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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裏

(2017-11-30 04:02:10) 下一個

走在墨爾本的大街小巷,感覺最寂寞的是行人,行進的過程中,統共見不到幾個同類。街邊的房子倒不少,一棟連一棟,棟棟都挺大,每棟房子裏總要住上幾個人吧,可房子裏的人呢?

感覺最忙碌的卻也是行人。忙啥?忙著看人家的院子,尤其在春天裏。春天裏墨爾本街上的行人寂寞依舊寂寞,眼睛裏卻絕不清冷,各家各戶的院子興盛得好似平常隱性的希望和夢想全顯了形。希望和夢想會一模一樣嗎?因此每家每戶的院子都各自有著些向人娓娓道來的美麗景象。

春天裏的某段時間,即使整天無所事事地在墨爾本的大街小巷東遊西蕩也是可以被原諒的。不去領略,怎麽知道那景象的好?怎麽知道那景象怎麽個好法?

怎麽個好法,隨便指條平頭老百姓住的普通街道,從開篇到結尾,一路上我都能給你道出個子醜寅卯來。

起首人家的院子裏種了棵桉樹。桉樹在墨爾本極尋常,但這棵光聽名字就非同凡響,“Silver Pricess”銀公主。銀公主的樹枝、葉柄子上均敷著層蠟質的銀粉。葉極狹長,不能形容為片,而要描繪作縷,一縷縷的細長葉隨著一根根的細長枝沿著一道道細銀脈自樹頂開始亂紛紛地層層批披下來,直垂至地。簡直不像植物的枝葉,倒好似動物的毛發,是月光下一匹白野馬的馬鬃,銀閃閃的,長長的,飛揚的,放縱的,肆意的,難綰也難係。

在難綰難係不羈的長鬃毛裏,靜悄悄地突然掛起一串串木質褐色小鈴鐺,不知不覺地小鈴鐺中又伸出細密的紅絲子,被束成半圓的紅絨球。插花帶朵嘍!到底,還是要對春天馴服的。

既然春天開了個好頭,緊挨著的那院子便越得姹紫嫣紅起來。還有比玫瑰的色彩更豐富的嗎?碩大的一朵朵,光紅就有正紅、水紅、紫絳紅、玫紅、血芽紅、蝦仔紅、橡皮紅,其間淺玉、淡粉、嫩黃穿來繞去。怎麽也繞不出一眾紅去,可就算一眾紅也繞不出院前一排精致的鏽色鐵藝欄杆。秀色映鏽色,鏽色襯秀色,更襯得院中玫瑰神采飛揚。

比玫瑰開得爛漫天真的是美人蕉,隔院的芳鄰,鵝黃、淡粉、深紫鮮豔得正當好辰光,那鮮豔卻因大而柔,柔軟向下反曲著的花瓣別樣地生出番楚楚可憐的神情。天真地要惹人憐,也著實叫人憐,美人蕉的鮮豔似乎比玫瑰的鮮豔更可親可近。

較之虞美人的鮮豔又如何呢?下首人家小花壇裏疏疏落落的才幾枝,但架不住美人色藝雙絕呀。不是起了個藝名“舞草”嗎,便活脫脫地形容出那舞姿的嬌恰不勝,風流婀娜。 

誰讓美人與生俱來那種得天獨厚的出色長相呢,方得著如此曼妙的舞姿。美人渾身上下美得矛盾重重,自腳至頭一路往上的不能承受之重,由頭到腳又一路向下的不能承受之輕。那麽纖細的長長一莖花梗,頂端獨開一朵舒展如小碟的單瓣大花。眼看快支撐不住了,偏偏身姿挺立;寬圓的花瓣柔得其薄如紙,那麽單柔的花瓣顏色又那麽濃豔,赤、橙、黃,全是陽光下最燦爛的色彩,濃得厚沉結實,濃到掂得出份量。不能承受之重,花瓣卻舉重如輕,偏能舞得靈動輕盈。些些微風掠過,花瓣若卷若舒,欲飛欲揚;花梗似搖似擺,亦動亦靜。舞草,舞的是花的鮮豔嫵媚;花舞,舞的是纖草的嬌弱柔美。

不管有風無風,美人總自鮮豔嫵媚,風流婀娜。又鮮豔嫵媚,又風流婀娜,這樣兼收並蓄的美人,連列盡天下群芳譜的“紅樓夢”中都隻得一個秦可卿,還融進了曹公的想象。就不知曹公想象之時,眼前是否正搖曳著一株兼美的虞美人呢?

