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蹤碎語

讀書,行路,越想越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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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姨

(2005-04-13 10:38:17) 下一個
一   我妹妹滿周歲那年,我爸我媽支付不起家裏保姆的費用,想把妹妹送到附近人家照看,就有人介紹了趙姨。   趙姨跟我們家住一個胡同,我們住西口,她住東口。我媽想先去見見她,照現在的話說,就是去麵試。   我媽抱著妹妹,我跟在後邊,一塊兒到了趙姨家的四合院兒,還沒進門就覺得不一般。三進三出的院落,打掃得幹幹淨淨。第一進院裏種著各種各樣的花兒,隔著月亮門兒,看到第二進院裏地上擺了一溜兒石鎖,大小不一。第三進還沒看見,就聽見一個粗聲大氣的嗓門喊我媽:哎呀大姐,您幹嗎還自個兒跑一趟?您跟我說一聲兒,我過去不就成了嗎?   趙姨站在她家門口,很黑,又很瘦。她兩條腿很細,說話的時候扭來扭去的。多年以後讀到魯迅筆下的豆腐西施,說她的腿腳像圓規,我馬上就想到趙姨。她滿臉堆著誇張的笑,說話很快,捎帶著一點兒外地口音。我媽的聲音特別柔和好聽,可趙姨卻是那種破鑼嗓子,讓我不喜歡。她先說妹妹長得漂亮,然後又說早就聽我們院兒的鄰居說王書記待人好。   王書記是我爸。我們那個院兒也是三進三出,不過比趙姨她們院兒亂多了。左右鄰居全是我爸他們單位的。人都說有錢不住東南房,我爸是他們單位的一把手,我們家卻在二進院兒裏住了一套東房,裏院的正房讓總工程師住了。不知道是我爸覺悟高,還是我們家搬來晚了。   趙姨拉我媽進屋,我自個兒在院裏玩。我從第一進院溜到第二進,去搬那大大小小的石鎖。石鎖很重,就溜到第三進院門口,院裏有個大葡萄架,陽光透過濃密的枝葉在方磚地麵上留下斑斑駁駁的亮點兒。葡萄架下麵,正房外邊藤椅上躺著一個老頭兒,透著奇特。長長的黑胡子連著頭發,直掛到胸口,身穿一襲黑色長袍,腳蹬黑布襪黑布鞋,好像電影裏的老道。我好奇心大發,正想溜進去,從東廂房裏走出另一個老頭兒來。此人白發白須,身穿灰袍,腳蹬灰布鞋。這白胡子老頭兒走到黑胡子老頭兒跟前,弓腰垂手,恭恭敬敬叫了一聲爸。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正要走近點兒聽倆人說什麽,趙姨的破鑼嗓子已經在喊我小名兒了——你媽和妹妹要走啦!                   二   我爸我媽決定把妹妹托給趙姨,可我覺得不合適。聽人說,小孩兒誰帶長大了就像誰。我可不想讓妹妹長大了像粗聲大氣又黑又瘦的趙姨。不過小孩沒有說話的份兒,我不喜歡也沒辦法。   家裏沒了保姆,我爸給我在白魁老號回民餐廳包了夥,每天中午下課到那兒去吃飯,日子過得也不賴。白魁老號是公私合營,剛剛招了一個學徒工,是個十七八歲的大姐姐,對我特照顧。有時候瞧我不知道吃什麽好,就建議說,我跟師傅說說,給你來半個紅燒豆腐,半個清燉羊肉,好不好?