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愛訪那些街邊的特色小店，個中的樂趣是跟逛大購物中心全然不同的。
全世界的大購物中心都是雷同的，從商店布局到出售的貨品還有不新鮮的空氣，不管喜歡與否，非得照單全收，毫無商量的餘地。當然，購物中心裏的商品總是大牌名牌居多，符合時尚與潮流，是流行趨勢的風向標，可是難免千篇一律，看久了讓人心生厭倦。街邊的小店是不入流的，然而萬種風情常常出人意料之外，明珠暗藏，含而不露，反倒叫人得著一種探尋的樂趣。
幸而墨爾本是個文化氣息濃厚的城市，這樣的街邊小店還不至讓潮流文化所淹沒，非但沒有淹沒，因為眾多的來自世界各地的移民，有時候這些小店倒成了展示各類不同文化與民間藝術的載體，雖身棲一地卻可領略大千世界的種種奇妙。
我家周圍就有幾個讓我時常記掛心頭的特色小店，隔三差五總要前去探訪一下，即使不買什麽東西，光飽一飽眼福也是好的。
一家俄羅斯人開設的服飾店，老板葉連娜以前專習繪畫又從事服裝行業多年，是個中“老江湖”，每過個把月就要到諸如法國、意大利、英國、美國、日本、中國、尼泊爾等地去淘貨，所以她店裏的東西總是充滿異域風情，沒有大品牌，比較小眾，不那麽循規蹈矩，是一種我行我素的格調卻仍不失女性的優雅。我曾在她店裏買到過一件奇異地印有天使臉龐帶著些肅穆的宗教意味顏色又明媚得如藍天一樣產自意大利的真絲襯衫，一款手工溝織的尼泊爾的鏤空線織小背心，一根乍看襤襤褸褸仔細捉摸卻象采集了大小不一的五色雲朵把它們無規則地縫接在一起的非洲羊毛圍巾，一條燦爛的明黃底子上麵繪有東方式亭台樓閣和成雙作對在水中浮遊的鴛鴦的日本花布連衣裙，展開來便是一幅完整的工筆畫。諸如此類許多的叫人愛不釋手欲罷不能的好東西，有時真覺得不擁有它們就有負於人生的美好。
另一家首飾店，專賣耳環與項鏈，各類材質的珠子重重疊疊精心竄出獨具匠心的組合，但真正打動我的，卻是設計師們用色的大膽和別致。因為全是女性設計師，所以特別有一種柔軟、體察入微的細膩情致融化在她們的作品中，表現出不同的心境，複雜的情緒。比如燦爛瑰麗的玫紅，沉鬱深情的寶石藍，優雅端莊保守的銀色，如雨後的空氣般清新撲麵的嫩綠色，高貴又憂傷的淺紫，神秘複雜讓人一眼望不到底的藍綠色，沉穩樸實的棕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全是天生有知的最女人的心。
這家店裏還出售一種稱作“Kazuri”的來自肯尼亞的純手工珠子項鏈。“Kazuri”在當地土語中是“小而明亮”的意思，細細粒的珠子在肯尼亞婦女手中一絲不苟地挨個手工上色再不厭其煩一顆一顆竄起來，這樣的項鏈跟精致是不沾邊的，然而毫不掩飾地傳遞著一種與大自然水乳交融的粗曠的生活氣息，象非洲舞蹈般的具有本能的原始的熱情，再黯淡乏味的衣服在它們的映襯下都會顯得生機勃勃。
一對阿富汗父子的地毯店也是我的心頭好，吸引我的其實並非地毯本身，而是店裏出自阿富汗的一些頗富民族特色的小裝飾品。我在那兒平生第一次見到了一盞全手工製作的駱駝皮台燈，美麗到讓我有瞬間窒息的感覺：象牙黃的燈罩與燈座，從頭到腳均是皮製的，點上燈，那種肌理的細膩的淡淡光澤仿佛半透明的瑩潤的美玉，有種溫和的穿透性。燈罩燈座上手繪著纖瘦合度的條狀花紋，坦白的一俗到底的大紅大綠，卻由於筆觸描繪的精致細膩傳神，紅綠使用比例的相宜，出人意料地突出了那種一眼望不到底的鬱麗的神秘風情。
