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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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的顏色

(2008-11-20 20:11:41) 下一個

     天上飄著細細的雨星。

      今天是父親的七期,天公仿佛知道他的心情,特意密布了陰雲來烘托悲愴的氣氛。

      他在墓地已經佇立了很久,飄零的雨星竟已濕透了他的頭發和上半身衣服。墳前的新土上是塊青石石碑,上麵嵌了張死者的照片。那是個中年人,有些發胖,慈眉善目,滿臉笑意。

      這是他選的照片,當時族裏的人就提醒他說,應該放他父親最近的相片。他也知道放這張相片會給外人造成誤解,以為他父親是英年早逝,但他還是堅持放這張,因為這是他記憶中父親的形象。

      雨星漸漸變成了雨滴,雨珠順著他的頭發淌下來,酸澀了雙眼。看墳的老人舉了把傘過來說:孩子,這樣會生病的,你也待了好一陣了,該回啦。

      他從麻木中回過神來,伸手抹一把臉,抹去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從懷中掏出一疊鈔票遞給看墳的老人:大爺,我家不在這裏,每年隻能來一次,就麻煩您以後多費心照顧一下我爸的墳,我和我爸都會感激您的。

      老人忙推辭著,:不用不用,管理費您都交過了,我會盡心的。

推讓了一番後,錢還是放進了老人的兜裏,他在心底湧起一絲嘲笑,難道我就是人們常說的活著不孝死了孝的人嗎?

      從墓園出來,本來是應該搭車去火車站的。他和妻子早已說好,守完了七七四十九天孝就回家。可是他忽然覺得這個他以前並沒有什麽感情的小鎮,而今竟對他有著強烈的吸引力,他仿佛能體會到為什麽父親晚年這麽惦念這方土地。他改變了主意,搭了反方向的車,奔祖厝而去。

      祖厝是鎮中心一個極其平常的小院,已經被遠親占據了。他和父親回來,因為父親手中握有房契,人家才給他們騰出個立足之地。而今父親走了,他又不會搬回來住,遠親一家隨時準備著收複失地

      離家還有一站地,他就提前下了車。走不了幾步就是那間小雜貨鋪,是他兒時的樂園。每次父親帶他來給爺爺打酒,他總是會磨著爸爸給他買一塊糖、一包米花,或是米紙餅,父親總是先說不行,可最後總是會滿足他的願望。

      他推門走進小店,那個羅鍋的老頭兒怕是早就不在人世了。小時候他在背後總叫老頭兒神仙,因為他留著一副漂亮的、長長的白胡須,牙都已經掉光了,說話時嘴癟癟的,胡子翹翹的。

每次都是神仙給爺爺打酒。他先掀開用白毛巾裹著的酒缸蓋,一股濃鬱的酒香就撲麵而來,然後把漏鬥放在爸爸遞給他的酒瓶上,用一隻長把勺舀酒。

      那個給他拿糖的大姑娘有一頭烏黑的長發,編成兩條粗粗的辮子,總是用個很洋氣的有機玻璃發卡別起來,非常漂亮,他叫她仙女

      聽到他進來,有個花枝招展的少婦站起來招呼他。小店早已麵目全非了,酒缸沒有了,那些裝在玻璃瓶裏的用花花綠綠的蠟紙包的水果糖也沒有了。他忙退了出去,心中好生後悔,那本已模糊的記憶,又被眼前陌生的人與物磨蝕了些。終於明白為什麽林海音不肯回北京,她是怕現實了中的高樓大廈毀了她記憶中的城門樓子。

族人對他帶著垂危的父親返鄉極不理解,醫院的醫護人員更是感到莫名其妙:北京的條件那麽好,醫術先進,為什麽不在那兒治病,跑到這窮鄉僻壤來幹什麽?我們有病還要進京呢,你卻反著來……”

妹妹至今不肯原諒他,甚至妻子都在說他是瘋子。但是他不在乎,他知道父親是閉著眼走的,老人家看到了他想看的。

父親病了多久他並不知道,但是聽到妻子的抱怨也有一年多了。他是個下海經商的文化人,大部分時間是不在家的。他聽到妻子抱怨,又不願責難父親,隻有受夾板氣。妻子抱怨多了,他就會和父親提一句,父親總是很無辜的樣子,即便他親眼看到父親忘了關水,或是忘了關火,父親仍舊矢口否認,他也隻好不了了之了。

再後來,父親開始出走。家裏沒人,父親敞著門就走了,於是全家出動去找,最後還是派出所的民警把爸爸送回家來。

他問父親想去哪兒?

