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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死亡:一名新兵在對越作戰中的真實曆煉

(2008-11-25 04:37:16) 下一個

前言:

我希望下課前我還沒死,因為戰場上不用考試,不合格的學生全得死,因為沒有補考的機會。這是個恐怖的課堂!我想學校裏如果成績不佳就馬上拉出去槍斃的話,學生們會怎樣玩命學習呢……

一、新兵

七月,我們開赴前線。我們來遲一步,越南人就在我們到達之前僅三個小時,發動了一次營級規模的進攻。那時我們還在路上,經過一個炮兵陣地,聽見指揮官在叫“目標△△△,三發連射,打!”炮聲象炸雷一樣響起,震得我頭皮發麻,雖隔著好遠,氣浪仍象大風一樣吹得車篷碰碰直響。我胸中充滿悲壯感,心裏反複在念“漢家大將出陰山,不斬樓蘭誓不還”決心不給英雄的祖先們丟臉。

兩個士兵從路邊草裏鑽出來向我們招手,車停了。原來現在已進入越軍炮火射程和雷區,排長叫我們下車步行,以班為單位拉開距離向前進,班長都是前方派來接我們的老兵。

在樹林裏穿了一個鍾頭,當我們來到一片草地時,空中傳來一聲尖嘯“臥倒!”我趕忙趴在地上,一發炮彈在遠處落下。老兵們都站著,新兵全趴著。

“散開”排長說,我認定跟著老兵沒錯,於是追在排長屁股後麵躲進一個挖空的墓坑。排長看了我一眼,然後對著報話機喊“我們被炮擊了”聽起來好象這事不該發生似的。很快就有很多炮彈從我們頭上朝越南方向飛了過去,可以看到天空有有些不明顯的亮線。

我們趴了五分鍾,沒有動靜,排長命令班長們帶隊分批離開。後來我才知道,越南人常常在較準了火炮後故意不打,等你以為沒事了,站起來時,他就打來一群炮彈,炮兵觀察員就在附近躲著看你呢。所以排長叫班長們分批走。

我還呆著沒動,排長說“去,跟著你自己的班長”我說“我看不見我的班長在哪,……”“幾班?”“二班”“那邊。”排長手一指,我忙貓著腰跳出去,拚命跑,好象有幾十支機槍在瞄準我。那時我還沒聽過地雷傳說,否則我會跑也不是,站也不是。

接下來全是山路,走得很累,但我心情極度興奮,並不覺得太怎樣。二個小時後,我們來到一個戒備森嚴的山洞裏。這裏既是兵站也是軍火庫,據說類似的洞庫在戰爭其間修了不下一百個,有的大家知道,有的不為人知,越是靠前線越是保密。聽說有越南特工曾混進一個洞庫去,把整個洞給炸崩了,死了幾十號人呢。他們能說一口標準漢語甚至方言,對廣西雲南了若指掌,因為打美國時,中國是他們的後方避難所和訓練補給基地。

我們排成方塊坐在涼涼的地上,喝水吃幹糧,然後老兵給我們介紹情況。在之前我們已請來前線官兵介紹,但這回是真家夥了。過去盡說好的,可現在這幫家夥盡給我們講難聽的,甚至可以說是“血淋淋的”完全是兩種不同版本。

大家一起聽完後,老兵們又和我們分組坐談,讓我們提問。一開始大家很踴躍,問了一陣後,個個膽戰心驚,不敢再問了。現在想起來,老兵們隻是說了戰場實況,但當時的確把我們嚇傻了,士氣突然低落了很多。

然後,我們被拆散,分頭下了連隊。開始那幾天,沒啥事做,我閑得無聊,想去走走。才走了一會,一個哨兵叫住我“去哪?”“去散步。”他臉色怪怪的“不能去!”“有命令嗎?”“沒有,有地雷。”

地雷比命令更有說服力,但我望了望,有點不信,連營房門口都埋地雷?我們前幾天不是才從這裏過來嗎?哨兵看著我,撿起一塊石頭往樹林裏一扔,沒有動靜,他好象有點惱火,又扔了一塊,我正伸長了脖子看著,突然崩地一聲巨響,嚇得我趴在地上。

“你們在做什麽鳥?”排長在營房門口伸出頭來大喝,我蹲在地上,不知所措。

第一次訓練是伏擊,班長掛了一溜罐頭盒在樹上,然後要我們趴在周圍樹林裏,要求他在十米外看不見我們,誰被他看見的話就得出去做二十個俯臥撐。


我自以為藏得天衣無縫,但班長卻第一個發現了我。他記不清我的名字,就喊“喂,新來那小子”我假裝沒聽見,趴著不動,他過來踢了我一腳“有你這樣把草往身上堆的嗎?”我才明白,他並不是看見了我的身體,而是遠遠看到一堆不合乎自然的亂草,就知道下麵藏著一個大傻瓜。

“你會第一個被玩掉”他說,然後很粗魯地教我,我很快學會了,第二次他就找不到我了,為此他很欣賞。因為另一個和我一起來的老是被他發現,結果被趕去站夜崗了。那是個最容易被人從後麵插一刀的差使,經常有哨兵在早上發現自己隱蔽的地方不遠處的草被壓平了一塊,那是敵特埋伏的印記。有的該撒崗卻不見回來,於是全體出動去查看,結果發現一刀插在後心,哼都哼不出來就死了。敵人沒摸進來把我們全幹掉,是因為他們不知地雷和下一個崗哨的位置。

