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波

心如止水是一種境界,一種修煉,也是一種無奈與蒼老。不管年齡多大,經曆如何坎坷,有心如水,總是希望風兒吹過,帶起片片漣漪,湧起層層水濤,掀起滔天的巨浪,將那沉澱水底的淤積盡情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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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波 (熱門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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滹沱河邊 (一)

(2009-06-14 00:02:13) 下一個
         “二十三糖瓜粘”,小年將近,家家戶戶都在忙碌著灶前的供品,有錢的沒錢的,都要在這天備一桌供果。麥芽做的粘糖是絕不能少的,一家大小都要到灶前拜一拜,求灶王爺“上天言好事,下地說吉祥。” 灶王爺吃了人們供的粘糖,自然是隻撿好聽的說,就是想說些別的,糖太粘,也說不了了。小孩子們拿著分到手的粘糖,邊吃邊玩兒,不時用袖子擦一下凍出來的希鼻涕。鼻涕粘糖在紅紅的臉蛋上劃出一片亮光。正趕上是個豐年,人人臉上喜氣洋洋,冰凍的大地,陰霾的天空擋不住人們要過個好年的心願。
            
         三寶一大早就起了身,將牲口結結實實地喂個飽,套好車。將烙好的餅從瓦盆裏拿出來踹在懷裏,餘下的蓋好,拿到娘屋裏用被子捂上。三寶娘兩眼看不見,腿又不能動,隻能常年待在炕上,趕上好天,三寶會背娘出去走走,曬曬太陽。今天是大集,三寶要盡早趕到集上,好在天黑前將撚好的炮仗賣出去。“ 娘,餅在盆裏捂著呢,餓了吃。我日頭落了才能回來。下響小珍過來。”聽到聲音,三寶娘轉過身來,仰頭“看”著三寶的臉。“帶著幹糧麽?““嗯。” 三寶悶聲應道。“你看娘這活還中看不?”三寶娘邊說邊遞過來幾張剪好的窗花紙,白質的臉上泛著慈祥的等待。空洞無光的眼睛並不令人可怕,彎彎的眉毛,看得出三寶娘年輕時是個手巧人俊的好媳婦。一張是“喜鵲蹬枝”,兩隻活靈活現的喜鵲,翹著高高的尾巴,嘴對嘴地站在高高的樹枝上,親親密密地說著悄悄話,周圍是一圈小花。另一張是“花開富貴”,中間一大朵盛開的牡丹,八朵月季圍成一圈,簇擁著中間的牡丹,花中間用枝葉相連。還有一張“金蟾戲錢”,四隻瞪著大眼的金蟾,站在四個角落,後腿用力向上跳,四張蛙嘴叼著一隻大銅錢。不知娘是如何摸索著剪出這樣精美的紙花的,在三寶模糊的記憶中,隻記得爹在時,娘的眼睛還是好的。每年一進臘月,娘就會剪出各式各樣的紙花貼在窗上。隻是那時太小,心思全放在與外麵的小夥伴一起野跑上,沒有注意罷了。現在看到瞎了眼的娘還能剪出這麽好看的東西,三寶深深地感到一陣惋惜,當時怎麽沒有認真看看娘剪的紙花呢。“娘,這咋帖呢?”三寶問道。“喜鵲貼你窗上,牡丹我這屋,金蟾放灶間。”三寶娘回道。“三寶呀,你說娘怎麽今天想起來剪窗花來啦。過了年,你就二十三了,該有個屋裏人了。”“娘,您就別操心了,競等著抱孫子就得了。”三寶邊答應著,邊用嘴咬了點兒餅邊兒,一麵將窗花一一貼好。三間不大但很潔淨的土屋,立時現出一種溫馨,一種女人的味道。看著屋裏的變化,想著娘剛才的話,三寶不由得一陣臉紅耳熱,蹬蹬幾步出得門來,又看了看缸裏的水,一聲脆鞭,呼啦啦趕著裝滿炮仗的大車上了路。