紅燒豆腐一毛二,燉羊肉四毛;我花兩毛六就能美美吃一頓。我知道她不是回民,她問我吃什麽的時候,我常常故意說,嗯,今兒個想吃紅燒豬肉。大姐姐趕緊扭頭瞅瞅有沒有回民師傅在場,然後偷著嗤嗤笑,說,別瞎說啊,叫師傅聽見罵你。   下午下了學,我先回到家,拿脖子上的鑰匙打開門,按照媽的指示把爐子的封火蓋兒打開,然後到趙姨家去接妹妹,拉著她的小手慢慢走回家。   有一天,正往家走,妹妹突然唱起來:   鵝,鵝,鵝,   曲頸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   紅掌撥清波。   我說,瞎說什麽呀你?   妹妹一板一眼地說,駱賓王八歲時候做的詩。   我妹妹那時候不到兩歲,可我已經上二年級了。那什麽王幾歲能作詩倒沒什麽,我妹妹說話我居然聽不懂,讓我覺得栽麵子,於是有點兒惱羞成怒。我問她,哪兒學來的破玩意兒?妹妹不瞅我,一邊背著小手揚著小臉兒繼續往前走,一邊驕傲地說,趙姨教的。   我妹妹打小兒就靈牙利齒。我爸我媽下班回來,她這麽鵝鵝鵝一唱,把倆人高興得跟什麽似的。我爸對我說,以後你下了學,也到趙姨家去吧。他們家有文化,去受點熏陶。                   三   趙姨家裏邊全是老式家具,八仙桌上擺著文房四寶,牆上掛著字畫,還有好些發黃的老相片。相片上都是一個漂亮女人和一個英俊男人。   趙姨在外頭低聲下氣,滿臉堆笑,可一進家門就神氣十足,儼然一家之主,三個女兒對她唯命是從。仨女兒都比我大。她們每天下學回來,先得老老實實坐在八仙桌前,臨幾頁大字。老大臨王羲之,老二臨顏真卿,老三臨柳公權。沒事兒談的也是琴棋書畫。她們家吃飯很特別,碗特小,白瓷青花,看上去簡直是透明的。盛米飯不用勺,用一塊雕花兒的紫竹板兒。   奇怪的是,趙姨的丈夫趙叔是個蹬三輪兒的。他每天很早就出門,常常到我回家的時候還沒回來。他比趙姨更黑更瘦,而且話少得不能再少了。我在他們家混了一年多,聽見趙叔講話不超過十句。   到白魁老號吃飯的有好些蹬三輪的。那些人都是衣衫不整,扣子不係,褲腿兒總是挽到膝蓋以上。他們坐下來,大聲呼叫,一點菜就是十碗八碗的炸醬麵麻醬麵什麽的。然後把腳蹬在板凳上,拿筷子往嘴裏扒拉麵條兒,大聲地唏哩呼嚕,滿滿一桌子麵條像風掃殘雲,轉眼就沒影兒了。趙叔可不一樣。他身上總是整整齊齊,幹幹淨淨。雖然常常也是汗水滿身,可是衣裝從來不亂。回到家裏,也是正襟危坐,腰杆兒筆直。偶爾,趙叔也坐到八仙桌前邊寫大字。他寫行草,筆鋒不離紙,一揮而就。每當這時候,三個女兒就圍在他身邊,喜鵲一般嘁嘁喳喳,讚歎不已,趙叔也難得地露出笑容來。   我有時也湊熱鬧,照貓畫虎寫幾筆。趙姨看了,說我有天賦,應該好好練字。還把著手教了我幾回。不過我不喜歡學楷書,覺得太拘謹太枯燥乏味,纏著趙叔要學行草。趙姨不讓他教,說除非練好楷書,上來就學行草是瞎耽誤功夫。   趙家三姐妹告訴我,裏院的黑胡子老頭兒是她們的爺爺,趙叔的爸爸。趙叔排行老六,跟老五一家住在外院,東西廂房,一邊一家。老三老四住中院,老爺爺跟二兒子一家住裏院。二兒子在很遠的外地,一年裏頭在家的時間隻有幾天。原來二兒子就是那個白胡子老頭兒。我跟趙姨講到我那天看到的情景,她笑出聲來,說,白胡子老爺爺跟黑胡子老爺爺叫爸爸,好玩吧?   