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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人往事(3)空一縷餘香在此——奚嘯伯往事

(2007-01-28 22:22:04) 下一個
空一縷餘香在此——奚嘯伯往事

                                      章詒和

  聽敵台

  1963年下半年,石家莊京劇團被派到束鹿縣新城鎮去搞“四清”運動。奚嘯伯也去了,接受革命鍛煉和考驗,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那時,江青已在戲曲界發號施令,大力提倡現代戲,禁演傳統戲的風聲一陣緊過一陣。大家都不敢用老戲吊嗓了。一天晚上,奚嘯伯聽半導體收音機,無意中聽到播出一段老戲。

  一聽:“昔日有過三大賢,劉關張結義在桃園。弟兄們徐州曾失散,到後來相逢在古城……”這是《珠廉寨》裏老生的唱段,越聽越覺得像是自己在唱。

  再聽:“一來是老賊命該喪,二來是弟兄得團圓……”他確認是在播放自己的唱片,心裏害怕,但越怕越要聽。這是什麽電台?他決定聽完:“勸賢弟休回長安轉,就在沙陀過幾年,落得個清閑。”

  最後,聽播音員說:“這裏是中華民國……”他嚇得趕快換台。然而,一切都來不及了。

  奚嘯伯偷聽敵台,這是他“文革”中的一大罪狀。

  這叫生活?

  1964年,北京舉行京劇現代戲會演。會演完畢,趙燕俠等名演員提出不再拿保留工資的建議。他聽說後,馬上向組織提出要按國家一般幹部工資製度領取工資的要求。其實,奚嘯伯無房產,無積蓄,家裏連些像樣的家具也沒有,薪水月月領,工資月月光。有人很反感他的表態,說:“你又不是黨員,幹嘛這麽積極?”

  他置之不顧,堅決提出減薪。說:“隻要我知道是黨的意思,我決不猶豫。”

  1966年,毛澤東發動了“文化大革命”。劇團很多人為表忠心,彼此揭發互貼大字報。而給奚嘯伯貼的大字報就更多了,因為是右派,是團長,是“反動藝術權威”,從前在張學良部隊當上士錄事,故又加上一個“曆史反革命”罪名。於是,他被壓在四頂大帽的底下。劇團一向是靠他掙錢的,很多演員都是跟著他學戲、唱戲的。現在,這些人都來揭發、鬥爭、打擊他。一時間忘恩負義成了時尚,不再是惡行。

  文明處在不文明的腳下,文化攥在無文化的手裏,奚嘯伯開始了人生最後的掙紮。他除了接受各式各樣的批鬥和體罰以外,還要掃地、生火、篩爐灰、撿煤渣。每月發50元的生活費。後來,造反派說:50元太高了,便降到15元。他是“四大須生”,一輩子好吃喝。生活水準驟降,精神壓力陡升,使他幾乎垮掉。先是牙齒脫落,又無錢鑲牙。接著,就是急性肺炎。咳出來的都是血痰。奚延宏嚇壞了,趕忙和孫子奚中路一起把他送進醫院。

  是幸運,也是命大。在醫院得遇一位顧大夫。他醫術高超,又是戲迷,特別喜歡餘(叔岩)派,便暗中給奚嘯伯以特別關照。顧大夫也是邊勞動、邊看病。每次看完病,倆人都要說說戲。奚嘯伯的膽小,老戲一句不敢說,隻講現代戲,或者講點發音、吐字及韻律。有了好醫生,奚嘯伯才漸漸康複,出了醫院。

  出院之後,生活依舊清苦。15元的生活費扣除12元的夥食費以後,他隻能拿到3塊錢。奚嘯伯的煙抽得厲害,所以這3塊錢裏,還包括煙錢。他專買一毛錢一盒的“太陽”牌紙煙。如果夥食費裏能剩下一兩毛的話,他就拿來買火柴。

