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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 台灣高陽

(2007-05-22 16:50:35) 下一個

慈禧  作者:高陽

第一部 慈禧前傳(序)第一部 慈禧前傳(1~3)第一部 慈禧前傳(4~6)第一部 慈禧前傳(7~8)第一部 慈禧前傳(9~10)第二部 玉座珠簾(11~13)第二部 玉座珠簾(14~16)第二部 玉座珠簾(17~19)第二部 玉座珠簾(20~22)第二部 玉座珠簾(23~25)第二部 玉座珠簾(26~28)第二部 玉座珠簾(29~31)第二部 玉座珠簾(32~34)第二部 玉座珠簾(35~37)第二部 玉座珠簾(38~40)第三部 清宮外史上(41~43)第三部 清宮外史上(44~46)第三部 清宮外史上(47~49)第三部 清宮外史上(50~52)第三部 清宮外史上(53~55)第四部 清宮外史下(56~58)第四部 清宮外史下(59~61)第四部 清宮外史下(62~64)第四部 清宮外史下(65~67)第四部 清宮外史下(68~70)第四部 清宮外史下(71)第五部 母子君臣(72~74)第五部 母子君臣(75~77)第五部 母子君臣(78~80)第五部 母子君臣(81~83)第五部 母子君臣(84~86)第五部 母子君臣(87~89)第五部 母子君臣(90~91)第六部 瀛台落日(92~94)第六部 瀛台落日(95~97)第六部 瀛台落日(98~100)第六部 瀛台落日(101~103)第六部 瀛台落日(104~106)第六部 瀛台落日(107~108)


寫在《慈禧前傳》之前
清文宗與恭親王
清鹹豐十一年辛酉七月十六日,文宗崩於熱河。遺命以皇長子載淳繼位,並派怡親王載
垣等軍機大臣,額駙景壽及輔國公肅順等總共八人,“讚襄一切政務”。這就是清朝家法中,
“顧命大臣”輔弼幼主的製度。
不久,幼帝的生母慈禧太後(其時仿明朝萬曆的成例稱她“聖母皇太後”),既不甘於
大權的旁落,又深憾於肅順的跋扈,於是與文宗異母弟恭親王奕?密謀,奪取政權,由“顧
命”而變為“垂簾”,兩宮臨朝稱製於上,恭王總攬全局於下,是為近代史上有名的“辛酉
政變”。
“辛酉政變”爭權的兩方,縮小範圍來說,一方為慈禧和恭王,一方是肅順及其同黨。
但肅順為文宗所重用,而文宗的重用肅順,則在恭親王於鹹豐五年奉旨“罷直軍機,回上書
房讀書”以後,為此文宗與恭親王兄弟失和的表麵化。換言之,沒有恭親王於鹹豐五年的退
出軍機,就沒有肅順於鹹豐六、七年始的逐漸被重用,即令肅順在禦前當差,有心攬權,則
以恭親王的地位,足以裁抑,然則文宗的末命,必以嗣君付托恭王,不特無“政變”之可
言,且亦無“垂簾”之變局。王湘綺詩:“祖製重顧命,薑姒不佐周”,“垂簾”原是恭王
與慈禧合作的條件之一,倘恭王亦在“顧命”之列,一定也跟肅順、載垣一樣,對“垂簾”
之議,持堅決反對的態度。
由此可見,“辛酉政變”實種因於文宗與恭王的兄弟失和,其間牽涉到帝位、親情、禮
法、隱衷。重重因素的糾結,構成了複雜微妙的過程。我以為在貢獻《慈禧前傳》於讀者之
前,有先一敘此過程的必要,因作本篇。
宣宗生前,三後九子,二、三兩子幼;第一子死於道光十一年四月,兩個月以後,皇
四子奕詝生,是為文宗。
文宗的母親鈕祜祿氏,由全嬪累進為全貴妃,十三年四月,繼後佟佳氏崩,全貴妃晉為
皇貴妃,攝六宮事,十四年十月,正位中宮。

二十年正月初九崩,年三十三。宣宗親自定諡
為“孝全”。
清宮詞:“蕙質蘭心並世無,垂髫曾記住姑蘇,譜成六合同春字,絕勝璿璣織錦圖。”
原注:“孝全皇後為承恩公頤齡之女,幼時隨宦至蘇州,明慧絕時。曾仿世俗所謂七巧板
者,斫木片若幹方,排成‘六合同春’四字,以為宮中新年玩具。”因生長蘇州之故,亦可
想見其在“明慧”以外,還有江南女兒的溫柔,這與旗下格格的開朗爽健是大異其趣的,此
所以獨蒙帝眷。
孝全之崩,曾有異聞。清宮詞:“如意多因少小憐,蟻杯鴆毒兆當筵,溫成貴寵傷盤
水,天語親褒有孝全。”原注:“孝全皇後由皇貴妃攝六宮事,旋正中宮,數年暴崩,事多
隱秘。其時孝和太後尚在,家法森嚴,宣宗亦不敢違命也,故特諡之曰:‘全’。宣宗既痛
孝全之逝,遂不立他妃嬪之子而立文宗,以其為孝全所出,且於諸子中年齡較長。”照這首
詩看,孝全暴崩,似是新年宮中家宴,為人下毒所致。但“溫成貴寵傷盤水”一,兼用宋仁
宗張妃怙寵及慶曆八年近侍作亂縱火,曹後率宮人救火擒賊的故事,不知意何所指?詞連孝
和,尤不可解。史載:宋仁宗張妃頗與聞外事,曾為其伯父堯佐乞官,或者孝全亦有類似的
舉動,而宣宗繼母孝和太後秉性嚴毅,有所責備,孝全因而羞懼服毒。宣宗哀矜,諡以
“全”字。這是我的猜想,究竟真相如何?誠所謂“宮闈事秘,莫得聞矣!”
孝全崩後,宣宗未再立後。其時妃嬪中,名位最高的是靜皇貴妃,幼的皇二子、皇三
子,都是她所出,再生一子,就是皇六子奕?。孝全崩時,奕詝即由靜皇貴妃撫養,王闓運
《祺祥故事》:“恭忠王母,文宗慈母也。全太後以托康慈貴妃,貴妃舍其子而乳文宗,故
與王如親昆弟。”靜皇貴妃在文宗即位後,被尊為“皇考康慈皇貴太妃”,所謂“乳文宗”
的“乳”字,如作哺育解,不實,“舍其子”更不實,靜皇貴妃多少是偏愛親子的。但文宗
與奕?為皇子時如“親昆弟”則可信,因不獨同在一母照拂之下,且年齡相仿,同在書房,
兼之皇五子奕淙出嗣為惇親王後,不在宮中,皇七子奕澴還小

 

別無可以談得來的弟兄,感情自然而然就親密了。
奕?的才具,無疑地勝過奕詝,宣宗亦最鍾愛這個兒子。但大位終歸於奕詝者,另有緣
故。《清史稿·杜受田傳》:“文宗自六歲入學,受田朝夕納誨,必以正道,曆十餘年。至
宣宗晚年,以文宗長且賢,欲傳大業,猶未決;會校獵南苑,諸皇子皆從,恭親王獲禽最
多,文宗未發一矢,問之,對曰:‘時方春,鳥獸孳育,不忍傷生以幹天和。’宣宗大悅
曰:‘此真帝者之言!’立儲遂密定。”文宗的這段話,就是杜受田的傳授。又清人筆記
載:“道光之季,宣宗衰病,一日召二皇子入對,將藉以決定儲位。二皇子各請命於其師,
卓(秉恬)教恭王,以上如有所垂詢,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杜則謂鹹豐帝曰:‘阿哥如
條陳時政,智識萬不敵六爺。惟有一策,皇上若自言老病,將不久於此位,阿哥惟伏地流
涕,以表孺慕之誠而已。’如其言,帝大悅,謂皇四子仁孝,儲位遂定。”
如上所引,文宗得位,不無巧取之嫌,而恭王的內心不甚甘服,亦可想而知。兄弟各有
心病,種下了猜嫌不和的根由。而以靜皇貴妃的封號一事為導火線,積嫌到鹹豐五年,出現
了明顯的裂痕。茲就王湘綺所著《祺祥故事》中,有關此事的記載,分段錄引注釋如次,以
明究竟(引文上加A記號)。
A會太妃疾,王日省,帝亦省視。一日,太妃寢未覺,上問安至,宮監將告,上搖手令
勿驚。妃見床前影,以為恭王,即問曰:“汝何尚在此?我所有盡與汝矣!他性情不易知,
勿生嫌疑也。”帝知其誤,即呼“額娘”。太妃覺焉,回麵一視,仍向內臥不言。自此始有
猜,而王不知也。
圓明園三園之一的萬春園,原名綺春園。道光年間,尊養孝和太後於此。文宗即位,亦
奉康慈太妃居綺春,這是文宗以宣宗尊孝和者尊康慈,而視疾問安,又無異親子,凡此都是
報答撫育之恩。但看康慈誤認文宗為恭王所說的一段話,偏心自見,而猜嫌固先起自康慈。

 

A又一日,上問安入,遇恭王自內而出,上問病如何?王跪泣言:“已篤!”意待封號
以瞑。上但曰:“哦,哦!”王至軍機,遂傳旨令具冊禮。
此記康慈不得太後封號,死不瞑目。“哦,哦!”是暫不置可否之詞,恭王則以為文宗
已經許諾。這可能是一種誤會,但恭王行事,有時亦確不免衝動冒失,因而被認為“狂妄自
大”,以後與慈禧的不和,即由於此種性格使然。
恭王初入軍機在鹹豐三年十月,雖為新進,但以爵位最尊,成為掌印鑰的“領班軍機大
臣”,所謂“軍機領袖”、“首輔”、“首揆”都是指領班的軍機大臣。召見軍機,自乾隆
十三、四年間開始,全班同見,但首輔或一日數召,麵聽指示稱為“承旨”,既承旨而繕擬
上諭進呈,稱為“述旨”,至於“傳旨”,通常指口頭傳達旨意而言。
A所司以禮請,上不肯卻奏,依而上尊號,遂慍王,令出軍機,入上書房,而減殺太後
喪儀,皆稱遺詔減損之。自此遠王同諸王矣!
“所司”指禮部。尊封皇太後,應由禮部具奏,陳明一切儀典。恭王傳旨,雖非文宗本
意,但皇帝如擯拒禮部請尊封皇太後的奏章,則將鬧成大笑話,所以不得不依奏。而恭王的
“傳旨”,起於誤會,終同挾製,文宗自然要懊惱。
《清史稿·文宗本紀》鹹豐五年秋七月壬戌朔:“尊皇貴太妃為康慈皇太後”。到七月
庚午(初九),皇太後崩,十一天以後,恭王以“辦理皇太後喪儀疏略”的“原因”,奉旨
退出軍機,回上書房讀書。所謂“自此遠王同諸王”的“諸王”,指惇郡王奕淙、醇郡王奕
澴、鍾郡王奕詒、孚郡王奕漁E等四人,這就是說,文宗從此看待奕?與其他異母弟並無區
別,不複如“親昆弟”。而康慈的撫育之恩,也算在尊封太後一事中報答過了。
據《清史稿禮誌》康慈太後崩,“帝持服百日如製”。所謂“減殺太後喪儀”

