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波

心如止水是一種境界,一種修煉,也是一種無奈與蒼老。不管年齡多大,經曆如何坎坷,有心如水,總是希望風兒吹過,帶起片片漣漪,湧起層層水濤,掀起滔天的巨浪,將那沉澱水底的淤積盡情宣泄...
個人資料
占波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奇人張洪春

(2015-08-29 21:22:50) 下一個

張洪春是父親很小時候的玩伴、同學、真正的一個戰壕的戰友,兩人參軍時都隻有14歲,同時被分到延安部隊藝術學校學習,父親學作曲和器樂,張洪春學的是戲劇,後來同時參加三五九旅的奮鬥劇社直到抗戰結束,各自去到不同的地方做地方工作。

說張洪春奇,首先相貌就奇,一米八幾的個子,走起路來咚咚有聲,人未到先聽到腳步聲;眼近視,戴1400多度的鏡子,想看個書鼻子要貼在書上,還未必看的清。劇場觀劇,坐在第一排手裏還拿個望遠鏡,想看看演員的表情就舉起來看看,放下望眼鏡滿眼都是模糊,全靠聽力來享受。更奇的是,挺幹淨的人,偏偏長了一頭的牛皮癬,也就是常說的癩痢頭,他要是換身袈裟去掉眼睛就是紅樓夢裏的癩和尚,絕對的形似神似。這樣的眼神從天津到北京從來都是一個人來一個人走,誰說要送跟誰急。到北京必定到家來住,為此母親專門給他預備了一套被褥。

張洪春雖說眼睛半瞎,嗓子卻不是一般的好,可說是聲若洪鍾,中氣十足。每次來必定要唱,父親拉二胡,他自己打板眼伸直了脖子吼,開口如雷,窗上的玻璃都會嗡嗡作響。時有鄰居開門探看,以為是廣播聲音開到極大。唱的無非是那幾處戲,《三打祝家莊》《蘇三起解》《鍘美案》《寇準背靴》還有周信芳的《四進士》,最喜唱的當屬《三打祝家莊》,那是他們自己創作,自己編排,自己演過的戲。後來重排三打,張洪春還特意帶我去看,我看的是一點意思也沒有,他老先生是搖頭晃腦邊聽邊哼哼,連過門兒都跟著裏格楞一點不落。說起《三打祝家莊》,張洪春總不忘提一句張增瑞,說張增瑞打的小翻子那叫一個漂亮,每次出場一翻都是滿堂彩。張增瑞是父親另一個戰友,參軍時隻有13歲,比父親還小一歲。改革開放後,人人向錢看,雷鋒不見了,張增瑞對此看不慣,為了抵製這股邪氣,彰顯無私為民服務的精神還在;張增瑞自費在國華商場街邊支攤,免費為人修自行車。當時的北京報紙還有報道;老八路免費為民修車。這時已和妻認識,兩人一起還去攤子前看過老人,老人又黑又瘦滿手油泥,讓人肅然起敬。張增瑞和張洪春一樣在反右時被定為右派,張增瑞自認一腔熱血為國為民,對黨忠心耿耿,提意見寫大字報絕無半點私心,一直不服,屢屢寫材料,最後定為極右。一氣之下,張增瑞放話說現在的黨早不是真正的黨了,既然你們變質我也不吃這碗黨飯了,辭掉工作,多年來一直在北京蹬三輪謀生,直到胡耀邦時代平反。誰能想平反後拿到補償款,張增瑞還要堵這個氣,補償款三萬多元全部交了黨費,直表自己的青白,要的是這個理。對黨對國對民無私的張增瑞,卻在交了黨費後,被兩個女兒和一路清苦擔驚受怕的老伴看做太過自私,太過絕情,你隻管表白自己,卻忘了親情,就此與張增瑞做了切割。原本經過驚濤駭浪,可以平靜地安度晚年的張增瑞,落得個一身孤單,卷起鋪蓋在辦公室安了家。當時支攤修車的張增瑞已是孤身一人,卻仍然對社會的不良現象嫉惡如仇。張增瑞的前事後事有很多故事可講,但願能有時間寫寫這位我所尊敬的老人。

