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塵影

寫下一些塵事,留下一點影子。也許世界都忘記了,至少自己還記得自己。(原創所有,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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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修記(小說)【全文】

(2023-11-14 10:53:20) 下一個

裝修記(小說)

 

1,

 

直到飛機即將起飛,她才意識到自己將要離開了。好像她才剛剛回來,不,好像她還沒有登上回來的飛機,還在猶豫到底該不該放下一切,千山萬水輾轉歸來……路途是那麽遙遠,仿佛永遠不可能抵達目的地。

“媽媽,你真的要回去嗎?”女兒柔軟的臉龐不舍地貼著她的。

“是的,我真的要回去。”

“那你會好好地回來嗎?”女兒不放心地追問。

“會好好回來的。”

現在,她摸摸自己的心——她還是好好的嗎?

地麵越來越遙遠,雲朵越來越近,她剛剛經曆的那些世上的事便好像也越來越小,越來越不甚真實,陽光強烈地照耀著她的眼睛,一種在地麵時感受不到的歡天喜地的熱烈的光。她卻覺得她該悲傷一下,或許這是最後一次見到母親了。

眼淚迅疾地應著心中所想流下,好像一直在等待她的指令。

人類真虛偽,她想,即使眼淚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2,

 

她在機場看到母親的那一刹那,腳步仿佛被什麽絆住了。

零點零零一秒的停頓。

光年停駐般的停頓,隻有她自己知道。

現有的時間計時太不精確了。目前科學的解釋是一秒鍾之內人有七百多個念頭。佛家說一秒之內人可以有四萬八千念,太快了,以致人都看不清自己的閃念。

然而她是那麽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停頓,仿佛在那個停頓裏她越過了漫長的一生。

至於為何停頓,她總是回避這個問題。回答清楚又如何。

她繼續向母親走去。

那是個頭發灰白的小老太太,正快活著一張臉,一邊用獵手看待獵物的目光看著她,一邊靈巧地在四下裏的人群中流轉。任何時候母親都覺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集中了無數豔羨地看著她的目光。到八十歲也是如此。

她的眼前閃過母親十八歲時的照片,不能否認,那個少女的確是美麗的。

五年不見,母親身材縮小了許多。她那一刻想起外祖母,最後的歲月裏一直在縮小。又想到了烏蘇拉,馬爾克斯最後把她形容成一個幹癟的嬰兒大小的老人。很多年後,她也會縮成那麽小,躺進棺材裏。

可是活著時,她和母親,為什麽她們如此不同?

 

3,

 

“我不是擔心你嘛。這大半夜的。無論多大,你在我眼裏還是個孩子。”母親對著她說,眼睛裏撒嬌般的笑意卻給了身旁的那個女人。

母親的普通話因為發音不準聲調總是東倒西歪,她寧願從母親口裏聽到正宗的鄉音,母親卻不知何時開始熱衷於說普通話了。

這是她無數次回到家鄉的唯一一次,母親來接她,是她最不需要迎接的一次。她曾經是個孩子過,甚至在孩子這個階段停留了很多年。那時,母親在哪裏?

“你怎麽五年才回來看你媽媽一次?” 那個女人一臉嗔怪的笑,又諂媚地抓住母親的手,“我跟我媽媽關係可好了,我要是五年看不見我媽媽——別說五年,五個月都不行,我就會想死她了。”說著臉上就有了哭狀。

這個女人是母親叫來接她的男人的頂頭上司。“正副經理。”母親解釋。

果然是母親在向她顯擺。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太還能支派毫無血緣關係的有頭有臉的人——母親大約是這樣想的。

她微微一笑,淡淡地看了一眼那個女人,又掃了一眼那個男人。毫無關係的兩個中年男女,卻能半夜三更一起來機場接人——也就母親會相信他們的話。也是他們,一天到晚喊母親“媽媽,親愛的媽媽”吧。這個甜膩膩的稱呼是母親每年在他們那裏消費三四萬保健品錢買來的。不過在母親眼裏,這是她仍然流光溢彩的個人魅力得到的愛和尊重。

“我跟我媽媽關係特別特別好。我太愛我媽媽了。每次離開家我跟我媽媽就會睡在一張床上,我媽媽就會一晚上這樣捏著我的手,捏著我的腳,摩挲……”那女人說著,用手在母親的胳膊上撫摸著。她的身上驀然豎起一層寒毛,腳心也跟著出汗。

母親卻很享受。“她可孝順了,隔三兩個月就要回去看她媽媽。”頓了頓母親又說,“她的兩個小孩,一個十歲,一個五歲,都讓她媽媽幫她在老家看著,她自己出來打拚事業。”

她輕輕地“哦”了一聲。那一聲拖長了的“哦”裏,閃過眼前這個故作千嬌百媚姿態的女人身為母親的另一個麵,閃過一個十歲孩子和一個五歲孩子隱約的孤單的麵孔,然後是她自己的三個小孩,她當初拒絕將其中的一個送給母親幫助撫養時的爭吵,以及諸多無法向外人道的往日時刻……

“都過去了。”她對自己說。然而那個女人喋喋不休地炫耀跟她母親的愛,到底讓她尷尬了。她不知道母親是否也感覺尷尬。

看看母親的臉色,沐浴在那個女人渲染的愛的光輝裏,隻有得意的快活。

 

4,

 

這是她的家。她當年出國前傾盡所有給母親買的家。

好不容易擱平一雙腳,站在滿屋擁擠的垃圾堆裏,環顧四周,燈光昏暗,被煙火熏黑的牆壁斑駁脫落,整個屋子都彌漫著灰燼的味道,有一瞬甚至在搖晃。她想這應當都是她的幻覺。那場大火已經過去半年多了。是她太累了。快兩天裏,她隻睡了二三個小時。

難道這半年多母親都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嗎?還是更長的時間?這些垃圾不是一天能夠堆積起來的,這幾年的疫情母親都是怎麽度過來的?

大火之後她沒有跟母親要過照片,也不跟母親視頻。她跟母親的聯係就是電話和微信。她感謝微信的出現,讓她跟母親非常容易互通消息。但是她拒絕跟母親使用視頻。“視頻裏的人都太難看。”她用這個理由跟母親說。母親愛美,自然接受了。

然而她很清楚,她拒絕使用視頻是別的原因。

哥哥自然是沒有來過這裏。難道侄女也任由母親這樣生活嗎?

