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傳統文化雜談 禽鳥篇(十一)禽言詩

(2009-01-14 14:46:10) 下一個


隨著人們對鳥鳴想象的日益豐富和詩歌藝術的不斷發展,宋代產生了一種新的詩歌體裁——“禽言詩”。禽言詩已不是在詩歌中一般地描寫鳥鳴,而是用擬人化的筆法,把鳥鳴當作人語,立意造型融為一體,具有詼諧含蓄、妙趣橫生的藝術效果。“禽言”並不是鳥類在說在人類的話,而是人類假借鳥類之口,曲折地反映著某種社會狀況。禽言詩一般認為是北宋梅堯臣所首創。梅堯臣(1002-1060),字聖俞,是北宋的一位重要詩人。他的禽言詩,同他的其他詩作一樣,風格力求平淡,這對於糾正晚唐五代以來詩壇上的靡麗之習,無疑具有進步意義。他寫的《四禽言》分別模仿杜鵑、提壺、婆餅焦、竹雞四種鳥的叫聲,化入作者所要敘述的事和所要抒發的情:

不如歸去,春山雲暮。萬木兮參雲,蜀天兮何處?人言有翼可歸飛,安用空啼向高樹?

提壺蘆,沽美酒。風為賓,樹為友。山花繚亂目前開,勸爾今朝千萬壽。

婆餅焦,兒不食,爾父向何之?爾母山頭化為石。山頭化石可奈何,遂作微禽啼不息。

泥滑滑,苦竹崗。雨蕭蕭,馬上郎。馬啼淩兢雨又急,此鳥為君應斷腸。

第一首借杜鵑“不如歸去”的叫聲寄托歸思。第二首借提壺鳥的叫聲勸酒祝壽。第三
首則通過婆餅焦的鳴叫述說一個傳說故事,“婆餅焦”是生活在長江下遊的一種山鳥,關於它得名的來曆馮夢龍《情史類略》記載說:在一位母親為未成年的兒子烤餅,心中想念因服兵役離家遠出日久未歸的丈夫,就領著兒子到屋後山頭遠眺,等了很久,未見丈夫身影,讓兒子先回家看看餅熟了沒有。女子因為思念過甚,身體化作石頭,魂魄化為小鳥,飛到自家門口,不斷呼喚婆餅焦,提醒兒子吃餅。(“人有遠戍者,其婦從山頭望之,化為鳥。時烹餅將以為餉,使其子偵之,恐其焦不可食也;往已,見其母化此物,但呼‘婆餅焦’也。今江淮所在有之。”)第四首通過竹雞“泥滑滑”的叫聲描述雨中行路的艱難。這些詩中既有鳥語,又有人言,人言鳥語渾然而成一體,詩句明白流暢,樸實無華,而意境卻幽遠、深邃。這四首詩中以《婆餅焦》一首最為生動、婉曲。這大約是因為婆餅焦的叫聲異常婉轉,富於變化,使人聽起來不禁浮想聯翩,而且傳說故事也最動人。


人們一般認為是梅堯臣最早做禽言詩,其實早在《詩經》中就已有禽言詩的雛形。《豳風》裏有一篇《鴟鴞》:“予羽譙譙,予尾翛翛,予室翹翹,風雨所漂搖,予唯音嘵嘵”中的“譙譙”、“翛翛”、“翹翹”、“嘵嘵”,不但像鳥的叫聲,而且都有含義。餘冠英先生對這幾句詩的譯文為:“我的羽毛稀稀少少,我的尾巴像把幹草,我的窠兒晃晃搖搖,雨還要淋風也要掃,直嚇得我喳喳亂叫。”五代的韋莊寫過一首《鷓鴣》:“‘懊惱澤家’知有恨,年年長憶鳳城歸”,自注:“‘懊惱澤家’,鷓鴣之音也”,應該看作是一首“標準”的禽言詩。不過從梅堯臣開始,宋人作禽言詩的最多,周紫芝、梅堯臣、黃庭堅、劉克莊、範成大、蘇軾、梁棟、戴昺、劉宰、陸遊等均寫過禽言詩,據統計現存宋代禽言詩有205首左右。

蘇軾也寫了五首禽言詩,這五種鳥的叫聲分別是:“蘄州鬼”、“脫卻破褲”、“麥飯熟,即快語”、“蠶絲一百箔”、“姑惡”。在這五首詩的前麵,他寫了一個序:梅聖俞嚐作《四禽言》。餘謫黃州,寓居定惠院,繞舍皆茂林修竹,荒池蒲葦。春夏之交,鳴鳥百族,土人多以其聲之似者名之,遂用聖俞體作《五禽言》。

使君向蘄州,更唱蘄州鬼。我不識使君,寧知使君死。人生作鬼會不免,使君已老知何晚。(王元之自黃移蘄州,聞啼鳥,問其名。或對曰:“此名蘄州鬼。”元之大惡之,果卒於蘄。)

南山昨夜雨,西溪不可渡。溪邊布穀兒,勸我脫破礻誇。不辭脫袴溪水寒,水中照見催租瘢。(士人謂布穀為脫卻破袴。)

