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蹤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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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鎖

(2005-03-19 10:38:51) 下一個
                  一

  天剛剛亮,房間裏仍然昏暗。空中的薄霧和地上的積雪構成灰白色的背景,把父親的剪影映在窗子上。父親帶著老花鏡,背佝僂著,嘴唇撅著,專心致誌地修理外套的拉鎖。他望著父親瘦削了許多的臉,突然變白的頭發和明顯遲緩的動作,心裏想,從今往後,真是見一麵少一麵了。他有點兒後悔,沒有把大後天的會議從日程上抹去——他隻有兩天的時間跟父親在一起。

  一個星期以前,從電話裏知道父親患了急性肺炎,住院有好幾天了。他把工作安排好,拿到簽證,昨天晚上趕到北京,發現父親已經出院,心裏這才鬆了一口氣。

  現在,父子倆就這樣坐在一起,沉默無語。父親離休多年,交往的圈子越來越小,話也越來越少。而他自己本來就話不多,這些年的國外生活使他更加沉默寡言。頭一天旅途的奔波也讓他身心疲憊。他想,是不是我也老了?這次回來,時差反應好像特別厲害。

  父親一早發現他外套的拉鎖壞了,就忙活著要把它修好。他說,爸,算了吧,別費勁了,這外套我穿了好幾年,該扔了。父親不抬頭,說,修好了你還能穿幾年。

  他從小跟父親就不大親近。記憶當中,父親很嚴厲,脾氣暴躁,經常打他。記得有一回,他跟幾個小夥伴跑到護城河裏去撈魚蟲,忘了準備晚飯。天黑後才回到家,屁股挨了一頓狠揍,好幾天都不能坐下來。那時,他才八九歲。

  最後一次挨打,是上中學的時候。父親剛從牛棚裏放出來,在家養病,脾氣糟透了。他記不得原因了,隻記得打的是臉。他覺得受到侮辱,跑出家門之前,他對父親說,我走,再也不回來了!等到母親連哭帶推把他從漫天大雪裏拉回家,父親正在屋裏繞著圈子不停地嘟囔說,翅膀硬了,反了。   從那兒以後,父親再沒有打過他。

  中學畢業後,插隊,工作,上大學,一直很少在家的時候。後來,他出國了。父親扛著行李送他到機場,不無傷感地說,這回真的走了。

  第一次回國是十年以後。他真正意識到時間是多麽無情,父親母親都是老態龍鍾了。不過讓他驚喜的是,父親好像變了一個人,一天到晚把剛滿周歲的孫兒蟲蟲扛在肩上,笑逐顏開,看到街坊鄰居就介紹說,這是我孫子,從美國來看我的。那個暑假,蟲蟲跟爺爺混得很熟,常常爬到爺爺的脖子上,拿兩隻胖胖的小手揪爺爺頭發。他對蟲蟲說,不許那樣。父親卻說,揪吧,你小時候就是這樣,幾十年沒人揪了。

  可他卻從不記得自己和父親這麽親近過。看著蟲蟲跟爺爺沒大沒小地鬧,他覺得很開心,又很遺憾——自己為什麽跟老爺子總是沒話呢。

                  二

  又是十年過去了,又和父親坐在一起。隻有兩天的時間。可是他仍然想不出個話題來。

  父親在一個裝滿破舊零件的盒子裏翻來翻去,一邊似乎不經意地說,去年蟲蟲來家的時候,我跟他說,將來上大學,爺爺讚助一萬塊錢。這回從醫院回來,真覺得老啦。明天你走的時候,把錢帶給孩子,讓他高興高興吧。