美人須得英雄配,比鄰而居的巨型龜背竹自然更不肯懈怠,渾身散發出強烈的“荷爾蒙”的氣息,一股熱帶雨林的氣息,也是整個院子的氣息。盡管院中真正跟熱帶雨林沾邊的植物僅有一棵檳榔樹和這株長莖龜背竹。

一樹一竹的氣勢足以壓倒院中其他的一切。,甚至絕對的主角——一棟雄赳赳的雙層藍灰色小樓。那小樓如今便形同淡淡的影子,隨在配角的身後。檳榔樹處於院子比較邊緣的一角,倒還不過於招人眼。長莖龜背竹生長的位置卻討巧,因為它本就攀生於院子正中央一棵常綠喬木上。

整個院子一年四季都是常綠的,並不會由於春天的到來而特別地變換色彩。但春天總是舒發的季節,所以龜背竹愈加地意氣奮發起來。

它的葉,是以米計長寬的掌;它的莖,是長袖善舞的臂,向上攀著,攀著,攀到了樹頂。樹跟樓齊肩高,而龜背竹攀援的野心,是越過樓呢還是超過樹?它和樹,不知誰先達到生長的極限。如果樹的高度停止在那裏,它攀無可攀時,又該何去何從呢?

至少,現在院中的一切,就幾乎已經是它掌中的秘密了。

所幸尚未修練成如來佛法力無邊的掌,別人家院子的物事還夠不著。人家院子裏種著小臘菊,一簇一簇又一簇,粉粉的、粉粉的開在一道白木柵欄腳下。說起來不過是低微到塵埃裏的雛菊類的小草花,卻猶如光芒般耀疼人的眼。實在晶瑩得奇異,每一朵花的每個毛細孔裏好像都被油脂浸淫透了,陽光下望過去,瑩潤潤的一大片。如果突然飄來陣春雨,想必它們的小粉衣裳是雨水淋不濕澆不透的吧?

好像跟小臘菊對著對子,一篷映山紅在白木柵欄的另一邊探出了頭。

一道白木柵欄的左右兩邊,可不就是對對子的意思嗎?在這邊人家,院子的寬到了頭,是止;在那邊人家,院子的寬才開了頭,是啟。這家送客,那家迎客。

白木柵欄上翹首的映山紅,實在不叫開得好,而叫開得巧,人有迎客鬆,我有迎客紅,迎麵映紅了來者的臉,迎頭映綠了院中兩棵高大的楓樹。

這個院子可真寬綽呀,又闊又深。平排的兩棵楓樹,一般粗細的樹幹,樹幹的直徑大小都是兩個成年人的手臂合圍亦未必攏得住的尺寸。這樣的樹幹撐起兩頂翠傘蓋,並列的傘蓋若即若離。隻有傘蓋投下的並排的蔭涼交集在一起,滿滿地鋪陳開來,濃濃的一大片裏網羅交織著喜陰的蕨類植物,繁密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爭先恐後地向四處蔓延,青森森地一直延伸到院中尖頂的房子前,爬上了台階。

