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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歲老人的睿智

(2010-01-25 15:01:34) 下一個

    今年113日,周有光老人度過了他的第105個生日。語言學家、經濟學家周有光先生是張家四姐妹中老二允和的夫婿。張家四姐妹被認為是我國二十世紀最後的大家閨秀,知名程度僅次於宋家三姐妹。張元和(19072003),精昆曲,大姐夫顧傳玠(1910-1966)昆曲傳字輩的首席小生。二姐張允和(1009-2002,擅詩書格律。三姐張兆和(1910-2003),著有《湖畔》等小說傳世,三姐夫文學家沈從文(1902-1988)。四妹張充和(1914-)才華最全,工詩詞、擅書法、會丹青、通音律,嫁給德裔美籍漢學家傅漢思(19162003)。

        最近《南方都市報》記者田誌淩采訪了他,除了耳力不好外,周老的狀態完全不像一個105歲的老人。他說話聲音洪亮,頭腦清晰,講到興奮處哈哈大笑。他每天看很多書,至今每月在《群言》雜誌發一篇文章。遇到有好的網絡文章,兒子周曉平或朋友還會下載給他看,比如奧巴馬獲諾貝爾和平獎的英文演講稿。日前周有光的隨筆集結出版為《朝聞道集》,大部分文章都寫於他百歲前後,一部分是首次發表。在書中周有光探討了各種當下關注度頗高的命題:如民主與專製,大同與小康,傳統與現代。他考察了美國的興與蘇聯的衰,提出與季羨林河東河西論不同的四種文化論,探討了對待華夏文化的態度。下麵轉錄所整理的幾個采訪時談到的話題,不是完全轉貼。

  關於《資本論》。周有光說,《資本論》影響非常大。我在上海聖約翰大學一年級的時候就讀了。聖約翰大學雖然是教會辦的,但不強迫學生信教,很民主,圖書館裏什麽書都有。我進大學不久就借來英文版的《資本論》看了。後來過了很多年,我想,馬克思寫《資本論》有困難。困難在於他沒有看到不同的資本主義時期。資本主義社會有多種分段方法。有一種分段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是初級階段,一戰和二戰之間是中級階段,二戰後是高級階段。馬克思隻看到初級階段的前半期,他沒有看到資本主義發展的事實,寫起來當然困難。所以國外有評論說,《資本論》隻是哲學推理,不是科學論證。科學論證是要用事實來講話的。

        關於社會主義。周有光說,大同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崇高理想,小康是切實可行的具體現實。蘇聯瓦解後,曆史學者經過研究,清楚地看到蘇聯的發達社會主義是空中樓閣。社會主義是理想,資本主義是現實。蘇聯瓦解的根本原因就是盲目追求理想,鄙視和破壞現實,違背社會發展的規律。蘇聯為什麽瓦解呢?它違反了曆史規律。你可以短時間違反規律,不能長時間違反規律,否則你就要垮台。斯大林建成的社會主義是虛假的,深層是專製製度。蘇聯瓦解後,俄羅斯上接帝俄的傳統,從頭建設資本主義,這是曆史的自然趨勢。美國有個商務部長說蘇聯的經濟是暖房經濟,一開窗外麵的冷風吹進來,花就蔫掉了。就是說,蘇聯的計劃經濟是沒有競爭能力的。

        關於季羨林提出河東河西論”。周有光說,季羨林講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文化的接力棒就要傳到中國來了。他的話報道出來以後很受歡迎。後來還開了很大規模的國際學術會議,我沒有參加討論。我不讚同。從曆史角度來講,不能這樣分東方西方。根據世界曆史,古代有很多個文化搖籃,可以總結為四大傳統文化: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文化、以印度為中心的南亞文化、以伊斯蘭教為中心的西亞文化,還有就是西歐文化,西歐的文化傳到美洲,就是今天的西方文化。四個係統,不是兩個。你把它分成東西兩個,後麵三個合成一個,那不是完全錯了嗎?東方西方,是老的講法,是對世界曆史不了解的講法。和季羨林是好朋友,但學問不一樣,他的學問我也不懂,我搞經濟學他也不懂。我們沒有矛盾,各講各的。

