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來總理逝世全過程
(2007-02-11 14:03:27)
下一個
周恩來總理逝世全過程
人民網
他們曾經工作在周恩來身邊,他們的講述和他們的人一樣樸實真誠。
一
1972年初,也許更早些,周恩來就出現便血情況。專家們會診的結果我們衛士不全清楚,我隻是看到周恩來更加沒日沒夜地工作。每天睡眠多則三四小時,少則一二小時,甚至幾十小時不合眼。
醫生勸他做全麵檢查,他不幹。他望著醫生時,目光陰鬱、鎮定,帶著沉思和一種淡淡的哀涼,低聲懇求:“你們先不要忙,先讓我忙過這一段。再說,查出癌症又有什麽辦法?我這麽大歲數了,能多忙幾天,多處理幾件事就可以了。”
那天,周恩來已是30多個小時沒合眼。究竟處理了多少文件,接待了多少人?恐怕秘書也算不清楚。夜裏一點多,似乎他老人家該歇口氣了,秘書卻看著手表提醒:“總理,還有14分鍾。”“唔,你們做準備,我刮個胡子。”周恩來身體微微一晃,迅速又恢複了慣常那種快速敏捷的步伐。現在總理要刮胡子,說明又是外事活動。他注重儀表整潔,說這是一種禮貌。時間所剩不多,看來又顧不上吃飯了。我和小高便給負責招待工作的李維信打電話。打完電話回來,屋裏層外亂紛紛:周總理“失蹤”了!同誌們緊張尋找,忽然有人說:“哎呀,總理不是說要刮胡子嗎?”大家立刻尋到衛生間。進門的一刹那,所有人都怔住了,唉,我們的總理喲!他垂落的左手下,有一條麵巾,他微屈的右臂,手裏仍虛握了沾有肥皂沫和胡子茬的刮臉刀,他就歪在鏡子前邊睡著了!他英俊的麵孔曾使所有的中國人為之驕傲,現在卻變得那麽瘦削灰黃;他的眉毛依然威武,雙唇仍然露出善良慈愛,可是他的眼窩卻是深深地、深深地凹陷下去……別出聲,都不要出聲,我們用顫抖的目光互相提醒。當心血翻呀翻,翻上壅塞的喉嚨,我們隻能讓淚水在眼圈裏悄悄地、悄悄地旋轉。
可是,周恩來雙肩一震,眼皮忽地掀起,便聽到“哎呀”一聲輕喚,周恩來已經抹抹臉朝外急走,一邊抬手看腕上的表,一邊喃喃:“糟糕,我睡著了呢,遲到了,遲到了,這次怪我……”“總理!”我們小聲叫著追上去,又不敢追到他麵前,尾巴一樣跟在他身後。
因為我們在流淚。
來到新六所,韓念龍等同誌已經等候在那裏,迎上總理便匯報情況。這時,周恩來那灰黃的臉便奇跡般地出現了恢複片刻的青春的紅暈和光彩。我早就發現了這個秘密:隻有工作能夠使總理顯出年輕。
李維信輕輕走到周恩來身邊:“總理,吃碗麵條吧?已經給您準備好了。”“不吃了。”周恩來這一聲又顯出疲倦。他那威武的眉毛聳了聳,小聲說:“你幫我想想法子,看能不能買兩塊咖啡糖?”李維信很快便取來兩聲咖啡糖。周恩來剝糖紙時,手指微微顫抖。他從來不曾吃什麽糖塊,這次連吃兩塊。大家都明白,咖啡可以提神。
會談開始了,是與越南總理範文同。越方不停地提條件,不時又在出爾反爾,好像我們援助他們隻能是無條件無限製地滿足一切。
會談十分艱難。周恩來不停地喝茶,但他越來越掩飾不住耗盡血汗之後的極度疲憊。借李維信上水的機會,他小聲吩咐:“給我送條濕毛巾。”