  這叫生活?中國人的忍辱負重、苟且偷生,無敵於全世界。

  因他而死?為他而癱

  陳寶山是奚嘯伯的“跟包”(京劇術語。戲班裏的主要演員自己配備和隨帶的琴師、鼓師和後台服務人員)。奚嘯伯從來沒虧待過他。倆人相處極好,像是親兄弟。“文革”中,奚嘯伯挨批鬥。陳寶山心裏同情,可不敢有半點流露。一次,劇團到工廠俱樂部演出,奚嘯伯父子下午就趕到演出地點打掃前後台、裝台、打水,做演出的準備。奚嘯伯有些勞累,開戲前躺在戲箱上麵休息,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陳寶山看見他蜷縮著身子,怕他凍著,便偷偷給奚嘯伯蓋上了自己的棉大衣。這事被“革命群眾”看見,揭發後被造反派狠狠訓斥了一頓。

  後來,石家莊搞起武鬥。奚嘯伯看情況不好,就逃出劇團。等他再返回劇團卻發現自己的鋪蓋全丟了。他每月15元,怎買得起被褥?兒媳說:“天涼了,父親沒被子可怎麽辦?我記得父親包行頭(京劇服裝的統稱)的包袱皮兒很大,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兒請陳師傅給找找,我用大包袱皮兒給父親做床被子。”

  陳寶山果然找到兩塊大包袱皮兒,兒媳接過來,就趕緊動手,做成了被子。這事又被“革命群眾”揭發出來。造反派的臉上,個個都是凶相。他們厲聲嗬斥陳寶山“階級界限不清,到現在還和奚嘯伯往來”。遂勒令他第二天向“革命群眾”做出交代。這可把膽小怕事的陳寶山嚇壞了,他擔心自己說不清、道不明,更懼怕那些血淋淋的鬥爭場麵。中國人原本是一個理智善良的民族,官民又是兩個天下,那邊一有風吹草動,這邊就有回護之情。現在不同了,一夜之間專政早把個民間天地也砸個粉碎。革命者走大道,能否給陳寶山這樣的草民留下一條小路?可四下裏張望,哪兒還有小路呢。

  寫到這裏,我禁不住聯想到自己的經曆。記得在1968年,犯有“現行反革命罪”的我,被四川省川劇團的造反派和革命委員會追得到處流竄的時候,父親對我說:“你一定要活下來!就是改名換姓,落草為寇……爸爸也不會責怪的。”我哭道:“我不改姓名,可現在哪裏還有草?”?D?D?D所以,我非常能體會陳寶山那種抬頭無天、低頭無路的絕境與絕念。我終於被抓進了監獄,而陳寶山的路就是死路。陳寶山隻有去死。他決定自殺,先是喝下一碗火堿,又怕死不了加罪,接著就上了吊。人世悠悠,天道渺茫。“身留一劍答君王”,一劍亦可答親人,亦可答知己。

  奚嘯伯得知此事,身心受到極度的刺激,突然中風,半身不遂,被送進了醫院。接著就下了“病危”通知。兒子接到長途電話,立即趕赴病房。等見到父親時,已是神智不清。奚延宏連聲呼喚,已無絲毫的反應,似乎沒有了知覺。兒子守護了7天7夜,又經過搶救,他才算返陰回陽,又由兒子、孫子2人輪流看護了一個月,才完全脫離了生命危險。這時,醫院知道這個被搶救的人是右派分子、反動藝術權威奚嘯伯,便決定不再治療,並勒令出院。

  奚家原來住的四合院5間北屋已被沒收,奚延宏向劇團懇求給一間客房暫住,遭到拒絕。最後幾經托人,好不容易找到一間堆幹草的小屋子。兒子帶著孫子(奚中路)把幹草搬出去,奚嘯伯才有了容身之處。

  沒有昧過良心

  1976年5月,那時的政治形勢非常緊張,歐陽中石抑製不住對奚嘯伯的掛念,一個人偷偷去了石家莊。見他那骨瘦如柴的樣子,真是百感交集,一把抱住老師雙肩,說:“我看您來了。”

