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蹤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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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籟

(2005-01-10 10:50:14) 下一個
  白濱位於和歌山縣的東南,是本洲大島在太平洋一麵的最南端。這次到日本出差,聽從友人內田君的建議,提前一天到達,直奔白濱。

  “濱”字在日文裏是海灘的意思,白濱的沙灘真的如雪一樣白。時值晚冬二月,遊客稀少。明亮的陽光下,白沙灘安詳靜謐,岸上的棕櫚樹日影婆娑,令人心曠神怡。平靜的太平洋在白沙灘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地藍。微波懶洋洋地湧起退下,清澈的海水下麵,白沙粒粒清晰可見。忍不住赤了腳走進太平洋,海水涼而不沁,我在水裏倘佯了很久。走出來,突然感到沙灘的寒冷,微風吹得雙腳生疼——畢竟還是冬天,清晨時分的氣溫是在冰點左右。

  傍晚走到漁人碼頭,小飯館裏各色稀奇罕見的壽司和刺身讓我大享口福。從深海捕來的魚,新鮮自不必說,同一條魚的不同部位,口感和味道居然截然不同,令人叫絕。不知不覺之間,sake喝得有點過量了。

  內田君曾強調再三,到白濱一定要洗溫泉浴,當時我沒有太往心裏去。日本多溫泉,日本人又喜歡洗溫泉。每到一地,朋友同事都會興致勃勃地向我推薦,所以在不少地方洗過溫泉。鳥取縣的三朝,溫泉沿河處處可見。有一次,在臨河的一家餐館吃日本火鍋,從窗口望出去,殘雪覆蓋兩岸的小河裏一處處溫泉蒸汽騰騰。天黑以後,女人們開始入浴。幾瓶sake入肚,盡地主之誼的教授在年輕同事的慫恿下抬手滅燈,笑叫眾人在暗中作壁上觀。四國島上的鬆山市,有一個著名的道後(Dogo)溫泉,號稱有千年曆史。每到傍晚,一對對身穿各色浴袍的夫妻、情侶於出浴後在溫泉周圍的小街上徘徊倘佯,懶散而閑適。溫泉館內,那青石精雕的古色古香的浴池以及上麵鐫刻的正崗子規的俳句,令人忘返。由於這類經驗不少,對於在白濱洗溫泉浴並不太熱心。

  進入溫泉時夜色已深。空曠的浴室內僅有一位老人,正由池中走出來,準備離開。我獨自躺在溫泉池裏,既安靜又舒適。白濱的溫泉,水溫都在攝氏八十度以上,洗浴時需要先將泉水降溫。即使如此,還是很快就大汗淋漓。忽然看到室外另有一露天浴池,借著室內昏暗的燈光可以看見池邊環繞的竹林。不知從何時起下起雪來,雪花從溫泉上麵的水汽中緩緩飄下,更增加了幾分誘惑。於是趁著酒力走出浴室,任雪花飄落在赤裸的肌膚上。進入池內的時候,天地俱靜,隻有泉水從石縫中潺潺流入池內,汨汨的宛如一首輕柔的歌,時斷時續,似有似無。遠處的太平洋,風靜浪緩,濤聲若隱若現。天空一片黑暗,既無星光也無月光。雪花有的落在頭上,肩上,有的則消失在溫泉上方冉冉的蒸汽中。

  我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閉上眼睛。寂靜之中,整個身心仿佛與自然融為一體,那種平和恬靜是從未享受過的。忽然,耳邊響起細微的沙沙聲,——那是雪花落在竹葉上發出的聲音!

  生活在這個嘈雜喧囂的文明世界裏,競爭與進取的吼叫常常把大自然那優美的細微之音淹沒殆盡。不僅如此,我們對文明世界的喧囂變得如此適應,以致於當寂靜偶爾降臨時,我們會感到驚訝,甚至不安起來,這真是現代生活的悲哀。在這一點上,古人似乎比我們幸運,他們與大自然的關係要密切得多,因而古詩裏有感於天籟的詩句俯拾即是。像李白的“撥雲尋古道,倚樹聽流泉”;王維的“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鬆”,“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韋莊的“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丘為的“草色新雨中,鬆聲晚窗裏”;李商隱的“獨敲初夜罄,閑倚一枝藤”;韋應物的“空山鬆子落,幽人應未眠”;劉方平的“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李商隱的“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殘荷聽雨聲”;韓愈的“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生衣”……都是進入了某種意境,欣享之情溢於言表。