女服務員很快就用托盤送來了涼毛巾。周恩來拿過毛巾,在額頭和眼窩的部位反複擦拭按摩,然後放回托盤上,啞聲說:“謝謝。”
女服務員的目光從周恩來的臉上一掠而過,她不敢多看啊!周恩來剛剛擦試過的臉又恢複了光彩,但那濕漉漉的光彩有多少是水,又有多少是汗?當他用力按摩額頭時,他是怎樣艱難地從全身每一個細胞裏擠壓搜索聚集殘剩的最後一些血液和熱力啊!女服務員嘴角一抿,迅速垂下眼簾退出了。她是在強忍住自己的淚水。
不到10分鍾,周恩來又用眼色討毛巾。女服務員上毛巾時,他小聲請求:“要熱的,熱一點。”
第三次上來了熱毛巾。周恩來一邊傾聽範文同的喋喋不休,一邊將熱毛巾用力按在額頭上,片刻,迅速而有力地在臉上搓幾下,將毛巾還給服務員,小聲囑咐:“再熱些,要燙的。”女服務員退下不遠,便聽到了周恩來的聲音。他與範文同會談的聲音始終那麽清朗流利。句句反應敏捷,字字切中問題實質。
服務室裏,兩名女服務員用滾開的水為周恩來涮毛巾,騰騰的蒸汽凝聚在睫毛上,眼圈裏又有淚珠,端了毛巾望會議室,燈光下便顯得五彩斑斕。周恩來在傾聽範文同講話時,將熱氣逼人的毛巾抖開,灼自己的額頭、眼窩、臉頰、脖頸……放下毛巾後,便又開始回答問題,闡明道理。
會談從夜裏兩點,一直進行到旭日東升。其間,每隔10分鍾服務員便送上一次開水涮過的毛巾。總理要走了,兩位女服務員沒有像往常那樣丟下手裏的活兒,追出去送周恩來。他們倆丟下毛巾,放下開水瓶,麵對麵垂了頭站立,各自捧了手怔怔地出神。“什麽毛病,你們這是……”李維信走近兩步,突然住了嘴。兩位年輕姑娘筍一般嫩的手,如今紅得像他家鄉出產的那種小水蘿卜,手指和掌緣燙起一串晶明透亮的小水泡,並且閃閃地泛出光澤。“哎呀,燙這麽多泡,”李維信皺一皺眉,他不善於跟女孩子講什麽體貼話,有些結巴:“你、你們辛苦了,也,也是為工作麽……”兩位女服務員仍是一動不動地捧著手,心在顫抖……“總理……”一聲哀哀的輕喚,兩名女服務員壓抑已久的哭聲便掙脫喉嚨的束縛,一下子灌滿了服務室,傳入空蕩蕩的會議室,久久不息地回蕩著。於是,這位山東大漢李維信也低下了頭。他哭了。
周恩來患了膀胱癌,發現早,聽醫生講,這個病重要的是必須治療及時。可是周恩平外事活動太多,又要總理天下大事,總是一拖再拖。這一拖,本來很好做的手術,非得動刀不可了。動刀子可就要傷身傷元氣了!那天,周恩來處理完桌上堆積的一疊疊文件,立起身,摘下了和某些工人做工時戴的毫無兩樣的袖套,小心翼翼疊整齊,目光在上邊停留幾秒,胸脯忽然一下大起伏,臉孔便轉向一邊。接著他又在屋中立住腳,環顧一圈,默默地向這裏的一切告別。當他的目光在牆壁上的圖表和辦公用具之間留戀往返時,我的心突然戰栗著抽縮起來。
二
位於文津街的解放軍305醫院,病房大樓底層有兩套寬敞的病房。一套是為毛澤東準備的,他沒有住。另一套住進了人,就是我跟隨已久的周恩來。