父親說:回家。

 這裏不就是您的家嗎?

父親笑道:這是你的家!

 那您的家在哪兒?

父親掏出那皺巴巴的房契,是那個遠在千裏之外的祖厝,他們已經離開那裏二十多年了。無論他怎樣解釋,父親隻是沉默不語,眼神遊離,仿佛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接下來的連續出走,父親都是被同一家派出所的民警送回來的。那裏的民警都認識父親,無論誰當班,看到父親,攙上警車就送回家。

他出於好奇,和民警去了一趟他們的轄區,那是距他家四十裏以外的城郊,倒是很像他的祖籍小鎮。

父親出走愈演愈烈,最嚴重的一次是開了浴盆的水走的。水從三樓他們家溢出,都流到了一樓,最後還是二樓的鄰居看見房頂漏水才發現的。那一次不僅毀了家裏所有的地毯和地板,還得賠償鄰居家的損失。

從那以後,家裏沒人時,除了要把浴室和廚房鎖起來,還要把父親反鎖在屋裏。

當演員的妹妹從外地演出回來,買了很多東西去看父親。父親從裏麵打不開門,哭著說兒子不孝,每天都把他鎖在屋裏,不給他自由,虐待他。小妹頓時火了,一通電話把他從一個重要的投標會議中叫了回來。

他趕回來時,出去買菜的妻子也正好回來。還沒來得及跟妹妹解釋,父親就抓起妹妹給他買的點心,蜷縮到床上。好像怕人和他搶一樣,緊緊的抱著,大口吃起來,邊吃邊說:真好吃,他們一星期沒給我吃飯了,餓死我了。

妹妹憤怒了,眼裏含著淚,瞪視著他吼道:哥,你們就這樣對待父親!不容分說,妹妹把桌上的花瓶抄起來,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後號啕大哭起來。

“你們都不是人嗎?你們都不會老嗎?你們也有兒子,老天有眼,早晚會報應的。”

麵對老父的饑餓相,聽著妹妹責罵,他有些不知所措,尷尬的立在原地。

妻子聞聲衝了進來,與妹妹吵了起來:“你一年才來幾次?我們要是餓著他,他不早就餓死了?爸,你說你這麽大歲數,說話也不虧心?中午剛吃的兩碗麵條,碗我還沒刷呢,就在廚房水池子裏。你閨女兒子都不在家,我成天伺候你,你竟然撒謊說我餓著你,我冤枉不冤枉?”

“你用不著惱羞成怒,怎麽對爸爸說話呢?就憑你現在說話這種態度,就沒辦法讓我相信你會孝敬我爸!”妹妹衝嫂子嚷嚷道。

“好,你好,你孝順,那你把他接走呀!我還別不告訴你,我也受夠了。兒子、閨女都是他養的,也沒有誰規定贍養老人的隻能是兒子,你也該盡盡義務了。”

“你說什麽廢話!”他忙推了妻子一把。

妻子沒有料到他會動手推她,頓時委屈的大哭起來。一邊和他吵鬧,一邊揮起拳頭,象雨點一樣打到他身上。父親一直麵無表情的狼吞虎咽著手中的點心,好像根本沒有聽到眼前的吵鬧聲。

妹妹回身到廚房為父親倒了杯水,走到父親身邊,遞給父親。父親忙不迭地接過水,一飲而盡。

妹妹說:“您吃飽了嗎?吃飽了我帶您走!”

父親用袖子抹了抹嘴,忙起身下床,笑了,說:“你是誰家的姑娘呀,又漂亮,心眼兒又好,你真帶我走?謝謝你呀!”

