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蹤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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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五)

(2008-03-09 19:36:43) 下一個


    我在她床前坐了整整四天四夜。

文杏不能吃東西,全靠點滴鼻飼維持生命。一家人圍著她,接小便,接大便。第一次看到文杏赤身露體,我跑到病房外,號啕大哭。我和她交往了這麽多年,連吻都沒接過,頂多也就是拉拉手而已。我心裏說,文杏,對不起,沒得到你的準許,可我必須幫忙照顧你呀。希望你能原諒我。

連續數月,文杏昏迷不醒。醫生冷酷地說,植物人,不可能恢複。讓她去吧。文杏的父親和妹妹堅決不同意,他們傾家蕩產,雇了兩個人,晝夜倒班看護。

人真是奇怪,這麽大的傷痛,居然也漸漸平息下來,我不再想將來,隻是每隔兩周跑回來一趟,幫著做些事情。

我準備畢業答辯的時候,文杏醒過來了。文杏的妹妹打來電話,我簡直不相信這是真的。原來,世界上真的有奇跡,昏迷了四、五個月文杏居然醒過來了!

我趕到醫院,見文杏在病床上半躺半坐,目光呆滯。“文杏,文杏!”我興奮地喊著她的名字。她看著我,一點表情都沒有。“杏兒,是小左呀,你不記得他嗎?”文杏的父親拉著她的手問。

文杏轉過頭來,對他說:“爸,我不認識他。”

她一個字也沒問到妞妞。

那一年,她二十七歲,正準備在歌劇裏擔任第一女主角。

她父親開始寫上告信。

原來,建築部門瀆職,嶄新的煙道,還沒完工呢,就被泥土碎磚堵塞,造成煤氣中毒。老父親的信被推來推去,領導不斷找他談話。老人不發怒,不罵街,隻是點起煙卷,在漫長的黑夜裏皺著白眉毛久久地思索,然後埋頭修改狀子,一封封重新寄出去。

我聽到這件事,心裏翻江倒海。世界上這麽多的人,一帆風順的就別提了,算他們命好。多數人坎坎坷坷,有的是自己不努力不懂事不動腦子;有的努力了,也動腦子了,命不好,一來二去給耽誤了。可是像文杏這樣的,怨誰呢?怨命嗎?怨自己嗎?剛建的樓房,嶄新的煙道,一邊工程收尾一邊就把碎磚爛泥掃進煙道裏。居民們誰能想到還沒搬進人來它就堵了呢?你說,這不是謀殺嗎?

小腦嚴重損傷使她喪失了大部分平衡能力,文杏不得不重新學習走路。她把雙臂鉤得緊緊的,肩頭高聳,弓著背,頭垂在胸前,兩條腿哆哆嗦嗦邁著小碎步。每隻腳落地,她的身子就左右歪斜,好像馬上就要摔倒。我看著,心裏那個攪得慌啊。嗓子不用說,全完了,根本唱不出聲音來,藝術生命一夜之間徹底毀掉。歌舞團可憐她,安排她去看大門,至少還算有個工作。文杏的父母給她買了一輛三輪自行車,她每天哆哆嗦嗦騎著來上班,一瘸一拐地走進傳達室,木頭人一樣坐在窗口,一句話不說。

見到我的時候,她偶爾說話,不過隻有五個字。我畢業後回到歌舞團,每天在門口看到她。我走過去,還沒張口,她就說:“我不認識你。”於是,我事先想好滿肚子的話就無影無蹤。

有一天早上,我來到歌舞團門口,見文杏跟往常一樣在傳達室裏枯坐。我低著頭,想從她眼皮底下溜過去。

“小左。”我嚇了一跳,趕緊抬起頭來。文杏兩眼紅紅的,剛哭過的樣子。

“我要結婚了。”她說。我一時摸不著頭腦,恍恍惚惚地問:“結婚?”

“對。我下月要結婚了。”

“跟誰?”

“說了你也不認識。”文杏低聲說,忍不住抽噎了一下。見了我呆若木雞的樣子,她大聲說:“小左,你聽見了嗎?我下月就結婚。你就死心吧。”

說完,她伏在桌子上大哭起來。

我明白了。這麽長時間,她一直說不認識我,就是為了讓我死了這份心。她知道自己殘了,怕連累我呀。

我把帶十字架的銀鏈子摘下來,打算還給文杏,被她攔住了:“你就留著吧。我已經廢了,讓它保佑你吧。聽著:把我忘掉,好好作曲,將來事業有成,再建立一個美滿家庭,我就放心了——你聽見沒有?”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我……

——這酒怎麽上得這麽慢?服務員!拿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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