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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親筆撰文:遭受攻擊的真正原因

(2021-07-31 11:29:42) 下一個

很多朋友都勸我什麽都不要再寫了,讓時間來證明。明白你的人,終歸是明白的。但是,我是洞悉人性的。就算時間過去了,那些潑在我身上的汙垢,其實還是留在這世上,留在不明真相者的疑惑中。而那幾個仇恨我的人,依然會用各種卑劣的方式發泄他們的仇恨。所以我想,這世上如果沒有我自己的一份詳細說明,或許那些肮髒的東西,就會成為永遠的痕跡。

 

方方親筆撰文,終於交代清

遭受攻擊的真正原因

 

這是我早就想寫的一份東西。上次財經記者采訪時,我已經說了一些,但是,它很快被刪除。我並不太滿意那個采訪,因為,它在發出之前,已經刪了又刪,記者盡了全力,但仍然難以原樣照發。由此,我的表達,既不詳細,也沒盡興。縱是如此,很多人還是沒有看到。

 

很有意思的是,那篇采訪,雖已刪到極簡狀態,但畢竟給了我說清很多問題的機會,比如什麽小產權別墅和六套房子之類。此後,質問這一問題的人明顯減少。所以,我認為,對於這樣一場針對我個人的汙名化風暴,隻有我自己來誠實麵對,直接說明,理性表達,才是最好的溝通途徑。畢竟,願意讓自己永遠處於非理性狀態的人是少數。

 

 

 

尤其現在,那些攻擊我的人以團夥方式,在網上“人肉”支持過我的一些朋友,對他們發起圍剿。所以,我想,還是由我自己來麵對吧。

 

其實最重要的、也是沒有人可以否認的事,即:引發這一係列的事件的唯一原因,就是我在封城的日子裏,作為受困於城中的九百萬武漢人之一,寫下了六十天的記錄。

 

所有針對我的、或是針對他人的攻擊,都因這本日記而起。所以,我清理了一下那些質疑內容,以盡可能的耐心,再次進行說明。也為自己的人生作一份備忘錄。


 

 一、關於日記

武漢於元月23日封城。元月25日即初一那天,《收獲》雜誌主編程永新通過微信找我約稿。下麵是我與程永新的對話記錄:

 

程永新:方方老師,全國都關注武漢的疫情,封城之後武漢人的生活狀態,我們想組織幾個作家,寫個“封城記”,就寫寫日常生活,麵對疫情災難的態度,不知方方老師有興趣嗎?

 

我:我不能確定。我先記錄著再說。

 

程永新:好好,過段日子再來擾叨。其實麵對疫情的人生況味是有意味的。

我:是呀,今天還在說,有這樣的經曆,才能真正體會到人心惶惶。

 

當時的武漢,雖不像封城前後幾天那樣恐慌,但還是有不少壞消息流傳。這天是大年初一,我女兒在她自己的住所隔離,她的父親在上海住院,疑似感染。我們分開,各自過年,我幾乎沒有心情寫作。所以,當時我並沒給程永新一個確定答複。但也覺得應該記錄一下。封城,畢竟史無前例,而我人在城中,本應記錄。就這樣,我上了微博,寫下了第一篇。當時我並不知道自己的微博能不能用,特意問了一聲,能不能看見。在這一篇裏,我明確地寫了程永新約稿《封城記》一事。

 

因為不是寫日記,也不是寫文章,隻是想將疫中所見所聞記錄一下,所以我寫得很隨便,並且也沒有打算天天記錄。初二就沒有記,初三則記了兩篇。因為心裏想著隻是記錄,以後再寫文章,所以寫得很隨意,也沒有好好檢查,經常出現錯漏字。我自己還小小地自責了自己,也有讀者教我怎樣在微博上修改錯漏字。為什麽後來被叫作日記呢?印象中是在我寫到十來篇時,某個熱心的讀者將我所有零散的記錄匯集一起,取名為《方方日記》,又或是叫《封城日記》。我記不太清了,大概是這兩個名字中的一個。而到了那個時候,我也差不多算是一日一記,於是就接受了“日記”這個說法。

 

重點是:

  • 1、它是《收獲》雜誌約稿,而不是所謂美國出版社“約稿”;