有時越南人發現了我們的潛伏哨兵,就悄悄給你身後埋個地雷,然後不聲不響地走人。等你天亮撤崗時,一腳踩上,他已經在家裏睡覺了。或者,他一直埋伏著,等你下崗回去時,他就跟著你,記住你走的路,然後到晚上就順這路摸進來,拿槍向帳篷橫掃。這本事可令我妒嫉得很呢,因為經常有人帶我走過幾次的大街我都會不記得。

基於這些過往的教訓,僅僅是站崗都已變成複雜得不得了的一門學問,足足可以寫一本書了。其它更不用說。學會隱蔽後,班長就叫我們聽他口令打齊射“第一次打不中,再打就麻煩了,爭取一次齊射消滅敵人”據說槍一響,越南人就象兔子一樣跳進草裏不見了,然後就一路騷擾你,向你打黑槍。在森林裏他們是老師,我們是學生,他們用槍給我們考試。但我總也不信他們動作比槍還快。

我們趴了十分鍾也不見班長叫打,等我脖子發酸,開始走神的時候,突聽他一聲“打”所有罐頭盒都打飛了,我的槍才在寂靜中很丟臉地響了起來,引來眾人一陣大笑。

挨了幾次以後我才學乖了,班長認為可以上陣了。

二、初上前線

就在拔營前移之前一天,排裏死了一個戰友。十個人去執行任務,兩個人背了回來,另一個用繩子綁在胸前拖了回來,腳上的鞋不見了,胸前一排彈孔,臉白得象紙,眉頭還皺著,似乎仍感到痛苦。

我第一次體會到死亡就在身邊,但我更看不慣那人把死去的戰友的屍體往地上砰地一放。死者腦袋重、重撞在地上時,我心絞了一下。我不僅感到恐懼,也感到悲哀和憤怒。我在想一個為國捐軀的戰士不應受到這種待遇,無論生前死後。我在想自己如果也死去了,他們是不是也會這樣對我?

也許老兵們已看慣了,麻木了,但我覺得這種行為會嚴重挫傷新兵的士氣,我永遠也看不慣這樣的鏡頭!如果我是一個指揮官,我決不允許手下官兵這樣對待死去的戰友的遺體。

排長親自給傷者看了傷口,打電話叫了擔架隊。擔架隊過了一小時才來,我覺得仿佛過了一個世紀。他們都帶著衝鋒槍,排長又派了三個人護送。因為越南人連擔架也會襲擊,趁機抓俘虜立功呢。

不知不覺地,我的眼睛一直看著死者,直到兩個人來把他抬走。我抬起頭,發現大家在看我,我走開了。

部隊換了營地,此後每三五天就換一次,每次移動都先行偵察好地點,在沿途布下崗,才全體移動,紮營,布雷。天哪,每次都埋好多地雷,甚至每天走的路都要埋上。我都不知在森林裏有多少雷呢。好在軍用地圖上都很認真地標明了,但敵軍布的雷呢?有一些雷因為山洪爆發,衝得到處都是,連埋雷的人自己也不知道。有人挖戰壕的時候都挖在雷上,炸瞎了雙眼。連去洗澡都會在水裏踩到。唉,上帝保佑。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有一次半夜裏我就聽到很近的地方傳來一聲爆炸,戰友們笑道“越南崽中招了”天亮後他們去看了看,發現血跡。我沒敢去,老兵們的恐怖故事嚇壞了我,誰知那該死的越南人臨走前會不會給愛看熱鬧的中國兵準備一顆地雷呢。當我把這想法告訴班長時,他笑道“不錯呀小子,挺能想呢。”

兩星期後,班長派我和另兩個人去護送一個剛從越南潛伏回來的特務到另一處去。這是我第一次離開營房,我不知道去哪裏,隻是跟著走,一路上提心吊膽,踩著前人的腳印走,部隊裏關於地雷的傳說把我弄得膽戰心驚。老兵們回頭看著我笑道“別光踩腳印啊,越南佬專愛在地雷上蓋個腳印引你去踩呢!”“我是踩你的腳印啦”我裝出輕鬆的笑臉回答。

 “別光看腳底,注意兩邊,子彈比地雷還能要你命”他們提醒我。

走了三個小時深山密林,我們終於上到山頂。我聞到一種奇怪的味道,心想不知是什麽軍用品的氣味,其實那是死屍的味道。不久我就看見了第一具越南人的屍體,它躺在離戰壕約五十米的地方。遠遠看去,露在破爛軍衣外的手腳和臉已呈黑色,好象一件紀念品似的擺在那裏,隨後又見到不少。

這裏我見到新兵連的幾個戰友,我們很高興地談了起來,同來的兩個人叫我在這裏等他們,我求之不得。

我們聊著分別後彼此的感受,大倒苦水,非常愉快。

他們說越南軍方曾懸賞一百元人民幣給搶回我方士兵屍體的人,好多不要命的老百姓為部隊幹這營生,有的拖不動屍體,幹脆把腦袋瓜子給割掉帶回來,也可以拿五十元。有些屍體爛了,拖著拖著隻剩個上半身。當然也有的人踩上地雷,把自己也搭在裏麵了,不過正麵戰場上地雷並不象冷戰地帶那麽多。現在雙方好象要達成協議,互相送回對方的屍體。

我聽了直惡心,問他們要了望遠鏡往那邊看,我們這裏並不是主峰,敵陣地很近,我一看嚇了一跳,一個穿著短褲的越南人正大模大樣地站在平地上,瞪著眼看我,他的臉幾乎就在麵前,伸手可觸。

這是我來到前線看到的第一個敵人!

