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蹤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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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太陽

(2005-04-26 10:08:20) 下一個
李老師把我叫進辦公室的時候,正是上課時間。教室外邊,操場上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太陽很明亮,天空很藍。 十一二歲的年紀,天空總是那麽藍,太陽總是那麽明亮。

李老師有自己的辦公室,他是校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負責人。 當初,學校裏一下子來了兩位革命退伍軍人,身穿灰藍色海軍服,頭帶灰藍色海軍帽,讓我們這些小學生興奮了好幾天。郗老師是個大個子,不光長得帥,還有一條 嘹亮的好嗓子。李老師則又瘦又矮,比我高不了多少,而且小眼兒眯縫,一臉疙瘩。但是,他拉得一手好胡琴。他拿雷胡拉的“老兩口兒學毛選”是學校的保留節 目,曲子拉完之後還能拉出老頭兒老太太聊天兒來。

我喜歡新班主任李老師。他跟那些“資產階級”的老師不一樣,不太管我們的學習成績,最關心的是文藝演出。我一天到晚在宣傳隊裏混,連唱歌帶跳舞,偶爾還拉二胡伴奏什麽的,跟李老師很熟。李老師常在上課的時候把我叫到辦公室去布置任務,所以,我沒覺得有什麽反常。

可是今天一進辦公室,李老師就臉色鐵青。他鎖上門,衝我說,你幹的好事! 我很惶惑:我怎麽啦? ——毛主席是我們什麽人?是我們的大救星,我們心中的紅太陽! 今兒這是怎麽啦?我心裏暗暗琢磨。幹嘛跟我一個人講起三忠於四無限來啦?

那年頭兒,講用會天天開,這些個陳糠爛麩子聽得多了。 三班有個女生,外號叫“老拽(3聲)”,人長得挺漂亮,講用講得更漂亮。別人上台,開場白都是千篇一律,首先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然後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台下聽眾麻木機械地舉起紅寶書,幹巴巴地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永遠健康,永遠健康。照本宣科,無精打采。 “老拽”的開場白可不一樣。她從不上來就萬壽無疆。大夥抓著紅寶書預備往上舉,她卻先來一段開場詩。好像現今最時髦的模特兒領導時裝新潮 流,她的開場詩通常要倆仨月以後才被廣大革命師生所采用。然後,她從天上講到地下,從海裏講到山上,從中國講到世界,從過去講到將來,一串串排比對仗,五 彩繽紛,眼花繚亂,綿綿不斷,字字珠璣,句句讚美。等到大夥都覺得她快講完了,把紅寶書揣進兜裏的時候,她卻突然九九歸一,回到“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敬 祝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我們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他老人家……”。這時候台底下才知道,她還沒正式開始哪。隻好趕緊又把紅 寶書掏出來,七嘴八舌亂哄哄地“無疆”“健康”一通。 私下裏,大夥兒一致同意她是鴨子上糞堆——臭拽。於是,“老拽”的外號就傳開了。

見我沒有認錯的意思,李老師從抽屜裏抓出一個揉得亂七八糟的紙團來,使勁丟到桌麵上:看看你幹的好事!

我忐忑不安地走過去,拿起那紙團,打開來,隻見橫格紙上用黑色碳筆畫了一棵鬆樹,伸展的鬆枝後邊,太陽正在升起。 那太陽是黑黑的一團。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兒。

我記得是什麽時候畫的那張畫。 頭一天下午,李老師在黑板前頭講革命紀律的重要性,同學們坐在下邊有看小人書的,也有打瞌睡的。我因為好不容易找我媽要了兩毛錢,買了支碳 素鉛筆,心裏癢癢,老想畫點什麽,就從本子裏撕下一張紙來,專心致誌畫了一棵枝幹蟠虯的鬆樹。畫完以後還覺得缺點兒什麽,就加了一個太陽。本來還想在鬆樹 的另一邊按照偉大領袖的風格題上“向雷鋒同誌學習”,可是下課鈴響了。我把畫揉成一個球扔進課桌裏,就跑到外頭踢球去了。 沒想到,這張畫兒跑到李老師手裏了。 更沒想到,李老師這會兒站在我麵前,指著黑太陽,聲色俱厲地說: 毛主席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你為什麽把它畫成黑的?你知道嗎,這是反革命行為! 反革命?!

我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來,心從嗓子眼兒朝著無底深淵一直沉下去,沉下去。 反革命。 這個詞兒我不知聽見過多少回了。 有一張流傳廣泛的油畫,畫的是偉大領袖站在麥田裏。據說,作者是反革命,因為在代表麥穗的金黃色筆觸裏,隱藏了“蔣介石萬歲”的反動標語。我和小哥兒們曾經拿著複印的油畫翻來覆去地找那幾個字兒,怎麽也找不著,就更加確信了階級敵人的狡猾。 胡同裏有一個人,有一天上公共廁所的時候照例用報紙擦屁股。不幸的是他沒有注意到,在某一版上有偉大領袖的照片。更不幸的是他不知道什麽時 候得罪了一位街坊。街坊懷著無產階級深仇大恨,不顧髒臭,把擦了屁股的偉大領袖從茅廁坑裏撈了出來,上交到街道革命委員會。這個人現在每天早上天亮之前要 掛著“現行反革命”的牌子掃公共廁所。他的孩子在學校裏天天讓人欺負。 這一回,“反革命”的牌子粘到我身上了。 我想到我爸我媽。我爸那時候正戴著“走資派”的帽子在家養病,我媽也讓單位裏的人貼了大字報,倆人一天到晚心驚膽戰的。要是他們知道了自己的兒子成了反革命,那不是雪上加霜嗎? 當然,想的最多的還是自己。我有很多愛好,很多計劃,很多憧憬。“反革命”的帽子,將把所有這些壓得粉碎。 我還有希望嗎?我還有將來嗎?這一輩子還值得活嗎?

我沒敢把這事兒告訴我爸我媽,也沒敢去上學。整整三天,我背著書包在外頭漫無目的地東遊西逛,心裏一片空白。看著別的小學生上學下學,你推 我搡,有笑有鬧,我頭一次意識到無憂無慮的珍貴。磨蹭到天黑,我心驚膽戰地回到家門口,擔心警察或者紅衛兵已經砸開大雜院的破木門,在那兒等著我了。

三天居然平安無事。第四天,我鼓足了勇氣,向學校走去。 出乎我的意料,沒有一個人問我這件事。 顯然,李老師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他也再沒提起黑太陽的下落。後來,他仍然常常把我叫到辦公室討論班裏的工作,仍然讓我在宣傳隊裏的演出裏擔任重要角色。

畢業的時候,我跟他告別。他絮絮叨叨對我說,你是我最喜歡的學生,將來有了出息,別忘了回來看看我這個小老頭兒。 我當然不會忘記李老師。我不敢想象,他要是把黑太陽張揚出去會是什麽結果。 隻是從那兒以後,天空再也不像從前那麽藍,太陽再也不像從前那麽明亮了。

原載於 2005 華夏快遞 kd05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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