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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 生者與死者

(2009-01-25 05:26:17) 下一個

我到底為誰起立默哀?是為了我自幼崇敬而追隨過的人,為了獻出自己年輕生命的珊珊,還是為了一個即將逝去的時代?

(一)
  1976年8月上旬某天下午,在同班同學徐金波陪伴下,我去新街口文具店買來厚厚的精裝筆記本和小楷毛筆,回家找出刮胡刀片。打開筆記本扉頁,在徐金波指導下,我右手握刀片,遲疑片刻,在左手中指劃了一刀。尖利的疼痛。由於傷口不深,僅沁出幾滴血珠,我咬牙再深劃一刀,血湧出來,聚集在掌心。我放下刀片,用毛筆蘸著血在扉頁上寫下:“珊珊,我親愛的妹妹”,淚水奪眶而出。
  大約十天前,1976年7月27日傍晚。家中隻有我和母親,她已調回人民銀行總行醫務室上班,父親仍留在昌平的人大政協幹校勞動,當工人的弟弟在山上植樹造林,他們每周末回家。
  那天晚飯後來了個客人,叫薑慧,她嬌小可愛,丈夫是高幹子弟。她寫了一部長篇政治小說,涉及“文革”中黨內權力鬥爭,江青是主人公之一。說實話,那小說寫得很粗糙,但話題敏感,正在地下秘密流傳。
  9點半左右,薑慧起身告辭。我陪她下樓,到大院門口,看門的張大爺從傳達室出來,說有你們家長途電話。薑慧陪我進了傳達室。拿起聽筒,先是刺耳的電流聲,電話接線員彼此呼叫。原來是湖北襄樊南漳縣的長途,是珊珊所在的工廠打來的。終於傳來一個小夥子的聲音,姓李,也是人民銀行總行員工的子弟。他的聲音忽近忽遠,斷斷續續:珊珊,她,她……今天下午……在河裏遊泳……失蹤了,你們別急,全廠的人都在尋找……你們還是派人來一趟吧……
  我緊握聽筒,聽到的是自己血液的轟響。傳達室的燈在搖晃。薑慧關切的目光和遙遠的聲音。我不知所措,緊緊抓住她的手囁嚅著,待冷靜下來,示意她先走。
  回家後臉色蒼白,母親問我出了什麽事,我搪塞過去。騎車到電報大樓,給父親和弟弟分別打電話。跟父親隻說珊珊生病了,讓他明早回家。跟弟弟通話,我說“珊珊被淹了”,避開“死”這個字眼。
  再回到家,母親已躺下。她在黑暗中突然發問:到底出了什麽事?我仍說沒事。在外屋飯桌前枯坐,腦海一片空白。
  淩晨3點42分,山搖地動,牆上鏡框紛紛落地,家具嘎嘎作響。從外麵傳來房屋倒塌的轟響和呼救聲。我首先想到的是世界末日,心中竟有一絲快意。鄰居呼喊,才知道是大地震。我攙扶著母親,和人們一起湧到樓下。院裏已滿是衣衫不整、驚慌失措的人。
  父親和弟弟上午趕回,親朋好友也聞訊而來,相聚在亂哄哄的大院中。這時收到珊珊的來信,是三天前寫的。她在信中說一切都好,就是今年夏天特別熱,要我們多保重。
  大家最後商定,先瞞著母親,由表姐夫陪同我和父親去襄樊。我和父親一起上樓取旅行用品。他在前麵,駝著背,幾乎是爬行;我緊跟在後,跌跌撞撞,真想與爭吵多年的父親和解,抱著他大哭一場。
  由於地震,去襄樊的一路交通壅塞混亂,車廂擁擠不堪。到了目的地,才知道事故原委:7月27日下午,珊珊帶幾個女孩去蠻河遊泳。那天上遊水庫泄洪,水流湍急,一對小姐妹被卷走了,妹妹消失在漩渦中。珊珊一把抓住姐姐,帶她遊向岸邊,用全身力氣把她托上岸,由於體力不支,她自己被急流卷走了。第二天早上,才在下遊找到屍體。她就這樣獻出自己的生命,年僅23歲。
  在堆滿冰塊的空房間,我握住她那有顆黑痣的左手,失聲痛哭。第二天火化時,我把她20歲生日時寫的獻詩放進棺木。我終日如遊魂飄蕩,從宿舍到辦公室,從她出沒的小路到出事地點。我把一把把野菊花拋進河中。
  在她的日記本上,我找到她寫下的一行詩:“藍天中一條小路。”是啊,自由與死亡同在,那有多大的吸引力。回家路上,我時時感到輪下的誘惑。但我知道,除了照顧父母,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我去完成,為了珊珊也為了我自己。我承擔著兩個生命的意誌。
  掌中的血快用盡了,徐金波幫我擠壓傷口,讓更多的血流出來。我在紀念冊的扉頁上寫道:珊珊,我親愛的妹妹,我將追隨你那自由的靈魂,為了人的尊嚴,為了一個值得獻身的目標,我要和你一樣勇敢,決不回頭……

