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行槍決
冬苗
我們河清小學門前,有堵黑色照壁,常常張貼法院告示:“------驗明正身,押赴刑場,執行槍決”。 罪犯的姓名打一鮮豔的紅勾,表示在閻王爺的“生死簿”上注銷了,從此,活人變成了死人,永遠不會再在地球上出現。
同學們逃了課,興衝衝趕去看“殺人”,我不敢,膽子忒小。即使與家人到虎丘山遊玩,也要遠遠繞過作為刑場的“一號橋”。
我真正與“執行槍決”近距離接觸,是在參軍之後。親眼看到被“執行槍決”的第一個人,即是我們的連長。
我在1950年10月,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部隊,分配在中央軍委“海軍聯合學校”學習艦艇技術。學校總部在南京挹江門口,就是魯迅當年就讀的“江南水師學堂”舊址,靠近長江邊。
這時,全軍開展“向文化進軍”的運動,我被抽調出來,編入“文教(文化教員)連”。連長是個紫色臉膛的關西漢,叫蒯更山,粗短身材,滿嘴暗紅色的絡緦胡子,毛毛拉拉,駝絨似的長得特厚實。喊口令愛拔高音,如同打雷,震得我們頭皮發麻。
校領導為了體現對“文教連”的重視,我們竟進駐了“美國大使館”。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先生一去不回,那洋樓顯得十分安寧、空曠,牆上掛有大幅油畫,一個個豐腴美豔的西洋女子,仿佛要從畫上姍姍走來。
屋外綠樹成蔭,回廊曲折,花木扶疏,芳香撲鼻,噴泉,水池,還有裸體女人的白玉雕塑,一個又一個,或站或臥,或嗔或喜,逼真之極,冷不防會嚇人一大跳。
蒯連長下達的第一道命令是,把樓上樓下的盥洗室全部用寬木條釘死,不得使用。他親自動手,在花園牆腳根挖一溜茅坑,來解決我們的排泄問題。他完全是為了愛護這個美麗的庭院,不多天,卻變得臭氣熏天,群“蠅”亂飛了。
我們化三個多月時間,突擊學習“祁建華識字法”“常青寫作法”,還有【辯證唯物論】【社會發展史】等政治課程。為了開展學習競賽,大辦黑板報,蒯連長又把回廊的幾麵白粉牆,全都刷黑了,變成汙七八糟一大片。
我是【人民前線】的通訊員,經常要開夜車寫報道,怕影響別人休息,蒯連長讓我住在連部的單間,與他床對床。
-次,有個“鳳陽婆”來收衣服去漿洗,我把被子也交給了她。可是,晚上送回來,卻發覺掉了包,縫被子裏的新棉花變成了爛棉絮。我年輕氣盛,與“鳳陽婆”爭吵起來,鬧得不可開交。蒯連長急忙趕到,厲聲喝住了我,向那“鳳陽婆”一再賠禮道歉。事後,找我談心說,他也知道,軍需處統一發下的棉被,裏麵絕不可能裝爛棉絮,肯定被那安徽老太掉換了。但,我們革命隊伍有個規矩:當兵的與老百姓爭吵,任你有一千條、一萬條理由,總是當兵的不對,當兵的首先要認錯,要檢討自己。因為軍民關係大於天,群眾影響壓倒一切。
當夜,他把自己的新棉被跟我的爛絮被換了,一再囑咐我,事情到此為止,隻有你我兩人知曉,對誰也不準說。這個冬天,蒯連長就裹了這床己經發臭的破棉絮度過的。他很固執,不肯換回來,也不願與我合蓋一條棉被。
想不到,蒯連長與我們分別後,不足半年,便被判處死刑,“押赴刑場, 執行搶決”。 他犯的罪即是破壞“軍民關係”,造成了極其惡劣、難以挽還的“群眾影響”。
那天,黎明時份,起床號還沒吹響,突然警鈴大作,憤怒的老百姓蜂湧而來,團團包圍了軍校。嘈雜的人群像海潮一樣湧進大門,都在高聲大叫:大家看哇,我們抓到了解放軍“強奸犯”!
這強奸犯,即是五花大綁、被騰空架著的蒯更山。他軍衣撕爛,露出條條楞楞的肌肉和肋骨,鮮血遍體,已被打得奄奄一息。
南京的夏天號稱“火爐”,酷熱異常,居民習慣於卸下大門,露宿屋外。尤其青年婦女僅穿短褲小褂,玉體橫陳,極不雅觀。蒯連長大概是途經窄巷,迂回在赤身露體的人群裏,不知怎樣一時性起,爬到一名少婦的門板上,強奸未遂,被當場擒拿。
此事確實嚴重,但是,尚不致於構成死罪。偏在此時,南京市正召開“政治協商會議”。一位民主人士提出,都說南京是國民黨老巢,蔣匪幫十惡不赦,可是,他們還不敢在大庭廣眾幹出這樣不要臉的事呢!南京軍區司令更是氣憤,拍案而起,“解放軍”與“強奸犯”連在一起,如何得了! 殺,殺無赦,斬立決!