她來不及追問什麽,也沒有力氣回答母親的各種問題。用力擠出一個角落放她的行李箱。她問她睡在哪裏。

母親指指那張床,“這裏。”

那張床二米寬,她從小睡眠不老實,所以喜歡睡大床。她看了看那張床,貼著牆壁處擠出了大約六七十公分的寬度。倒是鋪著看上去幹淨的新床單。即使這六七十公分的寬度裏,床頭和床腳處也擺放著枕頭和床單被子之外的東西。

不過她來不及嫌棄了。她對母親並沒有指望過什麽。甚至沒有來得及看清六七十公分之外的床上那一大堆都是什麽。她爬上床。

據母親說,她上床半分鍾不到就沒有了聲音。

 

5,

 

她一定夢到過什麽,隻是不記得了。現在能記住的夢越來越少了。

那隻祖父級掛鍾喚醒她的時候是夜裏兩點半,它莫名其妙地打了十下鍾,那時她剛剛睡了不到兩個小時。這個掛鍾其實沒有那麽祖父,是父親買的,大約四十幾年。她依稀還能看見那時候,這個掛鍾還算一件漂亮時髦的裝飾,父親把它掛在客廳裏,那時父親還年輕,被生活擊打過仍滿麵春風地迎向生活......她一眨不眨地看著那些往事,像看老電影一般,有蝕骨的親切,卻無論如何也不能親身進入那些畫麵。

不知道為什麽母親還要用這隻掛鍾。她不記得以前掛在這個房間過。

隔壁母親的鼾聲傳過來。她真的回來了。她辦成了這件不可想象的事。之前的掙紮顯得有點多餘。其實世上的事哪裏真的有那麽難呢?一直向前走就是了。所有的一切都會迎刃而解。她樂觀地給自己打氣。

然而她知道,和母親相處,她到底沒有什麽底氣。

這是她活到至今,最長的一次跟母親獨處。她在歸來之前就暗暗想象過她和母親將會相處的圖景,帶著心靈微妙的顫栗,一種無以言述的不適感——她在擔心什麽? 這種擔心讓她產生類似恐懼和厭倦的複雜心理,進而產生一種生理性嘔吐的衝動。

她曾經有過跟母親和諧相處的時候嗎?她像獵犬一樣在記憶裏搜索。記憶裏除了破碎的畫麵就是空白。每當她讀到舐犢情深的文字,就會安慰自己,沒什麽好羨慕的,也沒什麽好抱怨,她隻是沒那麽幸運罷了。

一個堅硬仿佛帶刺的東西紮了她一下,她摸索著打開手機看:一個開始發黴的桃核。一伸手又摸索到一個桃核。她知道她不能再繼續摸索下去了。

要是父親還在就好了……她內心裏泛起一陣呻吟般的歎息。

困意像海浪不停地襲擊海灘那樣襲擊過來,她努力想讓自己入睡,然而那個掛鍾的滴答聲一聲比一聲地清晰起來,雨刷似的刷著她的疲憊蒙塵的神經。

當半個小時後那個失心瘋似的掛鍾又一次連續敲擊十下的時候,她徹底清醒了,幹脆披著床單坐起來,呆呆地盯著窗外黛色的天空,思緒一直飄飛到天明。

 

6,

 

母親不知道那隻掛鍾會半夜打鍾,也不知道靜夜裏那個清脆的滴答聲多麽擾人。母親隻是為了她回來方便看時間特地給老掛鍾上緊了弦……母親好像什麽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她隻睡了兩個小時的身體多麽疲憊,然而她在堅持著開始著手收拾滿屋子雜亂的東西——反正都是她的事,早點做早點看著舒服些。

她的內心裏就要對母親的粗心產生抱怨了。直到發現母親開著洗手間的水龍頭,水嘩嘩地流,母親就在旁邊卻隻顧站著跟她說話。

“關上水啊,媽媽!”她輕聲提醒母親。

“什麽?”母親一臉茫然。

“水啊,水龍頭沒有關,在嘩嘩地流呢,還教我們要節約......”她藏起自己的不耐煩輕輕笑著說,一邊說一邊轉過頭去整理行李箱。一會兒她要去哥哥家,自然要帶禮物。

輪到母親不高興了,幾乎是怒氣衝衝地教訓她:“你就不能好好地大聲說話嗎!說話要對著人說,不要低下頭也不過轉過頭,那樣誰能聽得清你說什麽!”

她驚訝了。迅速地抬起頭看看母親。然後她忽然反應過來什麽似的,起身走到母親身邊,把水龍頭關上。

“媽媽,你沒聽到這嘩嘩的水聲嗎?”

“沒聽到啊。”

“那你……能聽到外麵的雨聲嗎?”

豆大的雨點正劈裏啪啦地砸著屋頂。她們住在頂樓,和此刻密集的雨聲極為親近。

“外麵下雨了嗎?”母親茫然地看看她。

她回以同樣茫然的臉孔看著母親。正不知道如何回答的時候,母親轉身走到陽台上去。

“哦,是下雨了。”母親嘴裏不甘心地問,“雨聲大嗎?”

“挺大的。”她艱難地吐出三個字。

母親耳朵背了。無論母親自詡心態多麽年輕,外表看上去多麽精力充沛,又有多少人誇讚她體態健康靈巧——她到底是老了。

她的心裏忽然湧起一陣悲哀。這悲哀來得那麽莫名迅疾,以致她不得不低下頭做忙碌的樣子去掩蓋突然而至的淚水。

 

7,

 

她在去哥哥家的路上反複修改了幾次內心的話語,最終全部推翻了。她決定先什麽都不說。

那是極短的一段路。不到兩百米?她卻走得腿腳發軟。大概是兩天多裏隻睡了不到六個小時的緣故。然而,並不是因為這個。

她在哥哥家樓下停留了漫長的一會兒。

樓前的那個當年專門興建的停車場已經棄用了,現在整個小區都拔掉了綠植,改建成了停車場。曾經光滑的水泥地恣意地裂開縫隙,野性的青草招搖在初秋仍熾烈的風裏,仿佛在宣告自然的力量。