  • 2、它最初不是日記,而是為寫《封城記》所作的記錄。所以,它沒有像日記一樣“放在抽屜裏”。


 

 二、關於聽說

你都是聽說的!這是對我的日記質疑最多的一句。感謝大家對於真實性的追求,也感謝大家對記錄素材的高標準要求。

 

既然是記錄,我當然也要盡最大努力追求其真實性。但是,從一些人對我的指控中可以看出,他們根本沒有稍微完整一點地讀過我的日記,有人恐怕連一篇也沒有讀過。他們隻是被某幾個公眾號的觀點所誘導,即:你都是聽說的,所以你是瞎編;你根本沒有去現場,所以你是虛構;你是“足不出戶”,你是“道聽途說”。所以,你寫的這一切都是不真實的。既然不真實,那你就是造謠。

 

這得對現代通信和互聯網多麽不了解,才會輕易接受這一觀點,並得出如此結論。它甚至經不起一句反問。在他們看來,每一個人,都必須實地調查,才可能會有真實。那麽,如果我反問一句:你們並沒有到我家查看,又是怎麽知道我“足不出戶”?或者怎麽知道我“道聽途說”?很顯然,你們是從網上得到有關我的信息。既然你們可以從網上得到我的信息,我同樣也能從網上得到他人的信息,是不是?這個道理真的很簡單。

 

對我而言,武漢就是一個大現場,我本人正在這個現場之中。我也是整場災難的受難人之一,我能真切地體會到疫情帶給人們的恐懼和傷害。很多事情就發生在我身邊,在我肉眼可見的範圍內。

 

是的,我的確沒有去也不可能去到一些小的現場,但我仍然可以完成我的記錄。比方李文亮去世,我不在中心醫院,我可以寫他;方艙醫院,我從沒有去過,我同樣可以寫;公務員下沉社區,我不曾實地采訪,這也毫不妨礙我寫下他們。還有警察,我並沒有出現在他們的工作地點,但通過現代通訊采訪,我照樣能知道到他們的情況。其實,很多記者的采訪也如我一樣。比方他們采訪醫生搶救過程,不可能人在現場,隻能聽醫生陳述。正像很多記者通過網絡對我采訪,他們也沒見到我本人。你不能說這樣一類的采訪是假的,或者這就是謠言。我想,這應該是個常識問題。

 

更何況,在封城期間,我這樣的人,在得到信息方麵,或許有著比別人更多的便利和優勢。

 

畢竟我在武漢生活了六十多年,小學中學大學,當工人當記者當作家當主編,我認識的人生活在武漢市的各個層麵,這些人很多都在我的微信朋友圈和我的通訊錄裏,我要知道信息很難嗎?

 

試問一下,一個人,他對自己熟人講的實話多一些,還是對記者講的實話更多一些?包括官員,他們在台麵上對著記者講的實話多,還是跟自己相熟的人講的實話多?這些不也都是常識?

 

尤其當我的日記被無數人讀到之後,主動向我提供信息的不知道有多少。這些信息的提供者,全都有名有姓。提供的內容也幾乎就是他們自己親人的近況,或是自己身邊發生的事情。現代通信和互聯網給我們的生活提供了極大的方便,眾多讀者可以足不出戶,通過網絡,夜半三更讀到我的日記,或是幾天之後,可以知道我寫了日記。而我,自然也完全可以足不出戶,通過網絡,獲知八方信息。當然,這裏我還是可以詳細地說說我的信息來自何處。

 

  • 第一,來自官方每日通報的疫情實況、疫情地圖和各種媒體的報道;

  • 第二,來自醫生朋友。後麵我會詳細講述醫生朋友的情況。有一位醫生朋友經常會告訴我最新的疫情進展和病人醫治狀況,我也會向他以及另外幾位醫生朋友提出一些人們關心的問題;

  • 第三,來自朋友圈的資料和朋友們傳來的視頻音頻,其中有很多是大家看到過的;

  • 第四,直接來自親朋好友,鄰居同事,同學熟人各自的信息;

  • 第五,我自身經曆和親眼所見,這應該是我記錄中的最大部分。

 

