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火台春秋—HPI, mg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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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大師,漢奸?鬱達夫與三個女人的亂世情緣 (圖)

(2007-09-17 15:11:27) 下一個



圖1:1926年與郭沫若(後中)、成方吾(右)、王獨清(左)等人創造社成員在廣州



        圖2:鬱達夫與王映霞




    圖3:1938年與郭沫若(中)、埃德加·斯諾合影


  1945年8月29日傍晚,鬱達夫吃完晚飯,在家中與蔡清竹等三位朋友喝茶聊天,商討結束土都朱華僑農場的事情。這時,一位印尼當地(蘇門答臘巴爺公務)青年匆忙走進屋來,把鬱達夫叫到門口講了幾句話。鬱達夫回到客廳,即向大家告辭,說是他先出去一下,暫且失陪。他講話的語氣相當平和,神色也無異樣,甚至都不曾換件衣服,當時他身穿睡袍,腳趿木屐,就這副模樣離家,實在不像是外出料理要緊事。誰知鬱達夫這一去便杳如黃鶴,從此消逝得無影無蹤。事隔多年,才有一個令人信疑參半的說法勉強固定下來:鬱達夫被騙出家門不久,日軍憲兵即將他綁架殺害。鬱達夫在日軍憲兵隊做過半年翻譯,知道鬼子不少罪證,在盟軍遠東軍事法庭即將開啟之際,他非死不可。可悲的是,鬱達夫犧牲在異域他邦,而且犧牲在抗戰勝利之後,居然屍骸無存,究竟是葬身大海?還是埋骨荒郊?惟有天知道。

  鬱達夫的死是一個謎團,他的生又何嚐不是一個謎團?


  一

  朝來風色暗高樓,偕隱名山誓白頭。

  好事隻愁天妒我,為君先買五湖舟。

  ——鬱達夫:《寄映霞》

  1916年,鬱達夫在日本寫信給大嫂陳碧岑,談的本是家事,結尾處他卻掉轉筆頭,大發感歎:“弟看世界女人,都惡魔之變態,此後關於女色一途,當絕念矣。”這年,鬱達夫剛滿二十歲,黃口乳牙講大話,未免言之過早。

  鬱達夫的運數和劫數都始於一局戀愛一樁婚姻。這位風流才子,閱盡人間春色,然而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王映霞之外,那些五分鍾熱度的戀愛都可以忽略不計,那兩樁貌合神離的婚姻也是平淡無奇。鬱達夫生命中的華彩樂章奏響於1927年1月14日,一切並非偶然。

  那一天,鬱達夫在上海尚賢坊孫百剛家初見王映霞,驚豔不已,他再度燃起追求“完美”的心靈之火。他對昔年留學日本時的好友孫百剛說:

  “老孫!近來我寂寞得和一個人在沙漠中行路一樣,滿目荒沙,風塵蔽目,前無去路,後失歸程,隻希望有一個奇跡來臨,有一片綠洲出現。”他的運氣不錯,奇跡出現了,“綠洲”就在眼前,她是正值十九歲芳齡的王映霞,這位出身書香門第的杭州少女在孫百剛的《鬱達夫傳》中不僅外形美好,而且氣質絕佳:“她的亭亭的身材,健美的體態,犀利的談鋒,對人一見就熱絡的麵龐,見著男子也沒有那一種忸怩造作之態,處處都顯示出是一位聰明伶俐而有文化教養的女子。尤其她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一張略大而帶有嫵媚曲線的嘴唇,更給人以輕鬆愉快的印象。”鬱達夫驚鴻一瞥已傾心,他意亂情迷,隻要王映霞偶爾跟他談上幾句話,他全身的細胞神經就像經過熨鬥燙過似地舒適服帖。盡管他明明知道中年熱戀的後果常不佳妙,但還是忍不住要在日記中拿定主意:“我的心被她攪亂了,此事當竭力進行,求得和她做一個永久的朋友。”在1927年2月17日的日記中,鬱達夫表白得更為清晰:“咳嗽總是不好,痰很多,大約此生總已無壯健的希望了,不過在臨死之前,我還想嚐一嚐戀愛的滋味。”

  《堂吉訶德》中有這樣一句議論:“一個正派女人的美貌好比一束獨立的火焰或者一把利劍,如果不靠近它,它既不會燒人,也不會傷人。”那麽靠近它呢?難道真會被灼傷和斫傷?天底下隻有懦夫才不敢去嚐試與美女親密接觸,鬱達夫也許內心潛存著自卑感,然而一旦有人喚醒了他內心的那頭豹子,他就絕對不是一名懦夫。

