缽盂泉

冬苗,原名,董淼, 江蘇省蘇州市人。今年已72歲,出國前,乃江蘇省蘇昆劇團(蘇州)、江蘇省錫劇團(南京)高級編劇。 1993年4月定居加拿大蒙特利爾,任《華僑新報》編輯主任。為《魁北克華人作家協會》創會主席。出版戲劇、小說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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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山伯與祝英台》(原創小說)

(2007-06-24 15:10:55) 下一個

《梁山伯與祝英台》(原創小說)

 

                                                                                                      冬苗

 

        小提琴獨奏曲《梁山伯與祝英台》,對宋浣清來說最熟悉不過的了。他當眾演奏不下數百回,纏綿悱惻,令人柔腸寸斷,每次演奏無不取得極好的效果。可是,他如今在地鐵站拉小提琴,偏偏不能凝神屏息,靜下心來細細體會那古典悲劇的氣氛。地鐵站裏人來人往,聲音嘈雜,他在拉小提琴時,還得時時留意圍聚的聽眾多不多,他們是不是對中國樂曲感興趣,聽不聽得懂,會不會扔下錢來…。

    那是個陰雨連綿的周末,雨天出門的人都有事情要辦,步履匆匆,很少有閑情逸致的人願意站停下來,聽他拉上幾分鍾的。琴聲微弱(他又沒有置辦擴音器和共鳴箱),從「同窗讀書」「十八相送」到「樓台重會」「祭墳化蝶」,樂曲又近尾聲。宋浣清心酸地望著空落落的琴盒,稀稀拉拉僅有十幾枚硬幣,而且都是角子和分幣,整元的金幣連一個都沒有。

   「唉,看來這天又白過了!」宋浣清垂下弓弦,無可奈何地輕輕捏著酸痛的手臂。這時,耳畔卻聽見「丁丁當當」一陣脆響,好幾枚金燦燦的錢幣落到了他的琴盒之中。

    四目相對,宋浣清心中怦怦亂跳,他身前站著一個美豔的魁北克女郎,金發碧眼,身材婀娜,雪青套裝外麵披件藕荷色的風雨衣,亭亭玉立,風姿綽約。

    宋浣清特別注意到她那豐腴的玉唇,極富表情,嘴角稍稍翹起,微微顫抖著,漾起如同水波似的笑紋。「太美了!」那女子用悅耳的法語說,「先生是從中國來的吧?」

    宋浣清點了點頭,想說些什麽,卻感到口乾舌燥,連連幹咳了幾聲。「您演奏的一定是中國的古典樂曲吧!」她的微笑猶如陰霾的天空露出燦爛的陽光,「隻有中國的古典音樂,才能使人從浮躁中寧靜下來,我太喜歡中國的古典樂曲了!」

   「謝謝!」宋浣清禮貌地回答。《梁山伯與祝英台》雖則講的是古代的愛情故事,但那小提琴曲並不是中國古曲。宋浣清當然不會唐突地糾正她,隻是疲倦地笑笑。

    大概一個月後,宋浣清和那法裔女郎同遊「夢湖園」,他才有機會講述「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愛情故事,和解釋小提琴曲的藝術處理。

    那法裔女郎叫雪蜜娜,多情善感,有一顆極其柔軟的心。「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她聽得熱淚盈盈,唏噓不已,竟然輕輕啜泣起來:兩個相愛的人,生前不能結合,隻能在死後化作翩翩雙飛的蝴蝶。這是一個多麽淒涼、美麗的民間傳說啊!少男少女生死不渝的一場戀情,竟然如此驚心動魄,傳頌千古,使她更加向往那個神秘的中國了。

    雪蜜娜介紹自己,她生長在一個神職人員家庭裏,從小有個中國老保姆照看她。她還在繈褓之中,那保姆便抱著她輕輕哼著中國的俚曲,可惜她現在已經全然不記得那保姆的模樣。自她懂事後,那保姆就不在她家了,隻有那淒美的俚曲還時時縈繞在耳畔。一直到現在,她隻要聽到中國的樂曲便倍感親切,心底裏會獲得強烈的共鳴。

    宋浣清和雪蜜娜又一次邂逅在地鐵站,琴盒裏的硬幣仍是寥寥無幾。宋浣清極為尷尬,擔心雪蜜娜會再一次「慷慨施舍」,他那男子漢的自尊心實在受不了。

    雪蜜娜善解人意,並不想使她的朋友難堪,一曲拉完,她隻是帶頭鼓了幾下掌,並沒有掏出錢來。在宋浣清收拾琴盒時,她輕輕地說:「宋先生,今天是我的生日,您能為我拉一曲《梁山伯與祝英台》嗎?為我一個人拉,就拉《梁山伯與祝英台》。」