  奚嘯伯鼻翼微微煽動,哽咽無語。過了好一陣,說:“別難過,讓別人看見不合適。”聲音遲滯,語氣中一點感情也沒有。

  歐陽中石把頭從肩膀上抬起,隻見他滿臉的淚水從麵頰滾落。於是,趕忙擰了塊毛巾,請他擦臉。

  奚嘯伯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說:“謝謝您。”“您怎麽還跟我客氣?”“不,不,”他申辯著,神色凝重地說:“是我有錯,有罪……”

  人癡癡怔怔的,仿佛是在受審一樣。過了一段時間,奚嘯伯才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他對歐陽中石說:“我和比較接近的人都打了招呼,說:‘你們別顧我,我老右派反正跑不了,你們都拉家帶口。頂不住,有什麽事兒便往我身上推就行了。’可就是這樣也難過關。他們(造反派)問我什麽,我都承認,按照他們的意思去承認。可是我說的,還是跟人家說的對不上茬兒。所以,他們說我還是不老實。”

  師徒談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歐陽中石走進他的房間,奚嘯伯早已梳洗完畢,端坐在那裏。他對弟子說:“這幾年,我總是像看電影一樣地把所見到的人都想了一遍,主要是想有無對不起人的事。想來想去,沒有昧過良心。”

  突然,他想起自己曾借過一個徒弟100元錢的事,便說:“這錢到現在還沒還,很對不起他。不過,現在我沒法還他。等將來我的情況好轉了,有了錢,第一個事兒就是還他。”

  這次會晤,奚嘯伯辦了一件大事,就是把奚中路交代給歐陽中石。他一定要孫兒拜師。

  歐陽中石連聲道:“愧不敢當。”“這是我賜的,長者賜,不能辭。”奚嘯伯一語定奪。

  分手時,二人不敢對視。歐陽中石走到門口,但聽得他在背後說:“中石,我不難過,咱們都不許哭。”

  歐陽中石返回身去,撲在了奚嘯伯的膝前。“快走把,不然晚點了。”他雙手摸著歐陽中石的頭,老淚縱橫。

  這次分別也是永訣。“人生幻化如泡影,幾個臨危自省?”奚嘯伯是能自省的。當然,是屬於一個藝人的自省。

  妻子

  奚嘯伯是個孝子,對長輩極其恭順。掙錢多的時候,別說是置房產,就是給妻子買件新衣服,一要經母親同意,二要跟姐姐、嫂子一起買才行。他的妻子張淑華生活在這樣一個家庭,很受管束,常常暗自生氣,又不敢多說一句。久而久之,元氣大傷。奚嘯伯也為家庭裏的各種糾紛耗去許多精力,疲憊又痛苦。1949年,妻子病故,那年,他40歲。

  好歲數又唱得正紅,續弦還不容易?妻子病逝不久,不少親戚朋友便登門提親,卻都被奚嘯伯婉言謝絕。他深知母親的脾氣和家務的繁重,深恐婆媳不和,引來家庭不幸。1954年老母去世。再提此事時,他又怕新媳婦給三個子女帶來痛苦。弟子歐陽中石也勸說他續娶,以便有個老伴照顧。他仍不同意,說:“再娶困難很多。一要對方滿意,二要孩子滿意,三要我本人滿意。我不能委屈別人。你想想,對方不滿意,這不是叫人家來受委屈?孩子們自幼喪母,若與繼母不和,既委屈了孩子,更對不住他們九泉下的母親。與其日後對不住人家,不如自己對不住自己。”

  每說到這件事,他總是熱淚盈眶。與梅蘭芳合作演出《二堂舍子》,梅老板曾感慨地說:“他這個戲是越演越好了,可能是有切身體會了吧。”

  “文革”中,他身患半身不遂之症。朋友們議論說:“奚嘯伯如果有個老伴兒就好得多了。”

  他說:“我成了這個樣子,又是反革命又是右派,又這麽個半死不活的身子,不是坑人家嗎?!”

  奚嘯伯67歲溘然辭世,28年孑然一身。

  我冤呀!