  鬱達夫以往的戀人和情人大都出身於貧苦家庭,他自傳中寫到的十三歲時的初戀對象“趙家少女”,在日本留學期間擁之於懷的後藤隆子、田梅野、玉兒,以及回國後在安慶結歡的海棠姑娘,她們不是農家女、小家女,就是侍女、妓女,哪有一位是王映霞這樣畢業於新式學堂(浙江省立女子師範)的大家閨秀?至於鬱達夫的結發妻子孫荃,雖也吐屬風雅,但她相貌平凡,一樁包辦婚姻,質量可想而知。鬱達夫初識王映霞時,就是這麽個尷尬的處境,一個使君有婦,一個羅敷有約,但他毫無退縮之意。兩人相識僅兩個禮拜,鬱達夫居然就交淺言深,寫信去勸導王映霞:“聽說你對苕溪君的婚約將成,我也不願意打散這件喜事。可是王女士,人生隻有一次的婚姻,結婚與情愛,有微妙的關係,你但須想想你當結婚年餘之後,就不得不日日作家庭的主婦,或拖了小孩,袒胸哺乳等情形,我想你必能決定你現在所考慮的路。你情願做一個家庭的奴隸嗎?你還是情願做一個自由的女王?你的生活盡可以獨立,你的自由,絕不應該就這樣的輕輕拋去。”

  這就是鬱達夫為王映霞勾畫的未可樂觀的婚姻(與別人結婚)前景,他勸導她擺脫一切束縛,做一位“自由的女王”,這頂冠冕肯定得由他親自給她戴在頭上。王映霞經不住鬱達夫“舉著火把的狂熱追求”,內心很有些鬆動,她仰慕鬱達夫的才華,同情他的身世,但又害怕充當不光彩的“第三者”,插足對方的婚姻,招致外間輿論的譴責。有一次,孫百剛勸王映霞回避鬱達夫,讓他及早死心,王映霞說:“倘若斷然拒絕他,結果非但不能解除他的煩惱,也許會招來意外。”在她猶疑不決的那段日子,鬱達夫的書信攻勢極為猛烈,一會兒說自己如何如何苦悶,一會兒說自己準備到法國去了卻殘生,一會兒說自己真快要死了,一會兒說自己的愛朝不待夕,“如猛火電光,非燒盡社會,燒盡己身不可的”,一會兒說王映霞是“一個被難者,一個被瘋犬咬了的人”。他甚至想出幾條王映霞不愛他的理由:“第一是我們的年齡相差太遠,相互的情感當然是不能發生的;第二我自己的豐采不揚——這是我平生最大的恨事——不能引起你內部的燃燒;第三我的羽翼不豐,沒有千萬的家財,沒有蓋世的聲譽,所以不能使你五體投地的受我的催眠暗示。”總之,鬱達夫把自己放到很低很低的位置,戀愛時,放低姿態確實不失為高招,容易打動對方的心。王映霞情竇初開,自然吃受不住這種“地毯似的轟炸”,盡管她偷看了鬱達夫1927年2月27日的日記——“我時時刻刻忘不了映霞,也時時刻刻忘不了北京的兒女。一想起荃君的那種孤獨懷遠的悲哀,我就要流眼淚,但映霞的豐肥的體質和澄美的瞳神又一步也不離的在追迫我”——知道鬱達夫並未狠下與妻子斷絕感情的決心,確實有過一時的惱怒,但經過鬱達夫一番巧言解釋並發下毒誓(三年內他若不與孫荃離婚,他就死給王映霞看),她終於轉嗔為喜,不再顧忌舉世非笑,不再固執少女的虛榮,不再計較鬱達夫未經她的同意即出版《日記九種》,曝光他們的情事。

  1927年4月,鬱達夫前往杭州王府拜望王映霞的祖父和母親,他心中原本惴惴不安,惟恐遭到冷遇。始料不及的是,一切擔心純屬多餘,他居然受到東床嬌客規格的款待,不禁喜出望外。“在祖父的寬容、媽的勉強下”,王映霞與鬱達夫訂立婚約。此後不久,南社詩人柳亞子贈詩給鬱達夫,讚美他和王映霞是“富春江上神仙侶”,令人羨煞,令人妒煞。