在國內,政府宣傳中說越南人背信棄義,我們節衣縮食幫他們打走老美,結果他小子調轉槍口打我們;據說七七年他們在邊境埋雷,殺我村民,趕我華僑,炮擊村莊、學校、醫院、連兒童也不放過,我早已恨不得殺光這些龜孫子。

“越南人!”我狂喊起來,抓起步槍推上子彈。

戰友們按住我“別打槍。”

“為什麽??”我喝道。

他們給我解釋了好久,因為這是不成文的規矩,雙方默認的。你不開槍,我也不開,大家圖個太平。他們告訴我,曾有一段時間,雙方打得不可開交,結果大家都躲著,屎尿都撒在貓耳洞裏,加上潮濕(下一場雨,洞內積一星期水,人就蹲在髒水裏),有人耳朵都發了黴,下身都爛掉了。最後是誰也打不著誰,自己活受罪。由此雙方慢慢達成默契,我出來,你不開槍,你出來,我也不打,就這樣。

我還以為上了戰場就可以亂放槍呢,誰知竟有這麽多狗屁規矩。

“不過我們也不能全走出去,不然他給你來個一窩揣也說不定。每次出去一個,其他人守著。”他們警告我“如果有當官的來了就要特別小心,當官的不了解內情,一聲令下,他們不想打也得打,你站在外麵就活該倒黴。”

很有道理,我想我又上了一課,希望下課前我還沒死。戰場上不用考試的,不合格的學生全得死,沒有補考的機會。這是個恐怖的課堂!我想學校裏如果成績不佳就馬上拉出去槍斃的話,學生們會怎樣玩命學習呢。

不覺過了一個小時,我看見戰士們紛紛回到防炮洞裏去。

“要打炮了!”戰友說,“不是說不打?”我問,“這是當官的例行公事,每天都打,快走吧。”

這是我第一次挨炮擊,我趴在窄窄的洞裏團團亂鑽,躲在哪都覺得不安全。炮彈從洞口側麵打來,有些就在洞口爆炸,許多東西從外麵飛進來落在我身上,我還以為自己被擊中了。一分鍾後炮擊到了高潮,耳邊全是洶湧的爆炸聲,到處在震蕩,我象被魔鬼裝在盒子裏用力搖。好幾次我相信自己被震到全身離了地。

那地上粘粘的全是爛泥,夾著一股尿臊味和其它臭氣,但我還是把臉貼在上麵,保命要緊呢。

“他們不會衝上來吧?”“你說什麽?”“我說他們不會衝上來吧?”……“聽不見”“我說,他們會衝上來嗎?”戰友用力搖了搖頭。

我握著槍,想往洞口看,但飛濺的石塊令我打消了念頭,心裏希望他是對的。五分鍾後,炮擊停了。我還沒見過炮擊的場麵,五分鍾對我來說已經夠厲害的了。“要不要進入陣地?”我還沒忘記自己軍人的責任。“等班長指示吧,別一個人跑出去送死,可能還會打呢”他探頭往外望。我看著自己的寶貝步槍,烏黑的槍管,雪亮的刺刀,它還沒對敵人放過呢。


突然之間炮聲又響了,我忙縮回來,大叫“幸好沒出去”。戰友哈哈地笑了,“你沒聽出來是我們的炮啊?”我覺得糗死了。

傍晚,我們回到了營地。


三、伏擊

“今晚去打埋伏”班長說“我們發現一條越南特工常走的路。”難怪今晚我們幾個吃得特別好,敢情要去了。“每人一杯,別喝醉了,來,幹”我們幹了酒,吃著炒花生,班長老看我,其實我是能喝酒的人物。吃完,我們五個人進了帳篷,班長扔給我們一人一個袋子,大家打開,穿好。“拿著這個”班長給我一支衝鋒槍,把我的步槍抽了去,我有點遺憾,那是我第一支槍,我很愛惜,擦得堂堂亮,居然用都沒用過。

“走吧,記住,沒有命令,不準開槍”班長這句話象是對我一個人說的。我們圍著營房繞了一圈,因為沒有一條通進營房的直路是沒有地雷的。我們必須轉圈走出,直線出去,無需占卜,必死無疑。一路走,我們還一路設雷,把路封住,當然做了記號。那記號是用刺刀攔腰砍掉路邊一叢草,斷莖告訴我們,這旁邊有東西。如果我們當中有人被俘,那麽記號又會變。

不能踩枯葉,不能踢倒草,不能說話,不能咳嗽,不能打噴嚏,禁止放屁,總之不能有聲音。密林裏,看見是不容易的,全靠聽覺,誰先被對方聽到誰就倒黴,倒黴的意思是去向閻王報到。