    他們兩人在一家中國餐館吃了簡單的晚餐,便到皇家山麓尋找一處僻靜的角落,宋浣清為他女友慶祝生日,舉行小提琴獨奏音樂會。

    朦朧的月光,婆娑的樹影,微風輕拂,四野悄靜,宋浣清的弓弦如有魔法,迸發出的每個音符都很飽滿,充滿神奇的魅力。雪蜜娜聽得如癡如醉,淚流滿麵,豐腴的玉唇微微顫動,不時發出輕輕的「喲喲」聲。到後來,她輕輕揮動衣袖,翩翩起舞,宛若淩空飛揚的彩蝶,與《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樂曲融成了一體。

    宋浣清也覺得他自從演奏《梁山伯與祝英台》以來,從沒有這般投入,這般專注。他也把自己幻化成這古典悲劇裏的人物,琴弦在幽幽抒發他的心聲,他演繹出了這支樂曲獨特的韻味,突破了以往的水平,達到了一個全新的境地。

   《梁山伯與祝英台》餘音繚繞,回蕩在空中久久沒有散去,他們兩人也長時間地緘默著,不願打破那引人遐思的寧靜。半晌,雪蜜娜才輕輕地說:「宋先生,您在地鐵站演奏小提琴太可惜了,對這優美的樂曲、對繆斯女神都不太恭敬。」

宋浣清苦澀地笑了:「有什麽辦法呢,我要讀書,要生活。」

   「我倒可以為你介紹一個工作,可能更加適合於你的興趣。」雪蜜娜遲疑了一下,「你可以教人中文,教那深奧難懂的古典詩詞,教中國樂曲,你的收入肯定可以大大高於在地鐵站拉琴。」

 那當然最好也沒有了! 宋浣兩眼閃光,到哪裏去教呢?

 從明天開始,傍晚7時,我開車來接你。雪蜜娜的芳唇露出詭譎的微笑,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

宋浣清明白,雪蜜娜想不露聲色幫助他,那個想學中文、古典詩詞、樂曲的人便是她自己。宋浣清很想走出校園,擴大生活環境,何況雪蜜娜是個感情充沛、令人愉悅的女子,教授中文、詩詞、樂曲,總比風晴雨雪在地鐵站拉琴討錢高上一截,也可能有穩定的經濟收入。他正愁著學費還無著落,樂得順水推舟,當即答應下來,並一再感謝雪蜜娜的好意。

第二天傍晚,雪蜜娜把宋浣清帶到一座豪華公寓裏去。那兒環境優美,室內寬敞,布置高雅,家具的色彩和雪蜜娜的衣著一樣,大都帶有青色的基調,嬌豔中顯出素潔和沉靜。客廳中一排裝飾櫥,陳列著中國的工藝品:唐三彩的駱駝、奔馬、長毛絨的小熊貓、雙麵繡、景泰藍掛件、鼻煙壺,以及各色京劇臉譜、木雕玩偶、古錢幣等等。踏進房裏,宋浣清就聽見若隱若現《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旋律,正是他的小提琴獨奏曲,拉得那樣地酣暢、舒展,肯定是在皇家山麓為雪蜜娜開獨奏音樂會時,被她悄悄地錄了下來。

雪蜜娜是聯邦政府一個文化部門的高級職員,年薪頗高,至今還單身獨居。她在大學時代有個男友,每逢假期便去美國、西歐旅遊,兩人同居了一、二年,對方無意結婚,便輕輕鬆鬆分手了。參加工作後,她便受到頂頭上司、她那部門前任主管的瘋狂追求,但那是個花花公子,一輩子抱定獨身主義,卻有不少性夥伴,並經常出入色情場所,花天酒地,通宵達旦。雪蜜娜受不了那種顛三倒四的不穩定生活,吵鬧了一場,也就分道揚鑣,各奔東西。雪蜜娜從渥太華調到蒙特利爾,雖和那舊上司還在同一部門,卻再無來往。

宋浣清亦很坦白地告訴雪蜜娜,他在國內有個“感情不錯”的妻子,也在省屬樂團裏,搞民樂,演奏二胡的,還有個極其可愛的女兒,小小年紀已在鋼琴比賽中嶄露頭角。他由一位遠房堂姐擔保,在藝術學院攻讀碩士學位,其實隻是為妻子、女兒鋪路,期待有朝一日能合家團圓,尤其女兒能在國外得到更好的培養,造就成一位“音樂大師”。