  如花美眷也得食人間煙火,偏偏鬱達夫囊中羞澀,手頭拮據,喜興未消,就要把《零餘者》中歎窮的老調再彈一次:“袋裏無錢,心頭多恨。//這樣無聊的日子,教我捱到何時始盡。//啊啊,貧苦是最大的災星,//富裕是最上的幸運。”此調彈過之後,他早已記不起昔日情書中所寫的那句話,他娶的這位王女士“當結婚年餘之後,就不得不日日作家庭的主婦,或拖了小孩,袒胸哺乳”,做定了“一個家庭的奴隸”,到這時她才知道他答應讓她去做的“自由的女王”,原是一句夢囈般的許諾。鬱達夫與王映霞結婚後,租住在上海赫德路嘉禾裏1476號,家具都是從木器店裏租來的。牆壁上掛一副蔡元培寫的對聯,用的是龔自珍的詩句,“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隻為稻粱謀”,十分切合鬱達夫當時的處境。住所緊靠靜安寺公墓。天天與墓地相鄰,真夠磣人的。身邊有美妻相伴,鬱達夫歎窮歸歎窮,總還不至於寂寞無聊。他可以從飲酒、購買舊書中獲得樂趣,酒喝到醉臥大雪長街,書買到堆至滿坑滿穀,王映霞這時還隻是心疼他,並不特別怪怨他不知節製地胡亂交朋友,胡亂花錢。鬱達夫的口頭禪是:“我們無產者惟一可靠的財產,便是自己的身體。”於是,王映霞的興趣集中在辦好夥食上,他們不講究穿,隻講究吃,一門心思享口福,王映霞在自傳中自豪地說過這句話:“當時,……我家比魯迅家吃得好。”

  然而羨煞神仙的好日子難以持久。鬱達夫想把王映霞留在家中,供他一人欣賞一人享用,這在事實上不可能做到。

  1931年春,王映霞懷著第三個孩子鬱雲,已有七個月身孕,隻為喝酒的事兩人發生幾句不愉快的爭吵,鬱達夫便拿走五百元存單,精神和肉體一同重返“故鄉”,回富陽去跟元配夫人孫荃同居了一個星期,他與王映霞的感情因此降至冰點。事後,為了補償妻子的精神損失,在王映霞的祖父王二南的督促下,律師徐式昌、北新書局經理李小峰臨場作證,鬱達夫簽署了一式三份的“版權贈與書”,受益人是王映霞,這事才算平息下來。

  王映霞是新派女子,有很強的個性,除了親情、愛情之外,她還渴望友情滋潤心田,這要求一點也不過分。1932年,王映霞浙師的同學劉懷瑜獨身一人到上海旅行,她到旅館去探望,同窗故交久別重逢,徹夜暢談,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鬱達夫卻十分生氣,為此出走半個月,還寫了一篇《她是一個弱女子》,影射王映霞與劉懷瑜搞同性戀,他這一招大出王映霞意料,令她惱怒不已。好一番折騰後,王映霞在自傳中寫道:“我原諒他的病態,珍惜他的不健康的身體,另外,還感佩著他的才華。於是,隻能言歸於好。”但每一次和好背後都積累了新的隱患。

  王映霞最不滿意的是鬱達夫於婚後感情漸趨冷淡,家書中往往隻有稿件如何處置、銀錢如何分配、親友如何交道等瑣碎內容,很難再找尋到幾句能令王映霞溫心暖懷的話語,鬱達夫早期情書中常常出現的那些鬼頭鬼腦賊頭賊腦的“love”、“kiss”字樣更是掃地以盡,完全絕跡。1938年10月18日,她在寫給鬱達夫的信中抱怨道:“別人都會在文章中稱讚自己的妻子、愛人,隻有你,一結婚後便無聲無息,就像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了這個人一樣。做你的妻子,倒不如做個被你朋友遺棄了的愛人來得值得,就如徐亦定一樣。”鬱達夫將浪漫的愛情視為階段性產物,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王映霞當然不滿足,而且心中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幻滅感。

  鬱達夫的好友曹聚仁頗具犀利的眼光,看到問題的實質,他在《也談鬱達夫》一文中指出:鬱達夫身體一直不好,盡管激情澎湃,但玩的多半是精神體操,無法與美女打持久戰。打井人胃口小,怨不得井水要四溢了。曹聚仁說的沒錯,王映霞雖未做成“自由的女王”,但她逐漸成長為“剛強的女士”,身體強,個性強,欲望也強,鬱達夫一介書生,蒲柳弱質,隻能小範圍開發,要使之全麵開花,則力不從心。於是,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王映霞的靈與肉從他身旁剝離開去,漸行漸遠,終成路人。