 

,最主要
的是諡法有異,《清史稿·後妃傳》康慈崩後,“上諡曰‘孝靜康慈弼天輔聖皇後’,不係
宣宗諡,不袝廟”。按:封後而不係帝諡,起於明憲宗生母孝肅太後,《明史·後妃傳》
“孝肅周太後,英宗妃、憲宗生母也。……嘉靖十五年與紀邵二太後並移祀陵殿,題主曰皇
後,不係帝祀,以別嫡庶,其後穆宗母孝恪、神宗母孝定、光宗母孝靖、熹宗母孝和、莊烈
帝母孝純,鹹遵用其製。”但在清朝,上諡太後,並無此前例。文宗不以家法而沿用前朝故
事,一方麵表示,孝靜太後撫育有恩,侍奉如生母,一方麵亦表示嫡庶究竟有別。致憾之
深,可以想見。
以後到了鹹豐七年,奕?複起,受命為都統,其時肅順已開始得寵,為固位計,不免對
奕?有所中傷。英法聯軍,進逼京師,文宗以“秋獮木蘭”為名,倉皇避往熱河,命奕?留
京“辦理撫局”,則由於肅順的製造空氣及守舊派的推波助瀾,相率以為奕?將借洋人的勢
力,重演“土木之變”的故事,甚至連惇親王奕淙亦相信奕?要謀反。於是文宗與恭親王手
足之間,猜忌愈深。
總之,如無牢不可解的心病,則以兄弟之親,讒言不入,文宗末命的顧命八大臣,當以
奕?為首。“祖製重顧命”,以恭王的才具,執行尊嚴的家法,慈禧決不可能取得任何政治
上的權力。照這樣看,清文宗與恭親王的手足參商,不過便宜了慈禧一個人而已。曆史的因
果關係,有時奇妙難測,此為一例。

 

第一部 慈禧前傳(1~3)

皇帝終於把所有的奏折看完了。
丟下惠親王領銜所奏,“恭辦聖訓告竣,請旨遵行”的那道折子,他順勢伏在紫檀書案
上喘氣。左右的小太監都無動作,隻緊張地注視著,怕“萬歲爺”會昏厥。皇帝虛弱得太厲
害,這時還不能去碰他,須等他喘息稍定,才宜於上前服侍。
三十歲的皇帝,頭上涔涔冷汗,胸前隱隱發痛,最難受的是,雙頰潮熱,燒出一種不知
何處可以著力的虛浮之感。但是,他的思緒仍然是清晰敏銳的,最後所看那道奏折的內容,
還能清清楚楚地默記得起。什麽“聖訓”?想到他自己告誡臣子的那些話,“朕”如何如
何?“爾等”如何如何?越覺雙頰如火,燒得耳朵都發熱了。
每一念及自己的責任,他總不免歸於困惑,困惑於列祖列宗,何來如許精力,得以輕易
應付日理萬機的繁劇?而尤其使他不解的是,他的高祖世宗憲皇帝,古往今來如何竟有以處
理政事為至樂,每天手批章折,動輒數千言,而毫不覺得厭倦的天子?
對於他來說,僅是每天看完奏折,便成苦刑,特別是那些軍報。江南未平,山東又起,
域內未弭,夷人又至。祖父以前,隻有邊陲的鱗甲之患,父親手裏,也不過英夷為了鴉片逞
凶,象這幾年內憂外患,紛至迭起,不獨東南半壁糜爛,甚至夷人內犯,進迫京師,不得不
到熱河來避難,這是前人所未曾遭遇過的艱難處境,他相信換了任何一位皇帝,都會象他一
樣,怕看那些奏報軍情的章折。
唯有這樣自我譬解,他才能支持得下去,也唯有這樣自己為自己找理由,他才能有尋一
些樂趣的心情,領略到一些天子之貴!

 

喘息漸漸平定了,他慢慢抬起身子,早有準備的小太監,敏捷有序地上前伺候,首先是
一塊軟白的熱手巾遞到他手裏,然後進參湯和燕窩,最後是皇帝麵前最得寵的小太監如意,
捧進一個朱漆嵌螺甸的大果盒,跪在禦座旁邊,盒蓋揭開,裏麵是金絲棗、木樨藕、穰荔
枝、杏波梨、香瓜,五樣蜜餞水果。皇帝用金叉子叉起一片梨,放在嘴裏,靠在禦座上慢慢
嚼著,覺得舒服得多了。
“傳懿貴妃來批本!”
“嗻!”管宮內傳宣的小太監金環跪一跪,領旨走了。
“慢著!”等金環站定,皇帝又吩咐:“傳麗妃,東暖閣伺候。”
等金環傳旨回到禦書房,皇帝已回煙波致爽殿東暖閣。接著懿貴妃到了禦書房,一個人
悄悄地為皇帝批答奏折。
她不能坐禦座,側麵有張專為她所設的小書桌。從禦書案上將皇帝看過的奏折都移了過
來,先理一理。把那些“請聖安”的黃折子挑出來放在一邊,數一數奏事的白折子,一共是
三十二件,然後再清理一遍,把沒有做下記號,須發交軍機大臣擬議的再挑了出來,那就隻
剩下十七件了。
批十七件奏折,在懿貴妃要不了半個時辰,因為那實在算不了一件什麽事!
多少年來累積的經驗使然,皇帝批答本章,通常隻不過在幾句習用語中挑一句,諸如
“覽”,“知道了”,“該部知道”,“該部議奏”,“依議”之類。而就是這簡單的一句
話,皇帝也不必親自動筆,隻在奏折上做個記號就行了。
記號用手指甲做。貢宣紙的白折子,質地鬆軟,掐痕不但清晰,而且不易消滅,批本的
人看掐痕的多寡、橫直、長短,便知道皇帝的意思,用朱筆寫出那個掐痕所代表的一句話,
就算完成了批答。這在“敬事房”的太監,是無不可藝勝任的。

 

喜歡攬權的懿貴妃,因為常侍候皇帝處理政務的緣故,把這個能夠與聞機密的工作,拿
到了手裏。皇帝的親信近臣,協辦大學士,署領侍衛內大臣,內務府大臣並執掌印鑰的肅
順,因此一再秘密進言,說懿貴妃攬權,喜歡幹預政事,其實,她是在學習政事。對於大清
的皇位,沒有誰比她看得再清楚的,也許一年半載,至多不出三年,她的今年才六歲的兒子
——皇長子,也就是皇帝眼前唯一的兒子載淳,將會繼承大統。她必須幫助兒子治理“天
下”。
所以她不但依照掐痕,代為批答,更注意的是,皇帝看過,未作表示,而須先交軍機大
臣處理的奏折,往往在那裏麵的陳述,才是正在發展中的軍國重務,她想了解內外局勢,熟
悉朝章製度,默識大臣言行,研究馭下之道,懂得訓諭款式,這些都要從奏折中去細心體味。
有一道奏折,是恭親王奕?所上,皇帝未作任何記號,而應該是有明確指示的,恭親王
“奏請赴行在,敬問起居”,哥哥有病,弟弟想來探望,手足之情,天經地義,何以不作批
答呢?
稍作思量,懿貴妃就已看出,這道內容簡單的奏折中,另有文章。恭親王來問起居,隻
是表麵的理由,實際上是要親自來看一看皇帝的病勢,好為他自己作一個準備。也許,恭親
王還會苦諫回鑾,果真諫勸生效,回到北京,有那麽多王公大臣,勳戚耆舊在,總可以想出
辦法來製裁專擅跋扈的肅順。
想到這裏,她立刻知道了這道奏折發交軍機處以後的結果。肅順雖不是軍機大臣,但在
熱河的軍機大臣中,怡親王載垣,肅順的胞兄鄭親王端華,倚肅順為靈魂。穆蔭、匡源、杜
翰都仰他的鼻息,資格最淺的“打簾子軍機”焦祐瀛,由軍機章京超擢為軍機大臣,更是肅
順的提拔,這樣,他們還不是都照肅順的意思,駁了恭親王的折子?
“哼!肅老六,你別得意!”懿貴妃這樣輕輕地自語著,把恭親王的奏折拿在手裏去見

在東暖閣的麗妃,聽得太監的奏報,特意避了開去。皇帝卻依舊躺在炕床上,等懿貴妃
跪安起來,隨即問道:“你手裏拿著誰的折子?”
“六爺的。”宮內家人稱呼,皇帝行四,恭親王行六,所以妃嬪都稱恭親王為“六爺”。
皇帝不作聲,臉色慢慢地陰沉下來,但潮熱未退,雙頰依然是玫瑰般鮮豔的紅色,相形
之下,越顯病態。
這樣陰沉的臉色,在此兩三年中,懿貴妃看得太多了。起先是不安和不快,曆久無事,
不安的感覺消失了。而現在,甚至不快都已感覺不到,該說的話還是要說,不管他是如何的
臉色!
“皇上!這一道折子,何必發下去呢?”
皇帝開口了:“我有我的道理。”他本來想用峭冷的聲音,表示給她一個釘子碰,但以
中氣不足,聲音低微而軟弱,反倒象是在求取諒解。
於是懿貴妃越發咄咄逼人:“我知道皇上有道理。可是皇上有話,該親筆朱批。皇上別
忘了,六爺是皇上的同胞手足。而且……,”她略一沉吟,終於把下麵的話說了出來:“他
跟五爺、七爺他們,情分又不同。”
皇帝有五個異母的弟弟,行五的奕淙,出嗣為他三叔的兒子,襲了惇親王的爵,行七的
醇郡王奕澴,與皇帝以兄弟而為聯襟,他的福晉,就是懿貴妃的胞妹,行八的奕詒和行九的
奕漁E,亦都是在皇帝手裏才受封的鍾郡王和孚郡王。唯有奕?的情形特殊,當皇帝繼承大
位的同時,他便由先帝朱筆親封為恭親王,而情分格外不同的是,皇帝十歲喪母,由恭親王
的生母撫育成人,所以六弟兄之中,隻有他們倆如同一母所生。
但是,因愛幾乎成仇,也正為此。這是皇帝的心病,懿貴妃偏偏要來揭穿,話說得在理
上,皇帝心內懊惱,卻是無可奈何,隻得退讓一步:“那,你先擱著!”

