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蹤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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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街

(2005-03-08 11:13:34) 下一個

                  一

一入冬就改吃兩頓飯了。一天到晚心裏就一個感覺:餓。天不亮喝一碗高梁碴粥下地,下午兩三點收工,回到宿舍,分到一碗高粱米飯就鹹菜,吃完了往炕上一歪,半睡半醒盼著第二天早上的稀粥。

正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到一陣鑼聲由遠而近。我睡眼惺鬆地向門外探出頭來,想看個究竟。

山溝裏天黑得早,才三點多,太陽就偏西了。刺骨的北風裏,陽光顯得軟弱無力。平時,整個村子被饑餓壓抑著,下午飯後就沒什麽人出來了。今天的熱鬧就透著奇怪。

餘村座落在太行山餘脈東麓的一條峽穀裏麵,瀕臨京東平原。幾百戶人家,分成八個生產隊,從山口向山裏連綿進去,稀稀拉拉六、七裏長,由峽穀裏一條寬深的排洪渠連著。民房都建在渠道兩邊的山坡上,排洪渠旁邊發生什麽事情,從家裏一探頭就看得清清楚楚。

鑼聲就是從排洪渠邊上傳來的。 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孩子簇擁著一個人,朝他扔土塊,吐唾沫,又是笑,又是叫。從背影上看,那人身材不高,一身臃腫破舊的黑棉衣,走路一拐一拐的,一步一聲鑼,任憑孩子們把土塊和唾沫擊在光頭上。孩子圈外,幾個男女村民交頭接耳,指指點點。

知青宿舍離排洪渠不遠,一共兩排土磚房。前住男,後住女,中間隔著夥房。當初選這個地點大概就是為了監督我們方便吧。我正靠著門框看渠邊的熱鬧,見治保主任貴忠在人群當中衝我招手,要我過去。



                  二

走近人群,我看清了遊街的人。他眉目清秀,隻是臉上的皺紋又深又粗,刀削斧刻一般;幾條血道子掛在右頰上,顯然剛剛挨過打,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胸前上掛了一隻破筐,裏麵黑乎乎的獸骨獸皮,發出刺鼻的腐臭。不知是誰又在他脖子上套了雙破鞋,上麵滿是泥巴。他吃力地邁著步,一隻丟了鞋子的赤腳在鵝卵石灘上一拐一拐,破鑼震得我耳朵嗡嗡響。

朝鳳是餘村的大名人。餘村有好幾十黑五類,但都是地主富農,隻有朝鳳是出身赤貧的壞分子。這個老革命根據地,當是年八路軍經常出沒的地方。聽說有一次鬼子掃蕩,八路躲進後山,在一個岩洞裏聽到嬰兒的哭聲,就把他帶出後山,交給了餘村的老百姓。嬰兒吃百家飯長大,取名叫餘朝鳳。沒人知道一個剛出生的娃娃是怎麽會跑到後山山洞裏去的。舊社會新社會都沒有好日子過,朝鳳是全村貧下中農教育子女的反麵教員。

見我站在人圈外不合群的樣子,貴忠皺了一下眉頭。他先轉身對一個民兵說,叫廣播室發廣播,叫所有社員都出來參加遊街批鬥,這是政治任務!然後衝我說,你跟著我,呆會兒審問作記錄。

我不想做記錄。下工以後的那碗高梁米飯早就沒影兒了,這會兒冷風一吹,肚子裏餓得更加發慌。我想跟幾個哥兒們到山上打野食去。上星期我們打到一隻岩鼠,雖然比耗子大不了多少,可是讓我們開了一頓葷。我們先把岩鼠紅燒,肉啃幹淨以後,把骨頭小心翼翼收集起來,跟幹菜葉一塊兒煮湯,又喝了倆晚上。

我回頭看看知青宿舍,向往著那裏的熱被窩兒。這時候,一扇門開了道縫兒,從裏邊射出一股液體,在寒風裏隱隱有蒸汽升起來。不知是哪個懶小子,站在門裏往外撒尿呢。難怪老鄉們不讓他們的孩子到知青點兒來玩。我們宿舍門口,冬天是黃橙橙的尿冰,夏天是粘糊糊的臭泥。