  二

  錢王登假仍如在,伍相隨波不可尋。

  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滿蔽高岑。

  墳壇冷落將軍嶽,梅鶴淒涼處士林。

  何似舉家遊曠遠,風波浩蕩足行吟。

  ——魯迅:《阻鬱達夫移家杭州》

  1930年後,鬱達夫過得非常不順,在家庭中他與王映霞口角不斷,在文壇上他也被一群左派小將利用得陀螺直轉,攻擊得體無完膚。他在1930年5月21日《致周作人》的信中感歎道:“滬上文學家,百鬼夜行,無惡不作,弟與魯迅,空被利用了一場,倒受了一層無形的損失。”當時有一位名叫史濟行的文學青年將鬱達夫的稿件偷去發表在《紅雜誌》、《玫瑰雜誌》等下三濫的刊物上,又盜用鬱達夫的名義四處借錢,弄得烏煙瘴氣。有一次,美國記者史沫萊特采訪鬱達夫,鬱達夫講了這樣一句話:“我不是一個戰士,隻是一個作家。”想不到,他的這句肺腑之言在當時的上海文壇引發軒然大波,惹得那些隻打算努力做戰士、不打算認真做作家的左氏少壯派勃然大怒,他們毫不留情,一腳將這位“反動老朽”踢出“左聯”。

  1933年,鬱達夫決意離開上海這片是非之地,搬到杭州居住。鬱郎銳氣磨滅殆盡,他開始求田問舍,搬遷書籍三萬多冊,打算在西湖的清風朗月下終老此身。他拿出全部積蓄,另外還從一位富陽籍丁姓女弟子處籌得一筆款項,合計一萬五六千元,在杭州城東大學路場官弄購入一畝一分四厘地,建成風雨茅廬,請馬君武題寫匾額。然而茅廬建成之後,隻見女主人的笑容若隱若現,不見男主人的身影時進時出。在四十歲前兩天(1935年12月26日),鬱達夫寫了《和趙文龍》詩二首,第一首絕句是:“卜築東門事偶然,種瓜敢詠應龍篇?但求飯飽牛衣暖,苟活人間再十年。”末二句可謂詩讖,鬱達夫自此以往,果然隻活夠了十年。

  在上海時,鬱達夫、王映霞交往的基本上都是文人、畫家、教授和學生,他們舉家遷至杭州後,則與杭州市長周象賢等官場人物交往甚密,鬱達夫來錢更容易了,名士派頭也更足了,牢騷大減,怨言大減,文氣也大減;王映霞則結交了一些官太太,受到她們的影響,開始看重物質享受,她認識許紹棣,接受其殷勤,更是埋下破家的伏筆。

  1936年2月上旬,元宵節前三天,鬱達夫離開杭州,前往福州,意在“遊五夷太姥,飽采南天景物”,還抱著熱切參政的念頭。鬱達夫早年考外交官被黜,一直耿耿於懷,走仕途乃是他的一個未了心願。經葛敬恩介紹,鬱達夫結識了福建省主席陳儀。陳儀急於找到一位特殊人才:他必須精通日語,有聲望有地位,足以應付蜂湧而至的日本政客、軍人、特務、浪人。鬱達夫再合適不過。鬱達夫名士習氣重,疏狂任性,不勝公務之煩,都沒關係,他的實職是公報室主任,月薪二百元,對外則宣稱是省參議,月薪三百元。王映霞一度想去福建陪伴鬱達夫,他生怕自己好不容易重新獲得的“單身漢”的自由生活遭到幹涉,或是別的什麽緣故,一再阻止王映霞成行,弄得她起了疑心。1936年3月7日,鬱達夫在日記中沒頭沒腦沒肝沒肺地寫下這樣一段話:“自前天到今天,為霞即欲來閩一信,平空損失五十多元。女子太能幹,有時也會成禍水。” 1937年春,王映霞還是去了福州,夫妻感情稍有修複,就發生了震驚中外的“蘆溝橋事變”,國難當頭,無數家庭隨之破碎,鬱達夫和王映霞的婚姻也未能幸免於難。