 

“是!”懿貴妃說,“這道折子我另外留下,等皇上親筆來批。”
“嗯。你跪安吧!”
“跪安”是皇帝叫人退下的一種比較宛轉的說法,然而真正的涵義,因人因地而異,召
見臣工,用這樣的說法是表示優遇,而在重帷便殿之中,如此吩咐妃嬪,那就多少意味著討
厭她在跟前,因此懿貴妃心裏很不舒服。
跪安是跪了,也正巧,跪下去就看見炕床下掉了一塊粉紅手絹在那裏,順手撿起來一
抖,粉香撲鼻,上麵黑絲線繡的五福捧壽的花樣。這一看,懿貴妃陡覺酸味直衝腦門,臉色
就很難看了。
忍了又忍,咽不下這口氣,她站定了喊道:“如意!”
這一喊驚動了皇帝,轉臉看到她手裏拿著塊手絹,認得是麗妃的東西。怎麽到了她手
裏?倒要看看她跟如意說些什麽?
“傳話給小安子,讓他去問一問,皇後可是在歇午覺?如果醒了就奏報,說我要見皇
後。”
懿貴妃朗朗地囑咐完了,揚著手絹兒,踩著“花盆底兒”,一搖三擺地離了東暖閣。
皇帝非常生氣,立刻回到書房,召見肅順。
原懷著一腔怒火,打算著把懿貴妃連降三級,去當她入宮時初封的“貴人”,但見了肅
順,皇帝卻又改了主意。懿貴妃與肅順是死對頭,皇帝難勝煩劇,但求無事,不敢去惹是非。
肅順卻已從小太監口中,得知端倪,此時見皇帝欲語不語,滿麵憂煩,便即趨至禦座旁
邊,悄悄問道:“想來又是懿貴妃在皇上麵前無禮?”
皇帝歎口氣,點點頭。
“那麽,皇上是什麽意思,吩咐下來,奴才好照辦。”

 

“我不知道怎麽辦?”皇上萬般無奈地說:“第一,她總算於宗社有功;第二,逃難到
此,宮裏若有什麽舉動,那些個‘都老爺’,可又抓住好題目了,左一個折子,右一個折
子,煩死了!”
所謂“於宗社有功”,當然是指後宮唯有懿貴妃誕育了皇子,肅順心想,不提起來還罷
了,提起來正好以此進言。
於是,他先向外望了一下,看清了小太監都在遠遠的廊下,才趴在地下,免冠碰了個
頭,以極其虔誠忠愛的姿態說道:“奴才有句話,鬥膽要啟奏皇上。這句話出於奴才之口,
隻怕要有殺身之禍,求皇上天恩,與奴才作主。”
肅順是皇帝言聽計從的親昵近臣,早已脫略了君臣的禮節,這時看他如此誠惶誠恐,大
為詫異,而且也稍有滑稽之感,便用慣常所用的排行稱呼說道:“肅六!有話起來說。”
肅順倒真的是有些惶恐,叩頭起來,額上竟已見汗,他也忘其所以地,就把禦賜寶石頂
的大帽子,往禦案上一放,躬身湊過去與皇帝耳語。
“懿貴妃恃子而驕,居心叵測,皇後忠厚,麗妃更不是她的對手。皇上要為皇後跟麗妃
打算打算才好。”
皇後為皇帝所敬,麗妃為皇帝所愛,提到這兩個人,皇帝不能不關切,但是:“你說如
何打算?而且有我在,她又敢如何?”
“不是說眼前,是說皇上萬年以後——這還早得很哪!不過,阿哥今年六歲還不要緊,
等阿哥大了,懂事了,那時候皇上再想下個決斷,可就不容易辦到了!”
他的話說得相當率直,皇帝也不免悚然驚心,對於自己的病,最清楚的還是莫過於自
己,一旦倒了下來,母以子貴,那就盡是懿貴妃的天下了。呂氏明空,史跡昭然,大清宗
社,不能平白送給葉赫那拉氏,若有那一天,何以上對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皇帝動心了!太陽穴上蒼白的皮膚下,隱隱有青筋在跳動,雙手緊握著禦座的靠手,痛
苦而又吃力地在考慮這個嚴重的後患。
而他的衰弱的身體,無法肩負這樣一個重大的難題,想不多久,便覺得頭昏胸痛,無法
再細作盤算。這原非一時片刻所能決定的大事,暫且不想它吧!
“讓我好好兒想一想。”皇帝又鄭重告誡:“你可千萬別露出一點兒什麽來!”
“奴才沒有長兩個腦袋,怎麽敢?”
到了晚上,皇帝覺得精神爽快了些,記起恭親王那道折子,想好好作個批答。於是又到
了書房,由麗妃在燈下伺候筆墨。
把恭親王的折子重新看了一遍,想起兒時光景,皇帝觸動了手足之情。
於是二十年來的往事,刹那間都奔赴心頭,最難忘懷的是,每天四更時分,起身上學,
奕?愛玩貪睡,保母一遍遍地喚不醒,隻要說一句:“四阿哥可要走了!”立刻就會把雙眼
睜得好大,慌慌張張地喊著:“四哥等我!四哥等我!”
於是紗燈數點,內監導引,由皇子所住的乾清宮東五所,入長康左門,穿越永巷,進日
精門到乾清門東麵的上書房。雖然各有授漢文的師傅,教滿洲話的“諳達”,但隻要一離了
書案,兩個人必定湊在一起,不管到那裏都是形影不離的。
皇帝記得自己十四歲那年,正式開始習騎射,就在東六宮西麵的東一長街試馬。十三歲
的奕?,第一次被抱上鞍子,嚇得大叫,可是沒有幾天工夫,就已控禦自如,騎得比誰都
好。從那時候起始,奕?才具展露,一步一步地趕上來了!
“唉!”皇帝輕喟著,浮起一種莫名的惆悵,喃喃念道:“青燈有味,兒時不再!”一
麵自語,一麵取支玉管朱筆,信手亂塗著。

麗妃從皇帝肩頭望去,隻見畫的是兩個人,一個持槍,一個用刀,正在廝殺,便即問
道:“皇上畫的是誰啊?”
“一個是我,一個是老六。”
麗妃一顆心猛然往下一沉,手腳都有些發冷,皇上與六爺兄弟不和,她是知道的,但何
至於如仇人般刀槍相見,要拚個死活呢?
“這話有十四、五年了!”皇帝畫著又說:“是老六玩兒出來的花樣,讓內務府給打了
一把好刀,一支好槍,我跟他兩個人琢磨出來好些個新招式。有一天讓老爺子瞧見了,高興
得很,給刀槍都賜了名字,刀叫‘寶鍔宣威’。”
麗妃舒了口氣,無端驚疑,自覺好笑,“槍呢?叫什麽名字?”她又問。
“槍叫‘棣華協力’。”皇帝轉臉來問:“你可懂得這四個字?”
麗妃嬌媚地笑著,“我那兒懂呀?正等著皇上講給我聽呢!”
“這就是說弟兄要同心協力,上陣打仗,才可保必勝。”
“本來就應該這樣兒嘛!”
“連你都知道,”皇帝冷笑一聲,“哼!老六偏偏就不知道!去年八月初,我叫他出麵
議和,無非擔個名兒,好把局勢緩一緩,騰出工夫來調兵遣將,誰知道他隻聽他老丈人桂良
的話,真的跟洋人打上了交道了!我真不懂他其心何居?”
靜靜聽著的麗妃,笑容漸斂,不敢讚一詞。因為皇後一再告誡過她,皇帝說到什麽有關
係的話,隻準聽,不準說,更不可胡亂附和或者出什麽主意,這是祖宗的家法。柔弱的麗
妃,就是沒有皇後的提示,她也是不敢違犯的。
發了一頓牢騷的皇帝,心裏覺得痛快了些,站起身來,踱了數步,重新回到禦座,對著
恭王的奏折,拈毫構思。

他已打定了主意,決計不要恭親王到行在來。但是,他不願意批幾個字就了事,心想著
該好好寫一段冠冕堂皇,情文並勝的話,一則好堵住朝野悠悠之口,再則也讓“老六”領略
領略他的文采,他自知此刻能勝過他這個弟弟的,怕就隻有這一點了!
“這是剛沏的。”麗妃把用一隻康熙五彩蓋碗盛著的新茶,捧到禦前,“昨兒個湖南進
的君山茶。皇上嚐嚐!”
“嗯。”皇帝自己用碗蓋,慢慢把浮著的茶葉,濾到一邊,望著淡淡的茶氛出了一會
神,忽然轉臉喊了聲:“蓮蓮!”
“蓮蓮”是麗妃的小名。她剛走向門前,要傳小太監去預備點心,聽得皇帝呼喚,趕緊
答應一聲:“蓮蓮在!”
“你說,”皇帝等她走到禦書案前,指著奏折這樣問她:
“老六要到熱河來看我的病,我應該怎麽跟他說?”“這……,”麗妃陪笑道:“該皇
上自己拿主意。我不敢說。”
皇帝知道宮中曾經誡飭妃嬪,不得與聞政務,所以點點頭說:“不要緊,是我問你的,
你說好了。皇後知道了也不會責備你。”
這一說,麗妃不能不遵旨。她想了一會答道:“皇上看待六爺,原跟親兄弟一個樣,隻
怕六爺來了,談起從前,不免傷心,那就對聖體大不相宜了。如果六爺體諒皇上的心,還是
在京城裏好好辦事,替皇上分憂,不來的好。反正秋涼總得回鑾,也不過一轉眼的工夫!”
一番婉轉陳奏,贏得龍顏大悅,連連輕擊書案,學著三國戲中劉備的科白笑道;“嗯,
嗯,正合孤意!”
看見皇帝得意忘形的神情,麗妃抽出袖中那方五福捧壽花樣的粉紅色手絹,握在嘴上,