他和妻子全都住了聲,妹妹也呆若木雞的立在那裏。就是那一天,他們才意識到父親病了。

醫院的診斷很快出來了:老年癡呆症。

腦斷層掃描發現大腦萎縮並出現數個明顯的軟化灶。醫生說記憶力喪失隻是其中一個症狀,小腦也有萎縮跡象。如果症狀出現隻是一年內的事,怕是進展很快。目前也沒有什麽治療方法,如果老人想吃什麽、想要什麽,都盡量滿足吧。

從醫院回到家裏,爸爸說困了,要進屋睡覺。妻鋪好被子,伺候老人睡下。妻一出來,妹妹忙著給嫂子道歉。

嫂子也非常自責,說:“妹子,嫂子不怪你,真的沒有想到爸爸有病,你看爸爸的體格多好,四十裏地走起來跟玩似的,我隻是覺得他是老了,記憶力差,誰知道病得這麽厲害,是我們做兒女的對他關心不夠,是嫂子做的不好”妻也哭了。

他默默地走進爸爸的屋,看到爸爸蜷縮著睡在床上,被子卻蓋在地下。他彎身拾起被子,想給爸爸重新蓋好,卻聞到一股臭味。地上,在被子下麵竟然是一灘大便。

他不由得驚叫一聲,爸爸被驚醒,妹妹和妻子也跑了進來。爸爸坐在床上,大聲說:“越來越不拿我當人了,你竟然跑到我屋裏拉屎!我的被子也髒了,我還怎麽蓋?”

他連聲說著:“對不起,爸,我馬上收拾幹淨,回頭給你買新被子。”老人不再說什麽,倒頭又睡。

妻拿著塑料袋和拖布進來,他想伸手拿過來。妻忙說:“還是我來吧,兒子的屎尿你都從來不肯沾手。”

見妻執意要清理。他也就沒有勉強。告訴妹妹去燒些熱水,爸爸的內褲肯定也是髒的,他要給爸爸洗洗澡,換身新衣服。

妹妹應聲出去,妻在忙著收拾地下的穢物,他抱了床毯子蓋在父親的身上,眼眶酸酸的。忽然想起以前媽媽曾經多次繪聲繪色講起過的他小時候的事。

他很小的時候有一次,不知為什麽總是哭。因為小,也說不出哪裏不舒服,爸爸、媽媽哄了他好半天也哄不好。

因為他一向最喜歡騎在爸爸的脖子上,爸爸就把他放在脖子上馱著來回走。聽說弄堂口有雜耍,父親就馱著他去看,不料進了弄堂他就開始瀉肚,稀屎順著父親的脖子往下流。結果雜耍沒看成,倒讓整個弄堂裏的人看了他們父子的熱鬧。

父親一向很愛幹淨,喜歡泡澡,而且喜歡家裏沒人時,自己痛痛快快的泡。但是從那次‘水漫金山’以後;就不敢再讓爸爸自己洗澡。

每周他帶父親去一次樓下的洗浴中心,買一個全程服務,從搓澡到修腳全都有人管,他去五樓做按摩。所以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親自為父親洗過一次澡。

他親自為父親放好了洗澡水,試好了水溫,替父親脫去衣服。他很仔細、很耐心的做著這一切,仿佛角色對換,他又看到了自己小的時候,在家鄉的公共浴池裏,爸爸也是這麽仔細、耐心地照料著自己。

他把父親攙進浴盆,輕輕為父親洗著背。父親的雙臂不知何時已經不再是自己熟悉的有力的臂膀,他的肩胛骨和肩峰高聳,雙臂肌肉萎縮、皮膚鬆弛、皺褶,已經是典型的老人的樣子。他看著父親的側影,撫摸著父親佝僂的背,視線模糊了。

“爸,你現在最想吃什麽?”

“我最想吃油塌鹹魚煎餅。”父親咂嘛著嘴,眯縫著眼,一臉向往的神情。

那是他們家鄉的小吃,幾乎家家都會做。鹹鮮的小銀魚和麵糊和在一起,也可以加個雞蛋,鍋裏刷薄薄的一層油,灘成兩麵焦黃的煎餅,趁熱吃很香。住進這座大都市裏以後,他就沒有再吃過那麽好吃的鹹魚煎餅了。首先是這裏買不到家鄉的那種鮮鹹魚,超市裏隻有魚幹。煎鹹魚幹的味道就如同炸臭蝦醬,久久難以去除,而且做的煎餅也不倫不類。

“爸,那你現在最想的人是誰?”

“你奶奶和你媽。”奶奶和媽媽都葬在家鄉了。

“那你最想幹的事是什麽?”

“回家!”用不著再問,父親心中的家是那個遙遠的漁港小鎮。

“好,爸爸,明天我們就回家!”