  為逃避戰火,王映霞偕同老母親和三個兒子輾轉於富陽和麗水兩地,當時浙江省政府的民、財、建、教四廳都已搬到麗水縣城,條件比富陽要好許多,王映霞得財政廳長程遠帆的援助,住進省政府臨時宿舍。這樣一來,她自然就與住在樓上的教育廳長許紹棣朝夕相見。許有三個女兒,王有三個兒子,年齡相當,常常玩在一起。許紹棣年輕時留學日本,與鬱達夫既有鄉誼,也有交情,他為人風趣,生性溫和,頗能識情揣意,王映霞嚐夠了鬱達夫疏狂任性的苦滋味,更覺許紹棣是做夫君的上等材料。小孩玩成一堆,大人也粘在一處,一個是鰥夫,一個是怨婦,一個是官場幹員,一個是名士美眷,流言立刻插上翅膀,四處嗡鳴。

  當初,魯迅並不讚成鬱達夫移家杭州,所以寫了上麵那首詩送給王映霞。鬱達夫後來在《憶魯迅》一文中寫道:“我因不聽他的忠告,終於搬到杭州去了,結果竟是不出他所料,被一位黨部的先生弄得家破人亡。”與其說魯迅有先見之明,還不如說鬱達夫在感情方麵逆水行舟,卻不思進取,遲早會要出事,無論他移家杭州,還是移家別處,結果都一樣。


  三

  寒風陣陣雨瀟瀟,千裏行人去路遙。

  不是有家歸未得,鳴鳩已占鳳凰巢。

  ——福州天王廟中的簽詩

  1937年底,戰禍孔亟,生命惟危,許多人愈加迷信神佛的開示,鬱達夫在福州天王廟抽得這樣一支下下簽(簽詩應該是經過了鬱達夫的潤色,或是再創作,否則不可能用典如此貼切,也不可能被鬱達夫收入《毀家詩紀》),他該是何等感慨而又感憤!他本就是自卑的,不放心王映霞與外界多接觸,害怕她接觸之後,就會看輕他頭上僅有的那兩道“才子”、“文學家”的光環,而她的勢利眼和虛榮心將全麵占據上風。然而,在戰爭年代,流離顛沛無可避免,在杭州雖有風雨茅廬,王映霞卻無法安身,她被迫單獨接觸社會,接觸許紹棣,她此時此際的心思已然不是鬱達夫的雙手可以遮捂得了。鬱達夫讀完簽詩,那句“鳴鳩已占鳳凰巢”太刺眼了,不由得心煩意亂。他風聞一些流言,說是許紹棣“新借得一位漂亮夫人”,女方會是誰呢?會不會是王映霞?他簡直不敢想下去。

  事情很快就穿了幫,鬱達夫回到麗水,在家中發現許紹棣的信件,終於忍不住大發雷霆。他的精神受到強刺激,已無理性可言,王映霞既然紅杏出牆,該吵架就吵架,該離婚就離婚,又何必將家醜暴露無遺?“縱齊傾錢塘湖水,奇羞難洗”,太誇張了。當年他追求王映霞時,妻子孫荃正呻吟於產褥之上,他又何嚐設想過孫荃的精神苦況?這就是他自私的地方,不公平的地方,隻準許自己自由尋找愛情,不準許王映霞也去自由尋找愛情,隻許自己動別人的奶酪,不許別人碰自己的奶酪,在鬱達夫則是浪漫,在王映霞則是浪蕩,完全是雙重標準,雙重評價。他在《賀新郎》一詞的注釋中說:“許君究竟是我的朋友,他奸淫了我的妻子,自然比敵寇來奸淫要強得多,並且大難當前,這些個人小事,亦隻能暫時擱起,要緊的,還是為我們的民族複仇!”這簡直就是荒腔野板的胡謅,且不說許紹棣對王映霞並非“奸淫”,家醜與國仇也根本扯不到一塊兒,女人紅杏出牆的事何日無之,何年無之?並非隻有抗戰時期才有這種“醜聞”發生,將二者強相牽扯實為荒謬。此外,他還將王映霞委身許紹棣歸咎於她貪慕富貴,更失公允。他說:“映霞最佩服居官的人,他的傾倒於許君,也因為他是現任浙江教育最高行政長官之故。”這一推論未免失之簡單,王映霞真要是貪慕富貴,當初她怎麽可能看中鬱達夫這樣病病歪歪的文人?她資本最雄厚的時候尚且不貪慕富貴,豈有資本消蝕將空時再去貪慕富貴的道理?何況鬱達夫此時也在官場打拚,也有個省參政的榮銜,已不是純粹的文人。他還說:“姬企慕官職,以廳長為最大榮名,對人自稱為廳長夫人,予以取樂。”這就是把玩笑當真,既缺乏幽默感,又顯得雞腸鴨肚。王映霞曾在1938年10月18日致鬱達夫的書信中表明她的願望——“作一個很賢惠、很能幹的大家庭中的媳婦,讓翁姑喜歡,(在)丈夫寵愛的和平空氣中以終其身”,你可以譏笑她胸無大誌,但你絕對不能唾罵她俗不可耐。鬱達夫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昔年讚之為天仙,今朝貶之為俗婦,處處走極端,我們該相信他哪一句?