  1957年6月5日,由葉恭綽、李伯球、李健生、李萬春等主持的戲曲界整風座談會在北京飯店舉行了,後來,父親和農工中央副主席黃琪翔也趕來參加。在這個會上,父親結識了奚嘯伯。

  倆人作了簡短的談話,父親勸他參加中國農工民主黨。

  奚嘯伯說:“我已經參加民盟了。”父親笑著說:“那我們是一家人了。”

  父親問他經常演出的劇目都有什麽。他說:“為了紀念《儒林外史》作者吳敬梓誕辰,我和北京市四團演出了一個新戲,叫《範進中舉》。”編寫劇本的是畢業於西南聯大中文係的作家汪曾祺。

  “《範進中舉》?”父親重複了劇名,高興地說:“好戲呀。”

  奚嘯伯答:“我隻演了範進,可沒中舉。”這話惹得周圍的人都笑了。

  座談會上,奚嘯伯沒有發言。可他的儒雅氣質給父親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散會時,父親讓我的母親用她的車送奚先生回家。

  我對這次會晤很感興趣。想查查中國農工民主黨中央委員會過去的簡報、記錄或資料,做進一步的了解。可人家告訴我,農工黨所有過去的文字材料都上繳了中共中央統戰部。我還想查查民盟中央1950年代的檔案,看看奚嘯伯是不是真的參加了民盟。人家又告訴我,民盟的檔案也上繳了。

  後來從奚延宏那裏,我才知道了奚嘯伯在反右階段的某些情況:1955年奚嘯伯和兒子一起參加了北京京劇四團,他任團長,與吳素秋等人合作演出。不久,北京成立了一個京劇工作者聯合會。梅蘭芳、馬連良分別任正副會長。因奚嘯伯有文化,大家就推舉他為秘書長。這段時間,他又忙著唱戲,又忙著社會活動。那時,奚家住在菜市口,李萬春先生住在大吉巷,兩家靠近,彼此交情也好,加之他孤身一人,李萬春、李小春父子就經常請奚嘯伯到家裏聊天、飲酒,吃飯、喝茶。1957年大鳴大放的時候,戲曲界開座談會,李萬春總拉他參加。他也願意和葉恭綽、張伯駒這樣的大知識分子往來。每次的座談會,都是李萬春發言,他記錄。倆人形影不離。運動轉入到反右階段,倆人就一齊戴上了右派帽子。奚嘯伯一提起反右,就說:“我冤呀。我從舊社會來,愛吃愛喝。但我從心裏沒反黨。”

  後來,我又從劉曾複先生那裏得知:李萬春在1957年夏季那篇關於民營劇團的精彩發言原來是由奚嘯伯起草的,也許這就是他的“右派罪行”了。

  落腳石家莊

  他成了右派分子,石家莊地區京劇團的團長(劉同起)來北京探望。談話中,約他去石家莊。已經離開北京京劇四團的奚嘯伯,覺得自己在北京已無任何出路,便一口答應下來,同意試演3個月。

  一起到石家莊的,除了兒子奚延宏、琴師魏銘、跟包的陳寶山師傅以外,另有三人同行。到了新的單位,文化機關的負責人和他談話,說:“因為你戴了帽子,待遇和工資都不能按從前的標準計算了。”奚嘯伯同意了,可和他同來的人一看這情況,拔腿就走。最後,剩下了兒子、琴師和陳寶山。

  為了改造思想,奚嘯伯除了唱戲,還幹掃地、打水等體力活兒。1959年,他成為第一批摘掉帽子的人。張東屏專員很關心他,與有關方麵打招呼,要求在生活方麵盡量照顧。“白雲深處青山下,茅庵草舍無冬夏……煞強如風波千丈擔驚怕。”奚嘯伯覺得自己再也無法提出離開石家莊了。

  和北京的劇團相比,石家莊地區京劇團更多的是去中小城市和鄉鎮演出。奚嘯伯的身體本來就弱,加上演出的勞累,體質開始下降,疾病也找上門來。奚延宏看了非常心痛,並覺得自己這樣陪著父親,總在鄉下唱,一沒意思,二無前途,就更談不上技藝的提高了。

  一天,兒子終於開口了:“我要離開石家莊。”

  奚嘯伯驚懼又傷感,說:“你母親死得早,我把你拉扯大,如今隻有我們父子相依為命。如果你走了,留下我孤獨一人,可怎麽過呢?這兒的演出條件是差,可人家給我摘了帽子,我不能就這樣走呀!”