“我們去伏擊敵人,但弄不好也會反被敵人伏擊了”班長的話令人膽寒。

伏擊之後還沒算完,回來的路上也不會有太多好事等你。這是我第一次出征,第一次為國征戰,我這樣想。一定要幹掉一個越南鬼,我下了決心。

我們排成一條直線,輕輕地走。我不知走了多久,隻知道我們不停地深入越南境內,走啊走啊,不停地走。一時間我懷疑班長是不是要帶我們去河內?看看表,才走了兩個鍾頭而已。喔,對了,那年頭還不是每個人都買得起表的,我們班就我和班長有手表(我還有一個連師長都沒有的傻瓜相機),我的石英表比班長那塊老掉牙的要準,所以每次有任務,他就會象搶劫一樣從我手腕子上把表擼了去,我要看時間的話還得去找他,而他那神氣好象那表是他的傳家寶。

前麵的人負責看地麵有沒有地雷,後麵的人注意身後有沒有情況,同時盡可能在營地附近掃除腳印,我在中間,負責看兩邊和頭頂(樹上也可能有人和雷或蛇),同時支起耳朵聽周圍動靜。

一個戰友在後麵推了我一下,他嫌我走得太慢了,班長他們都走開好遠了,可我一快就有聲音,急得冒汗。

天黑了,我們還沒到目的地,但也隻能停了下來。

“你睡覺打呼嚕嗎?”老兵問我,“我都和班長說過了,不打”我說。

我們睡了一夜,各種惡心的蟲子在周圍爬,蚊子嗡嗡響,周圍有不少奇怪的聲音。最要命的還是熱,森林裏一絲風也沒有,我們都穿著全身包嚴的服裝,紮緊褲管袖口,戴著麵網,熱得不住流汗,流汗也沒用,隻令我覺得更熱,我開始擔心水不夠,我盡量省,也喝去半壺了。這時最好的藥就是仁丹,吃一顆透心涼,隻有中國軍隊才有這妙藥。萬金油是不能用的,因為氣味太強。

差不多到早晨,天氣才有點涼,我剛打個瞌睡,就要走了。睜開眼,麵罩上黑壓壓地一層,用手一拂,轟然飛走,竟是一大群蚊子。一坐起身,許多怪怪的蟲從身上身下跳著爬著伸縮著逃走。

森林裏有不少動物,是在從沒見過的,蛇也經常看見,有鳥叫的地方我們就繞開走。最討厭的是鑽草叢,那草有一人多高,誰知裏麵藏著什麽毒蟲?我們象鑽洞一樣拔開草鑽過去。作為軍人,最怕碰到的反而是鳥,把它們驚起來無異於向敵人招手說“hi,我在這裏。”鳥受驚起飛和平時不同的。受驚時它們大叫著亂飛一氣,不象平時朝著一個方向飛,無需太多經驗也一眼就可以看出。

穿過竹林時,走在我前麵的老兵突然往後一縮,和我的臉撞個正著。原來一條竹葉青正繃得象彈簧一樣張嘴對著他。我很興奮地拉開槍刺要和蛇較量一下,老兵把我從他身後推了過去,我們急匆匆地走了,什麽也不碰。從這以後,不用誰命令,我的眼睛總不由自主地注意著樹上了。
第二天,我們埋伏下來。然後是漫長的等待,好長好長,好象等了好多好多年。時間在這時才令人覺得象坐牛車一樣慢。戰友們互相都看不見,時間久了,感覺好象隻有自己一個人。我開始胡思亂想,是不是這裏也和山上一樣和越南人達成默契,你不伏擊我,我不伏擊你,不就完了?再想下去,不如你不打我,我不打你。嘿,那戰爭就結束嘍。

就在這時,我差點閉過氣去。一個持槍的人不知何時就站在了我麵前!一個粗布口袋。麵容瘦削,一雙黑眼睛在鬥笠下的陰影中閃爍著,完完全全是一個越南特工形象。林子裏雖然很陰暗,但我連他腳背的血管都可以看見。

所有幻想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憋住呼吸,想起自己槍栓還沒拉開,現在不能拉了,我喘口氣對方都能聽見。看著他那不慌不忙的動作,老練狠辣的表情,我敢肯定,即使我們同時舉槍,他也一定會先打中我。

心在狂跳。

他在側耳細聽,一時間我還疑我的心跳聲都被他聽了去。我低垂著頭,不敢直視他,因為我知道,人眼有一種特殊的能力,假如你盯著一個人看的話,會把他的注意力引過來。不信的話,你們可以去人群中試一試,緊盯著一個人,不久他就會轉頭望你。如果不望,說明他早就看見你了。甚至,我懷疑緊張的心情也會造成一種電場,令人感到不安。不然這家夥怎麽在這裏停這麽久呢?他一定感到什麽了。

放鬆放鬆!我提醒自己,臉貼在地麵,用眼角掃著那人,拚命想其它事。那人望了一陣,輕輕地又向前走,天哪,他踏在滿地枯枝落葉上幾乎一點聲音也沒有,我仔細地看著他的腳。忽然想起什麽,支愣起耳朵聽,難道,班長不會睡著了吧?

我想,現在隻要我一拉槍栓,朝背後抬手一槍,就把那家夥結果了。另一種恐懼又向我襲來,該不會他已經發現我,但裝作不知,然後悄悄走到我後麵,一刀捅死我吧?想到這,我突然覺得後背發緊,但又不敢回頭看,怕回頭碰得草響會驚動他。隻好在心裏喊,上帝保佑!