去年麥不熟,挾彈規我肉。今年麥上場,處處有殘粟。豐年無象何處尋,聽取林間快活吟。(此鳥聲雲:麥飯熟,即快活。)

力作力作,蠶絲一百箔。壟上麥頭昂,林間桑子落。願儂一箔千兩絲,繅絲得蛹飼爾雛。(此鳥聲雲:蠶絲一百箔。)

姑惡姑惡,姑不惡,妾命薄。君不見東海孝婦死作三年乾,不如廣漢龐姑去卻還。(姑惡,水鳥也。俗雲婦以姑虐死,故其聲雲。)

“脫卻破袴”是當地人對杜鵑叫聲的想象,詩人把它巧妙地嵌入詩中,構思成一幅感人的畫麵:一位勤苦勞作的農民被阻在雨後暴漲的溪水邊,當他不得已脫下破袴踏入冰冷的溪水時,水中映出了他身上地主逼租留下的傷痕。這幾句詩,不僅寫出了農民淒苦的外貌,而且寫出了他們悲涼的心境,反映了作者對普通百姓的深切同情。
東海有孝婦,年輕守寡,沒有孩子,贍養婆婆非常盡心,婆婆想讓她改嫁,她始終不肯。婆婆對鄰居說:“這個孝婦待我非常好,她自己過得非常清苦,我覺得她無子守寡非常可憐。我老了,不可以長期連累她耗費她的年華,該怎麽辦呢?”後來婆婆自縊而死,婆婆的女兒狀告她於官府:“這個婦人殺了我母親”。獄吏逮捕了孝婦,孝婦的供辭不承認自己殺了婆婆。獄吏驗問考打,孝婦自我誣陷而招認。所有案卷呈報上去後,太守最終斷定斬殺孝婦。結果郡中枯旱三年。這就是“東海孝婦死作三年乾”的故事。東漢廣漢有個人,姓薑名詩,娶妻龐氏,夫妻孝順。家離長江有七、八裏路,龐氏常到長江邊取婆婆喜歡喝的長江水。婆婆愛吃魚,龐氏經常燒魚給婆婆,婆婆不願單獨吃魚,龐氏就請隔壁老太作陪。有一天龐氏取水回來晚了,薑詩懷疑龐氏怠慢母親,就把龐氏趕出家門。隔壁老太讓她暫時寄居,龐氏晝夜辛勤織布,托隔壁老太換錢孝敬婆婆。婆婆知道真相後立即要兒子接回龐氏。龐氏回家之日,院子裏湧出一股清泉,水質和長江水相同,而且此後每天還跳出兩條鯉魚。“廣漢龐姑去卻還”說的就是這個湧泉躍鯉的故事。

陸遊寫的《禽言》四首,是借“架犁”、“拔筍”、“打麥作飯”、“堂前捉績子”等鳥鳴聲直接描寫農事活動的。近於白描的幾筆勾勒,把農民起早貪黑、冒雨耕作的勤苦,以及雖勞苦而不敢有所怨尤的抑鬱心情表現了出來。《堂前捉績子》一首生動地描寫了蠶女們的生活:

架犁架犁,南村北村雨淒淒。夜起飯牛雞未啼,日暮矻矻行千畦。沒足勿恨一尺泥,西成收薄汝噬臍。

拔筍拔筍,入箐不辭風雨窘。養成會見高拂雲,取供口腹初不忍。獨持兩把慰倚門,慈顏一笑如春溫。

老翁老尚健,打麥持作飯。終歲隴畝間,勞苦孰敢怨。人生為農最可願,得飽正如持左券。碓舂樵爨小甑香,豈不勝汝耗太倉!

堂前捉績子,力作忘朝餐。鵝黃雪白相照耀,插茅作簇高如山。蠶女采桑至煮繭,何暇膏沐梳髻鬟。繅成蜀錦與楚縠,舞姝纏頭不論束。

蠶女們從采桑養蠶到煮繭繅絲,廢寢忘餐地勞動,她們創造的社會財富被闊人們恣意揮霍,而自己卻連起碼的梳洗打扮都無暇顧及。這首詩裏,鳥鳴與全詩的意境自然地融和在一起,不露痕跡,使詩歌有聲有色,有景有情,在讀者麵前展示出一幅農村生活的生動畫麵。

錢鍾書在《宋詩選注》一書中選了周紫芝的兩首禽言詩,他認為“婆餅焦”比梅堯臣、蘇軾寫的更好。詩雲:“雲穰穰,麥穗黃。婆餅欲焦新麥香,今年麥熟不敢嚐,鬥量車載傾囷倉,化作三軍馬上糧。”婆餅焦的故事與征人有關,所以周紫芝詩中有“鬥量車載傾囷倉,化作三軍馬上糧”之句,實際上反映了當時老百姓苦於征戰的社會心理。

宋以後,不斷有人寫作禽言詩,如元代梁棟寫過《四禽言》。其一雲:“脫卻破袴,貧家能有幾尺布?纖盡寒機無得裁,可人不來廉叔度。脫卻破袴。”這首詩用樸素凝煉的語言,反映了窮苦人民衣不蔽體的悲慘生活。東漢人廉叔度在蜀郡為官時,曾經廢除不許百姓點燈的禁令,使人民得以日耕夜織。詩人借古喻今,歎惜沒有關心人民疾苦的官吏。詩歌首尾用“脫卻破袴”呼應,一方麵使“禽言”意味更突出,另一方麵,由於運用了反複的手法,使感情抒發得更為強烈。