  有時,聽到令人心曠神怡的天籟,生活中久被忽視的貌似微小平凡的念頭會突然浮上心頭,心靈受到的撞擊超過金鼓交鳴的爭戰。《景德傳燈錄》中有這樣一個故事:唐代僧人智閑投靠溈山禪會,師從人稱佑和尚的靈佑禪師。佑和尚知道智閑的潛力,故意激他說,我不問你平時學的和經卷上記著的學問,隻要你把未出胞胎、未辨東西時的“本分事”講一句給我聽。智閑懵然無對。沉吟良久,勉強說了幾句,佑和尚都說不行。他請佑和尚講給自己聽,老師說,我講的是我的見解,對你有什麽益處?智閑無奈回房,遍查自己所收集的筆記仍然無法作答,歎曰:畫餅不可充饑。於是燒掉筆記,泣辭溈山而去,發誓今生不再學佛法,隻作個粥飯僧。他到了南陽,一日在山中斬除草木,“以瓦礫擊竹聲,俄失笑間,廓然省悟。”智閑喜出望外,沐浴焚香遙拜溈山大師說,和尚大悲,恩逾父母。當時若是說透,哪有今天的自悟?   瓦礫擊竹,廓然省悟,大概需要有佛家所謂的慧根。我輩俗人活在俗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憂愁煩惱日日不斷,隻能羨慕智閑式的隱居山林大徹大悟。這一點,就連蘇東坡老先生也不例外。1076年(神宗元豐二年),蘇軾的政敵摘錄他平日的詩文,加以穿鑿附會,誣陷他誹謗朝廷。蘇軾先是被捕入獄,後來名義上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帶罪上任,其實是令在黃州安置,不得簽署公事,不得擅離安置住所,等於現在的軟禁。宋人葉夢得《避暑錄話》記載,蘇軾在軟禁期間,一天與數客豪飲江上,夜歸時見江麵際天,風露浩然,天籟所感,乃作《臨江仙:夜歸臨皋》,與客人長歌數巡而散。詞曰:

    夜飲東坡醒複醉,歸來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夜闌風靜觳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次日,喧傳子瞻(蘇軾字)掛冠江邊,駕舟長嘯去也。郡守徐君酋嚇得手忙腳亂,以為州府丟失罪人,無法跟朝廷交代,急命親駕前往臨皋,“則子瞻鼻鼾如雷,尤未興也”。蘇老先生確實想得開。在也是黃州軟禁期間所作的名著《前赤壁賦》中,他針對客人“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的感慨答道,“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若沒有這種曠達,像他那樣仕途曲折,屢遭貶逐,恐怕早就心灰意冷了,哪裏還能寫出那些雋永的詞句來。

  可見肉體上的羈絆並不妨礙古先賢哲人們從內心得到解脫。莊子在《齊物論》裏講到一位高人叫南郭子綦,他對徒弟講到地籟、人籟、和天籟的區別說,地籟是從萬種穴竅裏發出的風聲,人籟是從各種不同的比並的竹管中發出的聲音,而天籟卻沒有明確的定義。他隻是含糊地說,“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鹹其自取,怒者其誰邪?”大意是說,天籟雖然有萬般不同,但是它們的發出和停息都是出於自身。這樣說來,天籟的本意並非指大自然的絮語,而是藏在一個人靈魂深處的心聲,是一種“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茫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的境界。南郭子綦就可以仰首向天,緩緩吐氣,離神去智,進入“今者吾喪我”的境界。

  然而我等愚鈍冥頑之輩,一天到晚營營碌碌,心浮氣躁,連安靜幾分鍾的機會都難以得到,哪裏還談得上聆聽天籟。其實,越是忙碌,越應當關心自己的內心。現代心理學這樣告訴我們,先人們也懂得這個道理。所以蘇軾勸他的酒客說:“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為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仔細聆聽吧。那輕輕晨霧裏露珠的垂滴,陽光初綻時鳥兒的啁啾,微風輕揚中樹梢的款曲,明月疏星下蟲兒的吱嘰……當小雨沿著屋簷滴在長滿青苔的青石甬道,當孩子們在密林對麵的草坪上奔逐嘻戲,當季風驅趕著雲團掠過高傲的鬆樹林,當急流衝向斷崖峭壁濺起白色的浪花……暫時停下你手中的事情,花幾分鍾時間靜心去傾聽,你會發現,生命比想像的更豐滿。也許你會對周圍的世界和自己有嶄新的認識;也許你也會離神去智,物我皆忘。

2003 華夏文摘 cm0305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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