聽班長說,敵人的老兵不輕易殺你,通常會把你俘虜了帶回去審訊。若是被剛入伍的新兵發現了,他會毫不客氣地從後麵一刀刺死你,因為他沒膽量和技術抓俘虜。我看這家夥就是個老兵。

我懷疑戰友們都睡著了,這太可怕了!他們不會撤走了吧?不管怎麽想,我還是不敢動。就在這時,又來了幾個人,後麵,還有,一共十幾個,他們拉得很長,手裏都拿著槍,提著袋子,走一陣,蹲下,看看前麵,然後再走。其中有幾個年輕的姑娘,樣子還很漂亮。我的心情突然放鬆了,不知為什麽。雖然我聽飽了戰友們關於越南女特工殺人不眨眼的手段。

森林裏並沒有路,隨處可走,我很怕他們會踩到我身上,幸好他們都跟著前麵那人的路線走。假如我這時咳嗽一聲,或是放個屁,打個寒顫等等,都會送命。

直到這些人全部走光,我還是沒聽到班長的信號。我想站起來看看他們還在不在,但我不敢。緊張過度後非常疲倦,我差點睡著了,輕輕旋開水壺,無聲地咽了一口水。

漫長的等待。

傳來一聲蛤蟆叫,兩聲,我心情放鬆了,回叫了四聲,然後是五聲,戰友們全在,他們沒有睡著,更沒有走。我的水喝完了,但還沒有收到指示。我已趴在這裏兩天,大小便用袋子伸進褲子裏,貼在屁屁上,趴著拉,然後封好,放在旁邊。第二天,班長終於站起來了,然後又是小心的回程。

“班長,為什麽不打?”“他們人多,我們不能打,下回帶多點人去”“我還以為你睡著了”大家大笑起來。“我們都以為你睡著了。”班長笑道“我就怕你小子亂放槍,見你沒動靜,心想你還是睡著了比較好。”“那家夥站到我麵前我才發現”我心有餘悸地說。“我看了他們的腳印”班長說“他們向前走了十裏地就分散了,我們下次換個地方再試一次。”

我躺在竹床上,覺得這爛床這麽舒服,我好象虛脫了一樣,一直睡到第二天。中間有人來叫我吃飯兩次,我都沒搭理。然後特別餓,狠狠地吃了一頓罐頭。看看周圍那些家夥,一個個赤身露體,就我和排長兩個穿條短褲。怎麽熱我也不習慣光著身子,不過一個月沒洗澡倒是真的,所有衣服都有汗味。幸好我在家也經常一個月不洗澡,好象也不臭,因為我的皮膚還可以,有些家夥已經生疥瘡了。
休息了兩天,戰友們整天打牌,談女人,再不就是談洗澡。說得最多的是越南女特工,他們說越南女特工美貌如花,而且會在被你俘虜時,突然脫光衣服,等你神魂顛倒時就幹掉你。或者,她們常在我軍陣地前山泉邊洗澡,引得一班傻瓜看得不亦樂乎時,後麵就有人給你顆手雷。我於是非常想俘虜一個女特工,就算不碰,看看也好。

煙是最寶貴的東西,打牌時倍受歡迎的賭注,象黃金一樣的硬通貨,可以交換任何東西。即使不抽煙的人也視如珍寶。那時該死的後勤部還不知前線對煙的需要遠遠超過糧食和水,把它列在閑得無聊時才送的物品清單內。班長曾經以為我不抽煙,想過來行騙,結果發現我也是煙筒子,他失望之餘,給我起個外號叫“煙罐”,我便叫他“老鬼”,因為他二十三歲了,比我大六歲。

我還得了個外號叫山貓,因為有一次排長要我們估計一下遠處一座山有多高,有人說八百米,有人說兩千米。我說是一千米多一點吧,排長問我怎麽知道?我說很簡單,山上的樹木長到山頂附近就長不上去了,說明山頂高度在一千米左右。老劉笑道“難道不是被人砍掉了啊?”我說“誰會山腳的樹不砍要爬到山頂去砍?”排長說“你還行”我說“我經常爬山”於是他們叫我做山貓。

這期間,排長又派了二班去埋伏,我們這個排總是被派去幹這種勾當。

第三天,二班一無所獲地回來了,有一名戰友踩中地雷,整個左腳不見了,隻剩一條血淋淋的褲腿,一直到被擔架抬走都昏迷不醒。


四、俘虜

第四天天剛黑,潛伏哨兵抓住了一個越南女人,全排馬上轟動了,大家一窩蜂去看。

我擠在排長帳篷門口傻看,那女人進去時也向我笑笑,她還長得真叫美呢。老兵馬上在我腦袋後拍了一巴掌“小子,她對你有意思呢。”於是大家把我往帳篷裏推,我把頭頂在老兵腰上,拿腳踢開他們。

排長和幾名班長用所謂疲勞轟炸術審了一天,還是什麽也沒問出來。那女人一口咬定她是迷路的老百姓,最後排長要搜她的身,那女人突然下手。

我們全坐在外麵,聽到帳篷裏傳來扭打聲,就一齊衝了進去,四個大男人把她按住綁起來。那女人披頭散發,伏在地上。象眼鏡蛇那樣高高昂起頭,眼裏發出野獸似的凶光,牙咬得格格作響,好象要生吃了我們,剛才那種溫柔和美麗完全不見影蹤。

