格，她可以指導其他女人去遊戲人生。如果同樣的話由出生微寒的鳳姐口中說出，其後果會怎樣？某些人又會激動得找不著北了，有機會把鳳姐的相貌再次端出來任意貶毀一番，言下之意就是你那麽矮小貧窮卑微醜陋，找得上找不上男人還說不準，挑肥揀瘦，就你也配？！
是啊，在中國，包括鳳姐在內的沒有任何背景的平民草根小人物，他們到底配過什麽樣的生活呢？想混出點人樣來，要麽學鳳姐舍下臉皮被當猴耍，要麽象諸多流行的選秀節目中的草根選手一樣，除了奉獻才華，再揭發點自己的苦難的隱私，這種隱私必須達到可以煽情的級別，如此這般才會登上成功之路的最初的階梯。這也是中國社會目前盛行的一種模式，才華跟苦難密切合作，相互輝映，如孿生兄弟姐妹般同甘共苦。雖然才華和苦難之間並沒有必然的聯係，才華是出色的理由，苦難是自強的理由，才華的多少客觀存在，不需要，而且苦難亦不應該成為替才華增值的理由，但小草根的才華惟有被苦難的隱私泡軟了才能打動那些堅硬的心。
這與鳳姐的扮小醜異曲同工，也許表麵上稍稍好看好聽一點，然而才華的真正的價值還是被蔑視了，甚至還不如鳳姐。
鳳姐從未煽過情。鳳姐的人生一路走來別的沒什麽，卻有足夠的煽情的資本，家貧、父母離異、其貌不揚，鳳姐可以扮可憐，如果她自己願意，但鳳姐沒有給自己給其他人那樣的機會，她寧願廝殺。
從這一點上來說，我不知道鳳姐於內心深處究竟把自己歸類於強者或弱者，不過她確實是個勇於行動的人。她從一種紅極一時的小醜式的網絡現象到一個發人反省思考的寓言式的故事再到一種普通的社會現象——鳳姐在美利堅終於可以依靠自己的努力平等地去追求平凡人都渴望的正常的幸福。鳳姐越接近幸福就越普通，普通到某一天鳳姐會說“我到底沒有讓幸福變成生命中遙遠的傳說。”
我曾經鄙薄過鳳姐，但從今日開始我要祝福鳳姐在美國成功過上她真正想要的生活。到了鳳姐揚眉吐氣的一天，如果她因此而高呼“美利堅”萬歲，我決不會罵她崇洋媚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