這樣算來,除了第一和第三條,算是間接消息,其他的,都應該算作第一手信息。比方,我鄰居的表妹去世,我好友的兄長去世,我自己的同學去世,我哥哥告訴我小區團購的情況,同事記錄其下沉社區的實況,等等,這些都是非常直接的消息。每一個人都能點出真名實姓。而這些,大多記者都難以了解得這麽細微,媒體也不需要有如此詳細描寫。但我的角度不同,所以我記錄。

 

至於為什麽不寫那些人的名字,其實,唯一原因,就是擔心這些人受連累。在湖北,人際關係複雜,我不願意給同事和朋友添加麻煩,所以全都虛寫,避免透露具體信息。

到目前為止,真正被某些人說成是“謠言”的,隻有所謂手機照片和梁護士一事。而這兩件事,我已經有過多次說明,近期,我還會就此專門細說。

 

我自己曾經更正過兩條:一是王廣發醫生為第二批來漢專家,我曾寫成第一批,但他來過武漢這一核心內容不錯;二是雷神山醫院被大風吹跑幾片屋頂,我寫成了火神山醫院,但確實有大風跑掉了屋頂的事實不錯。

 

除此外,還有什麽失實之處呢?

 

在今天這樣一個互聯網發達時代,還有人說我足不出戶得到的信息都是假的,說這話的人,是真對互聯網的強大能力不了解嗎?而那些比我對互聯網懂得多得多的人也以此為武器來攻擊我,他們到底是想要達到什麽目的?其實最重要的還是我對財經記者采訪中說過的那句話:不在於聽說或是朋友說,而在於我所說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重點是:

  • 1、某些人說我全是謠言,但這麽多天來,根本沒有人具體指出過哪一點內容失實;

  • 2、所有記錄隻有很少的小誤差,而在即將出版的書中,已經做了訂正。

 

幸虧當初警惕了一下,不然,他們全都將被我連累。現今想來,真是有萬幸之感


 

 三、關於醫生朋友

毫無疑問,我的微信朋友圈裏是有醫生的。像我這樣年齡的人,大多都會有幾個醫生朋友,一旦有病疼,方便及時請教。

 

封城之前,民間流言洶洶。元月18日,我向一位醫生朋友詢問關於“武漢肺炎”(當時就是這麽稱呼)一事,想知道這個到底是不是謠言。醫生朋友明確告訴我:不是謠言。同時也叮囑我:不要去人多的地方,尤其不要去醫院,出門要戴口罩。

 

得悉醫生朋友的信息,我即從元月18日起,開始戴口罩。封城後,情況越來越緊急,有一天,突然收到醫生朋友的留言,內容是:“多多保重。不要出門!不要出門!不要出門!”那幾天正是疫情最嚴重的日子。我將這個內容寫進了我的記錄中。

 

在記錄的早期,我並沒有怎麽打擾醫生朋友們。忽有一天,我收到上海一位編輯朋友的留言,說他們有一批口罩,想要捐到武漢,不知道能不能幫忙聯係到接受單位。我即向醫生朋友詢問,但他告訴我,說他們的醫療用品已由政府負責,且說現在交通不便,接受有難度。我隨即將此情況回複給了上海的朋友。好在上海那邊,也已經通過另外的渠道聯係好了接受單位。

 

在與醫生朋友的交流中,知道他正在組織誌願者,馬上奔赴武昌一線。那個階段中的醫生們都比較忙,我也沒有再去打擾。直到2月3日,在我記錄了十天之後,有不少人向我詢問疫情的更多細節。我想還是由更知情更專業的人來講解一下更好,於是我與醫生朋友聯係,並且告訴他說,我正在寫微博,很想知道更多的武漢疫情的狀況。這一天,醫生朋友向我介紹了疫情不容樂觀的情況,還提到“緊平衡”這一詞。這應該算是我第一次對醫生朋友采訪吧。也是在這天,我把從醫生朋友那裏了解的情況,歸納成五條,寫進了日記。這些內容的增加,讓我的記錄更有價值。

 