還有時間,這自然的同謀。

這世間有什麽是人力能夠真正遮蓋得住的呢?她的目光在荒涼的停車場裏漫無目的飄蕩著。所有的虛妄都會被雨打風吹去。隻是需要一點時間。

“隻是需要一點時間。”她咀嚼著這句話,感受到一股濃烈的苦澀。

她想起疫情最凶猛的時候,她希望哥哥給她從國內寄一百個口罩,那時候國外已經幾乎買不到口罩了。中間有些波折,最終哥哥以他要做生意沒時間出去買口罩結束了跟她的對話。她隻好去找朋友,她原是不好意思跟朋友開口,她是有哥哥的人呐。朋友也是生意人,放下電話關了店門就去給她買,三天後她就收到了口罩。

她和哥哥從來都不親密。當別人炫耀自己有一個周到地嗬護著自己的大哥時,她隻是笑笑。也許這就是根源。一個盤桓扭結的根隨著時間向上攀援,隻有站到時間的盡頭才能看清它成熟後的模樣。

為什麽她和哥哥從來都不親密?她沒有追問過自己,就像不再追問命運那樣——隻是徒然浪費時間。

哥哥果然對母親的狀況一無所知也毫不在意。她便也絕口不提。

哥哥家還是跟從前一樣。她站在房屋中間像站在孤立無援的大海中央。她曾經住在這個房子裏過,後來父母把這套房讓給哥哥結婚居住。她從窗口向外望,一切都是模糊的記憶。她在這裏隻住過短短的時間。那時她已經去北京讀書了。所以她跟哥哥,彼此間的情義也是短短的模糊的吧。

可是……她盡了力。

 

8,

 

“你不欠你哥哥的。姑姑也不欠。你們幫他他應當感謝才對。”表姐說,骨碌碌地轉著大眼睛,眼睛從她轉到母親,又從母親轉到她。

在她回來之前的半年多裏,沒有一個親戚來看過母親大火焚燒後的房子。也不能完全怪哥哥冷漠,母親的確不善於處理人際關係。

表姐生有一張利嘴,讓她羨慕至極的一張嘴。這些話她並非想不到,隻是說不出口。太多的話她說不出口。她牢記外祖母的四字經:禍從口出。話說出口就是尖刀,就會刺破本就稀薄的情分。捅破了親情的窗戶紙,也是禍啊——人生可以取暖的就那麽幾個小小的風雨飄搖的窗戶。

她好像天生就懂得如何欺騙自己。她安心於把話全部放在心裏,就像把整個人間的悲喜活吞了下去。有時候她看自己,像一隻碩大無朋的青蛙,喉嚨和肚皮一鼓一鼓的,快撐破的樣子——都是想對整個人間說的話。

“姑姑,你不聽我的,那個房子就不該讓沁子再給博聞,那本就該是沁子的啊!”

“我爸希望我這樣做。”她搶著答。

母親自然是偏向著哥哥的,即使他不管她的死活,她仍是偏向著他。他是她的兒子啊,她的兒子不能比別人差。她卻隻是為了完成父親的心願——既然這是父親臨終前的最後一句話。臨終時的父親看到了那座房子會值錢,但是他看到了二十年後哥哥對母親會如此絕情麽?

“你嫂子發病的時候你還給你哥哥每月轉錢嗎?”

她點點頭。“我媽也一起轉錢給他。我給多少我媽就給多少。我們本來打算這樣堅持五年。”

這是今年年初的事。那時嫂子發病,她決定和母親一起每月給哥哥一筆錢,一是幫助哥哥度過難關,二是調和哥哥和母親的關係。她天真地以為可以用房子和錢來軟化哥哥堅硬的心。

然而她太一廂情願了。

表姐的臉上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你哥這是怎麽了?怎麽現在變成這樣了?給他這麽多錢他還不肯盡點義務嗎?”

她無法回答。

是啊,哥哥是怎麽了?她的那個當年以為不夠美滿的家怎麽變得更加支離破碎不堪注目了?

“你要跟你哥說。該說的就要跟他說。你不能都忍著。你忍著他就更不管不顧,他不會去主動心疼你的。他不能把擔子全放到你肩上。你在萬裏之外啊!他就在門口守著啊!何況姑姑還幫他養大茉茉,何況他還從姑姑這裏拿了兩套房子!他這樣還配稱人嘛!你要跟你哥表達你的不滿,要把這些話都說給他聽!”

表姐的話機關槍似的射擊著,大眼睛精力十足地骨碌著。她用自己困極不能集中精神的眼睛緊盯著表姐的眼睛,時不時就現出重影。表姐的精力怎麽這麽充沛,這雙眼睛轉得怎麽這麽讓人暈。

她恍惚地不置可否地笑。她從來就不知道如何得體地向這個世界表達不滿,對親人,更不會。

 

9,

 

每個人都說該把母親送去養老院,一邊說一邊用疑惑的眼光察看她的神色,看她猶疑的樣子似乎她不舍得錢——誰都知道現在的養老院快成奢侈的地方了,沒有足夠的錢進不去。

她在心裏歎口氣。她不止一次跟母親說起過去養老院,母親從來都是斷然拒絕。

“我去那裏幹嘛?那裏就是監獄!那樣活著有什麽意思,還不如死了!”

“我現在有手有腳能蹦能跳,我可不去養老院!”

“放心吧,我要是死也會一下子就死了,不會連累你。但是我能夠自己作主的時候,我就要自己作主。”

死亡像隻風箏,被母親的話時而從雲端拽出一個猙獰的小臉兒,轉瞬又隱入厚厚的安詳的雲層裏。

不得不說,對八十歲而言,母親的身體的確算得上令人稱羨的健康。她想起外祖母在這個年齡時,剛強了一輩子的個性變得柔順極了——“人老了,沒能耐了,就要聽兒女的。你們怎麽說就怎麽是。”

老去的外祖母果真把自己修煉得像個麵團,任由自己的兒孫輩們為自己做各種主張。現在看,這是外祖母智慧的結果,也有無法言說的無奈。當然更有外祖母對兒孫們的愛與體諒,畢竟兒孫們也各有自己雜亂無章的人生要去負擔。

但是母親有任性的資本。母親有退休金,身體健康,頭腦清晰……至少在某些事情上是非常清晰的,受人蠱惑上當是另一回事。她露出一個苦笑。

母親何時沒有任性的資本過呢?她憑什麽要讓母親服從於她的意誌?她為什麽不可以滿足母親的要求?母親為什麽不可以任性地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即使她已經八十歲?