那是1975年年初的一天,專家們又為周恩來做了一次手術。包紮傷口時,躺在手術床上的周轉來緩緩睜開了眼。他黯淡的目光透出若有所求的神色,嘴角微微抽動著,發出微弱的訥訥聲:“叫,叫李冰同誌來。”“嗯,李冰輕輕應著,側耳俯身,貼近周恩來的唇際。於是,周恩來呼出的熱氣和艱難吐字的聲波,便直觸她的肌膚耳膜,從她心房喚來了春雷一般的隆隆回響。“雲南,雲南錫礦工人,肺癌發病情況,你,知道不知道?”“知道。”“你們,要去解決,這個問題,馬上就去。”周恩來斷斷續續,講完這句話,鼻凹處已經沁出汗。李冰用力抿緊嘴唇、點頭,防止淚水盈眶。她翕動著鼻翼,啞聲說:“我就去,請總理別說話了,千萬要好好休息。”她不敢久留,把頭一扭,匆匆退出手術室。 一進走廊,李冰猛地張開嘴,壓抑已久的淚水便如決堤的小河一樣流泄下來。
這次手術後,周恩來的身體更虛弱了。
他剛能下地,便又開始了夜以繼日的工作。1975年5月的一天,周恩來在散步時,曾問身邊的醫護人員:“你們說實話,我還能堅持多久?”醫護人員一怔,馬上竭力綻出笑,想用幾句輕鬆的安慰話搪塞過去。
周恩來抬眼望天空,仿佛在正視那冥冥之中的死神,又像是在尋找馬克思在天之靈,忽然坦然地笑了。
他長長籲口氣,漸漸收去笑容,換上一種嚴肅神情,重新望著醫護人員:“你們一定要把我的病情隨時隨刻如實地告訴我,因為還有許多工作,要做個交待。”
即便是名演員,麵對周恩來這樣嚴肅而又坦誠的目光,也是無法做戲了。醫生眼裏陡地湧起一層淚花,聲音哽咽、顫抖:“怎麽講呢?總理,你叫我們怎麽說……”周恩來臉上恢複一絲不易辨清的淺笑,緩緩點頭;極輕極輕地說出一聲:“不用說了。”
6月間的一天,周恩來堅決拒絕了所有醫生的勸告,理發修麵,拖著沉重的病體,同夫人鄧穎超一起來到八寶山革命公墓禮堂,參加為賀龍元帥舉行的骨灰安放儀式。
當我們打開車門,扶周恩來下車後,他便緩步走向擺著簽到簿的桌子。若是換了其他一些人,那是一定要被攙扶著走了。周恩來是不會要的,他以極大的毅力頑強地保持著自己的形象,周恩來就是周恩來!和往常一樣,他的衣服筆挺,容不得一絲皺褶和汙垢。他的頭發一絲不亂;威武的濃眉下,兩眼依然是熠熠放光,像火一樣溫暖著人,鼓舞著人。 但是,他畢竟是耗盡心血,被病魔折磨得衰老多了,瘦弱惟悴,再不能像往日那樣神采奕奕,走路風一般輕快,舉止洋溢出瀟灑和矯健。他竭力讓步子邁穩,以保持好身體平衡;一步一步,走得很緩慢,又要保證連續性。他為此付出了怎樣的努力?當他用筆簽到時,手劇烈地顫抖著,以致於任何一位在場人都一眼就看出來。當筆尖跳動著向紙麵貼近時,每個人都提起了一顆心,屏住了一口氣。
這是場特殊的較量。是周恩來的頑強意誌,對戰友的思念哀悼之情與病魔與癌症的一場較量。究竟誰更強些?他終於將精靈一樣顫抖跳躍的筆尖按在紙麵上,吃力地又是堅持不懈地移動著:周――恩――來!他無數次用筆改變了山河,寫出了曆史。 現在,他終於又寫出了他光輝的名字。
簽過到,周恩來便朝休息室走去,在門口就大聲呼喚:“薛明,薛明同誌!”周恩來近半年來,還不曾有這樣響亮的聲音。賀龍的遺孀薛明,聞聲抬頭,叫一聲:“總理!”立刻奔過來,滿臉是淚,周恩來張開雙臂,一下子擁抱住她;身體由於悲慟而顫抖著。“薛明啊,”周恩來哀聲哽噎,“我沒有把他保護好啊……”說著,淚如泉湧,四周圍哭聲立刻響成一片。 賀龍的女兒緊握住周恩來的手說:“周伯伯,您要保重身體,要保重身體啊。”周恩來無言地看著她,片刻,聲音顫抖地說:“我的時間也不長了。”