我不想做記錄。可是,隊幹部叫我參加審問壞分子,那是貧下中農對我的信任。我打起精神問治保主任,到底是怎麽回事。貴忠大聲說,婊子養的朝鳳,把隊裏的羊偷了吃了! 這時,廣播喇叭響起來了。

                  三

在餘村插隊半年多,發現有兩種事讓廣大貧下中農談論不休,一是偷人,二是偷東西。

剛來的頭倆月,每天早上派活,隊長總是為難,因為壯勞力都不願跟我搭伴。隊長就派我跟一幫婦女趕驢上糞,每天拿六個工分。這對我來說很難堪,好多比我小的孩子都跟男子漢一樣掙十分兒了。 不過,一天到晚跟驢打交道讓我認識到它們的重要性。毛驢不僅是山路上馱運重物的交通工具,還是性教育的示範教師。當一支驢隊在蜿蜒陡峭的山路上行進,總有公驢溜到草驢後頭,伸鼻子去聞草驢的尾巴下麵。這時候公驢背上的騎手就要想盡辦法把它趕開,不然它會越聞越有情緒,打起響鼻,高聲嚎叫起來。特別是春天,公驢常常聞著聞著就來了勁,挺著那話兒沒死沒活地往草驢後臀上衝,怎麽用韁繩拉,拿棍子打都沒有用。這時候婦女們就大笑,話鋒自然轉到男女之事上來。那是我最難堪的時候。她們談話的放誕無忌讓我麵紅耳赤無地自容。而這對她們似乎是極大的鼓舞,她們一邊嘲笑我的尷尬,一邊把別人兩口子之間的親昵行為細細描述出來,加以具體的評論。我對那種事本來一無所知,是貧下中農的言傳和驢子的身教給我上了第一次性教育課。

談論偷人是廣大貧下中農喜愛的一種娛樂活動,比廣播站的革命樣板戲受歡迎多了。在婦女們的流言蜚語裏,貴忠的風流韻事占了很大比重。貴忠跟村裏的人多不沾親,可不知怎麽竟當上了大隊治保主任。他個子挺高,瘦瘦的,骨架很大,眼睛深凹,顧盼有神,加上一隻鷹鉤鼻子,有一點洋人的樣子。婦女們說,貴忠跟幾個女人有“那個”,並把她們通通鄙稱為騷X。不過,她們在談論那些勾當時的巨大熱情讓我懷疑在急切的深惡痛絕後麵是不是還有一點忌妒。她們不能理解貴忠的媳婦,一個小巧的女人,竟然拒絕跟他睡覺。據說,整個夏天,貴忠每天晚上都跳到炕上去撕她的衣服,而她則奮力抵抗。有自稱的目擊者說,有一次貴忠眼看就要得手了,不料那小女人騰出一隻手來緊緊抓住了他那話兒,使了一個手段,弄得他不得不撤兵。還有一回,她從身底下變出一把剪子來,差點把貴忠剪下二寸去。 貴忠平時的威風凜凜一旦到了這些婦女麵前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在她們的嘲笑下,他隻能陪笑臉,說瘋話,然後找機會逃走。有人說,要不是有這點缺點,貴忠早就該調到公社當副書記了。

偷人遭恥笑,偷東西則遭人恨。全村都窮得丁當響,誰家若是有東西被偷,失主家的女主人就從生產隊的一頭到另一頭半喊半唱地罵大街,所有跟偷兒連親的無一漏網,祖宗八代都被罵得在墳墓裏躺臥不安。如果偷的是公家的東西,那更不得了。這種挖社會主義牆角的事情,屬於階級鬥爭新動向,要全黨共誅之,全民共討之。社員們不得不在晚上到隊部去聽幹部訓話,互相揭發。隱藏的階級敵人,不抓出來決不罷休,抓出來也不罷休。今天批明天鬥,罰款扣工分就更甭提了。那草原英雄小姐妹為了保護生產隊的羊,連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現在一個壞分子,居然把隊裏的羊給偷吃了,這還得了?