  1938年,鬱達夫自暴家醜,許紹棣深知人言可畏,還哪敢頂風作案,謀娶王映霞為妻?他終究還是有些本事的,並非完全為了遮人耳目,他娶了徐悲鴻的情人孫多慈為妻,徹底從這樁醜聞中拔身而出,洗刷得一幹二淨。他隻是玩一回心跳,枕邊的誓言到底靠不住,苦了的隻有王映霞,他與許紹棣揮淚而別,還得跟著鬱達夫踏上顛沛之途,前往武漢。鬱達夫感到極為恥辱,心氣總不能平,就這樣,他與王映霞的爭吵再次升級,王映霞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住到朋友曹律師夫婦家。鬱達夫慌了神,以往都是他玩出走遊戲,這回卻更換了主角,他又氣又惱,喪失了殘餘的那點理智,竟然老虎吃砒霜,自己害自己,去《大公報》上刊登侮辱性質的《啟事》,向外界暴露家庭生活的負麵:

  王映霞女士鑒:

  亂世男女離合,本屬尋常。汝與某君之關係,及搬去之細軟、衣飾、現銀、款項、契據等,都不成問題,惟汝母及小孩等想念甚殷,乞告以住址。

  鬱達夫啟

  鬱達夫精神狂躁,他一不做,二不休,又影印了許紹棣的三封“情書”,聲稱這是“打官司的憑證”,還請郭沫若等人前來勘察“現場”,要他們看一看王映霞“卷逃”後的痕跡,甚至致電浙江軍政府,籲請查找王映霞的下落。一時間,輿論嘩然,流言四起。鬱達夫從曹律師那兒得知王映霞的行止後,又急不可待地接她回家,王映霞自然不依。結果是,鬱達夫乖乖認錯,同意在《大公報》上再登一則《道歉啟事》,稿子是王映霞起草的:

  達夫前以精神失常,語言不合,致逼走妻映霞女士,並登報招尋。啟事中曾誤指女士與某君的關係及攜去細軟等事,事後尋思,複經朋友解說,始知全出於誤會。茲特登報聲明,並致歉意。

  此致

  映霞女士

  鬱達夫啟

  這簡直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鬱達夫弄得王映霞十分難堪,自己也沒討到一個好,最終兩敗俱傷。事後,他們又重新訂下了“讓過去埋入墳墓,從今後各自改過,各自奮發,更重來一次靈魂與靈魂的新婚”的誓約。郭沫若居中調解,亦認定錯在鬱達夫,這場風波純粹是他的自卑心理暗中作祟所致。

  1938年深秋,武漢岌岌可危,鬱達夫聽從易順鼎之子易君左的建議,舉家遷至湖南漢壽。在漢壽安家後不久,正徘徊歧路的鬱達夫接到陳儀之邀,再次赴閩,決心為國犧牲一切。王映霞與老母幼子則暫時滯留在漢壽。

  鬱達夫千不該萬不該在王映霞怨怒未消之際,又誤信流言,說是許紹棣當初送給王映霞三十七萬餘元港幣。王映霞慪得手足冰涼,她在回信中寫道:“這三十七萬餘元港幣的存折,於我們死後,都留在這裏轉贈你,讓你再去買一個有這樣身價的女子,因為你是喜歡有價錢的女人的。我始終未要你一個錢,這似乎亦是你怕我會收別人三十七萬餘元港幣的原因。”鬱達夫在戰亂時期采取撒手主義,任由妻兒處在缺錢缺糧缺安全感的苦況中,卻還要糾纏“第三者”舊事,往妻子的傷口抹鹽,這種做法,不僅不智,而且不仁。王映霞忍受著錐心之痛,終於寫下悲憤的感慨:“假如我有女兒,則一定三世都不給她與不治生產的文人結婚!自己是一切都完了,壯誌雄心盡付東流江水,我對你的希望與苦心,隻有天曉得!”她原本也主張,在婚姻觸礁時,“大家把一切的氣憤全都丟棄了,來計劃計劃以後的家計”,但鬱達夫心不在焉。