我日記中提到的醫生朋友最初是兩位,寫到一半以後,變成四位。一位是我的老朋友,許久沒有聯係,看到我的日記,給我打了一個漫長的電話,然後又互加了微信;另一位是新朋友,他主動聯係到我。他所在的位置,基本上是一線中的一線。他的思路相當活躍,交流中,經常有一些讓我腦洞大開的想法。甚至,他還引領我進入醫護人員交流疫情的微信群裏,讓我有了獲得疫情進展第一手資料的機會。他們二位的加盟,使我從“醫生朋友”處得到的信息,更加詳細,也更加開闊。

 

四位醫生朋友都是各自專業的領軍人物,他們來自武漢的三家大醫院。因為他們不斷有信息給我,我的日記寫了一半之後,醫生朋友出現的次數也就越來越多。在疫情話題上,我也開始對他們有了一些依賴。

 

考慮到他們都在一線工作,不僅是專家,有的還是負責人,我不能隨便透露他們的個人信息。我擔心會給他們的工作帶去困擾,所以將他們全部以“醫生朋友”替代。幸虧當初警惕了一下,不然,他們全都將被我連累。現今想來,真是有萬幸之感。

 

我在將這些日記編輯成書時,寫了一個前言,其中對四位醫生朋友表達了我的真摯謝意。有了他們對疫情深入的介紹和專業知識的講解,我的記錄才變得更加豐富。

 

重點是:

  • 1、日記中提到的醫生朋友是四位資深的專業人員;

  • 2、直接來自一線醫生的信息,難道不是有憑有據的采訪實錄?

 

 

 四、關於二十個口罩

在對我的批評和攻擊中,經常有人說我搞特權。其中一個最讓人無語的“特權”是:中新社副總編、武大校友夏春平在采訪我時,給了我二十個N95口罩。

 

我想,大約是采訪過程中,我談到了缺乏口罩的問題,又或他看了我關於缺乏口罩的記錄(我寫的第三篇,即提到沒有口罩一事)。封城猝不及防,當時我和我的同事們,大多都沒有口罩。我自己曾經為了買口罩,跑了兩趟,最終隻買到三個。

 

中新社完成采訪稿,需要拍照。他們驅車來到省文聯大院,順便帶給了我二十個口罩。他們走後,我即分了一半給同事(分口罩一事,我也寫進了記錄裏)。同事一家三代被封在武漢,經常要出門購物,她比我更需要口罩。後來我的朋友也給我送了些口罩,我又送給了單位司機十個。他們在外麵跑,也比我更需要這類防護用品。

 

大約隔了兩三天,有外省給作家協會援助了一批口罩。辦公室同事給我打電話時,我告訴他們,我已經有了。我的一份可以分給其他人。如果這二十個口罩就是特權,這樣的特權是不是有點可笑?何況我還分給了他人,何況我還沒有要單位派分的。可悲的是,因為這二十個口罩,竟導致夏春平被舉報,被攻擊,被辱罵。這才真正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重點是: 

  • 1、我也是受困居民,二十個口罩算是校友對我的援助如何? 

  • 2、援助給我的口罩,我也援助給了更需要的人。災難期間,大家同舟共濟,這種相互援助,跟“特權”毫無關係。


 

五、關於賣慘

這也是批我最多的一句話:你賣慘。你隻寫陰暗麵。你光看到負麵東西。你吃人血饅頭。麵對這一類質問,我隻能說,你根本沒有看我寫了什麽。你哪怕稍微翻閱了一下,都不會得出這樣的結論。

 

絕對大部分質問者,從他們話語中可以清楚看出,他們完全沒有閱讀原文。他們隻是受到那些刻意攻擊我的微博或公眾號的誘導,並輕易接受了其中的觀點。這些攻擊和質問,大多出現在我的日記結束之後。麵對這麽多的問題,我幾無可能一一回複。於是,質問的版本就又升一級,說你為什麽不回複?你不敢說話了吧?你為什麽不歌頌抗疫,你是恨國者,你吃體製的飯,砸體製的鍋,你心理陰暗,等等。幾乎所有的質問,都是那麽的大義凜然。

 

實際上,那些攻擊我的微博和公眾號,是從十多萬字中,挑出我寫到的有關悲慘的幾百字,並將之全部集中一起,然後對不讀原文的人說:看看,這就是方方寫的。而真實的情況則是:這幾百字散落在十幾萬的文字中,比例很小很小。

 