父親回過頭,盯視著他,眼睛發出亮光:“你是說真的?”

他用力點了點頭。

“太好了!我們這次換一條路走,要不然那些警察一看到我,架著我就上車,然後就又回到這兒了。”父親詭秘的湊近他說。

“這次不會了,我們坐火車走,他們的汽車追不上我們!”

爸爸聽後,興奮得像個孩子,用手使勁拍打著水,水花濺了他一身一臉,和他的淚水一起流淌。

就這樣決定了,他要帶父親回家。妹妹哭得很傷心,她覺得父親隻是病態,人已經糊塗了,怎麽能聽他的呢?家鄉的醫療條件和北京有著天壤之別,即便父親時日不多了,但是在北京肯定要比回到那偏遠小鎮活得久。但是他意已決,妹妹說什麽也無法改變了。

他給公司打電話請長假,總經理顯然很不高興,說現在正是公司投標的關鍵時刻,很多材料都要靠他準備,這個時候請長假,實在讓公司為難。

他沒有解釋什麽,冷冷地告訴總經理,請長假不行,就辭職,然後就掛了電話。

妻子在旁邊聽著,嘟囔了一句:“我看你是瘋了!”但是說歸說,她還是默默地起身為他和父親收拾行囊。

他和父親長途跋涉,憑著那一紙房契,找回闊別二十年的家鄉。一切既熟悉又陌生,祖厝是熟悉的,可是裏麵已經住進了別人,應該是本家的親戚吧。鄉政府出麵,憑著房契,親戚才騰出一間房給他們父子住。

父親終於吃到了他最想吃的油塌鹹魚煎餅。二十多年沒有回來,奶奶和媽媽的墳地已經被鏟平了,並建起了民居。他和爸爸隻好來到海邊擺了些買來的水果點心,燒了些緡幣,祭奠奶奶和母親。

父親的身體一天天弱下去,走路已經不穩,腦子時而清楚,時而糊塗,但是父親始終認得他。當地的醫生麵對父親病情的急速進展束手無策。

他每天都會背著父親出去散步。相對於日新月異的北京來說,家鄉小鎮卻是少有變化。那些兒時的往事,一樁樁一件件,慢慢地被身邊的景物重新勾勒出來,感覺好熟悉,甚至家鄉空氣的氣味,都可以牽來遙遠的記憶。

夕陽穿過樹林,將他們父子的身影投射在落葉繽紛的街道上。落日的餘暉染紅天際,也染紅了秋林。

“兒子,風是什麽顏色的?”父親是學美術的,喜歡顏色。

“風是看不見的,怎麽會有顏色?”

“那樹葉為什麽會動呢?”

“風吹得唄!”

“所以風是看得見的!”

“那你說風是什麽顏色的?”

“在我們這裏,春天時,風是淡綠色的;夏天時,風是五顏六色的;秋天時,風是橘色,紅色的和棕色的……

“冬天時,風是灰色的!”他大聲說。

“兒子真聰明!那麽,風在南極和北極是什麽顏色的呢?”……

到給爺爺打酒的小店要走一站地,爸爸每次都會牽著他的手,邊走邊問他一些美麗的問題。快到小店時,要經過一片桑樹林。

“爸爸,再舉高一點兒,再高一點兒。”父親將他舉過頭頂,讓他騎到脖子上。他伸著小手,夠食桑樹上結出的紫色的桑椹。

他還記得那時候他騎在爸爸的脖子上,很喜歡用手揉搓父親濃密的黑發,爸爸總是說:“別把我的頭發弄亂了,好像剛從雞窩裏爬出來似的。”

這時他就會頑皮的大笑,同時把父親的頭發弄得更亂。他好像還能聽到自己童稚的笑聲和爸爸的懇求聲,那場景轉瞬已經過了三十多年了。

腳踏在枯黃的落葉上,發出“沙沙”的響聲,父親的兩隻手臂無力的在他胸前晃蕩。他聽到父親異樣的呼吸聲,忙在路邊的長椅上放下父親。父親已經氣若遊絲,斷斷續續。手已經變涼了。

他把父親抱在懷裏,晚霞暈染了父親蒼白的臉,他走了,走得很安詳。雙眼踏實的閉著,嘴角微微上翹,好像是一抹滿足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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