            臘月的冀中平原,一片蕭殺,空曠的大地灰蒙蒙地伸向遠方,溝邊地沿積著一些殘雪,偶爾會有幾棵忘了割的高粱玉米,枯黃的枝葉在寒風中瑟瑟地搖擺著。禿禿的白楊樹一排排刺向鉛色的天空,滔滔的滹沱河水,而今凍得嘎嘎炸響,如同一條無際的白帶飄忽不定。

          過河進城的唯一通道,是一架木石混搭的老橋。黝黑的橋身,鏽跡斑斑的大鐵釘述說著歲月的無情,橋麵上兩條深深的車轍格外地醒目。莊稼人貪早,雖然天剛蒙蒙亮,遠處的村莊還模糊不清,橋上已顯得有些擁擠。挑擔的,推車的,趕著豬羊牽著狗的,你擠我抗地朝著縣城的方向湧動著。自打鬼子占了東三省,三五成群的關外人會時不時地打這裏經過。最近聽說鬼子在京城裏搞什麽名堂,但這些似乎和本地的百姓沒多大關係。人們的生活還是按著老輩兒人的規矩慢慢地流淌著。

               三寶今天的心情出奇的好,一路脆鞭出了橋頭鎮。 上得橋來,不時地和相熟的人們打著招呼。車過橋中,人希了不少,開闊的河麵讓三寶更加興奮,緊了緊頭上的羊肚手巾,一騰身,雙腳踏在了兩條車轅上。揚手又是一聲脆鞭,扯開嗓子唱了起來:

 三九天那個寒那,
哥哥心裏頭熱。
村頭的那個妹子呦,
你可曾想哥哥。
日頭東邊出,
日頭西邊落。
何年何月,
能吃上你親手做的饃…

           唱著唱著,三寶真的熱了起來,索性解開兩個襖扣,讓清晨的寒風盡情吹佛著,一張棱角分明的臉膛,在晨曦的紅光中透著莊稼人特有的英俊。

          過了大橋就是縣城南關,城門早已打開,在晨曦的微光中,影影綽綽可以看到牆上貼著幾張發黃的告示和幾張日本仁丹的招貼畫,雖說日本人還沒到過深澤,但一些頭腦靈活,認錢財不認爹娘的商人,早就把日本的過期貨販到了縣城。賣小吃的攤販順著城門,成八字型向外排成兩溜,高一聲,低一聲地招攬著生意。新鮮出爐的肉糕,粘著芝麻散著麥香的燒餅,飄著大滴香油花的老豆腐湯,各種小吃的香味混在一起,饞的三寶直咽口水,由不得從懷裏掏出還有些熱乎氣兒的大餅狠狠地咬了幾口。

        穿過不寬的街市,來到一塊開闊地,這裏是專賣炮仗的地界。幾個好地方早有人先來支上了車,三寶懊惱地死勁墩了幾下鞭杆,真是,起個大早趕了個晚集,今天又遲了一步。好在三寶心中有數,他做的炮仗遠近聞名,怎麽著都會賣出去,隻是早會兒,晚會兒的事。炮仗的好壞全在藥上,“一硝,二炭,三硫磺。”哪一樣也不能馬虎。藥勁兒的大小橫豎又在怎樣配份兒上,什麽炮仗配什麽藥,哪種聲響對哪個方。三寶做的炮仗絕就絕在大小一樣的炮,放出來卻是不一樣的聲響,三脆一悶,兩炸一刺花,五花八門變化多端,十分好看。三寶支好車,將牲口牽到背風處栓好,抖開料口袋,向同行的幾個車主打過招呼,轉身來到一處豆腐攤兒前,要了碗豆腐湯,就著懷裏的餅蹲在地上吃起來。