新綠上舊階,蒼苔斑駁點著紅磚瓦,紅瓦配綠牆,古典的淺蒼綠的牆麵暗幽綠的木窗框,窗戶又窄又深,隻可惜少了層正相宜的軟煙羅糊就的銀紅紗窗。

不過這個院子色彩繽紛的季節要到秋天。現在這樣安安靜靜陳沉著著地綠著也好,愈發地釋放出久遠的年代感。

偏生有隻不甘心安靜的淘氣貓咪,在它的叢林裏表演著登高爬低,騰挪閃展的絕技。

不知是不是這家的貓,觀其外表倒好似久受此庭院貞靜幽謐氣質的感染和熏陶,綠澄澄的一雙大眼,毛色呢,即使在最明亮的晨曦中見到它,你都會想這是從那一片微茫的夜色中跑出來的貓啊,仿佛黎明前的黑暗,又仿佛黑暗前頭的曙光。

但它不分白天黑夜地淘氣著,並且是個淘氣的大肚子“孕婦”。

小貓會長什麽樣呢?肯定更淘氣,喜歡爬樹,兩棵大楓樹輪流爬,爬膩了,還有人家院子裏的紅瓶刷子樹呢。

小貓算竄門子嗎?紅瓶刷子樹好奇心過重,腳釘入院牆內,頭全伸向院牆外,竭盡全力要夠得遠,可再望也望不到多遠。樹的腳無法從泥土裏拔出來。痛苦的旺盛的求知欲,於是紅瓶刷子樹探尋的姿態顯得格外急迫和謙遜,彎彎地低垂下來,在人行道上打了個大問號,滿頭紅刷子顫抖著,召喚著。一旦有行人自樹下經過,問詢的話語便劈頭蓋臉地罩下來。可人不懂樹的語言,就看見絲絲細綿綿的紅線線軟軟地飄下來。不久,行人想,地上將織起道紅地毯,毛茸茸的,踩在上麵,不知沁出的汁液會否染紅鞋底?

繼續往前走,視線裏終於出現了一個院中人。一個拄拐的胖婦人坐在長條石凳上小憩。石凳斜斜地安置在院中央,斜斜地指出條小徑。小徑把矩形的院子分成兩個梯形,一邊草坪,一邊的梯形裏再畫上個三角形。不是用筆勾勒的,而是用一層圓溜溜的鵝卵石。鵝卵石上擱著幾隻橡木桶,一條一條彎出弧度的木楞子,上下各使鐵圈緊緊箍住,製作成最樸素原始的一種容器。再擺放一尊乳白小天使石雕像,三角地布置得恰似院中苑。

是小院子裏的小花圃,橡木桶內填進土,栽上花,花開了,開出火紅火紅的紅百合。

這樣子好顏色的紅百合真不多見。婦人心裏著實欣慰。她的腿腳不靈便,所以把花種在橡木桶裏,又美觀又便於集中管理。一個腿腳不靈便的人,侍弄起花來,更比靈便的人精心呢!她打量著她的紅百合,看不夠,實在看不夠,她知道花兒不會辜負她,花兒果然沒有辜負她。

一個腿腳不靈便的胖婦人和她的種在橡木桶裏的紅百合,這樣子的春天,就稱作像木桶裏的春天吧!

桶裏的百合會輪番地紅,一直要紅往聖誕節。

而到了聖誕節,隔壁人家想來會加倍地熱鬧加倍地喜氣洋洋呢,很多人,也許種族、膚色全然不同,將齊齊歡聚在院中的涼亭裏。

這人家跟別人家不同,是由幾戶人家組成的一個大集體,幾棟獨立的小屋(這種大集體裏的小單位叫unit)合圍起來,Units united,圍出個公用的大院子。

既是公用的院子,就得又考慮實用又需維護整體的美觀。院子呈四分之一圓的扇麵形,往順時針方向撒開,一根半徑垂直於街道,小屋幾乎都分布在豐滿的圓弧線上。便利用這地勢,貼住那根垂直的半徑開出條窄窄的公用汽車道。進道,往圓弧的最豐滿處拐過去,一塊空地,空地不空,方便了每戶人家車子的周轉出入不說,還給每家的門前窗台旁留下了栽花種草的餘地。各自栽花種草,與人與己鮮豔。

