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小鹿

賁者,文飾也。以白為賁,也許是什麽也沒有,或者,什麽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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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水緣何能賦詩?(三)

(2007-03-04 21:05:31) 下一個

  如果說,詩人文士們在曲水集會上“酒酣耳熱,仰而賦詩”,還是一種興之所致的自然抒發的話,那麽後來流衍而成的“ 三月三日 曲水賦詩”現象,便成了一種官方發起的、人為的創作活動,因而帶有“應製”色彩。顏延年《應詔燕曲水作詩》注引《水經注》雲:“舊樂遊苑,宋元嘉十一年,以其地為曲水,武帝引流轉酌賦詩。”裴子野《宋略》記載此事說:“文帝元嘉十一年三月丙申,禊飲於樂遊苑,且祖道江夏王義恭、衡陽王義季,有詔,會者鹹作詩,詔太子中庶子顏延年作序。”(《文選》卷二十) 帝王將相大擺曲水宴,詩人名士爭寫曲水詩,這種應詔賦詩的情況在整個南朝都很普遍,以致形成了“曲水詩”、“上巳詩”或“三日詩”這樣一種獨特的詩題。今查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所輯錄的“曲水詩”,約有一百餘首,而實際的數目應該遠不止這些。

  由於帶有某種例行公事的成分,“曲水賦詩”活動的遊戲性質和程序化痕跡均較明顯。《世說新語·排調篇》載:“郝隆為桓公南蠻參軍,三月三日 會,作詩。不能者罰酒三升。”而“不能者罰酒”在蘭亭集會上早已出現。王羲之《臨河序》稱:“……右將軍司馬太原孫丞公等二十六人賦詩如左,前餘姚令會稽謝勝等十五人不能賦詩,罰酒各三鬥。”(《世說新語·企羨》劉注引)在作詩過程中,大家分行而坐,很像今天學校的考試。如果作弊,甚至有免官乃至坐牢的危險。沈約《俗說》裏就有這麽一則故事:

  陶夔為王孝伯參軍,三日曲水集,陶在前行坐,有一參軍督護在坐。陶於坐作詩,隨得三五句,後坐參軍督護隨寫取。詩成,陶猶更思補綴,後坐寫其詩者先呈,陶詩經日方呈。王怪,收陶參軍,乃複寫人詩?陶愧愕不知所以。 王後知陶非濫,遂彈去寫詩者。(《太平禦覽》二百四十九引)

  不僅寫作的外部情況如此,就是詩作的題材、意象、詞藻和主題等,也都帶有程式化因素,讀來難免千篇一律,鮮有新意。比如,詩歌多有“蘭觴”、“蕙肴”、“絳棗”、“素卵”、“玄醪”、“醉魚”等意象,一看就知道是曲水詩。但值得注意的是,盡管作為一種“公宴詩”,大部分曲水詩題材雷同,為文造情,有的甚至淪為歌功頌德的陳詞濫調(如《文選》歸入“公宴”類的顏延之四言詩《應詔燕曲水作詩》等)。但這類詩又與一般公宴詩不同,因為特定的時令(春三月)和特定的環境(曲水邊),曲水詩在模山範水、寫景狀物方麵,確有可取之處。如西晉張華《上巳篇》詩:“密雲蔭朝日,零雨灑微塵;飛軒遊九野,置酒會眾賓。”荀勖《三月三日從華林園詩》:“清節中季春,姑洗通滯塞。玉輅扶淥池,臨川蕩苛慝。”潘尼《三日洛水詩》:“朱軒蔭蘭皋,翠幕映洛湄;沉鉤出比目,舉弋落雙飛。羽觴乘波進,素卵隨流歸。”這些寫景的詩句,讀來頗有幾分山水詩的味道。被鍾嶸稱為“巧構形似之言”的張協,他的《洛禊賦》更是筆觸繁複,情景交融。而張協的詩歌,則為後來的山水詩人謝靈運所取法。(參見鍾嶸《詩品·上品》評謝靈運語) 而且,謝靈運也寫過《三月三日侍宴西池詩》等曲水詩,與他齊名的顏延之更是此類應製詩的行家裏手,他寫的曲水詩約在十首以上。

  劉勰《文心雕龍·明詩》說:“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這句話曆來被作為山水詩擺脫玄言詩而自立的明證。作為對時代風氣和文學發展的整體把握,這種看法基本上符合事實。但是,也應該看到,玄言詩和山水詩嚴格說來隻是一種詩歌創作的題材,而不是一種詩體或詩型。既是題材,往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能截然分開。再則,老莊思想和自然山水本就是一個事物的內外兩麵,是主(意識)、客觀(存在)意義上的有機整體,更不能強分軒輊。從某種意義上說,玄言詩本來就是詩人文士“固以玄對山水”(《世說新語·容止》注引孫綽《庾亮碑文》) 的產物。這也就是為什麽謝靈運的山水詩往往拖著一個“玄言的尾巴”的原因。通過對曲水詩的考察,我們發現,在玄風獨振的兩晉詩壇,以反映歲時景物為主的曲水詩,反而成了擺脫玄言束縛的一個隱蔽信道,盡管受時代風氣的影響,有些曲水詩往往也會帶著“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的玄言麵孔。

  東晉王羲之在永和九年三月三日發起的著名的“蘭亭集會”,請來的 41位名流雅士,不少就是所謂玄言詩人,可以說是一次玄言詩會。王羲之的兩首《蘭亭詩》說“雖無絲與竹,玄泉有清聲。雖無嘯與歌,詠言有餘馨”,本身就是玄言詩。這說明,曲水賦詩活動原本就與玄言詩的創作有直接關係。耐人尋味的是,最著名的玄言詩人如孫綽,他所作的《蘭亭詩》二首,竟然是純粹的寫景詩而較少玄言味。其中一首五言詩如下:

    流風拂枉渚,停雲蔭九皋。鶯語吟修竹,遊鱗戲瀾濤。
    攜筆落雲藻,微言剖纖毫,時珍豈不甘,忘味在聞韶。

  他的另一首《三月三日詩》(四言),也是如此。所以,盡管“曲水詩”大部分是公宴時所創作,但有的卻可以當作山水詩來讀。如顏延之《車駕幸京口三月三日侍遊曲阿後湖作》詩就被《文選》歸入“遊覽”一類。而同樣被《文選》收錄的沈約《三月三日率而成篇》詩,已經是一首成熟的山水詩了。

  當然,我們無意抬高曲水詩的詩學價值,但對曲水詩這樣一種詩歌題材,也的確需要從民俗學之外的角度加以審視。 從文學史和詩歌史的角度看,由於“登高”和“臨水”都是創作主體親近自然、觀照自然、融入自然的有意識的藝術活動,所以它們對後來的山水詩的影響,不容低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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