          天已完全放了亮,風也小了不少,天上開始飄起細小的雪花,碰到人臉上有種燙燙的感覺,集上的人開始多了起來…。“ 啪啪,啪啪啪…,” “ 真山東,假山東,買一掛,送一掛.” 有性急的人點著了炮仗,隨聲吆喝起來,挑起了新年鬥炮的大幕。每年春節前,大集上的鬥炮是小城特有的一景,也是趕集的人最愛看的,光看不過癮,很多人都會掏錢買炮,加入到鬥炮的陣仗,推波助瀾,賣的,買的一起放,直鬥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三寶趕緊三口兩口吃完餅,用袖口抹抹嘴角,來到自己的炮車前,用鞭杆在地上畫了個圓場,從車轅上搭著的布口袋裏掏出三隻通紅的鞭穗,在靠上的部位一抯一個係好,將鞭杆高高地舉起,掄圓了轉了幾轉。紅紅的穗頭在潔白的飄雪中,煞是好看,沒有點炮放炮,三寶的出場已是與別人不同,出奇製勝,引來一片叫好聲。三寶隨後一聲呼嘯,鞭杆點地,來了個“鷂子翻身”,躍到場子中央,跟著一個“猿猴攀枝”順著軟軟的鞭杆緊爬幾下,定在那裏待了一陣,引得周邊又是一陣讚歎,腳剛點地,順勢把長鞭往後一背,風火輪似的來了一圈飛腿,身形又飄又高,大紅的鞭穗上下翻飛,看得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身形篤定,一陣連聲的響鞭,蓋住了幾個炮車的鞭炮聲。

        三寶人俊,鞭也耍的好,引得大姑娘小媳婦的紛紛往這邊看,鞭沒放,已有人開始掏錢買炮仗了。其它炮車上的,看在眼裏,心裏不服氣,紛紛使出自己的絕活,一時間,鞭聲大作,人影翻飛。 三寶不慌不忙,收起紅穗,卷上鞭梢,用鞭杆挑起一串紅綠相間的山東鞭。一陣急促如機槍掃射般的炸響,立刻使周圍的炮車靜了下來,這種短撚快引的炸炮是三寶今年的新作,一出手就讓三寶贏了頭仗。細細的雪粒變成了飄飛的雪花,遠屋近樹披上了一層白絮,寬闊的河道好似一條銀色的長龍在雪中飛舞。 三寶邊賣邊放,時不時地還要吆喝幾嗓,湊個熱鬧,凡是買鞭的隨手都要送上幾隻雙響。

“俺也要掛快鞭。”

一串軟軟柔柔的語聲在震耳的炮仗聲中飄進三寶的耳朵。三寶尋聲望去,隻見一個紅襖青褲的姑娘手裏攥著錢,怯生生地望著自己,旁邊還站著一個年輕媳婦,穿著一件藍地碎花的緊身小襖。在眾多圍觀的人群中,兩個人的穿衣做派完全不同,顯得格外的幹淨俐落,特別是兩張白裏透紅的臉,在莊稼人堆裏,分外好看。三寶的視線在和姑娘相遇時,莫名奇妙地來了一陣心慌,趕緊將視線轉向那媳婦。姑娘原本紅撲撲的臉更加漲紅了,一時攥著錢,顯得不知所措。旁邊的媳婦見狀,“噗”地一聲笑了出來,露出一嘴潔白細密的小牙,拿過姑娘手中的錢,緊走幾步遞到三寶手裏,接過鞭反身帶著姑娘走了。三寶呆了一陣,突然想起來還沒給人家雙響炮呢。放眼望去,二人已經走出老遠,藍在前,紅在後,做小姑的似乎正在追打著嫂子。三寶攏回神,再回到炮車前,總覺著像丟了什麽東西似的,心思怎麽也回不到賣炮上,姑娘攥著錢的樣子,不停地在眼前晃來晃去。

      “ 嗵— 啪—,嗵—啪…”,別的炮車放起了雙響炮。三寶聽到響聲,努力定了定神,這炮還是要鬥得,不能不應。伸手從車上拿過一捆雙響,打開後一個一個地放了起來。一捆炮放完,三寶似乎找回了自己。重新抿了抿襖,紮緊腰布,一手提鞭,一手拎著炮站到了場子中央。熟悉三寶的人,知道又有好戲看了,人群很快圍了個風雨不透。隻見三寶抽出一隻炮,單手握緊上半頭,點著後,不散手,反手將炮倒過來,一聲悶響,炮在三寶手裏炸開了花,三寶略待片刻,使勁向天上一扔,紅紅的炮仗在飄雪中翻著跟頭,急促地向地麵墜來,人們下意識地向後退了退。隻見三寶鞭杆一搖,“啪”的一聲,炮仗隨著鞭梢,在距地麵丈吧高的地方炸得粉碎,紅紅綠綠的紙屑隨著飛雪一起飄落下來,就好像是三寶一鞭打碎了炮仗。三寶緊接著又拋起了一根炮仗,這一回是先響鞭,再響炮,雙響炮變成了三響炮。再看三寶又把兩個炮仗的引錢擰在一起,同時在手上炸了,再拋向天空,但不是很高,落回地麵時,又被三寶一個利落的倒踢,飛向更高的天空,三寶就勢在地上一滾,抄起地上的鞭杆,左右一抖,“啪啪”一個連響,引得天上“啪啪”兩聲,也是一個連響,這手絕活,讓人看得驚心動魄,叫好不斷。