我在記錄的過程中,同時處在武漢這個災難的現場。我知道的武漢慘烈事件比我寫出來的要多得太多。甚至,我在與醫生朋友的交流中,還說過,我不能寫這些,我不能嚇著大家。尤其一些來自知情者的信息,我更是一字未提。

 

當時的武漢正處於災難之中。這個時候,我們隻能鎮靜,對政府的各種命令,無論理解或不理解,都必須配合執行。這是我的基本觀點。但是,我是一個正常的人,天然有自己的喜怒哀樂。試想想,如果不是這場災難之沉重,怎麽會有全國那麽多醫護人員悲壯出征,前來援助?如果不是武漢的情況之慘烈,怎麽會有醫護人員一談到他們初來武漢的情景,便立即哽咽出聲?生命的逝去,是讓所有人悲傷的事情。我也同樣如此。所以,配合政府是一回事,而難忍內心悲傷,是另一回事,這兩件事完全可以並行存在。在記錄中,我的真實情感,也會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來。

 

這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幾乎在聽到封城信息的同時,我們便聽到了四處的求救和不間斷的死訊。武漢的新冠肺炎感染者以及他們的親屬們,麵對死亡全都沒有思想準備。對於同城的居民——我們,也同樣完全沒有思想準備。正因為它的突然,這份痛,便顯得格外強烈。盡管我應該記錄下更多,但是,我還是擔心讀到的人們會產生恐慌感。所以,我盡量少寫,盡量一筆帶過,盡量點到為止,盡量不寫過程而隻寫幾句自己的感受。

 

記得有一位去世醫生的親屬在她的文章中提到,方方根本沒有寫出我們所經曆的痛苦,大意如此吧。她說得非常對。因為我的記錄,並沒有真正寫出那些距死亡更近者的淒惶和無助。我在很大程度上逃避了。我甚至也寫到了這個逃避。我說我不敢看更多的視頻,並且提出大家也都不要看。因為,不是所有的人,都會那麽堅強,我也希望大家避開,換一種別的方式調節自己,以便捱過艱難時刻,比方去追劇什麽的。所以,對那些最悲慘的人事和所謂的“陰暗麵”,我幾乎是有意識地減少記錄。這樣做不全然是為了我的讀者,更多時候也是為了我自己,因為我也承受不起這樣的壓力。曾經有一天,我在日記中引用了雨果的一句話:有的緘默等於撒謊。然後我說,我感到慚愧。

 

在那個時候,鎮定是必要的。配合政府所有的要求,全力抗疫是最重要的事。整個日記,除了記錄,更多的時候,我都是在剖析疫情,通報現狀,鼓勵大家堅強,即便有難處也忍著,要向前看,有很多人在幫助我們,困難終將過去。如此等等。對於這一類大量的文字,比寫我的個人悲傷多幾十倍的文字,那些攻擊者們,卻隻字不提。不得不說,在這些攻擊的背後,某些人是懷有險惡用心的。

 

有一位讀者,我真的很感謝,他或是她,對我的日記,做了一個數字分析。盡管閱讀變成這樣的方式,對於寫作者來說,很無奈,但是這些數據,卻提供出最堅實的證據。這篇文章題為:《方方日記內容數據分析》。

 

文中指出:“從數據統計情況看,除追責(12)無法類比外,日記中好消息(67)多於壞消息(44);堅忍(20)多於悲哀(12);讚揚(61)多於批評(27);隻有問題(50)多於建議(42),因為有些問題,個人無法提出有實際操作性的建議。據此分析,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方方日記無論出發點還是內容,基本上是客觀、公正的。主體是健康、正麵和積極的。並非是專寫陰暗,專揭‘家醜’。”

 

重點是:

  • 1、我的記錄中,確有發自我內心的為生命逝去的個人悲傷。如果看到那麽多的死亡而無動於衷,人性何在?但我不想讓這種悲傷影響到大家,所以我幾乎沒有展開描述悲慘的死亡過程;

  • 2、政府早期的失誤,我有過不少批評。但我大量的文字是在鼓勵人們,並告訴大家要保持信心,給政府以信任。在全國人民支持下,我們很快會渡過難關。對於後期疫情的控製得力,我亦照樣實錄,多次稱道。隻要稍微完整地讀過我的文字,都不難看到這些內容。