這樣大膽的純粹紅與綠的撞色，非但不鄉氣，反而非常優雅，並且回味無窮。一盞小小的駱駝皮台燈，就安詳生動地佇立在玻璃櫥窗的某個角落，傳遞出永不會向時間和境遇妥協的從容不迫的氣質，是那些阿富汗的能工巧匠們賦予這本身沒有生命的東西如此的靈氣同魅力。他們雖生存在連年戰火、危機四伏的艱辛環境之仍保有對藝術和美的虔誠之心，活在一個自己的“一千零一夜”的古老而奇妙，充滿文化感與智慧感的世界中，對於這個世界他們深懷真切的了解與熱愛，所以沒有任何一種苦難可以摧毀他們的藝術創造力。
我注意到新近還開了一家專售燈具的小鋪子，無獨有偶也是藝術台燈，又另有一番天地。
店的櫥窗布置得極其樸素，一些高低錯落的白色架子上陳列著大大小小的台燈，店堂裏也是，粉白色的牆，幾枚沿牆而列的白色長條案桌，上麵羅置著的台燈象排隊的小學生喧鬧地擠在一起。再仔細觀察所有的台燈，不管高矮胖瘦尺寸如何，其實樣子都如出一轍，燈座不外乎兩種幾何造型方和圓，燈罩千篇一律的長圓筒狀，如同十八世紀英國紳士頭上的高帽子，或深或淺，根據燈座的大小搭配相應的尺寸。燈罩的材質又都是毫無例外的清一色的厚厚的白色機織布，好像很單調乏味對嗎？對的，要的就正是這個單調，單調到令人麻痹，極簡到幾乎要被忽略，另一方麵的出色就完完全全被強調突出了，並且是那麽地自然，那麽地不著痕跡。缺乏變化的全白的背景用的又是中國畫裏留白的手法，難能可貴地保留了一部分想象的空間。一切的不動聲色就是為了那些白布燈罩上的印花，五彩斑斕，想象豐富，內容無所不用其極，猶如人的夢境一般不著邊際卻又有著無限的可能性。這個包羅萬象的世界真是精彩：色澤強烈的花卉與植物所呈現的，是濃鬱的熱帶雨林的景致；美麗的珊瑚、魚、貝殼、海星描繪的是人魚公主所生活著的奇異的海底世界；披頭士列農的照片讓人回味起他膾炙人口的經典歌曲；一張環球地圖，濃縮了全世界的動人風光；琳琅滿目的水果，是對新鮮甜蜜的人生的聯想；一首琅琅上口的拜倫的情詩，令人心頭不自禁地湧起一絲柔情，帶著這樣美好的情緒入睡，連夢境都甘醇如蜜。
每一枚燈罩的內容都是不重樣的，因此每一盞台燈均為一件獨一無二的藝術作品。燈光亮起的櫥窗，顯得如此非同尋常，是兒童眼中天真的現實世界，童話裏的絢麗色彩，沒有善與惡，隻有直覺的美與不美，歡喜與不歡喜，缺乏世故，洋溢著簡單、熱情、執著，似乎沒有什麽是不可能實現的。
冬季的墨爾本，近夜的街頭尤其冷清陰鬱，一扇如此激情澎湃的櫥窗，怎會不讓人心頭生出濃濃的暖意呢？
出身於如此龐大複雜變化多端的世界，仍有許許多多人包括那些設計師，那些鞥工巧匠，那些店東甚至我在內，執著於對某些東西的追求，它們看似點綴，其實有著讓我們的生活更合乎理想主義的非凡意義，所以並非可有可無，而是必須擁有。
感謝這些不入流的小店，讓人得以窺見真的有個叫作“化外”的充滿靈性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