排長臉上一條血印,咬著牙梆子,罵罵咧咧地閉著眼,戴上手套搜她身,那女人向他吐口水,拚命想踢他,一個戰友用手捂住她的嘴,冷不防就挨咬了一口,掉了栗子大一塊肉,氣得他揪住那女人就猛踢猛踢。踢得她倒在地上,大家連忙把他們分開。我開始很討厭那女人的囂張,但看到戰友這樣狠狠地踢得她倒下,又覺得她實在很可憐。

最後,搜出了一個竹筒子,從屁屁裏搜出來的。裏麵是什麽排長沒有當眾拆開,他打了個電話叫營部派個女兵來搜,因為他已經滿頭是汗,士氣消沉。而大家都懷疑女特工身上什麽地方一定還藏有更重要的東西,但沒人敢動手。

營部來人之前,那女人就象人們綁賊一樣被綁在一棵樹上。垂著頭,好象很累,長發蓋住了臉。排長叫人去給她一點水喝,誰知一走近她就象老虎一樣吼叫起來,去的人都悻悻而回“不喝就渴死她,別說咱解放軍虐待俘虜”排長惱火極了。

過了一小時,那女人的樣子好象快死了。她已經被排長審了差不多一天水米未進,再被那挨她咬了的戰友狠踢一輪,天氣炎熱,現在又綁在樹上,真的很難頂。

排長也有點怕,問我們誰去給她送水。老兵說“這女人可能想自殺咧,誰送也不會喝。”“那就撬開她嘴巴灌進去”排長火冒三丈,大聲說,好象要讓那女人聽到。但那女人垂著頭,一動不動,好象已經死了。

我默默地看著她,心裏很煩亂。在電影裏,我看到的敵人特務都是被醜化的,長期以來在我心裏,女特務總是妖冶不堪,行為下流。但今天見到這女人,簡直象電影裏寧死不屈的正派角色,而我們倒象反派人物似的。


不知什麽時候,排長站到我旁邊,推了推我的腦袋,遞給我一碗水“去,你去試試。”身後馬上傳來轟笑聲,我很尷尬:“不去。”“笑個鳥”排長回頭喝道。大家馬上噤聲,“去”排長把碗放在我麵前,我猶豫著。就在這時,那個好象死了很久的女人慢慢抬起頭來,看著這邊。身後戰友們一齊喝彩鼓掌,我突然來了勇氣,站起身,接過排長的碗,身後又是雷鳴般的掌聲。

水裝得很滿,我的手好久沒洗了,髒得很,於是托著碗底(這是全排唯一一隻碗,其餘都是飯盒),很小心地走著,四周變得很安靜,大家從各個方向看我,好象在看一場驚險電影,我覺得腳有點不對勁。走到那女人前麵差幾米,我不敢再往前去了,看看她,她也在看我,那眼睛黑沉沉的,藏在亂發後麵,那張原來是美麗的臉,已經變得那麽蒼老。

身後戰友們又在起哄,我的心又開始亂了。聽排長吼起來“別吵!”他真的發火了。也不知站了多久,越站越心慌,我忽然蹦出一句話“你是條好漢,我真的敬重你,請喝了這碗水吧。”中國實在沒有什麽稱讚女英雄的言辭,我隻好這樣說。不知不覺中,可能還鞠了一躬,我自己沒注意,但戰友們全看見了,是他們說給我聽的,他們稱我為“對敵人卑躬屈膝,有失尊嚴。”

那女人沒作聲,我試著走近幾步,再走近幾步。已經到了她麵前,然後,膽戰心驚地把碗捧到她唇邊,這時她隨便一個動作就可以把我嚇走。可是,她竟然張開嘴,低頭喝了起來。

當我轉過身去時,喝彩聲、掌聲和山那邊的炮聲一齊響了起來,我耳朵裏一時間鍾鼓齊嗚,得意洋洋。“還真有你的咧,啊,以後跟老越和親得派你去。”排長說,他還真有點預見性,因為那時我們都以為要和小越南打一輩子仗了。“巴不得呢”我說“她的手綁得要出血了。”排長叫人去把那女人放了下來,給她鬆一鬆繩子。一班長反對說“別以為啊,她可能裝死呢,一鬆她就跑。”排長道“幾十號人在還給她跑得了,你們也太慫了吧?”一班長隻好照辦。那女人被放下,就閉著眼,側身躺在地上,雙手仍捆在背後。

營部來了五個人,三男兩女,他們又把那女人帶進帳蓬去了。我們都覺得這太過份了些,不過他們並不知道這女人受了什麽罪,可能還以為她在裝蒜呢。

部隊又要轉移,我覺得很煩,因為每次轉移就有好多事做。問班長:“怎麽才兩天就要走?”班長說這個女特工被抓說不定越南人已經知道了,如果他們回去搬一門迫擊炮來半夜轟幾炮就糟了。我一聽這話,恨不得撒腿就跑。

五、複員

排長決定一次派兩個班出去,他們開了一個小時的會。會後我們每人得到三支煙,抽完就走。這回我灌足了水,直喝到想嘔吐,發誓這輩子再也不喝水了才上路,上回渴的教訓實在太深刻。我想起那天那越南人站在我麵前時,如果打起來的話,戰友們扔一個手榴彈過來,豈不把我也給轟掉?我把這告訴班長,他說“嗯,知道了。”在我看來,被自己人打死是最冤枉和最不可思議的,後來才知道那簡直是家常便飯。