她輕輕揮揮手,推開了眾人的話語像推開飛揚的塵屑,在那一刻決定給母親裝修房屋。

即便隻是短暫的光陰,她也想給母親這種體麵。她已經無法給予母親一個女兒應該給予母親的愛了,但她可以幫助母親實現這個心願:活個盡興。

不是像哥哥諷刺她那樣的——她太會裝——她在哥哥眼裏就是這樣的麽?她隻想竭盡所能地做好一個人子的角色罷了。

竭盡所能,便再無虧欠。

 

10,

 

那是她回來的第二天的晚上,她抱著一箱礦泉水搖搖晃晃略帶氣喘地爬上四樓。

她沒有潔癖,然而母親家裏的任何東西都仿佛落著火過之後的塵土和一種……老年人的氣味。她無法逼迫自己去接受母親家裏的水和食物。毫不誇張地說,母親的廚房是她生平所見的最髒和最亂。她可以裝,然而身體不會裝,她真的會嘔吐。母親做的飯她一直無法下咽。以前孩子跟著回來,她以孩子為借口。現在她沒有借口了,光禿禿地裸露在無遮攔的生活麵前。

她選擇了對母親坦白:她回來這段時間不在家裏吃飯。自然會有爭執。妥協是她可以吃母親煮的青玉米棒子和雞蛋。

母親找來的兩個陌生男人等在房間裏。她的臉先是紅了。母親的家裏多出她一個人都沒有地方站,何況多出兩個陌生大男人。

那兩個男人中的一個跟母親熟悉一些,住在這個小區裏,另一個是他找來的裝修公司的老板,白衣白褲,氣宇軒昂地站在垃圾堆裏,臉上有掩藏不住的驚訝和厭惡。她推門進來的那一霎那,他狠狠地盯著她的臉看。她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他跟母親的家太不協調了。她嘴角輕輕揚了揚,算是跟他們打過招呼。後來她想,他那一刻的目光裏肯定有著她沒有意識到的輕蔑。

母親正眼睛裏放著亮光,一臉笑嘻嘻地跟那兩個男人說著話,“那幫圍在樓下看熱鬧的人都問,’這是誰家著火了?’有人就回答,‘不知道叫什麽。就知道是個年輕的老太太’。”

“年輕的老太太”,可以想見這個詞語讓母親有多興奮。她剛回來兩天就聽母親說過不下十遍了。

那個母親相熟些的男人一口一個大姑娘地叫她,讓她說不出地別扭。

“大姑娘你早該回來看看你媽了。”

“大姑娘我跟你媽很熟,她老早說要收拾房子,就是一直在等你回來。”

“大姑娘你放心吧,你媽這個房子交給我了。你到時候該回去就回去,我保準給你弄得漂漂亮亮的。”

她笑著但堅決地打斷了他的話,“請別叫我大姑娘好嗎?我的年紀可不比你小啊!”

其實她吃不準那個男人的年紀。但是用這個詞語稱呼她,她隻覺得對方輕浮。當她說出自己的年紀時,那個男人的眼光直勾勾地死盯了她半天,“怎麽可能?”他囁嚅道。那個白衣老板也好像跟著吃了一驚,卻有分寸得多,沒那麽無禮。不過他的目光顯然柔和了。

對於裝修,她什麽都不懂。隻能故作懂得似的鎮定地問些不搭邊的問題,一種無助感時時地向她襲擊過來。

當偶然說到她還有個哥哥時,兩個人都像石化了似的愣在那裏。尤其那個母親相熟一些的男人,簡直比知道她的年齡還吃驚:“你還有個哥哥?你媽還有一個兒子?從來都沒有聽你媽說起過啊。我還以為……我還以為……”

回家後頭一次,她感到想大笑,然而她轉眼看見母親像個謊言被拆穿的小孩不知所措地立在那裏,全然沒有了剛才的神采飛揚……她又無端地傷感了。

 

11,

 

“你真的不吃你媽媽做的飯嗎?你怎麽能不吃你媽媽做的飯呢?這說不過去啊!”

“你這樣難道不覺得慚愧嗎?”

“那是——老媽媽為你做的飯啊!”

後來她想,就是因為這幾句話,就是因為他當時說這幾句話時臉上那份醉意朦朧般的傷感,還有對她的直言不諱的責備,讓她決定,就是他了,就讓他裝修房子。

他昨天晚上臨走前邀請她過來店裏看看材料。“隻是隨便看看。”他強調。她當時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她本來也隻是想過來先看看。對裝修她是外行,對這個故鄉,她也如同外鄉人了。她找了半天才找到他說的街名。離她家不遠,步行二十幾分鍾。他竟然一直記著這件事,一直在店裏等她。

後來她才知道,那天他真的是喝酒了。

她沒有辯解。隻是反問了一句:“如果我的媽媽是你的媽媽,你會吃我媽做的飯嗎?”

“不會,”他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放出一個短促的無奈的苦笑,“我也吃不下去。”

她咯咯咯地笑出了聲。她的笑聲鼓勵了他。

“那個廚房,那做出來的東西還能吃嘛。”

“你就不能幫你媽收拾一下廚房,幫她弄幹淨嗎?你看看那個廚房!”他又來責備她。

她收住笑,低下頭沉默。責備人是太容易的一件事,而辯解對她來說是艱難的。

“沒法收拾是不是?”他竟然自己替她回答了。

她抬頭看著他,微微一笑,算是回答。

她不想告訴他,昨天整整一天,她也就收拾出她睡的那張床,她實在不能再忍受下去了——假如睡眠不足,她會累倒的。

不,那絕不是單純的收拾,是——不可避免的爭吵。她要扔什麽都要問一下母親。那些東西每一樣東西在她眼裏都是沒用的,都是可以扔掉的垃圾,但在母親眼裏,每一樣東西都有用。

“不得不說,我做裝修快四十年了,頭一次遇見你媽這樣的家。”

她還是笑笑,不知道該說什麽。

“但是你母親的身體真是好。精神頭兒真是足啊。我母親跟你母親一樣年紀,身體根本沒法比。”

他嘖嘖稱羨著,話裏開始有了安慰她的意味。然後說起他的父親,竟然也是比他的母親大七歲。他們的父母竟然是同歲,而他,比她大十歲。

“你委屈不委屈?”他問。

“委屈什麽?”