這令人心碎的歎息,又一次引來悲聲四起。他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麵對生命的終結無所畏懼,但也不無憂傷。他憂的是國家和人民,傷感的是不能多為人民服務了。
到了下半年,周恩來的病情不斷惡化。劇烈的癌痛折磨著他。有時痛得牙關緊咬,冷汗淋漓;有時痛得渾身戰栗,眉頭緊鎖。但他始終不肯哼出一聲。“總理,打一針吧?”我們眼含淚水勸說。
周恩來嘴角一翹,勉力做出微笑,他是怕我們看到他的樣子而難受。他的聲音細微地說:“放,放段‘洪湖水,浪打浪’……”我們有“洪湖水,浪打浪”的磁帶,忙放起錄音。“洪湖水,浪打浪”的曲調便柔和地盈滿一室。 周恩來淡然的目光凝望著天花板,靜靜傾聽韓英歌唱的那優美的抒情曲調。他的眼裏時時迸出一絲火花,仿佛望見了那碧波連天的洪湖,望見了他的戰友賀龍,憶起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的戎馬生涯……可是,他的眼圈忽然濕潤了,微微垂下眼簾,以手擊節,合著那婉轉的旋律……他一定是在默默抒發自己某種複雜的情感!到年底,周恩來又做了一次大手術。
至此,周恩來前後共做大小手術13次。
三
這次手術後,醫生即發現再無力挽救了。
葉劍英元帥白天黑夜與吳醫生保持聯係,一再指示:“要想辦法,能延長一天就延長一天,哪怕是多延長一小時一分鍾,隻要可能,就要盡到醫療方麵的一切努力和責任!”此前,自周恩來病重後,特別是1975年下半年臥床後,葉劍英基本上是天天來。特別是在處理重大問題的前後,必要來請求匯報。
開始,他常常與周恩來一談就是3個小時。
經月之後,談話減到了2小時。
一月又一月,一天又一天,周恩來聲音越來越微弱,葉劍英越坐越貼近周恩來,談話的時間也越來越短,連一個小時也無法堅持了。 終於,周恩來難以再說出聲了。這時,葉劍英仍然堅持天天來,來了就緊貼周恩來坐下,輕輕握住周恩來的手,他們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嘴唇一樣地顫抖,一樣地說不出話,就那麽著望啊望,望啊望……那種情景,那份情誼,任你是鐵打的心腸見了也忍受不住,不能不躲出門外失聲痛哭!我還記得他們最後一次談話的情景。葉劍英叫我們都退出,無論是送水送藥,不按鈴不許進,從聽到的隻言片語,我們知道葉劍英是在匯報有關中央、有關鄧小平副主席、有關“四人幫”及軍事等方麵的重大問題。
葉帥從病房出來後,把我和小高召喚到身邊,聲音很輕,嚴肅吩咐說:你們倆都準備好紙和筆,24小時在總理身邊,一刻也不能沒有人。總理原則性很強,很多事很多委屈悶在心裏不講的,特別是對於中央裏的某些人,在最後時刻有什麽內容要發泄,你們一定要記下來……葉帥不可能天天守在周恩來身邊,我和小高輪替值班守在周恩來身邊。每時每刻都有一個守在總理身邊,隨時都準備著抓筆記錄,然而周恩來始終沒有說什麽。