          又見三寶一字排開十二根大炮仗,每根的引線各不相同,最長的足有二尺多。三寶逐一的點燃引線,所有的炮仗冒著白煙,嗤嗤作響,人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兒,不知三寶下一步要做什麽。 隻見三寶抄起引線最短的一個,“ 嗵“的一聲巨響,三寶騰起來有二尺多高,一個麻利的淨空翻,手中的炮仗打著旋兒飛向了天空,腳尖剛一點地又拿起一根炮仗,隻見三寶連拿,連翻,連甩,一時間,天上地下,手裏手外,響成一片,三寶滿場翻轉,上騰下挪,舞成一團。在場的誰也沒有想到,一個人放雙響,能夠放成這樣,張大了嘴巴隻顧呆看,忘了叫好。炮聲響罷,三寶一個翻身回到場中央,向圍觀的人群抱拳一笑,臉不變色,心不跳。突然抬頭,隻見遠處一掛大車,上麵一紅一藍兩個斑點兒,正慢慢向大橋走去。三寶一陣失神,回到車邊不知幹什麽好。定神想了想,將準備收攤兒時才放的炮匣子抱了出來,放在場子中央放了起來。三寶知道自己不會有什麽心情再鬥炮了。炮匣子是將五百個雙響紮成一捆,引線連著引線,點著頭一個,會連續炸響一直到完。一聲聲震耳的炮響,更讓三寶覺著心裏空落落的。“娘說的對,是該找個屋裏人了。”

            突然三寶感到右手一陣疼痛,側頭一看“呀, 壞了!”剛才點完炮,心神不定的三寶忘了將燃著的香滅掉,順手又將拿香的手拄在炮車上,香火燒透了包紙,引燃了裏麵的炮撚,劈劈啪啪炸了起來。三寶的炮藥好,引子快,瞬間炸成一團,想救是來不及了。“大挑兒,車上還有兩包大挑兒!”想到這兒,三寶驚出一身冷汗。 那要是炸開了,會出人命的。顧不得多想,三寶一個縱身跳到車上,對著煙火亂竄的炮堆,連踢帶踹,將半車燃炮蹬到雪地上。三寶眼快,手更快,疾手將兩包大挑兒扔出仗多外。多虧,大挑兒的引線全是向裏捆紮的,每一支都有孩子胳膊粗,外皮是用細麻加鐵皮捆紮的,後一響的藥,用的是最有勁的橫藥,炸開了,支支都有小手榴彈的威力。剛才圍觀的人群早已躲得遠遠的,這時是小孩子們最高興的時候了,整車的炮同時放,還有什麽比這更過癮的呢? 炸炮車,年年大集都會有,但三寶是個細心人,沒想到今年也輪到自己一回。看著自己起早貪晚的辛苦瞬間灰飛煙滅,三寶並不覺著有多心疼,心思忽忽悠悠又飄到那一紅一藍兩個斑點兒上,她們過橋去哪兒呢?