張洪春不但自己奇,家裏的事也奇,兩個孫輩孩子全都拒絕上學,屁股打爛了也是堅決不去。具體後來怎樣不知道,反正有聯係的時候是沒上學。張洪春一兒一女,兒子為大,因受張洪春右派成分的拖累,不管自己怎樣努力都得不到重視,心情鬱悶,性格有些變態。張洪春自己說過,兒子恨他,恨得咬牙切齒;有一次竟然直接對他說;恨不能殺死他。張洪春的兒子比姐姐還大,按說張洪春與父親情同手足的關係,我應該尊重他這個兒子。但聽過這些之後,我一直鄙視他這個兒子,後來他這個兒子在印刷界很有發展。張洪春希望我們晚輩之間也能建立他和父親那樣的友誼,給了我他兒子的住家地址和聯係方式,去過天津無數次,一次也沒想起來要和他這個兒子聯係,有些讓張洪春失望了。他兒子性格變態,體現在家暴上,在未發跡前,一有什麽不順就毆打自己的老婆。張洪春這個兒媳是個心好人好,十分善良的女人;結婚早期挨了打從來不會和公公婆婆說,最後實在心裏難受,又不想讓自己父母擔心,才和公公婆婆說了家暴的事。張洪春心疼兒媳,也知道兒子的變態和自己有關,心裏十分的罪責;找過幾次兒子,但效果卻是相反,聽了兒媳的哭訴也不敢再找兒子,怕兒媳被打得更厲害。好兒媳讓張洪春這個公公早已視作自己的女兒,反把兒子當成了外人,最後一直勸兒媳離婚走人,若是孫子帶不走,他會用老命保護孫子。麵對有心要殺他的兒子,張洪春實在是無能為力,隻能兩邊勸離,最終兒媳走了。在兒媳自己來和公公婆婆道別時,雙方的關係早已是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血情親人。兒媳給張洪春下跪,張洪春自己慌不疊地先給兒媳跪了下來,兩人相擁而泣,張洪春哭得是驚天動地,婆婆也在一旁默默流淚。兒媳臨走時張洪春拿出全部積蓄給兒媳,兒媳堅決不要,張洪春隻得把這個錢存給兒媳,一直未動。兒媳走後張洪春大病一場,病好後弱不禁風的張洪春讓老伴攙著去寺廟泣血挖心的懺悔。深深的自責讓黑皮紅心的共產黨員張洪春自此虔誠向佛。

照片上的張洪春一頭濃密的黑發,絕看不出曾經滿頭牛皮癬的癩痢樣。說來這裏有一段更奇的奇事。

且說張洪春的兒媳離去,張洪春一心向佛,幾年過去,甚得功法。一日午睡,似睡非睡之間,忽覺頭腦裏飄來兩隻慧手,細細膩膩蔥指如削,丹紅點甲細紗遮臂,陰陰柔柔似有女聲:隨我,隨我。音落手起,竟然舞出一套極優極雅的太極手。舞畢柔聲再起:隨我,隨我。張洪春早已靈性修成,知道是有佛國天人指引,便隨著手姿比劃起來。一連三日,天天如此,三天一過張洪春對此套路已然熟稔於胸,自此早、中、晚、夜一日四次太極手,勤練不輟。不覺春夏秋冬幾個年回走過,這一日張洪春正在鬥室靜坐,忽覺渾身燥熱,口幹舌苦,耳旁生出那個熟悉的陰柔之音:快去快去,師兄墨玄師兄墨玄,白雲觀白雲觀,天眼天眼。言畢耳邊響起啾啾鳥叫之聲,一遍響過便如斧鑿刀刻嵌印在張洪春的腦子裏。言說快去快去,張洪春不敢怠慢,塌衫歪履,殘杖革包,懵懵糟糟直奔北京白雲觀。

此事說來甚是蹊蹺,張洪春參禪修佛,雖是無師自通,也應算作佛家子弟,卻被指引去號稱京城第一觀的道家屬地找尋師兄。或許逐路同歸,大道通天,儒釋道三教本為一家,極樂世界的事凡人也一時難以參透。