在最後的幾天,索性閉緊雙唇,絕口不談政治,直到停止呼吸。
在他逝世後,我和小高將雪白雪白的紙交給葉帥,葉帥望著那潔淨的白紙,眼裏陡地湧起淚花,訥訥一聲:“他一生顧全大局……”從12月中旬後,周恩來吃東西就需要用管子往胃裏灌了。他不但臥床,而且無法坐起來,身體下部插了七八條管子,輸液、輸血、排液,他身體下部的膀胱等部位整個爛了,但頭腦仍然清醒。我和小高每天輪流給他讀一些國際簡報、國內動態和參考資料,也讓他聽廣播。
然而,劇痛襲來,完全沒有反應是不可能的。有多少次我預感到有大的痛苦到來,周恩來的臉色陡然變成陰沉灰黃,轉瞬間又泛出暗紅,汗水一下子便冒出一層,顆顆有綠豆大,接著便河一樣淌下來。他的眼光時而迷朦黯淡,時而閃灼逼人,回避開周圍的同誌,在空中、在天花板上逡巡搜求。在一次次的屏息之後,那鼻翼便顫抖著張大,嘴唇也小心翼翼盡量不引人注目地咧開一條縫,喘息幾口,很快又複屏息閉氣,用超人的毅力去挨過那陣新的更持久的凶猛的巨痛的浪潮……他不哼不流淚,哪怕是抽縮著臉孔咧咧嘴呢?他不願露聲色也許是為了保留那固有的美好形象?那麽,為什麽又絕不肯再理發刮胡子?他像珍惜生命一樣珍惜他那代表了中國人民精神麵貌的儀容啊……終於,我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他不肯讓別人分擔痛苦。 那天,他從昏迷中醒來。我們勸道:“總理,叫朱師傅來給你理理發吧?”他用沉思的目光望著我們,良久,嘴唇開始微微翕動。他實在難以說出聲音了。靜得落根針也可聽到的病房裏,我們仍需把耳朵貼上他唇際才能聽清:“不,不要了。老朱,他、他看到我這個樣子,會、會難過……”我們驀地扭轉臉,淚水立刻奪眶而出。 我們的總理,從臥床不起後,再沒有理發刮胡子。就為了不叫朱師傅難過。他變得那麽瘦弱憔悴,整個身體都抽縮了,往日的風采再也尋找不回來;他的頭發蓬長;胡子青灰,長有一寸;眼窩深陷,膚色灰黃……他再也不照鏡子。我們也不讓他看到自己的臉。
朱德、小平、先念等中央首長都曾來看望過周恩來。當時中央規定,隻有中央政治局委員以上的領導才能來看望。但是,許多曾在他身邊工作過的同誌都一再要求,非見總理一麵不可。鄧大姐後來同意了。但要求隻許大家見總理,不能讓總理看見大家。這也許違背周恩來不讓別人分擔痛苦的考慮?這些工作人員被安排在周恩來昏迷之時來見一見,嚴格規定不許哭。 可是,怎麽可能呢?這些工作人員被領進來,隻能在床腳立住遠遠望一眼,望一眼便猛地用手捂住了嘴,淚水便洶湧而出。有的女同誌踉踉蹌蹌往出走,沒出大廳便哭倒在地,無論怎樣批評、勸說,甚至嗬斥都無法阻止。
不見想得要死,見了痛得要死。她們心碎了,她們哭暈了。 老帥們也都來看望周恩來,都是在周恩來昏迷之際,立在床腳默默地望著,像雕像一般,大顆大顆的淚珠浮出眼堤,在睫毛上顫動,接著撲簌簌滾下來,落地有聲!那天,周恩來又醒來,用細微的勉強能聽到的聲音訥訥詢問醫生:“主席,主”“席身體怎麽樣?”“沒有大的變化。”醫生小聲報告。“劉帥、劉帥,身體……”他突然屏住了聲,瘦弱的手一下子握住醫生的手,這是下意識的動作,是劇痛襲來的原因。他在顫抖,他在出汗,可是他還想竭力控製自己不要有過分的痛苦表情。我們一邊替他擦汗,一邊勸他哼一哼,哼一哼可以減輕痛苦。 他始終不出聲。嘴角咧一咧,似乎要做出笑的樣子,卻終於沒有做出。