元人楊維楨有《五禽言》詩,風格沉鬱悲憤。如《行不得哥哥》雲:“行不得哥哥,我不行,奈我何!西山有豺虎,西江有風波。風波尚可壺,豺狼尚可羅。努兒關,平地多,行不得哥哥!”上文說過“行不得哥哥”是鷓鴣的叫聲,李時珍《本草綱目》卷四十八“鷓鴣”條說:“鷓鴣性畏霜露,早晚稀出,夜棲以木葉蔽身,多對啼,今俗謂其鳴曰:‘行不得也哥哥’。”鷓鴣的叫聲常被寫進詩中,表達淒涼、憂愁的心情。

後世禽言詩中,最有名的當推明代邱濬的《三禽言》。邱濬熟諳曆史掌故,他的禽言詩均取材於古代寓言或曆史故事,因而有較充實的思想內容,對後人多有啟示和教益。如果說宋代詩人的禽言詩多是一幅幅色調柔美的耕織圖和鄉俗畫,那麽,明代邱濬的禽言詩則是一篇篇明快的政治小品。這裏介紹其中的兩首:

“行不得也哥哥,十八灘頭亂石多。東去入閩南入廣,溪流湍駛嶺嵯峨。行不得也哥哥。”這首詩以宋金對抗為背景。宋高宗建炎三至四年,金兵南浸,其中一路從湖北進入江西,追趕宋隆佑皇太後。隆佑由南昌倉猝南逃到贛州,這裏的十八灘頭,水性湍急,顯示宋王室前程凶險。辛棄疾曾寫《菩薩蠻》詞一首感懷此事,詞中有“江晚正愁予,山深聞鷓鴣”的名句。邱濬即以鷓鴣叫聲入詩,反複詠歎,表現了深沉的民族感情。

“不如歸去,中華不是胡居處。江淮赤氣亙天明,居庸是汝來時路。不如歸去。”這首詩邱濬有小序雲:“元至正十六年,子規啼於居庸關。”至正十六年,即公元1357年,其時,以推翻蒙古貴族黑暗統治為目標的元末農民大起義已風起雲湧,“不如歸去”表達了當時漢族人民驅逐元朝反動統治者的共同要求。這首詩以杜鵑的啼鳴襯托人民的反抗情緒,透過活潑輕捷的語句,讀者感受到了詩人堂堂的民族正氣。

明人禽言詩中,以江天多的《三禽言》最為奇特。其第三首《鳩》雲:“布布穀,哺哺雛。 雨,苦!苦!去去乎?吾苦!苦!吾苦!苦!吾顧吾姑。”全詩都是擬音。
清人也愛寫禽言詩。樂鈞的《禽言》多達三十八首,在禽言詩作者中,也許沒有超過他的了。劉獻廷的《禽言8226;行不得也哥哥》長達三十九句,在曆代禽言詩作品中,大約也算是最長的。又據孫枟《餘墨偶談節錄8226;禽言古意》載:“姑姑惡,姑姑惡,姑不惡,妾命薄。”此前人禽言詩也。清代宜少耕進士亦有《古意》雲:“作婦難,作姑易,姑常怒,婦當泣。寄語阿姑無太癡,今日當思作婦時!”二詩異曲同工,不能為之軒輊。由此亦可看出清代禽言詩的風貌。

徐元先生選編的《曆代禽言詩選》,大概是有關禽言詩的的惟一的選本。據此書前言介紹,禽言詩的內容大致有這樣幾個方麵:一是揭露官府繁重的租賦、徭役給人民帶來的窮困和痛苦;二是揭露戰爭給人民帶來的苦難;三是反映民族矛盾及其帶給人民的苦難;四是反映遊子思親、孝親的情思,批判不顧親子之情、 不孝父母的行為;五是描寫家庭關係中的恩怨,揭露封建社會不合理、不正常的倫理關係;六是感歎舊社會世道艱難,苛政猛於虎,官場多險惡;七是諷刺用公款大吃大喝,批判假冒偽劣產品,警告權錢交易、偷漏稅收。其中錄有今人黃良棟先生《禽言二首》,古為今用,耐人深思:

提葫蘆,人生不醉胡為乎?白蘭地,人頭馬,珍錯滿案箸堪下,侑觴況有嬌小姐。杖頭有錢何足道,萬元差可供一飽。提葫蘆,且喜有權揮公帑,今朝不醉明如何!

布穀布穀,農事迫捉。籌資金,求農貸,買來良種化肥農藥敢懈怠?良種入土稀發芽,化肥不肥禾不嘉,農藥三噴蟲倍加。布穀催耕長如此,坑農害農何時止!

這是借“提葫蘆”、“布穀”兩種禽言而寫成的兩首詩,詩中抒發了對現實的觀察與感慨,可謂入木三分,別具一格。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