 

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們,他們的訴求和願望經常被忽略。從我的作品中可以看到,這是我特別關注的人群。其原因在於:我曾與他們血肉相連


六、關於極左

極左這兩個字,是我的日記裏反複提到的。也給許多人帶去疑惑,不理解我為什麽我要反複提極左?對此,我也有責任把它說清楚。因為不說出它的來由,也就無法說清為什麽一些很小的事情,比方送侄女去機場以及送口罩等,也都會被放到無限大來對我個人進行攻擊;並且也無法理解,為什麽一個被困在疫區的人寫了60天日記,會引發如此之大的風波。

 

從小到老,我都屬於那種對政治幾無興趣的人。在很長的時間裏,我對國內有些什麽派別也不太清楚。因為職業緣故,我在微博上關注的東西,大多也是世道民情、文學藝術、自然風光以及新型建設之類。正因為對政治缺乏興致,我從未加入任何黨派,不喜歡閱讀政治類書籍,各種政治學習我也是能逃的都逃掉了。甚至,有許多當官的機會,我亦都選擇了避開。我隻想當個作家,覺得寫寫小說,這一生就很有意思了。熟悉我的人,大概都知道這就是我的理想。

 

2016年夏,我出版了長篇小說《軟埋》。次年春天,突然莫名地遭遇批判,就像這次一樣。一些人仿佛約好一般,群起而攻擊。那一年,我有些懵,不知道這種批判因何而起,來自何人。當時,我正好去了墨西哥和古巴,批判聲音最高的時候,我正在古巴。因為上網困難,竟全然不知。等我回到墨西哥時,看到了一些信息。同時,也有朋友告知說,批判你的人主要來自烏有之鄉網站,並給我簡略介紹了一下左派網站的情況。到那時,我才知道國內的什麽左派網站,其中一個叫“烏有之鄉”。在墨西哥期間,通過微博,我作了一個回複。回國後,我先落腳廣州,再一次就此事通過微博闡明了我的觀點。而這時,我已知道,全力批判我的人,正是那些左派網站中的極左人士,其中還有我的某個同事。有人告訴我說,我的這個同事起了主要的推動作用。甚或,引發這件事,便是來自他的個人私利。

 

我在2017年3月24日發了一篇微博,我寫道:“因為一部小說《軟埋》,不知何故讓極左派人士惱怒異常,成群結隊揮刀而來。批判、斥責及辱罵充斥在我的微博留言裏。大多留言,令人哭笑不得。他們大多沒看小說,或隻讀了幾篇批判文章,於是想當然進行推測。對這類人,連生氣都不必。

 

說實話,我是改革開放的獲益者。1978年我幸運地考上了武漢大學,我的命運從此改變。我想,如果我沒考上大學,成為了中國第一批下崗工人,我會是他們中的一員嗎?因為我所工作的搬運站幾乎是中國最早解散的企業。有一天聽說我以前的領導在外擺攤賣菜,心裏著實難受了一下。社會進步,改革不合理體製,總是會傷害到一些人,這似乎是件無奈的事。而我們所需要反思的是,怎樣讓這些傷害更小更輕,甚至沒有。所以,曆史行進中的重大事件,記錄並反思,對於一個社會來說,何其重要。土改如此、反右如此、文革如此、改革開放也如此。

 

 

文學即人學。作為寫作者,我關注的是身處於各種社會事件中的人,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因為時代動蕩中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也是一座山。尤其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們,他們的訴求和願望經常被忽略。從我的作品中可以看到,這是我特別關注的人群。其原因在於:我曾與他們血肉相連。

 

任何一部小說的出版,都有讀者寫讀後感。有人寫一篇兩篇,有人寫十篇八篇,這全然是他們自己的事,與作者無關。正常的批評,以與人為善的態度,對作品文本進行探討、研究,乃至尖銳批評,自然會受作者尊重,必要時或許回應。但用扣帽子打棍子大字報大批判式的低劣方式,起筆既無善意亦無誠懇的文章,何必理會?一部作品的真正完成,從來都是作者和讀者雙方的事。你不會讀書,或是讀不懂,寫作者哪裏救得了你!