我又發現,牆上大相片兒上那倆人原來就是趙叔和趙姨。這也讓我很吃驚,因為那倆人的神采風姿甚至長相都跟眼前的趙叔和趙姨有天壤之別。我問過趙姨一回,那是她唯一一次對自己情緒失去了控製。她冷笑著說,想不到吧,你趙姨真是好命啊。                   四   那年暑假,天特別熱。我不到白魁老號包夥了,每天早上一起床就帶著小妹妹到趙姨家,直到爸媽下班。中午,我跟妹妹還有趙家三姐妹坐在裏院的葡萄架下邊,吃趙姨做的涼粉兒拌黃瓜,聽趙姨講故事。   趙姨會講好多故事。飯後,她把小妹抱在懷裏,古老的故事就像穿堂風一樣,清清爽爽地飄起來。太尉到王家挑女婿,眾兄弟拿腔弄調,希望被選上。王羲之卻腆著個肚子,躺在東床上吃燒餅。李白喝醉了想到水裏撈月亮,掉河裏就再也沒上來。蘇東坡的字寫得好,就是不能找他要。誰找他要他跟誰急。可他喝醉了以後寫的畫的都是極品,拿了隨便送人。八大山人有奇才,卻裝瘋賣傻忽哭忽笑,破衣爛鞋在鬧市裏晃蕩。有一天,他在門口寫一大大的“啞”字,從此對人一言不發。窮人向他討字畫,可以拉住衣服不讓他走;富人要畫,幾百兩銀子買一幅石頭,他都不賣……   可是,中國早就不再是原來那個中國。先是電匣子裏不停地廣播《炮打司令部》和什麽《人民日報》社論,然後突然一下子,滿大街都是紅衛兵。他們身穿黃軍裝,胳膊上戴著紅箍兒,手裏拎著板兒帶,雄赳赳氣昂昂,滿世界破四舊。   起先,趙老爺子還躺在藤椅上大罵庚子拳匪,後來就不露麵兒了。   終於有一天,我們胡同裏也湧進了一幫一幫的紅衛兵。我興奮得很,跟他們後頭去造反,無奈讓我媽揪著耳朵拎回家。第二天,我爸突然對我說,從現在起,你和妹妹自己在家吧,別到趙姨那兒去了。我問為什麽,他說,趙叔是國民黨上校。又過了些日子,聽鄰居說,趙姨家讓紅衛兵給抄了。有人說,趙老爺子是前清武舉,六個兒子全在國民黨裏當官,其中老二官最大,是什麽中將,還有一把蔣介石給的劍呢。原來他在新疆勞改了好些年,難怪我總見不到他。   小妹在家鬧了好些天,要到趙姨家去。有一天,我趁妹妹睡午覺的時候跑到趙姨的院門口,隻見原先幹幹淨淨的院落狼藉殘破。燒了半截的字畫照片讓風吹得滿地亂飛,砸斷了的家具扔得滿世界都是。再看趙姨她們住的房子,已經讓人貼上了封條,一家人都沒了蹤影。我低著頭走出來,瞥見大門洞的旮旯裏有一本讓人踩得髒兮兮的薄書,揀起來一看,是於右任的《標準草書》,知道是趙叔的,就揀起來揣在兜裏。   我們胡同裏,被抄的不隻趙姨一家。有一個同學外號叫一撮毛兒,他爸是國民黨重慶大學畢業的工程師,據說是特務。他們全家被紅衛兵關在我們小學校裏,剃了陰陽頭,天天挨鬥挨打。還有一個同學叫楊小淼,她爸是祖傳的城市貧民,出身好,是紅五類。可是有一天喝多了酒,說大夥兒一天到晚早請示晚匯報捧著紅寶書背老三篇跳忠字舞,是拉屎帶JB毛——惡心。不防這話讓街坊給聽了去,就貼大字報,揭發老楊。廣大革命群眾衝上去把他打個臭死,連家也給封了。楊小淼她們家一直很窮,平時常到豆製品廠門口的牆旮旯裏把剛出鍋的豆腐渣下腳料弄回家炒了當飯吃。她爸喝酒,隻能買二分錢鹹菜當下酒菜。她跟她媽天天從印刷廠拿回一摞一摞的書頁來,折疊好了,送回廠子裏裝訂成書。折頁子這種活兒,報酬很低,又費時。