我的肚子突然不爭氣地咕嚕起來——多想來一鍋涮羊肉啊!特別是東來順兒的,碳火通紅的銅火鍋,沸沸揚揚的熱湯,夾幾片玫瑰花瓣兒一般薄嫩鮮紅的肉片,在熱氣騰騰的滾湯裏涮一下,蘸著由芝麻醬、韭菜花、醬豆腐、辣椒油加上青蔥香菜兌成的調料,吃到嘴裏,又香又嫩,入口即化……

周圍的幾個村民大概也想到羊肉來了,一個個氣憤填膺。貴忠看著稀稀拉拉的人群,抬頭望望天,見時間不早,就轉身對朝鳳大聲命令著:“往上走!到八隊去!” 朝鳳一拐一拐地邁開步,人們跟在他後麵,一路議論著。孩子們和年輕人還是圍著他連踢帶打,丟石頭吐唾沫,亂哄哄沿著排洪渠朝上遊走去。

破鑼的聲音在硬冷的山風裏聽起來更加淒涼。太陽隱到山梁後麵,寒意越發重了。

                  四

天黑以後很久,追隨遊街的人們散去,我跟治保主任、大隊長、團支書,還有兩個民兵把朝鳳帶進大隊部。 大夥要朝鳳交待他的動機和同夥。幾個人高聲吆喝,連哄帶嚇,甚至把馬棚的鞭子杠杖也拿來揮舞助威,可是朝鳳哭喪著臉,一口咬定主謀和同夥都是他一個人。他捶胸頓足地罵自己,最後幹脆坐到地上,一邊打自己耳光,一邊幹嚎起來:我這個婊子養的對不起貧下中農啊,對不起黨啊,對不起毛主席呀。貴忠跳下炕去,狠狠踹了朝鳳幾腳,宣布審問結束。貴忠對我的一言不發顯然很不滿意,他掃了一眼我手裏沒有字兒的記錄,叫我押朝鳳回家去,監視他的活動。

漆黑的夜,月亮不知躲到哪兒去了,星星凍得直眨眼。我冷得心裏打顫,把棉襖緊緊裹在身上,頂著寒風,默默跟在朝鳳後頭。

朝鳳的愁眉苦臉一進家門就不見了。他點起油燈,一邊喊餓,一邊飛快地行動起來。他哼著京東大鼓,先往鍋裏倒一瓢水,點起灶火,丟一把高粱茬進去,然後不知從什麽地方抓出一棵白菜,劈成兩半,一半收起來,另一半扣在鍋蓋上,麻利地切成極細的絲。一邊切,一邊對我說,就這一棵白菜了,原先是留著過年的。他把白菜絲收到一個粗瓷碗裏,用粗鹽拌了一下,不知是對我,還是自言自語地說,這幾天辛苦,來點兒油吧。抓出一個油瓶子,用牙咬開蓋子,小心翼翼地傾向粗瓷碗,剛剛看到有一滴油滴出來,就猛地把油瓶口抬起來,蓋好蓋子,仔細地收起來。

餘村雖窮,電還是有的。不過隻供貧下中農使用,地富反壞沒份。朝鳳的房子又髒又破,在昏暗的油燈下,整個一個舊社會。 菜拌好,高粱茬粥也好了。朝鳳把粥盛進粗瓷碗,也不睬我,獨自蹲在灶邊,大聲喝起粥來。

我看著他的光頭上漸漸冒出汗珠來,想到剛來餘村時,一天有位車老板邀請我說,今兒個晚上,上我那兒喝去!我很謙卑地回答說,謝謝您大叔,我不會喝酒。車老板冷笑說,酒?哪兒來的酒?喝粥!後來我才明白,餘村晚上最多隻有粥喝。冬天改兩頓飯,連粥都免了。

忽然想到一個心存已久的疑問,就問他,朝鳳,你是怎麽成了壞分子的? 朝鳳愣一愣,手抓頭皮不好意思起來。“那時候年輕,不懂事兒。四清工作隊到咱村兒那晚兒,說是抓黑五類,有指標兒。地主富農好辦,可是壞分子兒不好找。連著好幾個晚不晌兒開會,開得大夥兒心裏頭七上八下的。後來咱一想,隊裏頭一個個兒都是拉家帶口的,也就是咱一個人兒,吃飽了一家子不餓。就到工作隊那兒報了個名兒。”