宋浣清生活很艱苦,唐人街經常有過期的方便麵, 他整箱整箱地買回來,用開水泡泡充饑;還有農貿市場發了芽的土豆,他也整袋整袋扛回來,削去一部分,燒了當主食。雪蜜娜看不過去,宋浣清為她授課,除了付給優厚的報酬外,她還到超級市場買來牛肉、雞蛋、水果,每星期把他的冰箱塞得滿滿當當的。

宋浣清夥食改善,也有了較好的經濟收入,精神歡愉,臉上氣色好了不少。在拿到碩士學位後,特意拍了一卷彩照寄回家去。他整理好材料,興衝衝到移民律師那裏去申辦定居手續,卻被迎頭潑了一桶冷水:他這音樂碩士不算特種技術人才,在加拿大的樂團裏根本無法找到相應職位。

移民律師分析給他聽,這兒的樂團成員為了配合默契,自組團起,一般都聘用到退休,中途不可能空出職位來給他這麽個陌生的新手。何況,他已經30多歲,以前從沒跟海外專業樂團合作過,即使樂團有空缺,也不會找他去頂替。故而,他以“音樂家”來申辦定居手續是毫無希望的。加拿大什麽都稀罕,獨獨不缺少像他那樣沒有身份的所謂音樂家,不信去聖-勞倫街、老城區去轉轉,形形色色的音樂家多得要碰破頭了。

美麗的夢想破滅了,宋浣清沒精打彩地到雪蜜娜寓所上課,經不起他學生的一再盤問,竟雙手抱頭哀哀痛哭起來。

正因為男兒有淚不輕彈,男人的熱淚、男人摧肝斷腸的慟哭聲,更能震人心魂。也許那夜宋浣清在雪蜜娜勸慰下飲了幾杯酒,也許那夜電閃雷鳴,風雨實在太大,使他無法返回和人合住的寓所, 也許什麽事情都沒發生, 宋浣清也會留下不走的。盡管雙方都沒有點破那層薄薄的窗戶紙,但他和雪蜜娜早已一見鍾情,魂牽夢繞,加上相處這麽久,感情日深,誰也離不開誰了。沸滾的岩漿隻是在尋覓一個突破口,一旦奔湧而出,便勢不可擋,能把整個世界化為灰燼。

現在事隔多年,宋浣清回憶起來,並不後悔他和雪蜜娜的越軌行為,這是從他們相遇,四目相撞的那一刹那起,就遲早會發生的事。宋浣清後悔的是,他沒有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事後擔當起那份刻骨銘心的情愛。

宋浣清和雪蜜娜有了這一層親密關係後,他還想遮遮掩掩,不願讓擔保他出國的堂姐知道,更對國內的妻子、女兒不露半點口風,還在繼續扮演好丈夫、好父親的角色,甜言蜜語地哄騙她們:他正在辦身份,正在幫助她們辦理出國手續。他寫了那麽多自欺欺人的信件。

雪蜜娜卻毫無忌諱要公開她和宋浣清的關係,她的中文已經學得相當不錯,便用中文恭恭敬敬地給中國大使館寫信、發電傳,從她那中國保姆講起,講她縈繞耳畔、驅之不散的俚曲旋律,對中國古典詩詞的崇敬,對神秘東方的向往,為了能和宋浣清結合,她如《梁山伯與祝英台》那樣,願意付出任何代價;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她向宋浣清苦苦哀求,先讓她懷上他的孩子,造成既定事實,大使館和她的妻子或許會產生惻隱之心;即使難以相伴終生,有了個愛情結晶,亦是安慰。她實在是很想做媽媽,為了建立一個牢固的家庭,孩子是不可缺少的天使。

雪蜜娜越是想得到宋浣清火熱的情愛,宋浣清卻越是躲躲閃閃,百般推諉,害怕事情敗露出來,他回國以後的日子不好過。文化大革命中的種種場麵,在他腦海中閃現,令他不寒而慄,噩夢連連。