於是皇帝欣然抽毫,略一沉吟,用他那筆在《麻姑仙壇記》上下過功夫的顏字,在恭親
王的折子後麵,振筆疾書:“朕與恭親王自去秋別後,倏經半截有餘,時思握手麵談,稍慰
僅念。惟朕近日身體違和,咳嗽未止,紅痰尚有時而見,總宜靜攝,庶期火不上炎。朕與汝
棣萼情聯,見麵時回思往事,豈能無感於懷?實與病體未宜!況諸事妥協,尚無麵諭之處,
統俟今歲回鑾後,再行詳細麵陳。著不必赴行在!”
寫到這裏,加“特諭”二字,便成結束。忽然想起奏折內還有“夾片”,檢起一看,果
然。
奏折內別敘一事,另紙書寫,稱為“夾片”。恭親王折內,另附一片,是說留京辦事的
軍機大臣文祥,亦奏謂赴行在麵請聖安。此人出身“滿洲八大貴族”之一的瓜爾佳氏,能文
能武,有見識,有才幹,留守在京,任勞任怨,極其得力,皇帝原想也慰勉他一番,但恨他
是恭親王一黨,而且這半天也勞累了,懶得再費心思,所以草草又寫一筆:
“文祥亦不必前來。特諭!”
寫完重看一遍,自覺相當懇切,一時不能回鑾的苦衷,應可邀得在京大小臣工的諒解。
至於恭親王心裏作何想法?那就不去管他了!
這一夜,皇帝就由麗妃侍寢。如果在京城禁宮內,睡到寅卯之間,即須起身,傳過早
膳,到天亮辰時,召見軍機,裁決庶政。政巡狩在外,辦事程序,不妨變通。而且皇帝痼疾
纏綿,必須當心保養,所以總要到天明以後,太監方敢“請駕”。
從去年八月駕到熱河避暑山莊以後,這種情形,由來已非一日,但懿貴妃對於皇帝這一
天的起居,特別注意,實際上她無時不在偵伺皇帝的動靜,這份差使,由她的太監安德海擔
任。
這個被上上下下喚做“小安子”

 

的安德海,是直隸南皮人,生成兔兒臉,水蛇腰,柔媚
得象京城裏應召侍坐的小旦,同時又生成一張善於學舌的鸚鵡嘴,一顆狡詐多疑的狐狸心,
對於刺探他人的隱私,特具本領,因此深得懿貴妃的寵信。在禁城內,懿貴妃住“西六宮”
的儲多宮,照規矩有十四名太監執役,其中帶頭的兩名“八品侍監”,名為“首領”,小安
子以首領之一,獨為懿貴妃的心腹。
前一天晚上,小安子就把麗妃在禦書房伺候筆墨的消息,在懿貴妃麵前渲染了一番。但
一到起更,宮門深鎖,消息中斷。已兩年未承雨露的懿貴妃,看著麗妃的那方粉紅手絹,妒
恨交加,幾乎一夜不能安枕。所以一早起身,等小安子來請安時,她第一句話就是:“去瞧
瞧去!”
到那裏“去”?“瞧”什麽?小安子自然知道。答應一聲,匆匆而去。等打聽回來,懿
貴妃正進早膳,他幫著照料完了膳桌,悄悄靠後一站,什麽話也不說,倒象是受了什麽好大
的委屈似地。
“怎麽啦?你!”懿貴妃微偏著臉問。
“奴才在替主子生氣。”
“替我?”懿貴妃沒有再說什麽,隻拿手裏的金鑲牙筷,指著膳食上的一碟包子說:
“這個,你拿下去吃吧!”
小安子跪下來謝了賞,雙手捧著那碟包子,倒退數步,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懿貴妃慢慢用完早膳,喝了茶,照例要到廊上庭前去“繞彎兒”。一繞繞到後園,隻見
紫白丁香,爛漫可愛,桃花灼灼,燦若雲霞,白石花壇上的幾本名種牡丹,將到盛開,尤其
嬌豔。她深深驚異,三日未到,不想花事已如此熱鬧了。
花兒熱鬧,人兒悄悄,滿眼芳菲,陡然挑動了寂寞春心,二十七歲的懿貴妃,忽然想起
兩句不知何時記下,也不知何人所作的詞,輕輕念道:“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

 

念了一遍又一遍,歎口氣懶懶地移動腳步,回身一瞥,恰好看見小安子在回廊上出現,
知道他有話要說,便站住了等他。
“奴才剛打前邊來。皇上剛剛才傳漱口水!”小安子躬身低聲,秘密報告。
“這麽晚才起來嗎?”
“聽‘坐更’的人告訴奴才,皇上到三更天才歇下。嘰嘰咕咕,絮絮叨叨,跟麗妃整聊
了半夜。”
“喔!”懿貴妃裝得不在意地問,“那兒來這麽多話聊呀?”
“誰知道呢?據說,就聽見麗妃小聲兒的笑個沒完!”
懿貴妃臉上頓時變了顏色,但她不願讓小安子看到,微微冷笑一聲,走得遠遠的,對花
悄立,不言不語。
“皇上也是!”小安子跟過來,在她身後以略帶埋怨的語氣說,“怎麽不愛惜自己的身
子呢!”
不錯!懿貴妃在心裏想,這是句很冠冕正大的話,到那裏都能說的。於是,她從容地轉
過身來,一麵走,一麵問:
“什麽時候了?”
跟在後麵的小安子,趕緊從荷包裏掏出一隻打簧金表來,隻見短針和長針,指在外國字
的八和三上,便朗聲答道:“辰正一刻。”
“哎喲!可稍微晚了一點兒!”
這是說到中宮問安的時刻晚了些。她昨天下午就要見皇後有所陳訴了,因為皇後午睡未
醒,不便驚擾。這時決定乘問安的機會要狠狠告麗妃一狀。所以特為把那方粉紅手絹帶著,
好作為證據。就這時,又有個太監來密報,說皇帝起身不久,吐了兩口血。這是常有的事,
但恰好說與皇後。

皇後比懿貴妃還小兩歲,圓圓的臉,永遠是一團喜氣,秉性寬厚和平,頗得皇帝的敬
重,更得妃嬪、太監和宮女的愛戴。因此,就是精明強幹的懿貴妃也不得不忌憚她幾分。但
是比起麗妃、婉嬪、祺嬪、玫嬪、容貴人她們,懿貴妃已是非常驕恣的了。就象皇後每天梳
洗,妃嬪都應該到中宮伺候,唯有懿貴妃不到。皇後也曲予優容,甚至當皇帝知悉其事,作
不以為然的表示時,皇後還庇護著,說是懿貴妃要照看阿哥,所以免她循例伺候。
也因為如此,懿貴妃在忌憚以外,還對皇後存著敬愛之意,同時她也深明“挾天子以令
諸侯”的道理,要打擊宮內何人,就必須利用皇後統攝六宮的權威。所以在敬愛以外,又還
用了些籠絡的權術。
一到中宮,隻見其他妃嬪,包括麗妃在內,都已先在。這時懿貴妃才發覺自己失策了,
應該早些來,無論如何要在麗妃之前,這樣,等麗妃遲到,立刻就可以借題發揮,甚至以次
於皇後的貴妃地位,放下臉來申飭她幾句。豈不可以好好出口惡氣?
她心裏這樣想著,表麵上聲色不動,給皇後請了安,又跟所有的妃嬪見了禮。轉過臉向
坐在炕上的皇後悄悄說道:
“我有樣重要東西,要請皇後過目。”
“喔,是什麽?”
懿貴妃故意毫無表情地呆了一會才說:“也不忙。等皇後什麽時候閑著,我再跟皇後回
話。”
皇後極老實,但也極聰明,若是別人如此說法,她一定信以為真,暫且丟下不管,而懿
貴妃就不同了,深知她沉著厲害,說話行事,常有深意,這時必有極要緊的話,隻可私下密
談。
因此,皇後慢慢抬眼,把麗妃以下的幾個人,目視招呼遍了,才親切地說:“你們都散

於是妃嬪們依序跪安,退出中宮,各有本人名下的太監、宮女們簇擁著離去。宮規整
肅,頓時聲息不聞,朝陽影裏,隻有廊上掛著的一籠畫眉、一架鸚鵡,偶爾發出“撲撲”地
搧翅膀的聲音。
懿貴妃有些躊躇,怕她所說的話,會讓侍立在外麵的太監聽見,輾轉傳入麗妃耳中。因
此顧盼之間,欲語還休。皇後猜出她的心意,便從炕上下地,說一聲:“跟我來吧!”
“是!”懿貴妃機警,隨手拿起擺在炕幾上的,皇後的鑲著翡翠嘴子的湘妃竹煙袋——
這樣,皇後貼身的宮女便知道用不著隨伺,望而卻步了。
進入寢宮,皇後盤腿坐在南炕上首,指著下首說道:“你也坐下吧!”
懿貴妃請個安謝了恩,半側著身子坐著,從袖子裏掏出那方粉紅手絹,放在炕幾上。
“誰的?”皇後拈起手絹一角,抖開來看了看上麵的花樣,“好眼熟啊!”
“麗妃的。”
“喔!”皇後笑一笑,把手絹撂回原處。
這一笑,頗有些皮裏陽秋的意味,懿貴妃暗生警惕,千萬不能讓皇後存下一個印象,以
為是跟麗妃吃醋。她的思路極快,一轉念之間,措詞便大不相同了。
“是我昨兒下午,在煙波致爽殿東暖閣撿的。這原算不了什麽,不過,”懿貴妃皺一皺
眉說,“為了皇上的病,外麵的風言風語,已經夠煩人的了,再要讓他們瞧見這個,不知道
又嚼什麽舌頭?”
“是呀!皇上有時候在那兒‘叫起’,召見臣工的地方,麗妃怎麽這麽不檢點呢!”
“這也怨不得麗妃,她年輕不懂事,膽兒又小,脾氣又好,皇上說什麽,她還能不依

皇後默然,慢慢地拿起煙袋,懿貴妃搶著替她裝了一袋煙,又取根紙煤兒,就著蟹殼黃
的宣德香爐中引火點了煙,靜候皇後說話。
皇後心地忠厚,抽著煙心裏在想,誰說懿貴妃把麗妃視作眼中釘?看她此刻,竟是頗為
回護麗妃。隻是外麵若有關於宮闈的風言風語,自己位居中宮,倒不能不打聽打聽。
於是皇後問道:“外麵有些什麽風言風語啊?”
“皇後還不知道嗎?”懿貴妃故作驚訝地。
“沒有誰跟我說過。”
“那必是他們怕皇後聽了生氣。”
“那一朝、那一代沒有風言風語?”皇後從容說道,“外麵說得對,咱們要聽他們的,
說得不對,笑一笑不理他們,不就完了嗎?”
“皇後可真是好德量!叫我,聽了就忍不住生氣。”
“倒是些什麽話啊?”
“話多著呢!”懿貴妃似有不知從何說起之苦,遲疑了半晌才籠統說了一句:“反正都
說皇上不愛惜自己身子。”
“噢!原來是這些個話?那也不是一天才有的。”
看到皇後爽然若失,不以為意的神情,懿貴妃相當失望。看樣子,是非說一兩句有棱角
的話,不能把她的氣性挑起來。於是她故意裝出想說不敢說的神氣,要引逗皇後先來問她。
皇後果然中計,看著她說:“你好象還有句話不肯說似地?”
“我……,”懿貴妃低首斂眉,“有句話傳給皇後聽,怕皇後真的要生氣。”
“不要緊!你說好了。”