他好容易透過一口氣,喘息未定,也許發現我們在流淚,也許發現自己握住醫生的手表現出了痛苦的失態,他忽然以驚人的意誌力說出一聲:“哎呀,你手怎麽那麽涼呀?”他真是為了試試醫生的手涼不涼才去握手嗎?這種掩飾使我心痛欲裂,卻又不敢任淚水狂流。“別管我、我一個人,管、管全局……”周恩來對醫生說。他鬆開手,獨自陷入劇痛的折磨。他不喊不叫,但他的眼睛說明了一切,即使合上眼簾也無法遮掩。
那看不見的抽搐顫抖和血液激蕩,完全可以憑感覺察知,整個病房都能感察出那種痛苦急促的節奏,那種衝撞交鋒的波瀾!“吳、吳大夫,打、打一針……”周恩來發出令人窒息的請求聲。每當他再也無力在劇痛中保持不露聲色時,他便這樣請求。 他至此不願叫任何人來分擔他的痛苦。
1976年1月8日晨8點左右,小高像往常那樣準時來接班。做了簡單的交接,我準備離開了。在門口,我像每天那樣回頭再望一眼我們的總理。
他仍在昏睡。唉,他這一生睡得太少,太少了!在正常年月裏,他一天可以睡到4小時;近10年中,由於天下大亂,他一般每天隻睡兩三小時。什麽叫全心全意?什麽叫嘔心瀝血?什麽叫夜以繼日、不知疲倦?你隻須在周恩來身邊呆一呆便一切都明白了。“老張!老張!”我躺下不到一小時,小高旋風似地卷進來,臉色煞白,緊張使他把兩肘緊夾在脅旁,聲音隨著目光一道顫抖,“總理、總理不好……不好了!”我像挨電打一樣,從癱軟中一躍而起,趕忙往下跑。 片刻之後,我稍稍定下一些神,看到病床旁隻有幾名專家,其餘二十來個專家醫生已經稍稍後撤,環繞四周默立。我想起生命的標誌,忙湊到示波器那裏去看心電圖,那裏顯示著周恩來跳動的脈搏。
終於,我開始慌了,那脈搏越來越弱,我心裏那團火也越燃越小,後來幾乎要化作一縷遊煙……我受了巨大的緊張恐懼所驅迫,離開示波器,衝到周恩來的床邊,一把抓住他的手,好像在抓著一個最偉大最美好的生命,生怕被別人奪走。我要盡我的一切力量把那生命拖回來呀!“總理、總理!”我叫著,手掌卻鮮明地感覺到他的手指發了涼,那麽快,那麽突然。我慌極了,摸著、撫著,想溫暖回來,想把自己的熱和血輸送過去。可是,轉瞬間總理的手掌也涼了,並且像退潮一樣迅速涼到了胳膊。我急眼了,叫著:“大夫,大夫,這是怎麽了呀?”我匆匆地追蹤撫摸,要尋回那熱,找回那人間最美好的東西。 張醫生沉重地搖搖頭,發出一聲淒涼的歎息:“不行了……”四周圍陡地靜下來,世界啞了一般!我從來不曾遇到過這種場麵,茫然四顧,我早已不會說話,但我的心在疑問。 驀地,我看到一圈低垂的頭。“總理――!”我哭出了聲。病房裏所有的人都放開了悲聲。
1976年1月8日9時57分,我們最敬愛的周恩來總理,心髒停止了跳動。
他走了。他留給這個世界的太多,索取的太少。他必然會在這個世界上永存。(摘自《炎黃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