卻說張洪春到了白雲觀觀前,細雨霏霏,觀門緊閉,原來當日是道徒道孫的自修日,觀門不對外開。張洪春雨中拍門,久候不見人來,心急如焚,舉杖擊門,連聲大喊要見師兄。幾個小道私下淘氣,不說悟道卻聚在一處打牌,忽聽門外有人騷擾,心中甚是不快,怏怏然,兩位小道站起前去開門。開門一見張洪春,來人異象,聲若洪鍾,一時不知所措。猶豫間,張洪春推開二人直奔後殿而去,小道一看不好,師傅囑咐今日不見俗客,若是打攪了師傅,恐怕又要責罰。想到此,二小道急忙跑到張洪春前麵,鞠笑打拱,連說慢行慢行,要先去稟告一下師傅。張洪春雖人在雲遊,卻也聽得懂話,隨著小道來到側院一處僻靜地方。

普進門來,張洪春頓覺眼前光亮,模糊經年未曾見過真形,今天真是老天開眼,屋簷脊瓦,樹枝樹葉,樣樣皆清,處處皆明,喜得張洪春扔掉拐杖,連跌幾步,站住當院垂足頓胸,仰天長嘯,聲色淒刹,行舉乖張,兩個小道士聞聲變色,見形目呆,不知今天是遇到人還是撞見鬼了。張洪春長嘯過罷,仰頭閉目,任憑雨水滿頭滿臉的淋灑,突然張洪春身子一震,嘴裏嘰嘰啾啾吐出串串鳥話;鳥語過後,張洪春睜開雙眼,但見萬條金線細若蠶絲從天徐徐而降,觸及地麵即刻全無;張洪春環顧左右,但見角落處立一太湖石,高有兩丈,寬不盈三尺,瘦、漏、皺、醜、透,無一不在好處;石上青苔半裹,一株細藤斜腰,點點碎碎,有黃有綠,說不盡的風骨,道不完的嫵媚;忽見瘦石點頭,似有一手在召喚,張洪春見狀傻傻痆痆,半跑半跌,來到石前,但見石前一汪淺水,金線落水擊出圈圈金環,圈圈相疊,環環互扣,滿堂金色,一池碧水。張洪春見狀喜不自禁,趴俯在地伸頭去喝,隻覺水冽味甜,沁心如冰,滿腔滿腹的燥熱開始減退。張洪春喝飽起身,眼前瘦石換形似一白衣女子,雙手拈花合舉在胸,厄首點頭麵帶微笑,一雙纖手與教張洪春的那雙別無二致。張洪春心知遇到師傅,緊忙爬起垂手低頭靜聽師囑。

兩個小道親見,如此濁水張洪春飲之若牛,大口大口喝個不停,心想不是遇到瘋子,就是見到傻子,緊忙抽身反鎖院門去報警。

小道報警後來了四個警察,打開院門看到張洪春一身水濕躺在青磚地上,確認小道所言屬實。叫起張洪春讓他去趟派出所,張洪春隻是喊叫要見墨玄,警察確認張洪春神經有毛病,強力想架走張洪春,怎奈四個警察按不住張洪春一個人,被推得東倒西歪跌坐在地。警察無奈,最後兩隻電棍齊上擊倒張洪春,戴上手銬,強行將張洪春壓到派出所。張洪春心知當天是見不到墨玄了,急火攻心昏迷過去。警察在張洪春的黑革包裏翻出工作證,打電話到天津,要天津警方協助找到家屬來京領人。張洪春的兒子聞訊趕到北京,見到張洪春昏迷不醒狼狽的樣子,心中又是不快,兩手一攤對警察說父親這個樣子帶回天津自己也無能為力。警察看看張洪春的樣子一時半會醒不了,也卻是實情;又想起張洪春醒時力大無窮,真要鬧事,他一個兒子絕對無法控製。打電話向上級報告情況,請求派輛車送張洪春連夜返回天津。當年的警察確實是警察,不一會兒一輛吉普車駛來,眾人將張洪春抬上車,兩個警察伴隨,一路奔馳送張洪春回了天津。