  他說,太早了。您先收著吧,等過幾年,蟲蟲上大學的時候您再給他。

  父親淡淡地說,隻怕等不到那一天啦。

  他故作輕鬆地說,您說什麽呀,您恢複得這麽快,身體還挺硬朗的嘛。其實說實在的,我們不需要您的錢,還不如您自己花了,好好享受享受。

  父親笑了,說,那不一樣。這是我和你媽給蟲蟲的。再說,我們倆都有離休金和醫療保險,比一般老百姓的生活優越多了,你不用擔心。

  談到當今老百姓的景況,父親話多起來,開始抱怨當局的腐敗,社會的道德淪喪,牢騷滿腹。

  他聽著,忍不住評論說,這個國家是沒有希望的。

  話一出口就後悔了。父親對政局的不滿和自己的不同。七六年四五運動的時候,他和父親有過一次激烈的爭論,以致於好幾個星期都互不講話。他這次專門回來探望父親,隻有兩天時間,不能因為政治觀點使父親不愉快。

  不過,父親隻是抬起頭,從濃密的眉毛和古舊的老花鏡之間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你們這些精英啊。

  他突然覺得慚愧。這些年,為了融入美國社會,工作之餘,他花了不少精力學習美國的文化。讀英美原著,談美國政治,聽爵士樂,品葡萄酒,看橄欖球,對中國的事情反倒不太了解,隻不過偶爾看一看網上關於中國時事的評論而已。

  父親換了話題說,你那個大個子王大叔,現在正在醫院住著呢,肺癌晚期。大個兒對咱們家有恩哪,你出國這二十年,家裏有事,大個兒和他的孩子們都來幫忙,跟自己家裏人似的。趁著你回來,今兒下午咱們一塊兒去看看他吧。

  他說,您剛出院,就別出去了,天這麽冷。我自己去看大叔吧。

  然而,他強不過父親。

  父親說從地鐵站出去就是醫院,可實際上還要走很長一段路呢。那天下午天色陰沉,冷風刺骨。父親越走越吃力,喘息也越來越沉重。他幾次停下來要叫出租汽車,都被父親攔住了。他攙扶著父親,不時仔細地把父親脖子上的圍巾圍好,這樣走了十幾分鍾,才到了醫院。

  離開醫院的時候,他不顧父親的反對,叫了一輛出租車。父親望著車外生疏的街景和擁擠的人群,傷感地說,周圍的老人兒們差不多都走光啦。大個兒兄弟是最後一個,比我年輕好幾歲呢,看來也不行啦。

  他想不出什麽話來安慰父親。

                  三

  他是在晚飯時接到那個一直在擔心又似乎一直在等待的電話的。半個地球的那邊,母親哽咽的聲音顯得很遠很模糊,像是在夢裏:父親突然中風,已經失語了。

  放下電話,他麻木地走進起居室,雙手捧著頭,坐在沙發上,心中一片空白。

  一雙溫軟的小手抓住他的手,是蟲蟲。

  你怎麽了?兒子問。

  他深深歎了口氣,說,蟲蟲,跟爸爸出去散散步,好不好?

  蟲蟲點點頭,父子倆穿上外衣走進寒冷的夜。偶然地,他的手觸到外套的拉鎖,鎖鼻沒有了,代替它的是一段銅絲。

  那是父親為他修的。

  可是他當時一回到家,就隨手把外套掛在靠近門口的衣櫥裏,打算捐給慈善機構,並且很快就把它忘掉了。

  他眼前出現了父親窗前的側影:那佝僂著的背,那撅起的嘴唇,那灰白的長長的眉毛,和那古舊的老花鏡。

  他想起,在告別的時候,是父親把修好拉鎖的外衣遞給他的。那代替斷掉的鎖鼻的銅絲,既笨拙又寒傖。他記得,父親緩慢地彎下腰,親手為他拉上拉鎖。當時他強作歡顏,對父親說,轉過年,您就該過八十大壽了。到時候我帶蟲蟲回來給您拜壽!

  他再也忍不住,眼淚簌簌地落下來。

  清冷的月光在雪地上投下父子倆一大一小相互依偎的身影。他擦了一把淚,摟著兒子細小的肩膀說,蟲蟲,爸爸想明天再去看爺爺,多待幾天。爸爸有好些話要跟爺爺說。

原載於 2005 華夏文摘 cm0501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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