“你哥不管你媽,讓你這個當妹妹的管,讓你從那麽遠的地方回來給你媽裝修房子。你心裏真的不委屈嗎?”

她笑笑。“有什麽好委屈的呢。是我的媽媽呀。”

“但是你有哥哥啊。你哥就在邊兒上守著。他這樣做擱哪兒都說不過去啊。法律規定子女有贍養老人的義務。他不管媽媽是違法的啊。於情於法,你哥這樣做都不像個男人……”

那兩個店員不知何時送貨去了,店裏隻有他跟她。她坐在他的對麵,細啜著他剛給她煮好的茶水。三天了,這是她回來第一次喝到熱茶水。再抬眼端詳他,他其實比看上去年輕幾歲,眉眼之間有一股男性的氣概,看向她的眼睛裏再沒有一星半點兒昨天晚上的輕蔑和不耐煩,取代的是一種相識已久的親近,甚至是溫情。

這是一個值得信賴的生意人吧,她想。

 

12,

 

“他喜歡你唄!”母親的話語不鹹不淡的。

她沒有應聲,裝作正在忙碌手中的事沒有聽見。

不知道是一種什麽心理,母親好像從來都不太高興看見別人喜歡她。就像那一晚,那兩個男人知道她的年紀後對她的肆無忌憚的欣賞和盯視,母親在一旁卻顯出落寞的樣子。她能感受到母親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帶著一絲妒忌,一絲否定,一絲不服氣。這種眼神從她剛剛長成少女之後她就開始感受了。

她曾經很不理解母親的這種心理,後來想明白,母親實在是覺得她自己才應當是受矚目的那個——“我是人眼啊!”“人眼”這個詞不知道是哪個人曾經這樣恭維過母親,意思是說母親是人群中目光聚集的那個,母親就死死地記住了這個詞。

倒也很形象——母親從來不喜歡居於角落裏,不甘心被別人的光芒遮住,即使這個別人是自己的女兒。這一點與她完全相反,她甘心隱沒在別人的光輝裏。

比如那一晚,她一點也沒有母親那種興奮,卻覺得完全外行的母親和她不得不局促地麵對著兩個陌生男人挑剔的眼光時,很有點孤兒寡母的淒涼無助感。大概也正是這種孤兒寡母的形象,才讓裝修老板決定幫助她們裝修吧——他明知道給亂如母親的家裝修這種活兒可能沒人願意接手。

“這怎麽裝修?連個擱腳的地方都沒有……”

“哎吆!……我X!”

其中的一個師傅差點被腳下的東西絆倒,忍不住說了句髒話。

母親的家……也真是難為裝修師傅們了。哥哥就曾經說過,母親的家亂到完全不怕小偷,因為小偷進門看到這滿滿一家的東西,立時就暈掉了——這還是五年以前的情形,哥哥已經五年沒有踏入過母親的家了。五年之後的母親的家更是無以形容得亂糟糟。她發過一張照片給孩子,結果引來一片意料中的驚呼:“我的老天爺啊!媽媽你這哪裏是度假!你可不要累壞了自己啊!”

但母親對家裏的情形泰然自若,也隻有母親是如此。那兩個被裝修老板派來丈量房間尺寸的裝修師傅一臉難以掩飾的嫌棄和厭惡,她才意識到,單單裝修老板同意給她裝修還不夠,她還需要搞定這兩個裝修師傅,這是她之前沒有想到的。

母親體會不到她的這種屈辱感。

要是這種事、這些人哥哥來應對多好!她在心裏生出這種期望,又飛快地自行掐滅了它。她誰都指靠不上,隻能靠自己。

她不知道該如何跟有些粗魯的男人打交道。他們可能是善良的,然而,善良不足以讓他們開心接受母親家的裝修。必須要有一些足以誘惑他們的吸引力,他們才會接手。

老板和員工,到底不是一個層次的人呐。她在心裏無可奈何地歎息。她本能地拒絕男人的帶有顏色的眼神。之所以她去找裝修老板,也是因為第一次相見時裝修老板看她的眼神是狠狠的,雖然狠,但絲毫沒有下流的感覺。至少,他是一個有自控力的男人,懂得保持自己的體麵。若是他也像母親相熟一點的那個男人,她百分百就放棄他了。

她不得不對著裝修師傅們施出一些柔媚的笑。她並非不懂得男人的心思。當裝修老板把她介紹給這兩位師傅時,他們的眼睛一亮——那亮光自然是來自性別的原始吸引——就像那晚母親相熟的那個男人直勾勾地看著她一樣。並非她美,她隻是有些特別,尤其裝修老板在介紹她時強調了她的年紀和外貌氣質的不相稱:“看看人家,長得真是少麵!”

這句話是老板對著他的兒子說的,老板最開始以為她跟他的兒子同齡。他的兒子竟然快四十歲了,是小老板,卻沒有他的那種氣宇軒昂,整個人很鬆垮的感覺,不過看上去倒是很憨厚善良的樣子。

她聽不懂“少麵”這個詞,老板的兒子在一旁解釋,是誇她長得年輕的意思。

後來她才知道,她的確該感謝裝修老板,更多的緣於他的堅持和對裝修師傅強製性的遊說,她才能夠順利地幫母親裝修房子。

她當即給付了裝修材料錢,沒有還一分價錢。她不擅長談價錢。其實她也有同學的丈夫就是做裝修,但是她想想還是作罷。她不想跟朋友做生意,既不希望自己被朋友殺熟,也不願意占慷慨大方的朋友便宜。她還是寧願跟陌生人打清爽的交道,也不希望因為裝修一個房子而破壞幾十年的友誼。

“都什麽年代了,還用記賬本子。”她裝作認真掃了一眼裝修老板記遞給她的賬本上密密麻麻的數字,就放下了賬本。

約定兩天後開工。

她負責回家去收拾東西。這回就算累死也要徹底收拾東西了,不然裝修架子都沒有地方下腳。

 

13,

 

“你把你媽家裏沒用的東西趁著這次裝修都給她扔了!”