“外麵很有些人這麽說,說皇後的脾氣太好了,由著皇上的性兒,糟踏自己的身子。倘
或象當年孝和太後那樣,皇上的病,不會弄成今天這個地步。”
孝和太後是先帝宣宗的繼母,秉性嚴毅,後妃畏憚,以她來相提作比,顯然是說皇後統
攝六宮,失於姑息,以致無形中縱容了皇帝,溺於聲色,漸致沉屙。這分咎戾,如何擔當得
起?
皇後終於動容了!驚多於怒,而皆歸於憂急不安,問計於懿貴妃說:“外麵這些話,對
我是稍微苛刻了一點兒,可也實在是好話,你看,該怎麽辦呢?”
“自然是請皇後,多勸勸皇上。”
“嗐!”皇後重重歎口氣,“勸得還不夠嗎?你說你的,他當麵敷衍,一轉背全忘了。
你說有什麽辦法?”
“辦法自然有。隻怕皇後馭下寬厚,不肯那麽做!”
皇後複又沉默,她懂得她的話,但要她以中宮的權威,製抑妃嬪的承幸,照她的性格來
說,也實在是件不容易辦到的事。
皇後心中的疑難,懿貴妃看得明明白白。任何事她一向是不發則已,一發就必須成功,
費了半天的心機唇舌,眼看已經把皇後說服,不想又有動搖的模樣。如果以一簣之虧,前功
盡棄,越發不能叫人甘心。但這一簣之功,關係重大,必得好好想幾句話,一下子打入皇後
心坎,立見顏色。稍一遲疑,皇後必朝寬處去想,那就風流雲散,什麽花樣也沒有了。
這樣轉著念頭,很快地想到了極厲害的一著,她刻意去回憶十幾年前的往事,父親死在
安徽徽寧池廣太道任上,官場勢利,向來是“太太死了壓斷街,老爺死了沒人抬”,既無親
友照應,又留下一大筆債,身為長女,好不容易拋頭露麵,說盡好話,才湊成一筆盤柩回京

忘不了長江夜泊,寒潮嗚咽,與弟妹睡在後艙,聽母親在中艙撫柩飲泣的聲音,真
個淒涼萬狀,想想倒不如推開船窗,縱身一跳……。
隻要一觸及這些回憶,懿貴妃就忍不住紅了眼圈,鼻子裏息率息率作響。沉思中的皇
後,聞聲轉臉,正看到她從衣袖中抽出手絹兒在悄悄的拭淚,不免吃驚。
“怎麽啦?你!”
不問還好,一問,懿貴妃淚流滿臉,一溜下地,跪在皇後炕前,哽咽著說:“皇上今兒
又‘見紅’了!這麽下去,怎麽得了呢?”
皇帝的“紅痰不時而見”,咯血亦是常事,但讓懿貴妃這樣痛哭陳訴,似乎顯得病勢格
外沉重了,皇後心慌意亂,隻拍著她的肩,連聲勸慰:“別哭!別哭!”但口頭這樣子勸別
人,自己的眼圈卻也紅了。
這時的懿貴妃,想起當年在圓明園“天地一家春”,夾道珠燈,玉輦清遊,每每獨承恩
寵的快心日子,思量起皇帝溫存體貼的許多好處,撫今追昔,先朝百餘年苦心經營,千門萬
戶,金碧樓台的禦苑,竟已毀於劫火,而俊秀飄逸,文采風流的皇帝,於今亦隻剩得一副支
離的病骨,怎能不傷心欲絕?因此,她那一副原出自別腸的涕淚,確也流瀉了傷時感逝的真
情,越發感動了心腸最軟的皇後。
“皇後您想,”懿貴妃哭著又說,“萬一皇上有個什麽的,阿哥才六歲,大權又落在別
人手裏,還有咱們孤兒寡婦過的日子嗎?”
那哽咽淒厲的聲音,完全控製了皇後的情緒,特別是最後的一句話,使得皇後震動了。
她想起跟皇帝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客客氣氣地,從容坐談,皇帝常拿“綱鑒”上的故事講給
她聽,久而久之,曆代興亡得失,大致了然於胸,奸臣專權,欺侮孤兒寡婦,篡弑自代的往
事,也略略知道幾件。要說肅順是奸臣,這話不免過分,但他的跋扈是人人共見的,眼前不
過跟懿貴妃作對,在自己麵前,還持著對皇後應盡的禮節,然而此又安知不是看皇帝的麵

這樣想著,驚出一身冷汗,萬料不到自己也會有一天,麵臨這“孤兒寡婦”受製於人的
威脅!
於是,皇後順手拿起麗妃的那一方手絹,拭一拭眼淚、擤一擤鼻子,沉聲叫著懿貴妃的
小名說:“蘭兒!你快別哭!咱們好好商量商量。”說著,她從炕上下來,順手扶起懿貴妃。
懿貴妃還在抽噎著,但終於收拾涕淚,跟著皇後一起走入後房套間。那是整個寢宮中最
隱秘的所在,原是皇後貼身心腹宮女雙喜的住處,兩人就並肩坐在雙喜床上密談。
“你看皇帝的病,到底怎麽樣了呢?”皇後緊鎖著眉問。懿貴妃想了想,以斷然決然的
語氣答道:“非要回鑾以後,才能大好!”
“怎麽呢?”
“哼!”懿貴妃微微冷笑,“太醫的脈案上,不是一再寫著‘清心寡欲’?在這兒,有
肅六他們三個,變著方兒給皇上找樂子,‘心’還‘清’得下來嗎?聽說,皇上還嫌麗妃太
老實,他們還替皇上在外麵找了個什麽曹寡婦,但凡身子硬朗一點兒,就說要去行圍打獵,
我看哪,鹿啊、兔啊的沒有打著,倒快叫狐狸精給迷住了!”
對於懿貴妃以尖酸的口吻,盡情諷刺皇帝,皇後頗不以為然,但是,她說的話,卻是深
中皇帝的病根。載垣和端華,是兩個毫無用處的人,唯一的本事,就是引導皇帝講究聲色,
若有所謂曹寡婦,必是此兩人玩出來的花樣。
因此,連忠厚的皇後,也忍不住切齒罵道:“載垣、端華這兩個,真不是東西!”
懿貴妃立刻接口:“沒有肅六在背後出主意,他們也不敢這麽大膽。”
“唉!”皇後歎口氣,“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回鑾的話,眼前提都甭提!”
“那就隻有想法子讓皇上‘清心寡欲’吧!”
“對了!隻有這個辦法。”

皇後停了一下又說,“除了麗妃以外,我不知道這一晌常伺
候皇上的,還有誰。”
“這好辦,叫拿敬事房的日記檔來一查,就全都明白了!”
“嗯!”皇後點點頭,起身走了出去,到得窗前,喊一聲:
“來人!”
宮女雙喜,應聲而至。皇後吩咐傳敬事房首領太監陳勝文,隨帶日記檔呈閱。於是宮女
傳太監,太監傳敬事房,約莫兩刻鍾的功夫,行宮中太監的頭腦陳勝文,帶著三大本從本年
正月初一開始記載的日記檔來見皇後。
敬事房專司“遵奉上諭辦理宮內一切事務”,那日記檔就是皇帝退入後宮以後的起居
注,寢興飲食,記得一事不遺。皇後取檔在手,從後翻起,前一頁記的是昨天的一切,一日
之間,麗妃就被召了兩次,下午在東暖閣伺候,晚上在禦書房伺候筆墨,然後記的是:“戌
初二刻萬歲爺回寢宮,麗妃隨侍。”再往前看,觸目皆是麗妃的名字,偶爾也有祺嬪、婉嬪
等人被召幸的記載,但比起麗妃的雨露之恩來,那就微不足道了。
皇後很沉著,看完了日記檔,不提麗妃,隻問陳勝文:
“今日皇上怎麽啦?要緊不要緊?”
陳勝文知道問的是什麽,跪在地下奏答:“今兒辰初一刻請駕,喝了鹿血,說是胸口不
舒服,想吐,小太監金環伺候唾盂,皇上吐了兩口血。要緊不要緊,奴才不敢說!”
“那麽,吐的到底是什麽血呢?”
“說不定是鹿血。”
懿貴妃插進來追問:“到底是什麽血?”
她的聲音極堅決,很清楚地表示了非問明白不可的意思。

宮中太監都怕這位懿貴妃,陳
勝文是太監頭腦,碰的釘子最多,所以這時一聽她的語氣,心裏發慌,結結巴巴地答道:
“回懿貴妃的話,奴才實在不知道皇上吐的是皇上自己的血還是畜生的血?”
話一出口,陳勝文才發覺自己語無倫次,怎麽把“皇上的血”與“畜生的血”連在一起
來說呢?懿貴妃隻要挑一挑眼,雖不致腦袋搬家,一頓好打,充軍到奉天是逃不了的。正自
己嚇自己,幾乎發抖的當兒,幸好皇後把話岔了開去。
皇後問的是,“可曾召太醫?”
陳勝文趕緊回奏:“這會兒太醫正在東暖閣請脈。”
“咱們看看去!”皇後向懿貴妃說。
到了東暖閣,在重帷之後,悄悄窺看,隻見皇帝躺在軟靠椅上,正伸出一隻手來,讓跪
著的太醫診脈。
這人頭戴暗藍頂子,是恩賞四品京堂銜的太醫院院使欒太。隻看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眼觀鼻、鼻觀心,一臉的肅穆誠敬,但額上見汗,搭在皇帝手腕上的右手三指,亦在微微發
抖。這使得皇後好生不安,如果不是脈象不妙,欒太不必如此惶恐。
除了皇帝自己以外,侍立在旁的禦前大臣,侍衛和太監們,差不多也都看到了欒太的神
色,而且懷著與皇後同樣的感覺。因此,殿中的空氣顯得異樣,每一個人皆是連口大氣都不
敢喘,靜得似乎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緊張的沉默終於打破了,欒太免冠碰了個響頭:“皇上萬安!”
這四個字就如春風飄拂,可使冰河解凍,殿中微聞袍褂牽動的聲響,首先是肅順走了過
來,望著欒太說道:
“皇上今兒見紅,到底是什麽緣故?你要言不煩地,奏稟皇上,也好放心。”