  就這樣,奚嘯伯把自己一條性命和全部藝術交給了石家莊。

  寂寞沙洲冷

  1962年,52歲的他,從藝整整40年了。他畢竟有文化,覺得已經很有必要對自己走過的路,做一番整理。4月的一天,當同輩藝人還在忙活著登台唱戲的時候,奚嘯伯已經在北京的家?D?D平坦胡同五號,開始口述曆史,由弟子歐陽中石記錄下來。其中,也有一部分是奚嘯伯自己寫的。全篇完成後,底稿留在歐陽中石手裏,謄清一份後,他帶回石家莊,準備將來作為《奚派藝術專集》的主篇。“文革”中書稿遺失,幸虧那份底稿在歐陽中石那裏,保存完好。

  1963年春,為了選拔赴京參加全國京劇現代戲匯演的劇目,河北省在省會天津市舉辦了盛大的現代戲匯演。那次共有6台大戲。有唐山的《節振國》、張家口的《八一風暴》和《杜鵑山》、天津的《六號門》等。此外,就是石家莊的由奚嘯伯主演的《紅雲崖》了。每次看完一出戲,都要進行討論,當時負責記錄、整理會議發言的是尹丕傑先生。他雖是北師大畢業生,卻又是個剛從勞教農場出來的“摘帽右派”。與會者都很清楚:《紅雲崖》這出戲絕無進京演出之可能,症結所在就是主演是個右派。

  因料定《紅》劇必遭淘汰,討論會也開得冷冷清清。按照常規:討論會記錄稿要交給主持人,不料主持人不屑一顧地轉身走了。尹丕傑正不知所措,忽見奚嘯伯還在整理東西,便走過去說:“這記錄稿交給先生好不好?”

  奚嘯伯臉一紅說:“也好。”便接過去看起來。

  少頃,他抬頭問道:“這是剛記的嗎?哎呀,這簡直是一篇文章了,老弟的筆頭功夫好了得!”然後低頭又看了一會,遂抓住尹丕傑的手,說:“因為素未謀麵,不知老弟的來曆,請介紹一下。”

  尹丕傑苦笑道:“我與先生政治身份相似,但根柢不同,先生是四大須生,我不過是?兒蔥∪澹?在景縣京劇團當編導,臨時工而已,不值一提。”

  奚嘯伯沉吟不語,爾後話鋒一轉:“好,我單聽聽您對《紅雲崖》的意見吧。”尹先生談了一大堆看法,還間雜提了一些修改建議。

  奚嘯伯聽完,客氣地說:“高見,高見。”又問:“您看過我多少戲?”

  答:“不太多,但也不少。”“請評一評。”“不敢,不敢。”奚嘯伯一再催促,尹先生說:“這樣吧,我隻就先生的唱工寫幾個字吧。”便從記錄紙夾裏抽出一頁白紙,寫了“鶴鳴九皋”四個字。

  奚嘯伯看後,說:“過獎,過獎。”

  尹又寫了“雁落平沙”四個字。“啊,知音。難得的知音。”奚嘯伯顯然有些激動。

  “先生別急,還有幾個字呢。”接著寫道:“寂寞沙洲冷。”

  奚嘯伯半晌無語,後長歎道:“命該如此。”說著將寫著字的紙片疊起來,想往衣袋裏放。

  尹丕傑奪過來,撕碎扔掉。說:“無知妄見,不值得您保存。”

  奚嘯伯苦笑著,說:“對,對。”這時,會議室早己空無一人。偌大一間廳堂,奚嘯伯神情蕭疏,顯得有些孤淒。

  自1957年後,他就是一個寂寞的歌者。

  聽敵台

  1963年下半年,石家莊京劇團被派到束鹿縣新城鎮去搞“四清”運動。奚嘯伯也去了,接受革命鍛煉和考驗,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那時,江青已在戲曲界發號施令,大力提倡現代戲,禁演傳統戲的風聲一陣緊過一陣。大家都不敢用老戲吊嗓了。一天晚上,奚嘯伯聽半導體收音機,無意中聽到播出一段老戲。