張洪春被送到家,他兒子扭頭而去不在管問。張洪春老伴後來對我說:張洪春到家躺在床上一直處在半昏迷狀態,嘴中連連喊熱,床單濕了一條又一條,條條都能擰出水來。最後張洪春熱得受不了滾下床來,躺在水泥地上翻滾,看著張洪春煎熬的樣子,老伴心中難受,最後想起用涼水澆,拿來臉盆接滿水,一茶缸一茶缸往張洪春身上潑,接連潑了五六盆水,張洪春才安靜下來睡著了。潑完水,張洪春老伴也累得筋疲力盡,拿把椅子坐在張洪春身邊,不一會自己也睡著了。後來聽到張洪春哼哼,老伴睜眼看到張洪春憋紅了臉要拉屎的樣子,自己一個人搬不動張洪春,不知如何是好;正在猶豫,張洪春那邊已開始劈哧噗嗤拉了起來,一拉不可止,拉了一堆又一堆,直到拉出的都是黏稠的黑漿水。地上原就有水,張洪春翻滾著拉屎,攪成了滿地的屎醬湯。張洪春老伴原是天津大資本家的閨秀,平生極愛幹淨,不知她是如何擦淨張洪春身上,掃除滿地的屎漿糞湯。

張洪春屎拉完汗出透才算真正的安靜下來,一連睡了五天多,醒來叫渴卻拒絕任何食物,就是奶和果汁都不喝,隻要清水。如此這般,過來二十多天,張洪春隻靠清水維持。此事過後,張洪春一臉清瘦,卻是精神煥發,眼神見明,一千四百的鏡子換成一千,雖說仍是高度近視,但對比從前卻是好的不是一點半點。奇的是,一直難愈的牛皮癬,半年後竟自然消失了,長出了一頭濃密的黑發,頂在頭上不遜二十幾的小夥子。

以上這些事,是張洪春和他老伴親口對我講的。記得張洪春講之前,麵對麵對著我,十分認真的問我:“我是不是共產黨員?”我說“是”,又問:“共產黨員是不是不信鬼神?”,我再答“是”。一個叫真叫成極右分子的人,一個視信仰高於生命的人,雖說至今我仍然不信天堂地獄,但張洪春的話我不能不信。

張洪春還對我說,若是那天不被警察強行帶走,見到了墨玄,他會通宇宙語開天眼,因為受阻,他雖記得宇宙語,但不明白意思;話說完他還給我說了一大段宇宙語,確實就像鳥叫,或像收音機調台裏麵的吱扭聲。

一場辟穀,讓張洪春得了真道,身上有了行醫的功力。母親對我說,一次他給母親發功,離開三尺遠,雙掌對著母親的一側相互倒來倒去。不一會,母親感到半身發熱,張洪春收功後,那半個身子覺著十分的輕快。

父親過世,怕張洪春悲傷過度沒有通知他。後來不知他怎樣得到消息,趕到北京家裏,拿出自帶的燒雞和酒,跪在父親遺像前拜祭;灑一杯酒給父親,自己仰脖喝一杯,雙手合十拜幾拜,嘴裏開始嘮嘮叨叨;嘮叨完再灑再拜再嘮叨,母親怕他喝多了傷身,幾次勸幾次沒用,張洪春說即使是喝死,也是和英才去做伴。喝到最後,張洪春開口唱了起來,那一段蒼涼,聽得母親淚花滾滾。

聽母親說,其後十幾年,年年父親的祭日,張洪春從天津趕到北京到父親墓碑前去拜祭,隻是近幾年沒再聽到張洪春的消息了。

張洪春待我比兒子還兒子,所有父親想為我做而沒做的事,張洪春都做了。聽我工作不順心,四處去找老戰友,見我還沒對象,到處去看戰友們的閨女。很多很多的事,張洪春事前都做了很多鋪墊,廢了不少口舌,更不要說寒天暑熱,這樣的老人那些奔波了。而我卻常常一句話否了老人的全部辛苦,想起來沒有一件事讓張洪春遂心過。就是照片上牆上那幅畫,很簡單的舉手之勞,張洪春聽父親說是我畫的,笑著讓我也給他畫一幅,我推說真的畫的不好,隻是小學圖畫課的底子。張洪春說這樣就挺好,我也答應畫一幅,但過後忘得一幹二淨。聽母親說張洪春問過兩次畫的事,以後就沒再提。若不是見到這張照片,答應給張洪春畫畫的事竟全無一點記憶了,想來年輕時做過太多傷老人感情的事了,隻是自己全然不知,如今明白過來為時已晚,若是張洪春依然健在,今年應該是九十一歲。

寫到此已是淚染前襟,百感交集,幕幕景景,樁樁件件,年輕時的成長到處都有您的音容笑貌。祝您長壽,叩首!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