於是,欒太一板一眼地念道:“如今穀雨已過,立夏將到,地中陽升,則溢血。細診聖
脈,左右皆大,金匱雲:‘男子脈大為勞’,煩勞傷氣,皆因皇上朝乾夕惕,煩劇過甚之
故。”
“那麽,該怎麽治呢?”
“自然是靜養為先……。”
“靜養,靜養!”皇帝忽然發怒,“我看你就會說這兩個字!”
欒太不知說錯了什麽,嚇得不敢開口,唯有伏身在地,不斷碰頭。
天威不測,皇帝常發毫無來由的脾氣,臣子也常受莫名其妙的申斥,在這時就必須有人
來說句話,才不致造成僵局,所以肅順喝道:“退下去吧!趕快擬方進呈。”
有了這句話,欒太才有個下場,跪安退出,已是汗濕重衣。還得匆匆趕到內務府,略定
一定神,提筆寫了脈案,擬了藥方,另有官員恭楷謄正,裝入黃匣,隨即送交內奏事處,徑
呈禦前。
就這時,軍機處派人來請欒太,說有話要問。到了宮門口軍機直廬,隻見他屬下的太醫
楊春和李德立,已先在等候。這兩個人也是深知皇帝病情的,同時奉召,就可知道軍機大臣
要問些什麽了!
於是欒太領頭,上階入廳,隻見怡親王載垣和鄭親王端華,坐在正中炕床上,其他四位
軍機大臣散坐兩旁,依照他們的爵位官階高下,欒太帶著他的屬下,一一叩頭請了安,然後
在下方垂手肅立,目注領班軍機大臣怡親王載垣,靜候問話。
載垣慢條斯理地從荷包裏取出一個翡翠的鼻煙壺,用小象牙匙舀了兩匙放在手背上,然
後用手指沾著送到鼻孔上,使勁地吸了兩吸,才看著他身旁的杜翰說道:“繼園,你問他
吧!”
杜翰點點頭,轉臉對欒太用京官以上呼下的通稱說:“欒老爺!

 

王爺有句話要問你,你
要老實說,不必忌諱!”
“是!”欒太口裏答應著,心裏在嘀咕,隻怕今天要出紕漏!
要問的話,隻有一句:“皇帝的病,到底能好不能好?倘不能好,則在世的日子還有幾
何?”然而就是民間小戶的當家人得了重病,也不能如此率直發問,何況是萬乘天子?隻是
措詞過於隱晦含蓄,又怕搔不到癢處,問不出究竟。因此,這位翊戴輔佐有功,被諡為“文
正”的杜受田的令子杜翰,此刻頗費沉吟。
考慮再三,實在也想不出什麽婉轉堂皇,不致以辭害義的好說法,隻得一麵想,一麵緩
緩地說:“聖躬違和已久,醫藥調養,都是你一手主持料理。入春以來,京城裏謠諑紛傳,
私底下在揣測皇上的病勢如何如何!那麽……照你看,到底如何了呢?”
欒太原已料到有此一問,但沒有想到有“醫藥調養,都是你一手主持料理”這句話!聽
口氣“大事”未出,責任已定,不免反感。心裏在想,太醫本來最難做,禍福全靠運氣,皇
帝偏偏生的是纏綿難治的癆病,叫自己遇上了,就是運氣太壞,再加上怡親王和鄭親王專門
逢迎皇上,娛情聲色,自己的運氣更是壞上加壞。這都還罷了,但皇上不聽醫諫,縱欲自
戕,怡、鄭兩王不反躬自省,倒要把調養失宜的責任,轉嫁到別人頭上,實在於心不甘。
欒太自己忖量了一下,反正將來“摘頂戴”是無論如何逃不掉的,萬一還要往深裏追究
責任,須先站穩腳步,方可保住腦袋!這樣想著,不自覺地把腰挺起來了。
“回杜大人的話,皇上的病,由來已非一日,本源已虧,全靠珍攝。今兒個請脈,真陰
枯槁,陽氣獨升,大是險象……。”
“慢著!”一聲洪亮的天津口音,喝住了他,是被人背後稱作“焦大麻子”的焦祐瀛—
—勇於任事的軍機新進,他自覺抓住了欒太的把柄,“既如此,你今兒請脈,何以麵奏:
‘皇上萬安’?”

 

欒太看他那劍拔弩張的神氣,不免好笑,從容答道:“為寬聖慮,自然要這樣子說。從
古以來,為醫者都是如此!”
焦祐瀛碰了個軟釘子,有些下不得台,麵皮紫脹,大麻子粒粒發光,氣鼓鼓地又說:
“欒老爺,你可不要人前一套話,人背後又是一套話!”
“請焦大人明示,欒太在人背後說了些什麽話?”
眼看要起衝突,無論誰是誰非,一個四品官兒頂撞軍機大臣,傳出去都是失體統的笑
話,因此,杜翰搶著在前麵:“這些閑白,不必去說。欒老爺,你看皇上的病,該如何調
理?”
“養正則邪自除。屏絕憂煩,補陰和陽,百日以後,可以大見其功。”
欒太的話,已有保留,但“養正則邪自除”這句話太刺耳,兩位王爺的臉色便有些不好
看了。
這時焦祐瀛又開了口:“皇上親裁庶政,日理萬機,而且外患未平,內憂未除,要請皇
上‘屏絕憂煩’,這話不是白說嗎?”
欒太被問住了,僵在那裏,很不得勁。於是六品禦醫李德立,為了解他的圍,向偏站了
一步,越次陳述。
“焦大人見得極明。”他說:“聖恙之難著手,正就是這些地方。”
這一說,坐著的人都覺得滿意,因為他啟示了一個很好的說法,也留下了一方什麽人都
可以脫卸責任的餘地,皇上的病必須靜攝,而宵旰勤勞,國事憂心,以致藥石無靈,實非人
力所能挽回。倘或真個“不行”,則死於積勞,應為天下後世臣民所感念。推衍焦祐瀛和李
德立的話,連皇帝自己都可以瞑目無愧了。
這李德立字卓軒,醫道平平,但言語玲瓏得體,善於揣摩貴人心理,開方子愛用人參、
肉桂、鹿茸這些貴重藥,來投貴人的所好。

而且毫無太醫架子,奔走權貴豪門,遇人總是以
笑臉相迎,所以人緣極好,熟識的王公大臣都拿他當個門下清客看待,不稱官名,隻叫“卓
軒”。
“卓軒,”怡親王說:“聽聽你的!”
“院使的脈案極精。”李德立先照應了他的“堂官”,然後說他自己的心得:“幸喜皇
上頗能納食,‘藥補不如食補’,雖是人人皆知的常談,實有至理。如今時序入夏,陽氣上
升,於聖體略有妨礙,隻要憂煩不增、胃口不倒,平平安安度過盛夏,一到秋涼,定有大大
的起色。”
這番話平實易解,不比欒太口頭的陳訴,亦象是在寫脈案,盡弄些醫書上的文字,叫人
聽了似懂非懂,覺得吃力。所以相視目語,一致表示嘉許!
“好!”怡親王用他那個黑黑的、抹鼻煙的手指指著他們三個人說:“你們好好盡心
吧!等秋涼回鑾,我保你們換頂戴!”
“謝王爺的栽培。”欒太就手請了個安。
“王爺可還有別的話吩咐?”杜翰問道,“沒有別的話,就讓他們歇著去吧!”
“我沒有話了。看看別的,有那位大人有話要問。”怡親王環視一周,最後把目光落到
鄭親王端華身上,一揚臉說:
“老鄭!”
鄭親王端著水煙袋,盡自把根紙煤兒搓來搓去,搓了半天,拿紙煤兒點點欒太說:“我
勸你一句話:勤當差,少開口!”
“對了!”焦祐瀛馬上接著說:“欒老爺,你可記住了,在這兒說的話,片言隻字,都
有幹係,一句也不能泄漏出去。”
“是!”欒太很沉著地答應一聲,領著他的屬下退了下去。
這三個人倒是謹守告誡,出了軍機直廬,什麽話也不敢說。但是消息還是泄漏了。

有小
安子布置著的耳目,很快地把欒太和李德立在軍機大臣麵前所說的話,傳到內宮,輾轉入於
懿貴妃耳中。
入耳自然驚心!懿貴妃特別重視李德立的那句話:“平平安安度過盛夏,一到秋涼,定
有大大的起色,”這不就是說,今年這個夏天怕度不過嗎?果然如此,可有些叫人措手不及
了!
她咬著嘴唇沉吟著,一時倒失去了主意,不知道這話應該不應該告訴皇後?翻來覆去地
想了又想,終於決定,暫且不說,於己有利。因為,這可能是個“獨得之秘”。
但除此以外,其餘的話卻都不妨告訴皇後,而且也正好親自去看一看動靜,所以隨即傳
話,要進遏中宮。
聽了懿貴妃的略帶渲染的報告,皇後深為駭異。太醫的麵奏和對軍機大臣的陳述,內容
出入甚大。當然,“為寬聖慮”,在皇帝麵前要隱瞞病情,這個理由,一點就明,因此皇後
對懿貴妃的話,自是深信不疑的。
慢慢抽完了一袋煙,皇後終於下了決心,“你先回去吧!”
她對懿貴妃說,“我來辦!”
懿貴妃不便也不宜多問,應聲“是”,退了出來。未出殿門,就知道了皇後的辦法。
“傳懿旨,”是雙喜傳話給太監的聲音:“看麗妃在那兒?
快找了來!”
懿貴妃暗暗得意,忙了一上午,到底把自己的目的達成了。可也不無希望,最好能親自
在場,看著皇後如何申斥麗妃,那才真的叫痛快!
然而她如果真的在場,卻也未見得會痛快。皇後天生寬厚和平的性情,從無疾言厲色,
所以把麗妃召來,也隻是規勸一番而已,倘或期待著她會對麗妃放下臉來申斥,那就一定要

 

“你知道我找你來的意思嗎?”皇後向跪著的麗妃問。
“請皇後開導。”
“你起來!我有好些個話要問你。”
等麗妃站起,皇後就象早晨對懿貴妃那樣,屏絕宮女,把她帶入寢宮,隻是未上炕去坐
——坐在梳妝台邊,讓麗妃站著回話。
“昨兒個你伺候了皇上一天?”
“是。”麗妃答道:“昨兒晚上,皇上批六爺的折子,是我伺候筆墨。”
“說皇上跟你整聊了半夜,倒是說些什麽呀?”
“皇上給我講當年跟六爺一塊兒上書房的事兒。”
“噢!”皇後停了一下,又問:“這一陣子,皇上還在吃那個‘藥’嗎?”
麗妃知道指的是什麽藥,臉一紅,勉強陪著笑說:“我那兒知道啊?”
皇後心想:你決無不知道之理!不過彼此都還年輕,無法老著臉談房幃中事,隻好這樣
問:“你可知道今天太醫說的什麽?”
這一問,麗妃的眼圈就紅了!咬著嘴唇搖搖頭,然後答了句:“不說也知道!”
“喂?”她的答語,引起了皇後深切的注意,略想一想,點一點頭說:“你常在皇上跟
前,皇上的病,應該是你知道得最真,你老實告訴我!”
“皇上,”麗妃顯得很為難,仿佛有無從說起之苦,好半晌才迸出一句,“皇上瘦得成
了一把骨頭!”
皇後的心往下一沉,怔怔地望著麗妃,不知道說什麽好。皇帝臉上的清瘦,是人人都看
見了的,又何用麗妃來說?於此可知,她的這句話意在言外,指的是皇帝的病根太深了!