  一聽:“昔日有過三大賢,劉關張結義在桃園。弟兄們徐州曾失散,到後來相逢在古城……”這是《珠廉寨》裏老生的唱段,越聽越覺得像是自己在唱。

  再聽:“一來是老賊命該喪,二來是弟兄得團圓……”他確認是在播放自己的唱片,心裏害怕,但越怕越要聽。這是什麽電台?他決定聽完:“勸賢弟休回長安轉,就在沙陀過幾年,落得個清閑。”

  最後,聽播音員說:“這裏是中華民國……”他嚇得趕快換台。然而,一切都來不及了。

  奚嘯伯偷聽敵台,這是他“文革”中的一大罪狀。

  這叫生活?

  1964年,北京舉行京劇現代戲會演。會演完畢,趙燕俠等名演員提出不再拿保留工資的建議。他聽說後,馬上向組織提出要按國家一般幹部工資製度領取工資的要求。其實,奚嘯伯無房產,無積蓄,家裏連些像樣的家具也沒有,薪水月月領,工資月月光。有人很反感他的表態,說:“你又不是黨員,幹嘛這麽積極?”

  他置之不顧,堅決提出減薪。說:“隻要我知道是黨的意思,我決不猶豫。”

  1966年,毛澤東發動了“文化大革命”。劇團很多人為表忠心,彼此揭發互貼大字報。而給奚嘯伯貼的大字報就更多了,因為是右派,是團長,是“反動藝術權威”,從前在張學良部隊當上士錄事,故又加上一個“曆史反革命”罪名。於是,他被壓在四頂大帽的底下。劇團一向是靠他掙錢的,很多演員都是跟著他學戲、唱戲的。現在,這些人都來揭發、鬥爭、打擊他。一時間忘恩負義成了時尚,不再是惡行。

  文明處在不文明的腳下,文化攥在無文化的手裏,奚嘯伯開始了人生最後的掙紮。他除了接受各式各樣的批鬥和體罰以外,還要掃地、生火、篩爐灰、撿煤渣。每月發50元的生活費。後來,造反派說:50元太高了,便降到15元。他是“四大須生”,一輩子好吃喝。生活水準驟降,精神壓力陡升,使他幾乎垮掉。先是牙齒脫落,又無錢鑲牙。接著,就是急性肺炎。咳出來的都是血痰。奚延宏嚇壞了,趕忙和孫子奚中路一起把他送進醫院。

  是幸運,也是命大。在醫院得遇一位顧大夫。他醫術高超,又是戲迷,特別喜歡餘(叔岩)派,便暗中給奚嘯伯以特別關照。顧大夫也是邊勞動、邊看病。每次看完病,倆人都要說說戲。奚嘯伯的膽小,老戲一句不敢說,隻講現代戲,或者講點發音、吐字及韻律。有了好醫生,奚嘯伯才漸漸康複,出了醫院。

  出院之後,生活依舊清苦。15元的生活費扣除12元的夥食費以後,他隻能拿到3塊錢。奚嘯伯的煙抽得厲害,所以這3塊錢裏,還包括煙錢。他專買一毛錢一盒的“太陽”牌紙煙。如果夥食費裏能剩下一兩毛的話,他就拿來買火柴。

  這叫生活?中國人的忍辱負重、苟且偷生,無敵於全世界。

  因他而死?為他而癱

  陳寶山是奚嘯伯的“跟包”(京劇術語。戲班裏的主要演員自己配備和隨帶的琴師、鼓師和後台服務人員)。奚嘯伯從來沒虧待過他。倆人相處極好,像是親兄弟。“文革”中,奚嘯伯挨批鬥。陳寶山心裏同情,可不敢有半點流露。一次,劇團到工廠俱樂部演出,奚嘯伯父子下午就趕到演出地點打掃前後台、裝台、打水,做演出的準備。奚嘯伯有些勞累,開戲前躺在戲箱上麵休息,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陳寶山看見他蜷縮著身子,怕他凍著,便偷偷給奚嘯伯蓋上了自己的棉大衣。這事被“革命群眾”看見,揭發後被造反派狠狠訓斥了一頓。