“在我眼裏看,那些沒有一樣有用的!”

許是覺得自己的話說得重了,裝修老板又軟了聲音試探著問她。“你覺得那些東西有有用的嗎?”

她笑。當然都沒用。

但是她做不了母親的主。那是她給母親買的房子,怎麽擺布就得母親說了算。

母親是什麽都要留著。單單六七平方米的衛生間裏大大小小的水盆,她數了數就有九個,常常一字排開,一個不算小的衛生間就沒地方擱腳了。母親一個也不讓她丟棄或者拿出去讓別人撿走。

因為母親固執地要保留一些在她眼裏沒用的東西,她要忙碌的事情就格外得多出了很多倍。算上陽台,家裏大小一共七個房間,她每天就像螞蟻搬家似的忙著把東西四處挪動,從這個房間搬到其它六個房間,騰空它讓師傅裝修,再一樣一樣把東西搬回來,同時擠出地方擱別的房間的東西,需要清空另一間房間……如此循環往複。

她實在不想去回想那段日子的辛苦。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出過這麽大的體力了——在時差沒有倒好,每天最多睡四、五個小時多數時候隻吃兩頓飯的情況下,連續地幹體力活。真的是體力活,壓根兒不需要動腦,也根本沒有時間動腦。

“難怪勞動人民好控製呢。”有時候她會忽然冒出這個念頭,然而也隻是一閃。

她像個機器人似的,每時每刻不停地勞作。要麽是使出吃奶的力氣去搬來搬去那些笨重的家具;要麽是踢踢踏踏地下樓扔垃圾,再呼哧呼哧地爬上來,有時她看著高高的樓層會惱怒自己:當初發瘋了嗎?買頂層。

那二十天裏她上下樓估計有幾百趟,反正她新買的三百個垃圾袋幾乎全用光了。母親為她專門買新垃圾袋扔垃圾還狠狠地數落了她好幾天。

要麽是她蹲在地上收拾母親丟棄在床下沙發下桌子下牆角裏的各種幹癟的發了黴的果核,揉成各種形狀的擤鼻涕紙,髒兮兮的各種顏色大小不一的舊塑料袋,被剪得七零八落的碎布頭,寫滿字的從各種包裝盒上剪下來的紙片,以及各種她想象不到的東西……

她甚至找出來半袋子的襪子,五顏六色,有髒的,有幹淨的,有全新的沒穿過的,有破了洞走了絲的……一共幾十隻。

母親從來都不是擅長家務的人,卻也並沒有這麽邋遢過,簡直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難怪她不回來就沒有一個親戚登門來看望母親。

母親是怎麽過日子的?她一個人怎麽能把自己的生活放任到這種地步?她又是怎麽從母親的手底下長大的,長成了不一樣的人?她腦中回旋著這些問題,百思不得其解。

最後她隻能慶幸,幸好她已經長大了。

 

14,

 

母親常常對著她笑嘻嘻地說,“沒辦法,我天生就是不會收拾家。”

她心裏快要被母親的笑激怒了——她從母親的笑裏看到了一種得意和炫耀。難道她天生就是會收拾家的,天生就是來給母親收拾家的?

母親竟然一點也不覺得把這滿屋子的垃圾讓她來收拾有什麽可覺得愧疚。母親也絲毫沒有心疼她的身體的意思。也許她在母親眼裏真的還是個小孩兒,生龍活虎力大似牛精力無限……然而,她早就不是了。母親怎麽可以忽略這一點?

母親真的愛過她嗎?她一這樣追問自己,就會感覺自己像一片葉子一樣在狂風中飄搖起來,心也跟著生出暮秋般的荒涼。她便趕緊收住思緒,把自己從不知處叫回來,叫到眼前成堆的垃圾麵前——裝修師傅正等著她收拾出地方來好騰挪家具呢。

“我眼裏就沒有垃圾,沒有不幹淨的東西。心幹淨就行了。你的心幹淨了,眼裏就沒有不幹淨的東西了,也就沒有什麽看著不順眼了。”母親說急了就會拍著胸口,以示自己的心幹淨。

她就真的被氣笑了。她嫌棄母親家裏亂糟糟得像垃圾場,是說明她心裏不幹淨嗎?

當然從某種角度說,母親這也算一種境界了。用表姐的話說,“姑姑,你用現在的話說叫’老年少女’,一輩子也沒有成熟過。”

“姑姑,你這種個性適合出家,不適合婚姻,不適合做母親,不應當有兒有女。”

她驚訝著表姐的通透,五年不見,經曆過疫情裏失去父母雙重之痛的表姐好像一下子變成智者了。母親卻受到讚美似的咧開嘴快活地笑,牙齦都露出來了。

然而母親又很享受她為她收拾屋子。母親可以一邊享受慢慢露出的房間地板的原來樣子,一邊會急眉皺臉地訓斥她亂扔東西。為了留下一些完全沒用母親卻覺得有用的東西,母親會對她捶胸頓足,更有幾次抬出了上帝的名義來阻止她,訓斥她浪費,不聽母親的話,不是個孝順的女兒——上帝會教訓她的。

僅僅是體力上的累她也認了,然而精神折磨給她巨大的疲憊,有時會一下子壓垮她。她覺得自己一生都在費力地擺脫母親的精神控製,但即使她跑到國外去,她還是輸了。

不過當她聽到母親說,她一個人在家裏悶,孤單的時候,這些垃圾可以陪伴她,她就一下子全沒有了力氣去抱怨和反抗——母親到底是可憐的,就隨她高興吧。

隻是這一世的緣分,傾盡了就好。

母親最令她佩服的卻是,無論家裏亂成什麽樣子,每次出門前一定要打扮得很精致,快披肩的頭發整齊地梳成一個有型有款的發髻,在鏡子裏自己前前後後看得滿意,然後把一個雜亂無章的世界往身後一扔,母親光鮮鮮地出門去了。

僅有的一次,那天陽光燦爛,母親穿著淺紫色的過膝真絲裙裝,淺卡其色的褲子,頭上戴著淺駝色的漁夫女帽——整個像少女的打扮。母親忘記戴墨鏡,她就把自己暗紅色超大墨鏡給母親戴上,恰巧樓下停了一輛白車,母親就靠著白車,笑得得意洋洋……後來她把這張照片給朋友看,她們都驚訝,“你媽媽還這麽年輕精神啊,氣色這麽好,看上去像個老教授的樣子!”