 

皇後黯然垂首,臉望著地下說:“你也該懂點事!常勸勸皇上,愛惜身子,別由著他的
性兒鬧!”
話中大有責備之意,麗妃既惶恐,又委屈,“皇後聖明!”她雙膝一跪,“我豈不知皇
上身子要緊?也不知勸過多少回,請皇上保重。可也得皇上聽勸才行。話說得重一點兒,皇
上就急了,臉紅脖子粗地罵我,‘簡直是麻木不仁!不知道我心裏多煩,不想辦法替我解
悶,絮絮叨叨,盡說些廢話!’皇後你想,我敢惹皇上生氣嗎?”說著,從袖子裏抽出手
絹,捂在息率息率作響的鼻子上。
從她那方手絹上,觸發了皇後的記憶,順便告誡她說:“你自己也該檢點檢點,隨身用
的東西,別到處亂扔,叫外邊看見了,不成體統。”說著,開了梳妝台抽鬥,把她失落在東
暖閣的那方手絹還了她。
麗妃這下完全明白了,此刻聽皇後的這場訓,完全是懿貴妃搗出來的鬼。眼前有皇帝
在,到底是個靠山,還不致吃她的大虧,倘或靠山一倒,母以子貴,她即刻便是太後的身
分,那時作威作福,盡找麻煩,隻怕有生之年,無非以淚洗麵的日子!這樣一想,憂急無
計,一伏身撲向皇後膝上,抽抽噎噎,哭得好不傷心。
上午是懿貴妃如此,下午麗妃又如此!皇後心裏明白,是同樣的一副眼淚,看著似為皇
上的病勢憂傷,其實哭的是自己的將來。怎麽辦呢?皇後除了陪著掉眼淚以外,別無可以安
慰她的話。
麗妃一麵哭,一麵想,光是哭出幾碗眼淚,無濟於事,皇後忠厚,該趁早有所表示,於
是,哽咽著說:“萬一皇上有個什麽,我隻好跟了皇上去!那時求皇後替我作主。”
皇後再老實,也不致於相信麗妃將來會殉節,她那最後一句話,自然是暗指著懿貴妃而
發的。倘或有那不幸的一天,兩宮同尊,不全由自己發號施令,對麗妃怕也隻能回護得一分
是一分。因此,自覺心餘力絀的皇後,忍不住歎口氣:“唉!

隻怪你自己肚子不爭氣!”
這一說,正碰著麗妃最傷心的地方,越發哭得厲害。她的懷孕,猶在懿貴妃之先,但鹹
豐五年生的是個女兒,如果生男便是大阿哥,眼前及將來的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皇後甚為失悔,不該觸及她的隱痛。眼看麗妃涕泗滂沱,卻是怎麽樣也勸她不住,心裏
不免著急,而且有些懊惱。就這時,宮女雙喜匆匆進來奏報:“萬歲爺駕到!”
這一下,立刻把麗妃的眼淚擋了回去。皇後也站了起來,看著她紅腫的雙眼,認為她不
宜見駕,說一聲:“你快回避吧!”
隨即出了寢宮,去迎接皇帝。
四名小太監抬著明黃軟轎,已到殿前,皇後迎了進來,見過了禮,皇帝起身說道:“到
你那間小書房坐吧!那兒靜些。”
皇後的小書房也是個套間,窗明幾淨,十分素雅。皇帝摘下冬帽,往軟椅上頹然一靠,
皇後趕緊取了個錦枕墊在他腦後。
“噯,好累!”
“那能不累啊?”皇後接口說道,“白天晚上都忙。”
話中原是意存諷勸,但出於皇後之口,無論語氣、聲調,都摸不出一點點棱角,所以效
果正好相反,聽來竟是句極體貼的話。皇帝露出森森白牙,十分欣慰地笑了,同時伸出一隻
瘦得成了皮包骨的手,親熱地向皇後的手一握。
於是雙喜使個眼色,幾名宮女悄悄地退了出去,隻遠遠的在廊下伺候。
“你也坐嘛!”
“嗯。”皇後掙脫了手,拉過一個錦墩來,坐在皇帝身旁,從茶幾上的大冰盤裏取了個
蘋果,用一把牙柄的小洋刀,聚精會神地削著皮。

 

看著她那低垂的杏兒眼和蔥管兒似的纖纖十指,皇帝忽有感觸,微喟著念道:“唉,不
幸生在帝王家。”
皇後抬頭看著他,不敢流露眼中的憂鬱,笑著問道,“那兒來的這麽句牢騷?”
“牢騷?我的牢騷可多著哪!不提也罷。”
口中不提,心裏卻忍不住向往那種貴介公子的境界。皇帝最羨慕的是門第清華的紅翰
林,文采風流,名動公卿,家資也不必如何豪富,隻要日子過得寬裕,在倦於攜酒看花,選
色征歌時,關起門來,百事不管,伴著皇後這樣溫柔敦厚的嬌妻,麗妃那樣善解人意的美
妾,這才是人生在世無上的際遇。
這樣想著,口中問道:“你可知道我最羨慕的是誰?”
皇後微感詫異,一麵把削好的一個蘋果遞給皇帝,一麵調侃地說:“俗語說得好,‘做
了皇帝想做神仙’,隻怕就是皇上了。”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做神仙有什麽味道?”
“那麽,皇上想做什麽呢?”
皇帝安閑地咬了口蘋果,徐徐說道:“前明的正德,自己封自己做‘總兵’,以前我覺
得他是異想天開,這兩年我算是摸著他的心境了!如果說京內外大小衙門,能讓我挑一個,
我一定挑翰林院或是詹事府。”
“虧皇上怎麽想來的?”皇後笑道,“翰林,倒是又清閑,又貴重,可就是‘大考’的
滋味不好受!”
“‘大考’才三年一次……。”
正說到這裏,雙喜在門外拉開一條極清脆的嗓子奏報:
“啟奏萬歲爺,內奏事處進黃匣子。”

一聲,皇帝把才咬了兩口的蘋果,扔向銀痰盂裏,“你看,”他向皇後說,“連
個水果都不讓好生吃!”說著,吃力地站了起來,步出皇後的小書房。
內奏事處此時進黃匣子,必是專差飛遞的軍報。一看果然,是兩江總督曾國藩從祁門大
營上奏,說曾國荃攻安慶的大軍,反被包圍,而各路清軍,皆受牽製,無法抽調赴援,曾國
藩決定從祁門大營移駐安徽北岸的東流,親自督師,挽救危局。這是軍事上的一番大更張,
皇帝背著手在走廊上沉思,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敢高聲說話,唯一的例外是六歲的皇子。
跑著、跳著、叫著的大阿哥,一見皇帝,立刻變了個樣子,收起嬉笑,跪下請安,用滿
洲話叫聲父親:“阿瑪!”
“嗯,乖!好好玩兒去吧。別摔著!”
大阿哥站起來,先退後兩步,才悄悄溜走,這都是“諳達”調教好了的。但“諳達”究
竟不能算做傳道解惑的“師傅”,皇帝此刻看見大阿哥,想起一件存在心中已久,早要跟皇
後商議的大事。於是,把曾國藩的奏折發交軍機處,等明天早晨再作商量,自己重又回到了
皇後的小書房。
他要跟皇後商量的是,大阿哥該上書房了。曆來的規矩,皇子六歲入學,早在去年,皇
帝就已降旨,命“大臣擇保儒臣堪膺授讀之任者”,其中大學士彭蘊章所薦的一個李鴻藻,
簡在帝心,這時不妨問問皇後的意思。
皇後也知道李鴻藻其人。他原是“上書房”的老人,醇王、鍾王、孚王都跟他讀過書,
談起來都稱讚“李師傅講書透徹”。又曾私下告訴皇後,說“李師傅長得象皇上”,因此皇
後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對於皇帝的征詢,內心是讚成的。
但皇後素性謹慎,對於此等大事,向來不願作過分肯定的表示,所以這樣答道:“光是
口才好也不行,不知道可有真才實學?人品怎麽樣?”
“翰林的底子,學問差不到那兒去。

 

至於人品,他這三年在河南‘學政’任上,名聲挺
不錯,那也就可想而知。”
“這一說,再好不過了。”皇後欣然答說。
“我想就是他吧!”皇帝略帶感慨地說,“大阿哥典學,原該隆重些,我本來想回了京
再辦,現在不能再耽誤了!”
“那就讓欽天監挑日子開書房吧。”
“不用,我自己來挑。”
皇帝平時讀書,涉獵甚廣,纖緯星命之學,亦頗有所知。當時從雙喜手裏接過時憲書,
選中四月初七入學。日子挑好了又商量派人照料書房,這個差使落到禦前大臣景壽身上。景
壽尚宣宗第六女壽恩固倫公主,是皇帝的姐夫,宮中都稱他“六額駙”,秉性沉默寡言,不
喜是非,由他以懿親之尊,坐鎮書房,既不會無端幹預師傅的職權,又可叫大阿哥心生忌
憚,不敢淘氣,是個很適當的人選。
於是第二天早晨,皇帝駕到禦書房,先寫好一張朱諭放著,然後召見軍機。
軍機大臣由怡親王載垣為首,手捧黃匣,焦祐瀛打簾子,依次進殿行禮,未等他們有所
陳奏,皇帝先把一道朱諭交了給侍立在旁的肅順。
這道朱諭,連肅順事先都不知道,接在手裏,先略略看了一遍,隨即往禦書案旁一站,
雙手捧起,等軍機大臣都跪好了,才高聲宣旨:
“大阿哥於四月初七日入學讀書。
著李鴻藻充大阿哥師傅。欽此!”
念完了把朱諭放入黃匣,捧交怡親王,好由軍機處轉移內閣,“明發上諭”。
於是怡親王便有一番照例頌讚聖明的話,他不甚善於詞令,這臨成現抓的幾句話,期期
艾艾,頌揚得並不得體。