 

那場交鋒,時間長達半年之久。當年因為沒有公眾號,也沒有打賞,為此,那一次論戰,不必搶人眼球,更不必編出聳人聽聞的謠言來追求流量,以謀求打賞。後來,這事不了了之。沒有勝負。極左們,繼續尋找目標,到處打棍子,而我也照樣繼續寫小說,繼續發表作品。

 

事隔三年,也就是這一次了。武漢遭到史無前例的封城,我應《收獲》雜誌約稿,開始對疫區的生活做記錄。2月3日,也正是武漢疫情很緊張的時期,我在日記中寫道:“隻惟願我們能有記憶:記住這些不知名的人,記住這些枉死者,記住這些悲傷的日夜,記住到底是什麽原因讓他們在這個本該歡樂的春節中斷了人生。”

 

幾天後,有人傳給我一篇文章,這應該是我看到的第一篇對我寫日記所進行的批判,它發表於2月6日。寫作者,正是當年批判我的小說最勤奮的一個人。為批我的小說,三年前他寫下了幾乎上十篇文章。我看過其中一篇,覺得此人認知已入誤區,文筆也差,後麵的就沒有再看。而今年,他再一次開始對我批判,認定我日記中所寫的“枉死者”,是誣陷醫護人員。文中甚至還用了這樣的文字:“把所有因病去世的人說成是含冤而死的‘枉死者’,借以在自己擁躉中掀起仇恨和歇斯底裏的情緒,這和香港的動亂中,躲在廢青背後的‘大台’的所作所為是一樣的,作協前主席方方想達到的目的究竟是什麽呢?”

 

這樣的邏輯和這類的構陷,以及這樣的惡批,是其慣用手法,這是典型的文革式文章,完全可以不睬。但是,接下來的幾天,我突然發現,當年那些批判我小說的人,幾乎全部出動。各種批判我的文章,再次充斥各大左派網站。人還是三年前的那些人,文章也還是三年前的水平和腔調。

 

知道前因,我繼續采取不理會態度。直到“送侄女到機場”的所謂特權事件和編造的“手機照片”所謂造謠事件,再借助社會上“仇官仇富”的心理,刻意編排“廳級幹部”和捏造所謂“小產權別墅”等謠言,以引起更多人的關注,這場批判才逐漸升級。對我的汙名化,已經到了我無法保持沉默的地步。

 

這就是為什麽我在日記中屢屢提到“極左”的原因。這乃是三年前對我小說批判的延續,其中帶著強烈的“私仇”。而對於極左們這種“恨”字當頭,要把社會拖入人人“以鄰為壑”的階級鬥爭泥潭之中,我個人是極其反感,也是一定要反擊的。

 

坦率地講,一個社會有左中右派,這再正常不過。沒有,反而不正常。至於我自己,既不是左派,也不是右派。我對“左派”和“右派”中的一些觀點,都會有讚同之處。我支持自己認為有道理的東西,卻從不站派。但我對兩派中的極端觀點,一向都持反對態度。


我的日記裏,從來沒有說與我意見不同者,即是極左。那些在極左人士的微博和公眾號誘導和挑唆下,對我進行質問或叫罵的不明真相者,尤其是年輕人,他們跟極左半點關係都沒有。

記得我在自己最後的一篇日記中曾寫道:我要一次又一次地說:極左就是中國禍國殃民式的存在!他們是改革開放最大的阻力!如果聽由這股極左勢力橫行,放縱這種病毒感染全社會,改革必定失敗,中國沒有未來。現在,我仍然要這樣呼喊。

 

重點是:

  • 1、啟動對我進行批判的人,幾乎是當年的原班人馬。他們的文章,仍如當年一樣充滿文革式語言。為打倒我,以及對我汙名化,他們甚至不擇手段,采用各種造謠及誣陷方式,這些人可謂名副其實的極左。甚至,經過三年的時間,他們中的某幾個,已經墮落成網絡流氓;

     

  • 2、大量的年輕人和不明真相的讀者,與極左無關。極左是專指活躍在中國各大左派網站上,天天在那裏一廂情願地搞階級鬥爭的一群人。你在那裏嗎?如果不在,你就與我日記中提到的極左無關。

 

本文自網絡

作者: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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