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媚語

記幾筆發生過的事兒和心情,把昨天和今天送給明天。
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正文

林語堂 --《人生的盛宴》3-3

(2007-08-04 08:36:39) 下一個





中庸的哲學:子思
 

 我相信一種注重無憂無慮、心地坦白的人生哲學,一定會勸我們脫離一種太匆忙的生活和太重大的責任,因而使人減少實際行動的欲望。在另一方麵,現代的人需要這一陣玩世的清鮮的風,因為這對他是有益的。那種向前瞻望的哲學,那種使人類在徒然的、浪費的活動中過生活的哲學,也許比古今哲學中的全部玩世思想遺害更大。每一個人都有許許多多生理上的工作的衝動,隨時隨地可以抵消這種哲學的力量;這種放浪的偉大哲學雖則很受人的歡迎,可是中國人至今還是世界上最勤勞的民族。大多數的人不能成為玩世者,因為大多數的人並不是哲學家。

所以,據我看來,玩世主義很少有變成大眾所崇奉的流行的思想的危險。在中國,道家的哲學獲得中國人本能的感應,這種哲學已經存在了幾千年,由每首詩歌和每幅風景畫裏呈現在我們的眼前;然而,甚至在中國這個地方,人們依然在過著熙熙攘攘的生活,依然有許多人相信財富、名譽、權力,立下決心,熱切地要為他們的國家服役。如果不是這樣,人們便無法生活下去。不,中國人隻在他們失敗的時候才做玩世者和詩人;我的同胞多數還是很高明的展覽家。道家玩世的思想的影響僅是在減低生活的速度,同時在遇著天災人禍的時候,引導人民去信仰動作和反動作的自然律,這種自然律結果是會使正義實現的。

 然而,中國思想上還有一種相反的勢力,和這種無憂無慮的哲學,自然的放浪者的哲學,站在對立的地位。和自然紳士的哲學對立的是社會紳士的哲學;和道家哲學對立的是儒家哲學。如果道家哲學和儒家哲學僅是代表消極和積極的人生觀的話,那麽,我相信這兩種哲學不是中國人的,而是人類天性上固有的東西。我們大家都是天生一半道家主義者和一半儒家主義者。一個徹底的道家主義者照理應該跑到山中去居住,過著隱士的生活,竭力摹仿樵夫和漁父的簡樸的、無憂無慮的生活,因為樵夫是青山的君王,而漁父是綠水的主人。道家的隱士在山上的白雲中半隱半現,一邊俯視樵夫和漁父在相對閑談,一邊默念山依然是青的,水繼續地流著,完全沒有理會到那兩個渺小的談話者的存在。他由這個凝想中獲得一種澈底和平的感覺。然而,那種叫我們完全逃避人類社會的哲學,終究是拙劣的哲學。

還有一種哲學比這自然主義的哲學更偉大,這種哲學就是人文主義的哲學,所以,中國思想上最崇高的理想,就是一個不必逃避人類社會和人生,也能夠保存原有快樂的本性的人。一個人如果須離開城市,在山中過著幽寂的生活,那麽他不過是一個第二流的隱士,他還是他的環境的奴隸。“城中隱士是最偉大的隱士”。因為他對自己具有充分的節製,不怕環境的影響。所以,一個僧人如果回到社會去喝酒,吃肉,和女人來往,而同時這種行為不會傷害他的靈魂的話,那麽,他便是一個“高僧”了。因此,這兩種哲學頗有合並起來的可能。儒教和道教的對比是相對的,而不是絕對的;這兩個學說隻是代表了兩種極端的理論,而在這兩種極端的理論之間,是還有許多中間的理論的。

半玩世者是最優越的玩世者。生活的最高類型終究是《中庸》的作者,孔子的孫兒,子思所倡導的中庸生活。古今與人類生活問題有關的哲學,還不曾有一個發現比這種學說更深奧的真理,這種學說所發現的,就是一種介於兩個極端之間的有條不紊的生活——中庸的學說。這種中庸的精神在動作和不動作之間找到了一種完全的均衡,其理想就是一個半有名半無名的人;在懶惰中用功,在用功中偷懶;窮不至窮到付不起屋租,而有錢也不至有錢到可以完全不工作,或可以隨心所欲地幫助朋友;鋼琴會彈,可是不十分高明,隻可以彈給知己的朋友聽聽,而最大的用處卻是做自己的消遣;古董倒也收藏一些,可是隻夠排滿屋裏的壁爐架;書也讀讀,可是不太用功;學識頗淵博,可是不成為專家;文章也寫寫,可是寄給《泰晤士報》的信件有一半退回,有一半發表了——總而言之,我相信這種中等階級生活的理想,是中國人所發現的最健全的生活理想。李密庵在他的《半半歌》裏把這種理想很美妙地表現出來:

    看破浮生過半,

    半之受用無邊。

    半中歲月盡幽閑;

    半裏乾坤寬展。

    半郭半鄉村舍,

    半山半水田園;

    半耕半讀半經廛;