  後來,石家莊搞起武鬥。奚嘯伯看情況不好,就逃出劇團。等他再返回劇團卻發現自己的鋪蓋全丟了。他每月15元,怎買得起被褥?兒媳說:“天涼了,父親沒被子可怎麽辦?我記得父親包行頭(京劇服裝的統稱)的包袱皮兒很大,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兒請陳師傅給找找,我用大包袱皮兒給父親做床被子。”

  陳寶山果然找到兩塊大包袱皮兒,兒媳接過來,就趕緊動手,做成了被子。這事又被“革命群眾”揭發出來。造反派的臉上,個個都是凶相。他們厲聲嗬斥陳寶山“階級界限不清,到現在還和奚嘯伯往來”。遂勒令他第二天向“革命群眾”做出交代。這可把膽小怕事的陳寶山嚇壞了,他擔心自己說不清、道不明,更懼怕那些血淋淋的鬥爭場麵。中國人原本是一個理智善良的民族,官民又是兩個天下,那邊一有風吹草動,這邊就有回護之情。現在不同了,一夜之間專政早把個民間天地也砸個粉碎。革命者走大道,能否給陳寶山這樣的草民留下一條小路?可四下裏張望,哪兒還有小路呢。

  寫到這裏,我禁不住聯想到自己的經曆。記得在1968年,犯有“現行反革命罪”的我,被四川省川劇團的造反派和革命委員會追得到處流竄的時候,父親對我說:“你一定要活下來!就是改名換姓,落草為寇……爸爸也不會責怪的。”我哭道:“我不改姓名,可現在哪裏還有草?”?D?D?D所以,我非常能體會陳寶山那種抬頭無天、低頭無路的絕境與絕念。我終於被抓進了監獄,而陳寶山的路就是死路。陳寶山隻有去死。他決定自殺,先是喝下一碗火堿,又怕死不了加罪,接著就上了吊。人世悠悠,天道渺茫。“身留一劍答君王”,一劍亦可答親人,亦可答知己。

  奚嘯伯得知此事,身心受到極度的刺激,突然中風,半身不遂,被送進了醫院。接著就下了“病危”通知。兒子接到長途電話,立即趕赴病房。等見到父親時,已是神智不清。奚延宏連聲呼喚,已無絲毫的反應,似乎沒有了知覺。兒子守護了7天7夜,又經過搶救,他才算返陰回陽,又由兒子、孫子2人輪流看護了一個月,才完全脫離了生命危險。這時,醫院知道這個被搶救的人是右派分子、反動藝術權威奚嘯伯,便決定不再治療,並勒令出院。

  奚家原來住的四合院5間北屋已被沒收,奚延宏向劇團懇求給一間客房暫住,遭到拒絕。最後幾經托人,好不容易找到一間堆幹草的小屋子。兒子帶著孫子(奚中路)把幹草搬出去,奚嘯伯才有了容身之處。

  沒有昧過良心

  1976年5月,那時的政治形勢非常緊張,歐陽中石抑製不住對奚嘯伯的掛念,一個人偷偷去了石家莊。見他那骨瘦如柴的樣子,真是百感交集,一把抱住老師雙肩,說:“我看您來了。”

  奚嘯伯鼻翼微微煽動,哽咽無語。過了好一陣,說:“別難過,讓別人看見不合適。”聲音遲滯,語氣中一點感情也沒有。

  歐陽中石把頭從肩膀上抬起,隻見他滿臉的淚水從麵頰滾落。於是,趕忙擰了塊毛巾,請他擦臉。

  奚嘯伯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說:“謝謝您。”“您怎麽還跟我客氣?”“不,不,”他申辯著,神色凝重地說:“是我有錯,有罪……”