我沒事的時候去幫忙,主要是因為從那些書頁裏可以讀到很好玩的故事。不過書頁零七八碎,常常在看到最入迷的時候,頁子沒有了,讓人心裏又恨又癢。她們家被趕出北京以後,讀書的地方就沒有了。   破四舊緊跟著打走資派。有一天,我爸讓一輛平板車拉回家來。我爸打仗的時候落了個病根,吐血。本來有好幾年沒犯了,造反派把他揪到台上去鬥爭,一來二去就犯了病。剛開始吐得少,造反派說他是裝的;等到大口大口不停地吐,台下有人鬧起來,他們才弄了個平板兒車把他送回家來。   我爸一病就是好幾年。工資也給扣了,我們家隻好一天到晚吃窩頭。有時候也到豆製品廠門口弄點豆腐渣回來吃。等到豆製品廠工人同誌們革命徹底了,連豆腐渣也沒得吃了。冬天寒風刺骨的時候,我還得穿上我爸的破軍棉襖到胡同裏揀煤核。那時候我最怕見到熟人。   我爸在家養病,脾氣很壞。我不願在家呆著,學校又不上課,就一天到晚在外頭瞎混。肚子餓的時候,不知不覺來到白魁老號門口,回想當年的清燉羊肉。白魁老號的牌子早就不見了,門口貼了張白紙,上麵歪歪斜斜寫了幾個大字:大眾回民食堂。食堂裏又髒又亂,服務員又橫又凶,原來那個笑嘻嘻的大姐姐也不見了。食堂還常有蹬平板兒的來吃飯,都是革命群眾,一個個趾高氣揚。一覺得服務不周到,轉身到馬路對過的雜貨店弄幾塊臭豆腐過來,往熱騰騰的麵條兒裏一拌,頃刻之間整個食堂臭氣衝天,顧客一走而空。                   五   複課鬧革命以後,學校裏隻管學毛選讀報紙,其它一概不管。沒人對那些玩意兒沒興趣,我就把行草字帖帶在身上,沒事的時候找張破紙,照葫蘆畫瓢,一個字兒一個字兒模仿。等到上中學的時候,我爸有一天偶然看到我寫的字,說這孩子什麽時候練了這麽一筆好字。我爸那時還在家裏養病,就把那本書借去了。我爸練了好幾個月,進展不大,自歎老了。不過,他的心情慢慢好起來了。   有一個冬天的晚上,我聽到有人院門,就披上外衣去開門。黑乎乎的,門外站著一個又瘦又小哆哆嗦嗦的老太太。她一見我就捉住我的手不放,還不住地叫我小名兒。她的手冰冷,又粗又硬,滿是凍裂的口子。我傻乎乎地愣在那裏想不起她是誰。老太太說,我是趙姨呀,不認識啦?   我真的不認得趙姨了。她看上去那麽小那麽老,背馱著,隱隱約約滿臉的皺紋。等到我媽聞聲出來,趙姨叫了聲大姐就伏在我媽肩上痛哭起來。她說,她偷偷跑回來,就因為想我妹妹,想再看她一眼。我媽猶豫了半天,歎了口氣,把小妹叫出來。   妹妹一出來,趙姨就撲過去,把她緊緊摟在懷裏,嘴裏不住地叨叨:長成大姑娘了,長成大姑娘了。   妹妹一邊掙脫出來,一邊問我媽:這人是誰呀?   趙姨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訴說如何想念我們,我媽猶猶豫豫地請她進家裏來。趙姨驚驚嚇嚇地擦了把眼淚,說,我可不敢給您添麻煩。我就想見小妹一眼,現在見到了,我就心滿意足了。說完,趙姨又看了妹妹一眼,掩麵嗚咽而去。   從此,趙姨就在我的生活裏永遠地消失了。 原載於 2005 華夏文摘 cm0504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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