    半士半姻民眷;

    半雅半粗器具,

    半華半實庭軒;

    衾裳半素半輕鮮,

    肴饌半豐半儉;

    童仆半能半拙;

    妻兒半樸半賢;

    心情半佛半神仙;

    姓字半藏半顯。

    一半還之天地;

    讓將一半人間。

    半思後代與滄田,

    半想閻羅怎見。

    飲酒半酣正好;

    花開半時偏妍;

    半帆張扇免翻顛,

    馬放半韁穩便。

    半少卻饒滋味,

    半多反厭糾纏。

    百年苦樂半相參,

    會占便宜隻半。

所以,我們把道家的現世主義和儒家的積極觀念調合起來,而成為中庸的哲學。因為人類生於真實的世界和虛幻的天堂之間,所以我相信這種理論在一個前瞻的西洋人的心目中,初看起來也許很不滿意,可是這依然是最優越的哲學,因為這是最合於人情的哲學。歸根結底說來,半個林白是比一個林白更好的,因為比較快樂。我相信林白如果隻飛越大西洋的半程,一定會快樂得多。我們承認世間非有幾個超人——改變曆史過程的探險家、征服者、大發明家、大總統、英雄——不可,可是最快樂的人終究還是那個中等階級的人,所賺的錢足以維持經濟獨立的生活,曾替人群做過一點點事情,僅是一點點事情,在社會上有點名譽,可是不太著名。隻有在這種環境之下,當一個人的名字半隱半顯,經濟在相當限度內尚稱充足的時候,當生活頗為逍遙自在,可是不是完全無憂無慮的時候,人類的精神才是最快樂的,才是最成功的。我們終究須在這塵世生活下去,所以我們必須把哲學由天堂帶到地上來。

 

 

人生的愛好者:陶淵明 

所以,我們曉得如果我們把積極的和消極的人生觀念適當地混合起來,我們能夠得到一種和諧的中庸哲學,介於動作與不動作之間;介於塵世徒然的匆忙與完全逃避人生責任之間;在世界上的一切哲學之中,這一種可說是人類生活上最健全最美滿的理想了。還有一點更加重要,就是這兩種不同的觀念的混合,產生了一種和諧的人格;這種和諧的人格便是一切文化和教育的公認目的。我們在這種和諧的人格中,看見一種生的歡快和愛好,這是值得注意的。

要我描寫這種人生的愛好的性質是很困難的;用一個臂喻來說明,或敘述一位人生的愛好者的真事跡;是比較容易的。陶淵明,這位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和中國文化上最和諧的產物,很自然地浮上我的心頭。當我說陶淵明是中國整個文學傳統上最和諧最完美的人物時,一定沒有一個中國人會反對我的話的。他不曾做過大官,沒有權力和外表的成就,除一部薄薄的詩集和三四篇散文之外,也不曾留給我們什麽文學遺產,可是他至今日依然是一堆照澈古今的烽火,在那些較渺小的詩人和作家的心目中,他永遠是最高人格的象征。他的生活是簡樸的,風格也是簡樸的,這種簡樸的特質是令人敬畏的,是會使那些較聰明較熟悉世故的人自慚形穢的。他今日是人生的真愛好者的模範,因為他心中反抗塵世欲望的念頭,並沒有驅使他去做一個徹底的遁世者,反而使他和感官的生活調和起來。文學的浪漫主義,與道家的閑散生活和反抗儒家的教義,已經在中國活動了兩百多年,而和前世紀的儒家哲學合並起來,造成這麽一種和諧的人格。在陶淵明的身上,我們看見那種積極的人生觀已經喪失其愚蠢的滿足,而那種玩世的哲學也已經喪失其尖刻的叛逆性(我們在托洛的身上還可以看見這麽一種特質——這是一個不朽的標誌),而人類的智慧第一次在寬容的嘲弄的精神中達到成熟期了。在我的心目中,陶淵明代表中國文化的一種奇怪的特質,這種特質就是肉的專一和靈的傲慢的奇怪混合,就是不流於靈欲的精神生活和不流於肉欲的物質生活的奇怪混合;在這種混合中,感官和心靈是和諧相處的。因為理想的哲學家能夠了解女人的嫵媚而不流於粗鄙,能夠酷愛人生而不過度,能夠看見塵世的成功和失敗的空虛,能夠站在超越人生和脫離人生的地位,而不敵視人生。因為陶淵明已經達到了那種心靈發展的真正和諧的境地,所以我們看不見一絲一毫的內心衝突,所以他的生活會象他的詩那麽自然,那麽不費力。