(二)
  1976年9月9日下午,我和嚴力在芒克家聊天。芒克跟父母一起住計委大院,父親是高級工程師,母親是複興醫院護士長。嚴力住在附近,常來常往。芒克的母親進屋說,下午4點有重要廣播。
  那是多事之秋。1月8日周恩來去世,3月8日吉林隕石雨,4月5日“天安門事件”,7月6日朱德去世,7月28日唐山大地震。還能再有什麽大事?我們不約而同想到了一起,誰也沒點破。
  下午4時,從家家戶戶的窗口傳出哀樂,接著是播音員低沉的聲音……
  我們對視了幾秒鍾,這一時刻讓人猝不及防。“這回有戲了。”芒克低聲說。
  回家的路上,一扇扇窗戶亮了。我騎得很慢,並不急於回家。高音喇叭和收音機相呼應,哀樂與悼詞在空中回蕩。有人在哭。北京初秋燥熱,有一股燒樹葉的味道。並行騎車的人有的已戴上黑紗,表情麻木,很難猜透他們在想什麽。
  第二天早上,各單位和街道居委會搭建靈堂,組織追悼會,出門必戴黑紗。我正為珊珊服喪,這倒不難。再說我長期泡病號,很少出門,在家重讀艾倫堡的《人·歲月·生活》。
  9月18日下午,在天安門舉行官方追悼會,電視台電台現場直播。我們全樓僅我家有一台9英寸黑白電視機,成了文化中心。午飯後,樓下賀媽媽和李大夫等老鄰居陸續落座,一邊安慰痛不欲生的母親,一邊等著看電視直播。我避開她們,獨自退到窗口,在離電視機最遠的地方坐下。那一刻,我有候鳥般精確的方位感:我背後正南約五公裏是電報大樓,再沿長安街向東約三公裏即天安門廣場。
  從電視鏡頭看去,天安門廣場一片肅殺,悼念的人們由黑白兩色組成,國家領導人一字排開。下午3時,由華國鋒主持追悼會。他用濃重的山西口音宣布:“全體起立,默哀三分鍾……”我母親和老鄰居們慌忙站起來。我遲疑了一下,身不由己也站起來,低下頭。我到底為誰起立默哀?自己也說不清,是為了我自幼崇敬而追隨過的人,為了獻出自己年輕生命的珊珊,還是為了一個即將逝去的時代?

(三)
  1978年12月20日,北京下了場少見的大雪,幾乎所有細節都被白色覆蓋了。在三裏屯使館區北頭有條小河,叫亮馬河,過了小木橋,是一無名小村;再沿彎曲的小路上坡,拐進一農家小院,西房即陸煥興的家。他是北京汽車廠分廠的技術員。
  地處城鄉之間的“兩不管”地區(現稱“城鄉結合部”),這裏成了嚴密管治的盲點。自70年代中期起,我們幾乎每周都來這裏聚會。每個月底,大家紛紛趕來換“月票”,陸煥興是畫月票的高手,從未出過差錯。
  這裏成了《今天》的誕生地。12月20日下午,張鵬誌、孫俊世、陳加明、芒克、黃銳和我陸續到齊,加上陸煥興一共七個。直到開工前最後一分鍾,黃銳終於找來一台油印機,又舊又破,顯然經過“文革”的洗禮。油印機是國家統一控製的設備,能找到已算很幸運了。大家立即動手幹活——刻蠟版,印刷,折頁,忙得團團轉。
  那是轉變之年。1978年4月5日,中共中央決定全部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5月11日,《光明日報》刊登“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特約評論員文章,成為政治鬆動的重要信號。數十萬上訪者雲集北京,在西單的灰色磚牆張貼大小字報,從個人申冤到更高的政治訴求。10月17日,貴州詩人黃翔帶人在北京王府井張貼詩作,包括橫幅標語“拆毀長城,疏通運河”,“對毛澤東要三七開”。11月14日,中共北京市委為1976年“四五事件”平反。又有消息說,鄧小平通過加拿大《環球郵報》記者,向人們傳遞一個重要口信:民主牆是個好東西……
  1978年9月下旬一天晚上,芒克和我在黃銳家的小院吃過晚飯,圍著大楊樹下的小桌喝酒聊天,說到局勢的變化,格外興奮。咱們辦個文學刊物怎麽樣?我提議。芒克和黃銳齊聲響應。在沉沉暮色中,我們的臉驟然被酒精照亮。
  紙張不成問題。芒克是造紙廠工人,黃銳在工廠宣傳科打雜,每天下班用大衣、書包“順”出來。張鵬誌在院裏蓋了間小窩棚,成了開編輯會的去處。我們經常爭得麵紅耳赤,直到深更半夜。張鵬誌不停播放那幾張舊唱片,特別是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琴協奏曲,那旋律激蕩著我們的心。
  拉上窗口小布簾,在昏暗的燈光下,大家從早到晚連軸轉,誰累了就倒頭睡一會兒。陸煥興為大家做飯,一天三頓炸醬麵。半夜一起出去解手,咯吱咯吱踩著積雪,沿小河邊一字排開拉屎,眺望對岸使館區的燈火。河上的髒冰反射著烏光。亮馬河如同界河,把我們和另一個世界分開。
  我們幹了三天兩夜。12月22日(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閉幕),晚上10點半終於完工,地上床上堆滿紙頁,散發著強烈的油墨味。吃了三天炸醬麵,倒了胃口,大家決定下館子好好慶祝一下。騎車來到東四十條的飯館(全城少有的幾家夜間飯館之一),圍小桌坐定,除了飯菜,還要了瓶“二鍋頭”,大家為《今天》的誕生默默幹杯。
  我們邊吃邊商量下一步的計劃。首先要把《今天》貼遍全北京,包括政府部門、文化機構和公共空間,還有高等院校。確定好張貼路線,接著討論由誰去張貼。陸煥興、芒克和我——三個工人兩個單身,我們自告奮勇,決定第二天上午出發。
  從夜間飯館出來,大家微醺。告別時難免有些衝動,互相擁抱時有人落了淚,包括我自己——此行凶多吉少,何時才能歡聚一堂?你們真他媽沒出息,掉什麽眼淚?陸煥興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回家路上,我騎得搖搖晃晃,不成直線,加上馬路上結冰,險些摔倒。街上空無一人。繁星,樹影,路燈的光暈,翹起的屋簷像船航行在黑夜中。北京真美。迎向死亡的感覺真美。青春真美。

  

北島:詩人,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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