  人癡癡怔怔的,仿佛是在受審一樣。過了一段時間,奚嘯伯才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他對歐陽中石說:“我和比較接近的人都打了招呼,說:‘你們別顧我,我老右派反正跑不了,你們都拉家帶口。頂不住,有什麽事兒便往我身上推就行了。’可就是這樣也難過關。他們(造反派)問我什麽,我都承認,按照他們的意思去承認。可是我說的,還是跟人家說的對不上茬兒。所以,他們說我還是不老實。”

  師徒談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歐陽中石走進他的房間,奚嘯伯早已梳洗完畢,端坐在那裏。他對弟子說:“這幾年,我總是像看電影一樣地把所見到的人都想了一遍,主要是想有無對不起人的事。想來想去,沒有昧過良心。”

  突然,他想起自己曾借過一個徒弟100元錢的事,便說:“這錢到現在還沒還,很對不起他。不過,現在我沒法還他。等將來我的情況好轉了,有了錢,第一個事兒就是還他。”

  這次會晤,奚嘯伯辦了一件大事,就是把奚中路交代給歐陽中石。他一定要孫兒拜師。

  歐陽中石連聲道:“愧不敢當。”“這是我賜的,長者賜,不能辭。”奚嘯伯一語定奪。

  分手時,二人不敢對視。歐陽中石走到門口,但聽得他在背後說:“中石,我不難過,咱們都不許哭。”

  歐陽中石返回身去,撲在了奚嘯伯的膝前。“快走把,不然晚點了。”他雙手摸著歐陽中石的頭,老淚縱橫。

  這次分別也是永訣。“人生幻化如泡影,幾個臨危自省?”奚嘯伯是能自省的。當然,是屬於一個藝人的自省。

  我想再看看北京

  1974年,他的偏癱症略有好轉,便給孫子奚中路說戲,還練習用左手寫字。準備日後不能演出了,自己可以為劇團寫字幕。劇團一些演員、個別領導也來探望,安慰他好好養病。日子雖平淡冷清,病情倒也穩定。

  1976年10月,奚嘯伯得知了粉碎“四人幫”的消息,非常興奮,這時不斷有人告訴他北京、上海的消息和梨園行的一些新情況,尤其對蒙冤者平反昭雪的信息,他異常敏感、激動。過度的壓抑、極度的興奮,使他衰弱的身體難以承受,外表的好轉、情緒的恢複,發出的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一天,他仿佛意識到來日無多,將兒子叫到身邊交代後事,說:“……我最不放心的是延玲,身體多病。你歐陽(中石)師哥為她找到了滿意的對象(即北京大學哲學係教授樓宇烈),我也放心了。我看,咱們家裏(奚)中路(現為上海京劇院武生演員)有才華,隻有他可能繼承京劇藝術。日後,可請你的師哥給他說說戲。”

  最後,奚嘯伯說:“現在,我心裏還有一件事。如果我的右派問題解決了,我要求你們陪我去北京一次。看看我的老姐姐,看看我的好朋友,再看看北京城。”

  兒子一再地點頭。“心如飛絮,氣若遊絲,空一縷餘香在此”。1977年12月10日下午,他悄然離世,倉促又安詳?D?D?D沒能看看他的老姐姐,沒能看看好朋友,沒能重返他的出生地?D?D?D北京城,也沒能聽到為他“改正”的決定。

  奚嘯伯走了,跟在馬連良的後麵,二人同為京劇“四大須生”。他們結伴同行,像兩隻淩空而舞、唳於九霄的白鶴。他們留下的是一個空虛,一個永恒的空虛。我知道,時間可以將一切塗改得麵目全非,可以將滄海變為桑田,即使自家的墓園也隻剩下了骸骨。但有一樣是不朽的,那就是他們的靈魂與歌吟。

  2005年3月?D2006年4月於守愚齋征引文獻:馬健鷹、奚延宏、路繼舜:《奚嘯伯藝術生涯》,新華出版社,1991;京劇資料選編:《立言畫刊》,陳誌明、王維賢編,2005(原文約1.3萬字,本報在發表時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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