好在皇帝是優容他們慣了的,看到他說不下去時,反提件別的事,
為他打個岔,解消了他的窘態。
皇帝提到的是曾國藩的奏折,問他們擬議的辦法如何?“臣等已經會議。讓杜翰給皇上
細細奏聞。”怡親王說著,微偏一偏身子,好叫杜翰麵對皇帝。
皇帝點點頭,許可了怡親王的請求。
“啟奏皇上,”杜翰首先稱賀:“托皇上的洪福,皖南之圍已解,曾國藩在祁門原有
‘去此一步,即無死所’的話,現在自請移駐東流,可見得皖南的局麵,曾國藩已有把握。”
“嗯,嗯!”皇帝覺得他這幾句話的分析,扼要而深入,深深點頭,表示同意。
看見皇帝如此,杜翰越發精神抖擻了,“至於安慶方麵,眼前雖不免稍見艱難,亦正見
發匪的困獸之鬥。曾國藩親自移節督師,足可鼓舞士氣。加以湖北有胡林翼坐鎮,糧餉兩
項,苦心籌劃,洞中機宜,必能全力支助曾國藩、曾國荃。今後安慶軍事,定可改觀。安慶
一下,洪匪不足平矣!此皆皇上英明睿智,任使指授,萬裏如見之功。所以曾國藩請移駐東
流督師一節,擬準如所請。”說完,趴在地下叩了一個頭。
“好,好!”皇帝大為嘉許,“寫旨來看!”
欣悅的不僅是皇帝,還有站在禦座後麵的肅順。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的得能大用,
肅順在其間確實盡了斡旋回護的力量,因此,杜翰稱頌皇帝善於用人,間接就是表揚肅順的
功勞。“不愧杜受田之子,十分識竅!”肅順在心裏想,“有機會還要好好提拔他一下。”
在熱河的軍機六大臣,都以肅順的意旨為轉移,特別是焦祐瀛,隻要見了肅順,一定注
意他臉上的氣色,這時看到杜翰的陳奏,不但深愜聖心,而且大為肅順欣賞,心裏不免又羨
又妒,因此,回到軍機處,對於寫旨就打不起興致來親自動筆了。
軍機大臣麵領皇帝的裁決,稱為“承旨”

,既承以後,用皇帝的語氣,寫成上諭,稱為
“述旨”,或稱“寫旨”,在雍正朝創立軍機處之始到乾隆初年,都由軍機大臣“寫旨”,
以後慢慢地轉為交付軍機章京執筆。但重要而機密的指示,有時亦仍舊由軍機大臣親自動
手。焦祐瀛由軍機章京領班,超擢為軍機大臣,為了力圖報答,象這些指授軍略的旨稿,往
往自告奮勇,但這一天卻故意保持沉默。
杜翰心裏有數,不便說破,隻向怡親王建議:“曾國藩的折子,交給曹琢如辦吧!”
軍機章京定例滿漢各為八人,分作兩班,每一班有個領班,滿洲話叫做“達拉密”,這
天的“達拉密”是曹毓瑛,字琢如,論資格在焦祐瀛之上,那個位居軍機大臣班次之末的
“打簾子軍機”,原來應該是屬於他的。
事實上當初所保的亦正是曹毓瑛。那是去年十月間的事。皇帝“巡幸”到熱河,一時不
能回京,把“行在”當做了正式的朝廷,許多照例的政務,也移到了熱河來辦,覺得有添一
個軍機大臣的必要,並指示在軍機章京領班中,選擇資深績優的超擢。於是肅順與怡、鄭兩
王及其他軍機大臣商議,決定按規矩奏保曹毓瑛充任。這是一步登天的際遇,那知曹毓瑛竟
極力自陳,說是才具淺薄,難當重任,堅決辭謝,這樣才成全了焦祐瀛。
曹毓瑛的力辭軍機大臣的任命,可以說是件令人驚詫的異事。因而有許多揣測之辭,有
人說他不識抬舉,有人說他恥於為肅順所薦,這都是隔靴搔癢的話,隻有真正了解朝局的人
才知道原因:曹毓瑛是恭親王所賞識的人,他決不能受肅順的提拔而成為“肅黨”。
因此,怡親王聽杜翰一提到曹毓瑛,心裏先有種沒來由的反感,便皺著眉問道:“桂樵
呢?還是讓桂樵來寫吧!”桂樵是焦祐瀛的別號。
軍機大臣都在一屋中起坐,怡親王的話,焦祐瀛自然也聽到了,他可不會象曹毓瑛那樣
不識抬舉,不等杜翰開口,趕緊先站起來一陪笑道:“我今兒原有些頭痛,想躲個懶。既然
王爺吩咐,我馬上就寫。”

杜翰心裏冷笑,表麵不露,反而欣然說道:“得桂樵的大筆,太好了!而且我也省了
事,不必再多說一遍。”
裏麵的一番對答,外麵值班的軍機章京,聽得清清楚楚,而且肚裏也都明白,焦祐瀛與
杜翰在暗中較勁。可是誰也不發一言,每個人都是振筆疾書,軍機章京要有下筆千言,一揮
而就,語氣輕重,絲絲入扣的本事,才夠資格“述旨”。否則隻有幹些收發抄錄的瑣碎雜
務,在軍機大臣眼中,就是個可有可無的“黑章京”了。
不過片刻工夫,諭旨草稿,陸續送到領班那裏,曹毓瑛以一目數行的速度,加以審核,
若有錯字或措詞稍有不妥之處,隨手改正,立即轉送軍機大臣再看一遍,用黃匣進呈。皇帝
隨看隨發,仍舊由軍機章京謄正校對,有些交內閣抄發,稱為“明發上諭”,有些直接寄交
各省督撫或統兵大臣,稱為“廷寄”,蓋用軍機處銀印,批明每日行走途程:是“四百
裏”、“五百裏”、“六百裏”、還是“六百裏加緊”,交兵部捷報處發遞。軍機處每日的
公務到此算是告一段落。歸檔封櫃之後,除了值日章京以外,其他的都可以下班了。
這些扈從在外的官員,都無法攜帶家眷,當地也沒有什麽可以遊覽消遣的地方,所以下
了班不是打牌,就是飲酒,如果兩樣都不愛,便隻有彼此互訪清談了。軍機章京消息靈通,
所以訪客最多,有些是有目的地來打聽消息,有些隻是閑得無聊,想來聽些內幕秘聞。特別
是在曹毓瑛那裏,除了行在的一切以外,還有京城裏的消息,所以每日裏高朋滿座,晚飯起
碼要開三桌,才能應付得下。
但這天卻與往日不同,往日下車進門,總可聽得熟客在廳上談笑,這天卻是靜悄悄地,
幾乎聲息不聞。曹毓瑛不免奇怪,站定了腳問號房:“可有客來?”
“禮部張大人、翰林院胡老爺、沈老爺都來過。胡老爺坐了會,說要給李大人去道喜,
剛走不久。”
“哦,哦!”

客稀之故,曹毓瑛明白了。
“廳裏還有位京裏來的張老爺,”號房又說,“從未見過。告訴他老爺不在家,有事請
他留下話。張老爺非要坐等不可,說是老爺的小同鄉。”
“看樣子是來告幫的。”聽差曹升在旁小聲添了一句。
果然是個特為從京城裏來告貸的小同鄉。曹毓瑛送了十兩銀子把他打發走了,隨即叫曹
升傳話給號房,凡有客來,一律擋駕,難得有此清閑的一日,他要靜下心來,好好盤算一番。
換了便服,洗了臉,喝著茶,一個人在書房裏展玩兩部新買的碑帖,正欣稍得出神之
際,聽得簾鉤叮冬,抬眼看時,曹升正打起門簾,迎著他的視線說了聲:“許老爺!”
是軍機章京許庚身,同官至好,熟不拘禮,所以不在號房擋駕之列。他也穿的是便服,
安閑地踏進書房,輕鬆地笑道:“清興不淺!”
“‘偷得浮生半日閑’,全是拜受李蘭蓀之賜。”曹毓瑛也笑著回答。
“我剛從他那裏來,賀客盈門,熱鬧極了。”
“對了!”曹毓瑛躊躇著說,“似乎我也該去道個喜!”
“不必,我已經替你說到了。反正明兒一大早,他要來遞謝恩折子,總見得著麵的。”
“多謝關顧!”曹毓瑛拱拱手說:“省得我再換衣服出門了。”
“他們的消息也真快!據說上諭未到內閣,外頭就已紛紛傳言,‘大阿哥的師傅,朱筆
派了李鴻藻。’不知道是誰泄漏出去的?”
“反正不是你我。”曹毓瑛冷笑一聲:“哼!咱們這一班裏頭,聽說有人不大安分,遲
早要出了事才知道利害。”
許庚身想一想問道:“莫非‘伯克’?”

“伯克”是隱語,用的《左傳》上“鄭伯克段於鄢”的典故,暗指曹毓瑛那一班中的軍
機章京鄭錫瀛。
曹毓瑛不願多談,搖搖手叫著許庚身的別號說:“星叔!
牌興如何?”
“找誰?”
“找……?”曹毓瑛沉吟了一下說,“還是自己人吧!”
於是寫了兩封小簡,叫進曹升來吩咐:“請王老爺、蔣老爺來打牌。”
彼此都住得近,一招即至。軍機章京王拯、蔣繼洙、許庚身,陪著他們的“達拉密”,
坐上了牌桌。各人所帶的聽差,站在後麵替主人裝煙。
八圈打完歇手,曹毓瑛一家大輸。
結完帳開飯,賓主四人,各據一方,除了主位以外,王拯年輩俱尊,自然首座,蔣繼洙
年紀雖輕,科名卻早於許庚身,坐了第二位。主人以漕運糧船上帶來的紹興花雕和千裏遠
來,在上方玉食中都還算是珍品的黃花魚款客。
座無外客,快飲清談,不須顧忌,話題很自然地落到當權的幾個大臣身上。提名道姓,
有他們習用的一套隱語,怡親王的“怡”字,拆開來稱為“心台”,“鄭親王”喚作“耳
君”,是在“鄭”字的偏旁上著眼。杜翰的代名最多,一稱“北韋”,取義於“韋杜”並
稱,而唐朝長安城南的“韋曲”在北,“杜曲”在南,又稱“通典”,由於通典是杜佑所
作,或者徑用對杜甫的通稱為“老杜”。對唯一留在京裏的軍機大臣文祥,稱為“湖州”或
者“興可”,因為宋朝善畫竹的文同,湖州人,字與可。
這些在局外人聽來,稍作猜詳,都還可解,再有些卻真是匪夷所思了!肅順的外號叫
“宮燈”,說是“肅”字的象形,匡源被叫作“加官”,以戲中“跳加官”例用小鑼,其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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