這話用京東口音講出來,把普通話的第一聲和第二聲互換,很有點兒喜劇效果。可是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壞分子還有自願報名的?我想問,你後悔不後悔?看看他家徒四壁,獨身一人,才三十歲就滿臉皺紋,就把話咽下去了。朝鳳香甜地喝高粱茬粥,嘴裏很響地叭嘰著,一幅心滿意足的樣子,我一下子覺得他很可憐。

這時候,門開了。冷風裏,昏暗的油燈餘光下,隱隱約約有一個瘦瘦小小的人影。

                  五

我還沒站起身來,就聽到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說:“大叔,我對不起你呀”!

朝鳳一下子變了臉色,慌張地對人影說,你來幹啥?

我走到門口,見是個十一二歲的男孩。男孩發現我,立刻驚恐起來,嘴唇蠕動著,說不出話。這孩子有一雙又大又深的眼睛,仿佛飽經世故,跟他的年齡極不般配。那雙眼睛裏的悲哀,讓我想到被屠宰之前的牛羊,心裏生出憐憫和憂傷。

我想到自己的責任,就問道,你來幹什麽?你是誰家的? 孩子越發驚恐起來,慢慢朝後退去,似乎準備轉身逃走。

這時候我看見在他身後,影影綽綽的還有一個矮小的老頭兒,畏畏縮縮地正要離開。我說,站住,都回來。 老頭扭過臉來,原來是五隊的富農分子富成。

我腦子裏一下子條件反射般產生了許多聯想:樣板戲和電影裏,階級敵人總是聯合起來行動。 我得到大隊匯報去。

朝鳳看出了我的動機,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淚水順著深刻的皺紋流下來:“求求您,饒了他們好不好?他這麽小一個孩子,他媽又病在炕上,活不了幾天了!”

這是我那天頭一回看見朝鳳真流淚。 男孩已經泣不成聲,而那富成,卻僵立在外麵,始終一言不發。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雪花飄下來了。 我停在門口,心慌意亂,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我反複告誡自己,得去報告。要是不報告,大隊知道了,我就是跟階級敵人同流合汙,這一輩子就毀了。可是,看著麵前這一大一小,樣子真是可憐。我一報告,這孩子和他媽肯定都得去遊街受審。我下不了這個狠心。

跟這孩子年齡差不多的時候,文化革命開始了。起初給校長貼大字報,罵老師,罷課,玩得很痛快。後來紅衛兵鬧起來,我跟在後頭看他們抄家造反,鬥黑五類,剃陰陽頭,掛牌子,戴高帽,拿皮帶抽,用火通條打,看得心驚肉跳。等到父親也成了走資派,讓造反派鬥得吐了血,才發現紅與黑人與鬼其實隻隔一層紙。有一天從學校後門經過,見幾個六年級的紅衛兵正往外拖死屍。十二三歲的孩子把校長和教導主任的屍體拖出來,丟到卡車上,連眼都不眨。兩位本來嚴厲威風的女人,死後屍體還像垃圾袋一樣被人丟來拖去,任意踐踏。她們頭發全剃光了,不知是生前還是死後長些出參差不齊的短茬子來,滿是灰土。蒼青色了無生命的臉上半睜半閉死魚般渾濁的眼睛讓我胃裏攪得發痛,差點吐出來。階級鬥爭不好玩。

心亂如麻不知所措之下,好像犯科的不是他們反倒是我了。我糊裏糊塗地對孩子說,快回家吧。今兒晚上,我什麽也沒聽見,什麽也沒看見。 說完,我就裹緊棉襖逃進了雪花飛舞的黑暗。

                  六

一晃三十年過去了,我再也沒見到壞分子朝鳳和那個長著一雙跟年齡不般配的深沉大眼睛的富農兒子。隻是常常在寒風乍起的時候,還會想起他們倆來——不知他們現在怎麽樣了。

原載於 2004 華夏快遞 kd04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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