我們走了大概兩個小時,突然班長一擺手,隊伍停下了,隨即所有人悄悄臥倒在地上。一陣輕輕地響聲,嘿!一定是沒有經驗的新手在走,我得意地想,覺得自己已是個老兵油子。班長伸出四個手指,那是散開的手勢。我們悄悄後退,向著聲音方向成一個半圓形隱蔽,這次我們有十一個人。我把偽裝網披上,然後伏在亂草裏,把槍壓在身下,輕輕地,拉開槍栓,推上子彈。

聲音越來越近,走走停停,和上次一樣。我想起那次出擊的半路上,我們也是聽到這聲音,也是這樣趴下來。結果,走出一隻野羊,它邊啃草邊走,擦著葉子響,好象一個猶疑不定的人在摸索前進。蒙朧的影子在樹幹和雜草中慢慢晃動,我把槍上表尺定在三十米(密林裏最多看到這麽遠),舉槍向影子晃動了一下準星,深呼吸,吐氣,憋住,瞄準,輕輕壓下扳機。相信戰友們也這樣做了。這時,我無意中回頭望了一下,上帝啊!我都看見了什麽!

在我左後方大概二十步遠的地方,有五個人正躬著腰,躡手躡腳地向我左邊一個地方走近,我的腦袋轟地一下,是誰被發現了?急忙回頭向右邊望去,還好,沒人。可當我轉回頭來時,那五個人一齊象惡狼一樣往下撲了過去,嗚嗚的慘叫和扭打聲傳來。

“誰?”班長大喝一聲。

聽到戰友的慘叫,我眼都紅了,端著槍一聲不吭地向那邊衝了過去,四下裏一片亂響,掩蓋了我的聲音,我踩著一條倒下的樹幹過去的,幾乎沒有什麽響動。三條人影突然從草叢裏鑽出,向我跑來,他們的臉朝著班長叫的方向,我立刻狠狠地扣下扳機。樹幹太多,擋住了大部分子彈,我隻看見一個人捂著肚子滾進雜木林中,另兩個人歪了一下,閃到一邊,動作快得難以想象!隨後子彈向我掃來,我感到一陣剛硬的風從我臉旁擦過,便朝班長的方向滾了過去,有子彈從那掠過我頭頂,射向樹林裏。我趴下不動,槍聲忽停。

嗡嗡作響的耳朵靜了靜,沙沙聲正在遠去,敵人在跑,我爬起來,班長也閃出來,我追到他旁邊“班長,剛才那邊是什麽?”“山羊”“誰被捅了刀子?”“不知道”班長答,我們來不及再說,就追過去。

我犯了個極大的錯誤,因為急著要為戰友報仇,不顧一切地想追上敵人,結果弄得身邊草木嘩嘩亂響,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正往前猛衝時,草叢裏突然閃電般站起一條人影,槍口向我突突突地噴出火焰,我看見麵前的枝葉亂飛,耳邊盡是尖嘯聲,收腳不及,向前一躍撲倒在地,眼睛差點被幹枝刺穿,下巴咯在一條胳膊粗的青藤上,脖子幾乎扯斷,痛!挺身舉槍掃了一梭,子彈沒了,我伸手去抽彈夾。

這時,我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胸口熱熱的,手一軟,跌倒在地。我吸口氣想爬起來,隻覺得右邊肺竟然扁了似的,吸不進氣。一摸右胸,沾糊糊的全是血。熱呼呼的血在我背後和胸前往下流,我被打穿了。

我想抬手去拿急救包,手卻軟軟的,我翻了個身仰麵朝天躺下,胸前肌肉開始抽搐,我不得不側過來,但後背的潮濕感越來越大,血順著軍衣滲開去。我又翻身仰臥,以壓住背後的傷口。右肺扁扁的象個水袋,沒有了進氣感,每次呼吸,都伴隨著劇痛,並有血湧出來,我把整塊藥棉按在胸前,再也無力做其它。我開始咳,血馬上從我口鼻流出,我動了動舌頭,粘粘滑滑,全是血,我一口口往下吞自己的血。血流得比我吞得還快,不住從嘴角淌下。

我知道流血超過多少會有生命危險,我要止血,但血在體內流,怎麽止?恐懼向我襲來,但我已不能動彈。戰友們衝去哪裏了?他們會來找我嗎?能及時找到我嗎?我知道象這個速度流血,我很快會死去。而且。回去的路還那麽漫長,心裏明白自己活下來的機會已不多。當時我是忘了,或者有點神智不清,我們離開營地其實還沒有多遠。

躺在地上,我感到孤單,悲哀罷罩了我,手指和腳尖迅速失去知覺,四肢發麻,那是死亡在往上爬。我想起那個象破口袋一樣被扔在地上的死去的戰友。我突然後悔了,我為什麽要來這裏?

