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蹤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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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澡

(2006-03-24 15:44:35) 下一個
  連著加了七八天的班,快爬不起來了。鬧鍾響過,閉著眼摸進浴室,打開龍頭,衝了半天才醒過盹兒來。衝著衝著就想,這會兒要是能泡個澡多好啊。

  小時候,洗澡是集體活動。五六個好朋友,從睜眼就在一塊兒,形影不離。一塊兒上學,一塊兒打架,一塊兒遊泳,一塊兒洗澡。隔一兩個星期,大夥兒說好了,每個人手裏攥著家長給的兩毛六或者澡票兒,一塊兒上澡堂子去。澡堂子裏一般有仨池子,裏邊的水一個比一個燙。先跳進溫水池,潛泳。趁著澡堂的師傅沒注意,還跳水。鬧得旁邊洗澡的人一個勁兒喊:嘿,小孩兒,不準跳水!

  從溫水池跳進熱水池,泡個十來分鍾,爬出來趴到板凳上,搓泥兒。有一個搓出一把一寸多長泥裾縷兒來,得意洋洋拿在手裏跟大夥兒顯擺。搓不出來的,羨慕得不得了,更加玩命地搓,搓得渾身通紅。搓煩了,打賭往燙水池裏跳,看誰堅持的時間長,一個個燙得吱哇亂叫。然後就滿世界找搓腳石,坐在池子沿兒上盤起腿兒,學著老頭兒的樣兒,搓腳後跟上的老皮。

  折騰一個溜夠,光著身子跑出去,坐在細條兒的窄床上打牌。那些大人也不急著走,叫上一壺小葉兒菊,一邊喝一邊聊。有的來幾盤棋,再不然就睡覺。那時候,買一張澡票兒,洗多少遍也沒人管。有些塘膩兒,成天在澡堂子裏混。   哥兒幾個一塊兒洗了好幾年,直到有一天,一個小子忽然磨磨嘰嘰的,老是臉衝著牆。眼尖的伸頭一瞧,高聲笑罵起來:哎呦,丫他媽長毛兒了哎!這可是重大發現,你也要看我也要看,把他看急了,追著打。又過了沒多久,一個一個臉都衝牆了,集體活動到此為止。

  小集體沒了,大集體活動照樣還得參加。家裏沒浴室,洗澡不方便,尤其是冬天。泡澡成了廣大革命群眾喜聞樂見的娛樂形式。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一絲不掛往蒸汽彌漫的澡堂裏一站,池子裏泡澡的全都抬頭瞻仰。大街上的人,看得出地位窮富來,衣著講究的氣宇軒昂,破衣爛衫的猥猥瑣瑣。進了澡堂子,脫光了以後,大夥兒都一樣,互相之間也就平等了。想說的說,想唱的唱,誰也甭笑話誰。所以對名人來說,澡堂子是跟平頭百姓打成一片的地方。聽說馬連良每天晌午一起床,就直奔澡堂子,泡澡聊天兒。泡到兩點,打電話給東來順要一份兒涮羊肉,倆火燒,吃飽了再去戲院。袁世凱當皇上之前也泡澡,在居仁堂旁邊單獨蓋了一間澡堂子,不讓別人進去。泡完了澡以後工友刷池子,總能撈出一把大鱗片兒來。傳到外邊兒去,說那是龍鱗,人家老袁是真龍下凡。是不是龍鱗,老袁的小老婆清楚。她們沒事兒就找廚子要大片兒的魚鱗,說是製藥。家裏攢了一大把臭魚鱗,老袁泡澡的時候偷偷往水池子裏頭扔。想當皇上到了這份兒上,算是一種病吧。

  一直到上了大學,周末回家還是想到煙袋斜街那個澡堂子去泡一會兒。特別是人不多不排隊的時候,帶上兩本兒書一個素描本兒,熱乎乎泡完了以後,叫上一壺小葉兒菊,看書喝茶。北京的冬天,外邊寒風呼嘯,澡堂子裏又暖和又舒服,各種各樣的人光著身子走來走去,儼然別樣天地。趁人不注意,畫幾幅速寫;人體寫生,從老頭兒到小孩兒全是免費模特兒。

  自從到了美國,集體泡澡的活動就徹底沒有了。有時候還真挺想的。偶爾到“假咕嘰”裏頭去找感覺,可總是不對勁兒。不大點兒一池子,周圍空空曠曠,再有幾個閑人晃來晃去,蹲在裏頭有點兒海豚表演的感覺。泡澡的,男的穿二尺多長的大褲衩子,女的穿遊泳衣,身材像樣兒的不多,一個個還端著個架子,看見生人爬進來,說聲嗨就沒下文了。再說了,那假咕嘰咕咕嘰嘰聲兒挺大,小聲說話也聽不清楚。倒是桑拿浴裏聊天兒的機會多一點兒。

  直到有一天到日本去,才發現原來泡澡的天堂在這兒哪。日本地熱發達,溫泉遍地。尤其是冬天滿地積雪的時候,瞧見冒著白花花蒸汽的溫泉,誰都想跳進去。浴池通常是石頭雕砌的,看著挺講究,裏邊兒溫泉水咕咕嘟嘟,順著池子沿兒流出來。活水,幹淨。周圍一圈兒淋浴器,還有小凳子,供人坐著衝洗。吃完晚飯喝完了酒,跟幾個同事,先洗個淋浴,然後泡澡聊天兒,全身上下從裏到外都覺著鬆快。後來不光我自個兒,全家都喜歡洗了,就是貴了點兒。大眾澡堂三百大洋一位;想要單間兒,外加綠茶小點心,就得一兩千了。有一天晚上,帶著兒子去泡澡,泡得渾身通紅,汗流如注,心情愉快。一絲不掛走出溫泉,進了更衣室,準備開鎖穿衣服。猛然間瞧見一位大嫂,大搖大擺就進來了!我這一驚非同小可,趕緊使出小時候練成的絕技,轉身衝牆。再瞧我那十歲的兒子,一個箭步就竄回池子裏頭去了,把泡澡的日本人嚇得不輕。大嫂目不斜視,徑直走進浴室,開始打掃衛生。周圍的日本男人,一個個處變不驚,精赤條條地照樣你衝我泡,就跟沒看見這個人似的。這才想起來,早先人家日本人洗澡是男女同池的。十九世紀有個知名的春宮畫畫家叫湖龍齋,他就畫過澡堂子裏的情景,男女老幼全都一絲不掛。當年郭沫若在日本留學,特別好記泡澡所見,尤其是好看的年輕女孩子。明治以後,折騰了好幾十年,才徹底男女分池。所以後來的郭沫若們就不去日本,改去歐美了。

  出國二十來年了,再沒到北京的澡堂子裏頭去過。回國走在大街上,瞧見這個浴室那個浴池的招牌,很想進去看一下。不是想腐敗,隻想瞧瞧是不是能泡澡的老式澡堂子。可是,一瞅電線杆子上的廣告,治牛皮癬的,治梅毒的,各種性病的,就跟自個兒說,得了吧,即便它是,你敢泡嗎?唉,老北京的澡堂子怕是要絕跡啦。

華夏文摘cm0603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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