  純性情的浪漫文人精神上極容易陷入感傷境地,變得神經質,極端者還會具有歇斯底裏的傾向,他們並不適應家庭生活,鬱達夫將夫妻感情弄得一團糟,勢必如此。所幸他不曾像盧梭那樣棄子,也不曾像徐渭那樣殺妻,總而言之還算是中庸的。“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這是鬱達夫的名句,然而他隻能做到醉酒使氣,卻做不到憐香惜玉。


  四

  急管繁弦唱渭城,愁如大海酒邊生。

  歌翻桃葉臨官渡,曲比紅兒憶小名。

  君去我來他日訟,天荒地老此時情。

  禪心已似冬枯木,忍再拖泥帶水行!

  ——《毀家詩紀·十五》

  1938年冬,鬱達夫受《星洲日報》聘請,離開福州,投荒南下,前往新加坡。此前,王映霞前來與他會合,途經長沙時,正巧趕上“文夕大火”,行李、照片、書信和《版權贈與書》都付之一炬。換一個相對安全相對陌生的環境,本來對他們修複感情不無好處,可是鬱達夫卻在這節骨眼上再次犯暈。當時,香港《大風旬刊》主編陸丹林向鬱達夫約稿,他很快就收到了鬱達夫寄來的二十首加添注釋的舊體詩詞,總題為《毀家詩紀》。這可是送上門來的名人醜聞,而且是一堆令人難以啟齒的“珍聞”,最能滿足“扒糞族”的特殊愛好,其中一條尤為刺眼:鬱達夫、王映霞二人在金華重逢時,王映霞以剛來月假為由拒絕與鬱達夫行房,兩天後卻與許紹棣馳車夜奔碧湖。陸丹林如獲至寶。他本可弭患於無形,婉言規勸鬱達夫慎重此事,但他把朋友之間的道義撇在一旁,全然不顧忌這組詩詞一旦發出有可能使鬱達夫妻離子散的可怕後果。1939年3月5日,第三十期《大風旬刊》出刊,果然洛陽紙貴,萬人爭誦,連印四版,轟動海內外。王映霞在新加坡讀到這二十首“家醜”全紀錄的詩詞,真是如雷轟頂,怒不可遏,兩人早就講好了不再互揭傷痂,鬱達夫背地裏卻又弄出這些詩詞,弄出也罷,他還要拿去刊物上發表,將家醜大白於天下,將譴責公告於世人!王映霞認為,鬱達夫出此昏招,與當初在《大公報》上登載啟事性質已經不同,那一回他可能是一時衝動,這一次則顯然早有預謀。王映霞徹底寒心,作為應對,她寫了《一封長信的開始》和《請看事實》兩文,想要漂白真相,可是收效甚微。在《一封長信的開始》中,王映霞甚至發誓離婚之後不再嫁人:“實在說,又有誰逃出了棺材,而再爬進另一口棺材裏去的?對於婚姻,對於女子的嫁人,那中間辛酸的滋味,我嚐夠了,我看得比大炮炸彈還來得害怕。我可以用全生命全人格來擔保:我的一生,是決不致再發生那第二次的痛苦的了。”經此變故,覆水難收,他們終於以“協議離婚”的方式分道揚鑣,曾經轟轟烈烈的愛情傳奇至此淒然收場。

  鬱達夫與郭沫若交情至深,可謂患難兄弟,他們曾自稱為“孤竹君之二子”。郭沫若肯定不會厚誣自己的鐵哥們,他在《論鬱達夫》一文中曾談及《毀家詩紀》這一組詩詞,他的看法並不離譜:“那一些詩詞有好些可以稱為絕唱,但我們設身處地替王映霞作想,那實在是令人難堪的事。自我暴露,在達夫仿佛是成了一種病態了……說不定還要發揮他的文學想象力,構造出一些莫須有的家醜。公平的說,他實在是超越了限度。暴露自己是可以的,為什麽還要暴露自己的愛人?而這愛人假使是舊式的無知的女性,或許可無問題,然而不是,故所以他的問題就弄得不可收拾了。”莫非暴露得越徹底,就越能解氣消愁泄恨,擺脫心中的煩苦?浪漫文人都向盧梭看齊,那一部《懺悔錄》已成為他們的《聖經》。可是自暴隱私還得視國情差異而有所不同,各民族的道德承載力有大有小,評判眼光有高有低,在法國,大文人怎樣暴露都會招來喝彩聲,在中國,這把雙刃劍還是束之高閣為妙。