一切都是看上去。看上去的母親很容易讓一些異性傾慕,這些傾慕隻能遠遠地消受。

母親深知這一點。所以從來不帶朋友回家,即使連樓上樓下的鄰居們都謠傳說母親有不少男朋友。她就覺得好笑,他們知道母親八十歲了麽?連門都沒有進過的人能叫男朋友嗎?心情好的時候她也跟母親開玩笑:“無論他表現得對你多傾倒,一定不要帶他進家門,他會嚇得轉身就跑的。”

母親倒是不覺得被冒犯,反而為這個笑話開心得哈哈大笑。

 

15,

 

她是在開工裝修第一天決定棄用母親相熟的那個男人的,轉而交由裝修老板他們負責全部裝修事宜,本來她打算隻讓裝修老板給房子吊頂,母親相熟的那個男人負責粉刷牆壁。

那個男人她第一眼印象就不好,果然,開工第一天他跑來跟小老板吵架,大呼小叫地要求把門窗給他留下拆。她這才搞明白,拆卸每一扇門窗都要單獨收取勞力費,那個男人覺得是他介紹給裝修老板的生意,他有理由多拿一些好處。

進而她搞清楚,他有一份工作,隻是用休息的時間來賺些外快。要是這樣算,他說的給母親刷牆不知道哪年哪月會完成。

雖然並不特別吃驚那個男人的所作所為,但她心裏仍然發涼,之前母親把這個人形容成了活雷鋒,卻是這樣。眼睛看的人都看不準,何況手機裏那些專會花言巧語的家夥,難怪母親會一個勁兒地上當受騙。

她不可能等那個男人有時間的時候再來拆門窗,她要趕時間。於是她當即決定,不粉刷牆壁了,改成貼牆板。這意味著,裝修花費時間會大大縮短,裝修費用則會大大增加。

她手機裏有不到三萬塊錢,之前的預算是兩萬用來吊頂和刷牆,現在算下來,她手上的錢可能不夠用了。

環顧了一遍四周人群,她問母親,手裏有沒有錢,她先借用一下。

母親把手機遞給她:“喏,都在這裏麵了。”

母親的微信錢包裏關連著七八個銀行賬戶,都是母親做各種線上投資時應對方的要求開設的。她一個一個地幫母親查看賬戶,七八個賬戶打開來看,包括母親的工資卡,總共不到五百塊錢。

“馬上就要開工資了。”母親在旁邊提醒她。

沒有人相信,一個八十歲的老人,退休幾十年,住著不花錢的房子,還有她曾經給父親墊付的幾萬塊醫藥費都報銷在母親手裏,還有父親的喪葬費,還有她在北京的房子出租過十年的房租,以及父親遺留給她的那座房子的二十年的租金……所有這些,如今隻有不到五百塊錢。

“我是月光族。跟九零後的一樣的消費觀念。”母親笑嘻嘻地逢人就這樣說,容光煥發的臉上都是自豪。那時她還不相信,雖說她知道母親上各種當,借錢給陌生人,每年買無數保健品,但母親怎麽也該備點急用的錢在手上吧。

沒有。母親活到八十歲,全部的身家隻有四百七十七塊。她非但沒有從母親那裏借到一分錢,反而轉給母親二千塊。

她說給誰聽估計誰都不信。她其實沒什麽人可說給他們聽,不然她真會成為祥林嫂的。

“真的假的?不可能吧?”裝修老板瞪大那雙見多識廣的眼睛,她就覺得有點受到安慰。好像眼下沒有比裝修老板的店鋪能讓她稍微休息一下的地方了,也沒有比裝修老板更懂得她的人了——他見識了她的獨一無二的母親。

“別說你哥會生氣,叫我也會生氣。這樣亂花錢誰不生氣。但是生氣歸生氣,還是媽媽啊,不能不管啊。”

“你們想辦法從你媽那裏把錢給她哄過來,你們給存著需要的時候用。”

她苦笑。她對自己任性自我的母親完全束手無策。母親花的是她自己的退休金,她沒有資格控製母親怎麽花,那樣的話,她不就跟母親是一樣的人了麽?她想給母親完全的自由。

可是——她的目光從裝修老板的門店裏看出去,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流,好像都神態悠遊輕鬆,有一個普普通通的母親那會是多麽幸福的人生嗬!

 

16,

 

她比預先料想的更早地病倒了。

高燒發起來那天正好是中秋節,中午的時候她勉強打起精神陪兩位裝修師傅吃午飯,她母親喜愛張羅這種事,既要爭著給師傅們小費,又要請他們一起吃頓飯。在她覺得,小費可以給,但吃飯就沒必要了,跟兩個陌生的男人在飯桌上大眼瞪小眼,多尷尬啊。但她不好爭辯,寄希望於兩位師傅會推辭這頓飯局,結果兩個人竟欣然同意。她隻有去飯館訂座。

男人好像跟誰都能在一起吃飯,母親也是,她不行,不行但也要做出來熱情的樣子招呼兩位師傅,她是東家嘛,雖然兩位師傅幹活的時候她一刻也不停地在旁邊跟著伺候,師傅吩咐什麽要求什麽她就得趕緊去做,完全一個小工的樣子——沒辦法,誰叫母親的家這麽亂,人家給你裝修都像在給你麵子呢。

她又想到了哥哥。要是哥哥在就好了。

二十年前她剛買了房子,也是裝修請師傅吃飯就是哥哥陪著,雖然那次哥哥是伸手向她要的飯錢。她那時很窮,給母親買了房子口袋基本就空了。看著眼前她就覺得好笑,那時她真是不知好歹,還對哥哥有過抱怨:一頓飯而已,哪裏至於還伸手向她要錢。她給母親買房子不也是想讓哥哥沒有後顧之憂麽。哥哥本來提出兩個人各出一半錢給母親買房,她想哥哥的條件到底不如她,還是她都出了吧,也少了日後麻煩——她在這一點上是明智的。