陽光透過密密的葉縫,一點點地灑在我臉上,我的眼睛漸漸看不清東西。我極力睜大雙眼,可是仍然越來越模糊,我這時明白了,為什麽有些人臨死前會睜著兩眼啊。我仍清醒,忽然回想起自己這一生,隻感到浪費和無盡的遺憾。也許是這一刻,我下了決心要去考大學。要好好讀書,可惜,太遲了。我想起仍未吐出真情的愛人,假如再給我一次生命,我會大聲對她說“親愛的,我愛你”但後來的事實卻是我仍然沒說。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我慢慢失去意識,是慢慢的。耳邊出現各種聲音,象音樂,象有人在大聲吟詩。我蒙朧聽到有人呼喚我的名字,和我說話,我清醒了一下,覺得他象是在問我還有什麽遺言。我突然想到媽媽,她就我一個兒子,平時掉了一根頭發她都會問個不停,養到這麽大,就這樣死了,她以後會孤單地渡過一生。流著淚,我告訴戰友,代我去看望媽媽。不,我是說,幫我照顧媽媽。也不對,我似乎隻在心裏想,卻沒說出口。我想說,但血流幹了,身體漸漸沒有了感覺。我的嘴在動,卻不能說話。我流著淚,心想,媽媽,這世上你最關心我,但我平時沒給你好臉色,和你吵架,在我臨死前的一刻,象所有人一樣,我想起了你---媽媽,媽媽,媽媽!

我被抬了起來,我仍沒有失去知覺,但象做夢一樣,被人抬著,搖晃著。走啊,走啊。好象永無止境,好象要走到地老天荒。我的靈魂好象離開了身體,在森林上空飛行,看著行進的隊伍。也不知什麽時候,我完全昏迷了。我不知道自己還能醒來。

一個戴口罩的臉湊得很近地看我,從來沒有人這麽近看過我。“好了,下一個。”他說。有人來抬我,這時我突然發現一個頭戴越南士兵頭盔的人。“越南人!”我心裏狂呼,全身肌肉猛地繃緊了!原來我被俘了!這時,那人連忙摘下帽子彎下腰很快地對我說“是自己人,自己人。”
我無力地閉上眼,不管是誰,我現在也毫無辦法。胸前綁著厚厚的繃帶,我隻覺得全身癱軟,兩眼模糊,嘴唇和四肢仍然麻木。好冷啊,現在是什麽天氣?到了外麵,溫暖的陽光照在身上,聽到蟬鳴,現在是夏天,可我好冷。

我被送住後方醫院,兩個士兵把我和其他傷員抬上車,看也沒看我一眼,砰地關上車門,好象我們隻是一批貨物。我平時最討厭有人看我,母親的關心隻是讓我厭煩,可現在,我多需要有人關懷地看我一眼。

車停了一下,有護士來給我們每人打了一針,我睡了。

我又被抬了下來,許多人,有老百姓,有軍人,有婦女,兒童,老人,圍著看,醫生們大聲嗬斥“讓開讓開,看啥?”人群推擠著,碰撞著,有一個老太太憐憫地望著我說:“造孳啊!”我好想拉拉她的手,祝福她。好人一生平安,而在身體健壯的時候,我隻會從鼻孔裏哼一聲說“婦人之仁。”

隻住了二天,我傷勢稍有穩定,又轉送到另一家大醫院。我的傷口處理太晚,化膿了,聽醫生說好象要穿胸抽膿。我發了高燒,全身滾燙,好象要爆裂,差點死掉。但我此刻並不害怕,似乎覺得能死在潔白的床上,已是萬幸。有一種欣快感,如果我是從家裏而不是從叢林裏被搬進醫院的,我此刻一定悲哀莫名。

我輸了很多血,對此有點反感,因為一想到別人的血在我身體裏流,我總有點不舒服的感覺。護士來問我家的地址,我感到恐慌,我不想讓媽媽知道這事。她一直以為我不過在一個普通的部隊裏當兵混日子,圖個好玩而已,她知道我很愛舞刀弄槍。

“你不說,我們也可以去查到。”護士說,“不要告訴我媽。”我說。結果她真的沒說。

後方比前方好多了,不久就有人來慰問,送糖果點心給我們。這對傷員來說真是很大的安慰,老師們帶著學生進來,他們睜大明亮的眼睛看著我,隻有在這清純的眼睛裏,我才是個真的英雄。這時我恨自己傷得還不夠重呢,開始我確實很感動,但當傷慢慢好了的時候,我那孤避狂妄的性格又爬了上來。好了傷疤忘了痛,對護士們的溫情和關愛不屑一顧。我的野心又慢慢膨脹,快得連我自己也不信,一些英雄形象出現在我眼前。血是滾燙的,一刻也坐不住。我還要去戰鬥!雖然我對戰場仍滿懷恐懼。

兩個月後,我出院了,去部隊報到,他們給我幾百元錢(在當時幾百元很經用呢),讓我複員回家。就這樣,結束了還不到一年的軍人生涯,在戰場上的時間還不到兩個月。


六、回憶

參軍前,我以為此去不是成為槍下亡魂,就是成為英雄,誰知居然是這樣不三不四的結果?不過,我想起有些終身殘廢的戰友,又覺得幸運。我一直沒有和原來的部隊聯係,突然消失,是我一種悲壯的愛好,基於我那黑色的人生觀。那天倒底是誰遭了毒手,在我倒下之後又發生了什麽事?這對我都將是一個永遠的謎。

我變得更加孤僻不群,每每隻愛一個人到山上去,坐在那裏,讓火熱的南風擁抱我。點燃一支煙,看著下麵忙碌如蟻的人群,默默地把往事一件一件從心底拿出,細細地品味。

我變得更愛思索。因為,我總也不能忘記那天,在垂死之際,回想起自己一生時,竟然是那麽空虛和無謂。一個曾在生死之間掙紮過的人,對生命的意義有著更深的理解和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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