全軍參加公審大會,誰也不得缺席。我親眼目賭了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與我同住三個多月的壯年漢子,槍聲一響,變成了醜陋的屍體。
這個夏天,我們海校還處決了一個人。 此人我不太熟悉,大家叫他“二巴”。 職務不高,資格很老,是井崗山時期的老紅軍。原來養戰馬,沒有了戰馬,便燒鍋爐。他的罪名是,在鍋爐房打一小孔,偷窺女浴室。 罪不當死,軍法處長隻是想到自己的妻子、女兒精赤條條,一絲不掛,也被二巴看了個飽,心裏不舒服,便把他的名字用紅筆勾了。但,聽說行刑隊用了“開花彈”,炸得二巴血肉橫飛, 軍法處長又大發雷霆,摔了茶壺,說,對待一個老革命,哪能如此殘忍!
“開花彈”便是普通子彈,彈尖在鞋底上使勁磨磨,打在身上,便不是一個洞,而是一朵“花”。
人生在世,閱曆漸多。雖則“死人的事經常發生”,但,看人槍決,和自身被“執行槍決”,完全不同,體驗大不一樣。
吾生有幸,在文化大革命中,體驗了一次“押赴刑場, 執行槍決”的切身感受, 而且體驗得很充分,整整四個多小時,堪稱“前無古人”。
那是在蘇州遠郊的玄墓山,遲浩田是該師部的副政委,負責整個蘇州市的“支左”工作。文革後期,他即進駐【解放軍報】社當主任,一路飆升,官拜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防部長、中共中央軍委副主席,他是注定要成為曆史人物的。那是後話。
我被打成反革命,在那裏辦“學習班”,接受批鬥。遲副政委找我談話,慷慨激昂,最後以“死不悔改,死不作惜,死有餘辜”三個“死”字作了結論,我便預感到前景不妙,小命難保。蘇州兩派武鬥,剛剛死了好幾百人,肅殺之氣,籠罩在古城上空。玄墓山更成為重案要犯的集中營,名符其實的人間地獄,嚴刑拷打,審訊逼供,斥罵聲、棒喝聲、嚎叫聲、哭泣聲,夜以繼日,不絕於耳。
天沒大亮,我被造反派叫醒,四名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戰士鐵扳著臉,站在我麵前。
“要押我到哪裏去?”我惴惴地問。
“我們執行遲副政委的命令,送到你該去的地方!”一名熊腰虎背的高個戰士,輕蔑地瞟我一眼,拍拍手中的公文袋。
“哼,死到臨頭,還不知曉!”造反派在我身後悄悄地說。
我走在前麵,荷槍實彈的戰土押解在後,出了營區,命令我走上狹窄的羊腸小道。我聽見了子彈上膛清晰的聲響,感到陣陣涼氣直透骨髓,時時刻刻分分秒秒等待著扣動扳機,把我擊斃。
頭腦很清醒、很幹淨,己超越了恐懼。 漸漸地,太陽出來了,這是我一生最後的日出,分外的明亮,曬在身上暖洋洋的,使我雙眸噙滿淚水。穿越一方方農田、一座座草坡,繞行於河塘與野林之中,看見野兔奔突,田鼠逃竄,小鳥覓食,翠綠的蚱蜢竟蹦跳到我身上。生活是如此的美好,我真想多看看這個世界,多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走了四個多小時,未覺漫長,也不勞累。進了蘇州城,把我關進一座戒備森嚴的水泥小屋裏。下午二時,在市中心的察院場,全市召開對我的批鬥大會。柳林、李執中等市委當權派,浩浩蕩蕩數十人作為陪鬥。這是我這一生享受的最高待遇。
批鬥結束,我未被執行槍決。據說,遲副政委這麽安排,隻為煞煞我的囂張氣焰。
好多年後,讀到張賢亮的長篇小說【習慣死亡】,講到一名十歲女孩蘭蘭,因錯喊口號,被押赴刑場,執行槍決。槍聲一響,蘭蘭嚇得大哭起來,家人奔去把她抱入懷中說,別怕,別怕,叔叔跟你鬧著玩呢!
喔,我方始明白,原來當年的遲副政委也與小百姓鬧著玩昵!
就是妳『春苗』那年代。
那個年代的荒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