雪蜜娜被迫無奈,隻得找到宋浣清的擔保人那位遠房堂姐,把她對宋浣清的一片真情和盤托出,希望堂姐從一個女人的角度上理解她,玉成其好事。

那堂姐自幼生長在加拿大,她的丈夫也是法裔加拿大人,觀念比較開放。那堂姐聽了雪蜜娜的傾訴,對她一片火熱的情懷極為感動,何況她擔保堂弟宋浣清出國,原為實現他成為音樂家的宏願。現在雪蜜娜一再保證,她完全可以在經濟上支持宋浣清深造,不讓他的音樂天賦浪費在地鐵站的演奏上,並想立即著手籌辦中國樂曲的小提琴演奏會,向全世界介紹《梁山伯與祝英台》等名曲。

那堂姐與丈夫商量後,決定全力幫助雪蜜娜,主動去做宋浣清妻子的思想工作。她打去越洋電話,卻引來對方異常憤怒的回擊。宋浣清的妻子把丈夫私通洋妞的墮落行為匯報給了樂團領導,哭著鬧著要組織上勒令丈夫立即回國。宋浣清為了安撫妻子,隻得想方設法哄騙扯謊:他和“洋妞”同居隻是權宜之計,為了辦理身份;隻要取得永久居住權,就和洋妞“拜拜”,立即擔保妻子、女兒出國。妻子信不過他,非要他匯去五萬加元的保證金,才放他一馬,不再繼續控告他的“變節”行為。

宋浣清哪有五萬加元的積蓄,這些年來節衣縮食,不斷得到雪蜜娜的接濟,才能交納學費、房租, 勉強維持生活。為了滿足妻子的“獅子大開口”, 他隻得厚著臉皮向雪蜜娜央求:他要和雪蜜娜結婚,先得和妻子離婚,需要一次性付清女兒五萬加元的贍養費。

雪蜜娜對這個男人確實愛得深切,為了得到這個終生尋覓的中國丈夫,二話沒說,便代宋浣清匯出了五萬加元。

對兩個女人,宋浣清猶猶豫豫,舉棋不定。國內的妻子接到匯款後,卻毫不遲疑,正式向法院提出離婚。丈夫在國外和“洋妞”姘居,便是最好的理由, 任何人的同情心都在她那一邊。

離婚判決才下,國內妻子即把丈夫的信件複印數十份,廣為散發,驚動了報界,隨後分寄丈夫的遠房堂姐和雪蜜娜。為了狠狠地報複喪盡天良的當代“陳世美”,她又說,宋浣清和她的離婚是假的,將來取得身份後,還會重新複婚,將她和女兒接出國去。宋浣清一封封信誓旦旦的親筆信件,當然是無可辯駁的證明。

宋浣清至今也不知道,國內的妻子給遠房堂姐和雪蜜娜還寫了些什麽。雪蜜娜接到宋浣清前妻的信件和一大迭複印的中文信件以及剪報材料,可能看不太明白,又一次去找了宋浣清的遠房堂姐。

兩個女人談了整整一夜,天明以後,雪蜜娜臉容蒼白,哭腫了雙眼,嘴唇微微抖動著,抽搐著,跌跌撞撞返回寓所。

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宋浣清的衣物從陽台上扔了下來,明確警告宋浣清再也不準登門。宋浣清打來電話,她不接,留下電話錄音也不回答。隨後,她又搬了家,也許離開了蒙特利爾。她自始至終不願聽宋浣清解釋一個字。那堂姐也不再理睬宋浣清,甚至不屑在人前提起他。在唐人街偶而相遇,她也是頭一仰過去了,視同陌路。

宋浣清在蒙特利爾無法立足,仍然以黴變的方便麵、發芽的爛土豆充饑,他至今沒有取得合法身份,每年都想回國,卻又無顏見家鄉父老。

他依然在地鐵站拉小提琴,依然演奏他那如泣如訴的《梁山伯與祝英台》,講述那個古老的愛情故事。也許他還在期待著又一個披藕荷色風雨衣的美豔女子佇立傾聽。

但,蒙特利爾畢竟是座現代化的國際大都會,很難重複那一往情深的古典情節。雪蜜娜這個多情多義絕色美女的名字,也隻能存在於法國著名作家高乃依古典主義戲劇《熙德》之中,與宋浣清再也無緣了。

   地鐵站裏,唯有東方樂曲《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旋律,在鐵軌和石壁間沉悶地回蕩,愈飄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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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靈狐 回複 悄悄話 懦弱而沒有擔當的男人終將一無所有..
不是嗎?
冬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靈狐的評論:
謝謝靈狐的靈思!
靈狐 回複 悄悄話 在時間的荒原裏,
我們不斷地錯過,
有太多的變數讓我們僅留下一聲歎息...

頂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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