  郭沫若在《鬱達夫論》中還寫道:“(達夫)愛喝酒,愛吸香煙,生活沒有秩序,愈不得誌,愈想偽裝頹唐,到後來誌氣也就日見消磨,遇著什麽棘手的事情,便萌退誌。”惟有這一回,鬱達夫很快就收起了頹廢的外套,畢竟國難的陰影比家禍的陰影更為沉重。鬱達夫強撐精神,主編《星洲日報》和《華僑周報》的副刊,寫下近四百篇政論文章,宣傳抗日,在東南亞讀者中產生很大的反響。他的感情空白也很快得到填補,才貌雙全的女播音員李筱瑛走進了他的生活。李筱瑛是福建福州人,在上海長大,畢業於暨南大學,中英文俱佳。她年輕浪漫,十分崇拜鬱達夫的文學天才,樂意以身相許。兩人相愛一段時間後,李筱瑛即以鬱達夫“契女”的名義搬至坐落在中魯忠坡路的鬱家居住,協助鬱達夫翻譯《瞬息京華》。巴人(王任叔)在《記鬱達夫》一文中寫到鬱達夫與李筱瑛的戀情:“達夫對於這位同住的女人,十分關心留意她的謦欬、笑貌和煩躁,忠順與卑屈,已到奴隸的程度。而那女人呢,大有法國貴婦人氣質,自恃青春,傲慢而驕橫,在不可一世的氣概之下,包著一顆實利主義的靈魂。盡可把一個男子作為工具而使用,但必須和她站在平肩的時候,既須有名士的才氣,又須有達官的權勢與巨賈的富有。”鬱達夫去舊迎新,這件事瞞得過旁人,卻瞞不過他的兒子鬱飛。盡管李筱瑛待鬱飛不薄,給他買玩具,買食品,多方爭取,鬱飛還是堅決反對父親跟李筱瑛同居。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李筱瑛隨英軍撤退到爪哇島,鬱達夫逃亡到蘇門答臘,彼此消息隔絕,這段戀愛即宣告無疾而終。

  當時,國內一批流亡南洋的文化人在蘇門答臘的巴爺公務開辦了一家“趙豫記”酒廠,鬱達夫為了躲避日本人迫害,掩藏真實身份,化名趙廉,出麵當老板,張楚琨任經理,胡愈之任會計。鬱達夫讓人用汽油桶裝酒,賣給日本兵,他開玩笑說:“我雖無力殺死日本人,我要用含酒精度的烈酒醉死日本人!”由於他暴露出日語專長,被迫做了日本憲兵隊的翻譯,為期半年多,他利用這一敏感職位保護了陳嘉庚等一大批進步僑領和中共、印共地下黨員。出於安全考慮,鬱達夫娶原籍廣東、年僅二十歲的華僑女子何麗有為妻。她相貌平平,文化不高,連中國話也似懂非懂,鬱達夫用馬來語稱之為“婆陀”(傻瓜)。直到鬱達夫遇難後,何麗有才知道鬱達夫是中國文壇鼎鼎有名的人物,她如同潘蘭珍認不出丈夫“李老頭”竟是天字第一號欽犯陳獨秀一樣,心頭不知是悲是幸。

  鬱達夫萬裏投荒,橫死絕域,對於他的評價,曆來褒貶不一,讚的人稱之為天才,為大師,為烈士,為現代詩壇執牛耳的龍頭大哥,貶的人則罵他為花癡,為,為病態狂,為頹廢文人和墮落文人。香港學者梁錫華甚至批評鬱達夫“忠奸飄忽”,因為鬱達夫得到過日軍大將鬆井石根的禮讓,而且在印尼當過日本憲兵隊的翻譯,所以梁錫華指證他身上有洗刷不淨的嫌疑。古語雲,“知子莫若父”,實則知父也莫若子。在鬱達夫的眾多子女中,鬱飛與父親相處最久,相知最深。1992年,六十四歲的鬱飛曾對新加坡記者說:“我的父親是一位有明顯優點,也有明顯缺點的人,他很愛國家,對朋友也很熱心,但做人處世過於衝動,以至家庭與生活都搞得很不愉快。他不是什麽聖人,隻是一名文人,不要刻意美化他,也不要把他醜化。”鬱飛這話不僅說得誠懇,而且說得中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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