  大國崛起的觀點是錯誤的。周有光說,我認為現在有小國崛起的現象,沒有大國崛起的現象。什麽是崛起?從經濟角度來講當然是富起來了,我們中國有沒有富起來啊?有的人說中國富起來了,的確有那麽多外匯當然富了。但一個國家窮還是富,是要講人均GDP的。富當然不是講國家的,富是講個人的。在書裏有一個附錄《從人均GDP看世界》,把2009年全世界很多國家的人均GDP做了比較,全世界可以分ABCDE五個等級。A是人均4萬美元以上,D是人均一萬美元以上,E級是五千美元以上。大國崛起說是金磚四國,這四個國家中,俄羅斯的人均GDP算是最高的在D,中國的人均GDP隻有E。還在第四等第五等,怎麽崛起呢?很多人認為大國崛起了,很高興,讓他們高興高興也好,我是要講科學的。

  中國人看到的東西太少了。周有光說,有一個笑話,赫魯曉夫的兒子是個大報主編,60歲了到美國去申請入美國籍。要考20個題目,其中有一個問題什麽叫三權分立,他不知道,成了一個大笑話。因為蘇聯不許講這種事情。沈從文有個孫女兒在英國讀了兩年書,又到美國讀了兩年書。我問她,你在國外讀書有什麽感受?她說都很好,就是有一點感到不舒服。什麽不舒服?她說,在國外讀書經常分組討論國際形勢,講到中國的時候她完全不了解,還不如她的外國同學了解。

        怎麽改行做語言文字工作了?周有光說,1930年代我在上海的銀行工作,在大學也是教金融。但業餘,我從大學時代就喜歡語言文字學的東西,看了很多書,參與了當時的文字拉丁化運動。當時我寫了一本小書《字母的故事》,今天看來是很幼稚的。那時正爭論做漢語拚音方案用什麽字母。一種意見是搞民族形式,另一種意見是搞國際形式,爭論很大。我就把我所了解的字母曆史寫文章給他們作參考,在《語文知識》上連載,影響很大。到了1955年中國舉行全國文字改革會議,我到北京參會,領導就勸我改行。複旦大學校長陳望道說,這個工作很重要,當時中國文盲率是80%,要讓他們都有文化受教育,所以我就改行了,留在北京。

  改行改對了嗎?周有光說,可以說是改對了。今天文字改革委員會的任務基本上完成了,不太重要了。當時是把這個機構看得很重要。雖然我搞經濟學也不是完全沒用處,但當時我們這種從美國回來的經濟學家,反右的時候是重點對象啊。上海非常有名的經濟學家沈誌遠被打成右派,自殺了,他是莫斯科大學回來的。解放前他用秘密的電報號碼跟毛澤東通電報的,這樣一個人都自殺了。你年輕,不知道反右的厲害。當時像我這樣從美國回來、在上海的經濟學家們,都是被關在監牢裏20多年,後來才平反的。但我碰巧因為改行了,就不算我的舊賬了。我是語言文字學裏的一個小嘍囉,反右也反不到我。

        關於沈從文。周有光說,郭沫若批評他是粉紅色的小生,解放後他被看作資產階級文人,是被否定的,他比較害怕。共產黨不讓他隨便寫文學,把他放到故宮博物院做解說員。他這個人了不起,人家以為他做解說員肯定不高興,他無所謂,說我能接觸到很多古物,剛好做研究。他這個人能利用環境,自學成才,這是他最典型的特點。開始我在國外,他在國內。接觸很少。解放後我們都在北京,往來很愉快。沈從文的性格平和得不得了。我從來沒看過他發脾氣。他夫人發脾氣他一聲不響。他是個文人,不了解政治,對共產黨一點都不了解。

  長壽的一個重要原因。周有光說,一個人活一百年,我遇到倒黴的事情多得不得了。抗戰八年那麽苦都過來了。日本人一個炸彈打過來,我旁邊的人都炸死了,我僥幸活下來。文化大革命下放寧夏,造反派進我家裏,把東西都搞光了。林彪死了,我回到家裏連一張紙片片都沒有了。我都不在乎。胸襟一定要開闊。生活要有規律。我不抽煙,不喝酒。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第一樁事情就要改造自己,把自己的壞脾氣去掉,把自己狹隘的心胸擴大。

  一個充滿智慧的長者,娓娓談來,口氣多麽平和。不管同不同意他的觀點,這種態度就令人感到非常舒服。如果朋友們都能這樣討論問題,擺事實,講道理,求同存異,少一點火藥味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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