而汽車道正前方,就造了座原木色的八角涼亭,八角形的木扶欄,扶欄底下一圈木座椅,周圍幾株桃樹掩映。到了開花時節,一色的粉桃花,坐在涼亭裏,正好日日細賞那桃花。從打苞到盛開,到盛開後隱隱的新綠,再到翠色壓枝頭。完整的春天的行進過程,行進至十二月末,又好開聖誕聚會了,迎新年的慶祝會緊隨著,涼亭裏的歡樂溢出來了……

過往的行人沾到喜氣,忍不住地向往著:嗬,亭台樓閣,歡聲笑語,桃花源裏的幸福人家。

還有什麽樣的精彩值得進一步期待呢,街快走到頭了,結局處應該是最高潮部分吧,卻出乎意料地簡單平淡:拐角路口一棟樸素的白色小木屋,舊而不陳,油得亮亮的;一方齊整的草坪,其色清透得一碧如洗,其成分單純得隻生長著天鵝絨草。不含絲毫雜質,這草坪如此的成色,收入眼底,真是滿目純淨。

草坪的外延起了圈作圍欄用的淺花床,鬆肥油黑的土裏栽進一水兒的細枝小葉綠色矮灌木,一叢一叢間距均等,每棵植株的大小、高低、胖瘦、粗細、長短都毫無差別,驚人的一致性簡直比軍隊的紀律還嚴明。

這院子的風格簡單歸簡單,簡單裏卻包含著一種無微不至。於是心中感歎一回,也並未過多地留連,便走開了。走了,便錯過了,錯過了仿佛桑田滄海之間的巨變。一夜,哪怕隔了隻一夜再回轉來,你發現在相同的拐角路口,你迷失了,白房子,綠草地,紅的,紅的什麽才算最恰當的比喻呢?每一叢綠色的矮灌木,作為不同的個體,卻於相同的時間共同履行了紅色的誓約。

眼前的奇景,似乎隻能把它同發生在海洋裏的跟珊瑚有關的自然現象進行聯想——生活在海洋裏的動物珊瑚並不具備記憶神經,但不同的珊瑚群體、個體之間會很精準地在同一個時間生殖,非常協調,非常一致地向海水裏排放精子和卵子。

聽說到了珊瑚生殖的季節,夜晚的海水裏閃爍得如同千千萬萬顆小星星在遊動。

滿海的星星。

珊瑚生殖的季節是海底的春天。

而在地麵上的一個神奇春夜,拐角路口的院中又發生了什麽?紅色如潮水般洶湧而至,霎那漲滿每一株矮灌木的枝頭,那種迅疾於瞬間的變化,根本不象生命通常所經曆的逐漸、次第的演變過程。

哪裏得來的這股爆發似的巨大力量?

對珊瑚來說,是關於生命傳承的誓約,所以會有一片星空沉澱在海底閃耀,比天上的星空更耀眼。

對綠色的矮灌木來說,它們的誓言是紅珊瑚莖般的春天。

白房子,綠草地,紅珊瑚莖。

所謂的自然奇跡,就是生命遵守的誓約。

然而你無法向一種植物打聽它們彼此之間是靠怎樣的方式感應著齊齊趕赴一個春天的約會。

甚至不知道這種神奇的植物的名字。但不知道也無妨,你到底記住了這種認真的植物,記住了這種植物在春天裏認真努力的模樣。

記住了這個院子,記住了這種植物生長的這個院子的主人,雖未曾謀麵,但這種植物那麽認真,嗬護著它們的人其實更認真。

記住了這條街。

記住了許許多多條這樣的街。

春天裏,你走在墨爾本的大街小巷,遇不上幾個人,可人的痕跡全融會在你遇見的每一株美麗的植物,每一種美麗的景象中。

人作為生命存在的痕跡與其它動物、植物作為生命存在的痕跡,在這座城市是融會貫通,相互包容的。

人有自己的宜居空間,其它動物植物也有,生靈與生靈之間本著友好共存的原則,達到了真實的平等和諧。

這是座安靜的城市,也是座真正活著的城市,處處蘊含著生命的力量,充滿了生的喜悅。

因此,任何的生命,在墨爾本這座城市,都擁有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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