陶淵明生於第四世紀的末葉,是一位著名學者和官吏的曾孫;這位著名的學者和官吏在州無事,輒朝運百甓於齋外,暮運於齋內。陶淵明少時,以家貧親老,起為州祭酒,可是不久便辭職,過著耕田的生活,因此患了一種疾病。有一天,他對親朋們說:“聊欲弦歌以為三徑之資,可乎?”有一個朋友聽見這句話,便給他做彭澤令。他因為很喜歡喝酒,所以命令縣公田都種秣穀,後來他的妻子固請種粳,才使一頃五十畝種秣,五十畝種粳。有一次,郡遣督郵至,縣吏說他應該束帶見督郵,陶淵明歎曰:“吾不能為五鬥米折腰。”於是他便辭職,寫了《歸去來辭》這首名賦。從此以後,他就過農夫的生活,有幾次人家請他做官,他都拒絕了。他自己很窮,和窮人一起過活;他在給他兒子的一封信裏,曾悲歎他們衣服不整,而且做著平常工人的工作。可是他有一次曾遣一個農家的孩子到他的兒子的地方去,幫他們挑水取柴;他在給兒子的信裏說:“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

他唯一的弱點便是喜歡喝酒。他過著很孤獨的生活,不常和賓客周旋,可是一看見酒的時候,縱使他和主人不認識,他也會和大家坐在一起喝酒的。有時他做主人,在席上喝酒先醉,便向客人說:“我醉欲眠,卿可去。”他有一張沒有弦線的琴。這種古代的樂器隻有在心境很平靜的時候,好整以暇地慢慢彈起來才有意思。他和朋友喝酒的時候,或想玩玩音樂的時候,常常撫這張無弦之琴。他說:“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

他是一個謙遜、簡樸、自立的人,交友極為謹慎。判史王弘非常欽仰他,要和他做朋友,可是覺得很難碰見他。他很自然地說:“我性不狎世,因疾守用,幸非潔誌慕聲。”王弘隻好跟一個朋友設計去會見他,這個朋友約他出門喝酒,當他走到半路,停在一個野亭的時候,朋友便把酒拿出來。陶淵明欣然坐下來喝酒,王弘早已隱藏在附近的地方,便在這時候走出來和他相見了。他非常高興,歡宴窮日,連朋友的地方也忘記去了。王弘看見陶淵明無履,就叫左右為他造履。當王弘的左右請度履的時候,陶淵明便伸出腳來使他們量一量。此後王弘要和他見麵的時候,常常在林澤間等候他。有一次,他的朋友們在煮酒,他們拿他頭上的葛巾來漉酒,用完還給他,他又把葛巾著在頭上。

他住在廬山之麓,當時廬山有一個著名的禪宗,叫做白蓮社,由一位大學者主持。這個領袖想請他加入白蓮社,有一天便請他赴宴,他所提出的條件是可以在席上喝酒。這種行為是違犯佛教的條規的,可是主人答應了。當他剛要簽字正式入社的時候,他卻“攢眉而去”了。大詩人謝靈運很想加入這個白蓮社,可是找不到門路。那位法師還想跟陶淵明做朋友,所以有一天便請他和另一位道家的朋友一起喝酒。他們一共三個人:那位法師代表佛教,陶淵明代表儒教,那位朋友代表道教。那位法師曾立誓終生不走過某一座橋,可是有一天當他和那位朋友送陶淵明回家時,他們談得非常高興,不知不覺都走過了橋。三人知道的時候,不禁大笑。這三位大笑的老人後來成為中國繪畫上的常用題材,因為這個故事象征著三位無憂無慮的智者的歡樂,象征著在幽默感中團結一致的三個宗教的代表人物的歡樂。

他就這樣過著一生,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心地坦白的、謙遜的田園詩人,做一個智慧而快活的老人。可是在他那部關於喝酒和田園生活的小詩集,三四篇偶然寫出來的文章,一封給他兒子的信,三篇祭文(其中有一篇是自祭文)和遺留給後代子孫的一些話裏,我們看見一種造成和諧的生活的情感與天才;這種和諧的生活已經達到完全自然的境地,沒有一個人能超越過他。他在《歸去來辭》裏所表現的就是這種酷愛人生的情感。這篇名作是他在公曆405年11月決定辭掉縣令的職務時寫的。

歸去來辭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寔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搖搖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載欣載奔。童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鬆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

景翳翳以將入,撫孤鬆而盤桓。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遊!世與我而相違,複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餘以春及,將有事於西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內複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遑遑兮欲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複奚疑。

有人也許會把陶淵明看做“逃避主義者”,然而事實上他並不是。他想要逃避的是政治,而不是生活本身。如果他是邏輯家的話,他也許會決定出家去做和尚,徹底逃避人生。可是陶淵明是酷愛人生的,他不願完全逃避人生。在他看來,他的妻兒是太真實了,他的花園,伸過他的庭院的樹枝,和他所撫愛的孤鬆是太可愛了;他因為是一個近情的人,而不是邏輯家,所以他要跟周遭的人物在一起。他就是這樣酷愛人生的,他由這種積極的、合理的人生態度而獲得他所特有的與生和諧的感覺。這種生之和諧產生了中國最偉大的詩歌。他是塵世所生的,是屬於塵世的,所以他的結論不是要逃避人生,而是要“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陶淵明僅是回到他的田園和他的家庭的懷抱裏去,結果是和諧而不是叛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