“寶叔,寶叔,放個大挑兒吧。”

半車炮,隻剩點兒餘灰冒著青煙,小孩子們已圍了過來,想撿些沒響的炮仗,一個認得三寶的小孩,蹦蹦跳跳跑過來,拉著三寶央求著。“對,放個大挑兒!”三寶一拍地,跳了起來。“自己這是犯的哪門子傻呀。” 順手抽出一根大挑兒,想找兩塊大磚把炮夾住。孩子們高興得又跳又蹦。“放大挑兒嘍,放大挑兒嘍!”, 手快的孩子已抱來四五塊磚。三寶小心翼翼地將炮夾好,生怕傷了人,又轉圈招呼人們躲遠點兒。彎腰從餘灰中扒出半截冒煙的炮,點著了大挑兒,後退幾步,看著引線吱吱響著。膽小的已將兩耳捂得嚴嚴的。

            一聲悶響,伴著火光,尺來長的大挑兒瞬間鑽入天空看不見了。人們摒住呼吸,仰頭觀望,靜等著那一聲震天動地的裂響。十幾秒的時間,讓人覺著像有半個時辰,終於人們看到晴天裏一道白光,空中傳來“嘎嘎啦啦“的雷聲,左近的窗紙也隨著雷聲嘩啦啦地抖起來。三寶仰天出了一口長氣,大手一揮,向空炮車走去。

            自從父親被日本人抓走,幾經打探秒無音訊,母親一病不起,家裏斷了生計, 秀秀帶著弟弟和病重的母親,在入關躲日本的難胞幫助下,幾經周折,回到了母親的老家,暫時在舅舅家落了腳。舅舅自己家開著藥鋪,是祖傳的郎中,由於樂善好施,醫術高明,救急救窮,善名遠播,在地方上是很有威望的人物。入關三個多月,在舅舅的調養下,秀秀娘的病已無大礙,隻是身子骨還有些弱。原承想這次回來能見到姥姥,母親對姥姥有一種深深愧疚感,當時隨夫闖關東,誰也沒知會,是悄悄地打了個包袱自己走的。沒想到姥姥卻在三年前過世了。時逢大旱,冬麥顆粒無收。姥姥起早去打野菜,一陣風過,吹斷了頭上碗口粗的枯柳,正正地砸在頭上。舅舅風風火火趕到時,就是華佗在世,也回天無術了。小年祭灶,母親也自感身體好些,想去姥姥墳前添把土,磕個頭,讓舅舅給勸住了。秀秀自告奮勇去看姥姥,舅舅怕秀秀人生地不熟,女孩子家一個人出門也不方便,就讓表嫂陪秀秀一起去。於是二人出南門路過集市,想給姥姥買些平時愛吃的東西,正趕上炮市鬥炮鬥得熱鬧,就住腳看了起來。沒想到,秀秀會突然掏錢買回一掛鞭來,讓表嫂好一陣嬉笑。

            姥姥的墳在李莊,過了大橋還要走十幾裏地,一路上雪花飄飄,行人漸行漸少,路麵顛簸得厲害,坐久了兩人都感到有些累,於是背靠著背,相互有個依靠,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一路無語,隻有車老板時不時地吆喝幾聲。

           車到李莊,已是晌午, 家家戶戶正在忙著做飯,到處炊煙嫋嫋,一片祥和。街上一個人也沒有,隻有幾條狗在街上溜達。表嫂也是頭一次來,隻知道有位同族的大爺住在村東。車子進村轉了幾個彎,連車老板也有些轉向。下雪天沒有太陽,方方正正的土坯房,外麵看都差不多,正不知如何是好,隻聽“吱”的一聲響,一扇木門縫裏露出兩個帶鼻涕的小腦袋。表嫂像得了救星似的,一蹦跳下車來,衝著兩個孩子就過去了。還沒等開口,“砰”的一聲木門關了個嚴絲合縫,跟著“哇”的一下,孩子們在院裏哭上了。表嫂先是一愣,再一看秀秀自己也樂了。坐車天冷,二人都用頭巾將臉包得嚴嚴的,一路坐車,半天沒動。現在連眼睫毛都是白的,毛茸茸的像隻大熊。這時隻聽院裏有位中年婦女在招呼孩子,表嫂提高嗓子招呼道:“她嬸子,跟您打聽個道兒。”木門嘩啦一聲開了個滿,一位大嬸,雙手冒著熱氣,站在門洞裏。“李滿堂,李滿堂家咋走呀?”表嫂問道。“是不是他兄弟在縣城看病的李家呀?”“是呀。”表嫂點點頭。“往前直走,別打橫,看到並排三顆大楊樹,就是他家。”

           沒想到大爺家這樣好找,不到一袋煙的工夫,幾個人已經坐在大爺家的炕頭上了。在大爺家吃完飯,又歇了一會兒,秀秀起身要去上墳。大爺說:“今天天不早了,上完墳趕回去,天就黑了。最近路上不太幹淨,過了起莊,常有胡子劫道。不如就在這兒歇一晚上,明早早起去上墳,下晌就到家了。”秀秀想,出來時沒和娘說要過夜,抓緊點兒,趕天黑,還是能回去的。轉頭問嫂子,嫂子也覺著趕回去好。大爺無奈,便讓大孫子靜濤領路,帶她兩去村外上墳。

          秀秀長到十九歲,從來沒有見過姥姥,隻是從母親嘴裏零零碎碎聽到一些姥姥的事。可能受世代行醫的家風熏陶,姥姥是個極愛潔淨,對人對己都十分認真的人。必定是頭一遭返鄉拜祖,秀秀全身都在緊張。靜濤十二,三歲,正是好問好動的年齡,今天突然來了兩位年輕漂亮的親戚,顯得格外興奮,一路上不停地問這問那,特別是聽說這位小姑是在關外長大的。秀秀心情緊張,腳下路滑,隻能有口無心地支應著。

            李家墳瑩修得還是很有氣勢的,遠遠望去,大樹矮喬,密密匝匝,黑壓壓地有好幾畝,地上的積雪已有一紮來厚,老天爺還是沒有要停的架勢。來到姥姥的墳前,秀秀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這種血脈相連的重負,讓秀秀不自主地雙膝跪地,眼淚也止不住地流了下來。秀秀規規矩矩地給姥姥磕了三個頭,將帶來的吃食擺好,掏出紙錢慢慢點著,退後兩步,又給姥姥磕了三個頭,這才起身,圍著墳看了看。墳塋蓋著一層白雪,看不出有什麽地方需要修補,就用袖頭將石碑上的雪撣了撣。仔細想想還有什麽要做的,突然想起籃子裏還有一掛鞭,連帶想起早上的事和嫂子說的話,不覺臉上一陣發熱。心想,要不算了吧,鞭就不放了,但心裏委實有些不甘。自己頭一回給姥姥上墳,就帶那個人的鞭來,這似乎預感這什麽,秀秀心裏絲絲地猶豫著。

           靜濤發現了籃子裏的鞭炮,高興得一把就提了出來,也忘了這是在給祖奶奶上墳。秀秀也就勢順水推舟,由著靜濤將鞭掛在一個樹杈上,放了起來。清脆的鞭炮聲震得樹上的雪紛紛揚揚飄落下來,一群避雪的老鴉,呱呱哀叫著飛上了天空,秀秀心裏默默地祈禱著…。

         回去的路上,天有些放晴,風也小了許多,西邊的天上,好似扯開一個口子,一縷陽光穿過黑雲灑向潔白的大地。吃飽喝足,又歇了一覺的車老板哼著小曲搖著鞭杆,喂飽草料的大青馬知道是要回家,跑得十分帶勁。秀秀做完了該做的事,心情舒緩了許多。隻是那個…,那個他,在什麽地方呢?想到這,秀秀心裏不免又是一陣惆悵。

             三寶收拾好車馬準備回走,才走了幾步,轉念一想,這麽早回去,娘準會問的。娘隨看不見,但什麽事也是瞞不過娘的。逐掉過頭來順著街道往城裏走。雪越下越大,但擋不住人們趕集的熱情。街上依然是人來車往,好不熱鬧。三寶一路走,一路看,難得有這麽悠閑的心情。雖然經常到城裏來,但每次都是來去匆匆,辦完自己的事,掉頭就回去,最多也就是在南關集上轉轉。三寶三看兩看,拐了幾個彎,不覺來到了城東,猛抬頭看見一間很大的藥鋪,青磚灰瓦,五蹬高台,門柱兩邊刻著兩幅長聯。

上聯是:來也空空,去也空空,救人救己空對空。
下聯是:聚也多多,散也多多,重情重信多又多。
中間一道橫批:       心靜無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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