唯一不知道那時哥哥其實也有錢自己負擔一套格外的房子,這是日後哥哥自己說的,他說他沒有眼光,當時該把錢投到房地產上。她聽到這話呆了一呆:原來哥哥有錢。哥哥那時說他沒錢。

裝修這件事哥哥終於知道了。是侄女告訴他的。侄女給母親短訊,說中秋節要過來吃飯。母親回複說,沒有時間,也沒有做飯的地方,家裏在裝修。侄女“啊”了一聲,再沒有消息。然後她收到了哥哥的微信,邀請她哪天晚上一起吃頓飯,同時也說,他聽說在裝修,反正他不過來(幫忙),讓她們自己看著折騰之類的雲雲。

她握著手機,感覺一陣一陣發冷。母親聽說哥哥知道了她們在裝修房子的事,還抱著快樂的希望讓她跟哥哥說,他有空過來幫幫忙抬家具……她打斷了母親的話。

五年了,相距百米不曾登門,路上遇見就轉頭側身視而不見……母親怎麽還會對哥哥抱著天真的不切實際的幻想?

她拒絕了哥哥的邀請,說她太忙,沒時間吃飯——也是實話。

她不由神思恍惚,她跟哥哥,情分就到這裏了嗎?

勉強把午飯皆大歡喜地吃完,下午和第二天師傅們要休息。她瞅著這個空檔,回到家就馬不停蹄開始發燒。

 

17,

 

母親家裏沒有感冒藥,也沒有溫度計。不知道母親怎麽熬過疫情三年的。不過母親有滿滿一大櫥櫃的保健品,拉開櫃門要往外流的樣子,有買的,有她寄回來的,有贈送的,足夠吃個三五年。

“保健品還是有用處的”——她看著櫃子裏的保健品輕笑,無論如何,母親身體健康的確省了她很多的心。

她躺在床上正猶豫著要不要爬起來出門買藥時,侄女來了。她仿佛看到了希望。這是她回來之後第二次見侄女。第一次是她剛回家的當天,從哥哥家回來不久,侄女就來了。她當時正蹲在門廳裏收拾成堆的垃圾,看見侄女眼睛不由得發出亮光。然而侄女隻是來拿她的禮物,她回來之前告訴侄女,要送她一個Coach包,讓她選個喜歡的顏色。她覺得這種包不華麗比較實用適合侄女剛大學畢業的身份。侄女站在門廳裏的地墊上,拿了包,口罩都沒有摘下來,揮揮手就走了。她還送了侄女的媽媽——她的以前的嫂子——一套香水。總共有五分鍾?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侄女下樓,心裏涼得不行——現在的孩子眼裏心裏隻有自己了。

這一次侄女照樣沒有摘下口罩,不過看見她病了,倒是主動提出給她買感冒藥。感冒藥買來,侄女害怕被她傳染似的放下藥就走了。家裏因為裝修東西擺得亂七八糟的樣子,侄女好像沒看見一樣沒多說一個字。

她對侄女徹底不抱任何希望了。之前她聽哥哥說過,侄女曾經為了那套房子跟他鬧脾氣,為不把房子給她而要跟他斷絕父女關係,因為她本來打算給哥哥的那套房子換成現金,哥哥和侄女一人一半,她更多的是為哥哥著想。最終那套按照父親遺願給哥哥的房子落到侄女手裏了。她給侄女的房子自然要大過父親希望她讓出的部分。

她想著有機會還是要跟哥哥說一聲,侄女這樣好像有點……有點隻顧自己了,她已經大學畢業工作了,過年過生日還會找奶奶要錢,而奶奶需要她的時候她卻不管不顧。

隔了兩天的晚上,她稍微好了點,就下樓去小區裏的公園遛達,她一直都沒有時間晚上出來遛達。初秋仍人流如織的公園廣場裏很多人在跳舞很多人在觀看很多人在散步,結果出其不意地遇上了哥哥。

這是她回來第二次看見哥哥。陌生的人群中看見哥哥,像個陌生人一樣遙遠。

然後他們就發生了那次劇烈的爭吵。

 

18,

 

也是那一晚,完全冷靜下來後,她才赫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假如把她的心比做一套老式住宅(在人世坐落了這麽久,風吹雨淋,她的確是老式的了),那就是一場無意中發生的大火,火勢迅猛地焚燒著她的前半生,即使她用理性快速撲滅了大火......有一間房間完全燒光了,而大火和濃煙舔過的地方,無一都留下了斑駁醜陋的痕跡。

她站在自己的心靈火過之後的狼藉裏,像站在剛回來時初見的母親的家——宛如一個巨大的人世的垃圾場。

她怎麽會像個漸忘的老人一樣忘記了自己為人處世的分寸,以致引發了這場大火?

她在那一刻渾身哆嗦著……那個自以為是的自己,為著哥哥對母親的咒罵氣瘋了。平生頭一次,她對哥哥拚盡全力地扯著嗓子說話,那晚她病著嗓子本來就有點啞,那晚的鼓聲怎麽那麽大……

對麵的那個男人是她的哥哥,但他也是一個獨立的人,他有他自己的生存邏輯,即使與她的多麽不同,他為什麽不可以按照自己的邏輯活著?她一直都尊重哥哥的選擇的,她一貫的優雅的淡漠哪裏去了?

她有資格教訓哥哥嗎?她一定是對的嗎?她知道她離開的這些年哥哥究竟受了多少母親的精神折磨嗎?哥哥對母親越是咒罵,越說明哥哥內心的可憐和虛弱啊——哥哥真的被母親傷害得千瘡百孔,心死如灰了吧。

那天深夜她躺在床上,光光地睜著一雙眼睛,死盯著自己被大火焚燒後的人生——那個最原始的火引子是錢嗎?

錢真是個卑劣的東西啊!

隔壁母親的房間亮著燈,母親在聽手機裏的某個人洗腦的講話:“親愛的家人們,你們準備好了嗎?天文數字的錢就要劃入你的銀行賬戶了!你們要挺住啊!你們都買到救心丸了嗎?哈哈哈!”

 

19,

 

母親始終也不知道她跟哥哥之間的對話,隻知道第二天早上起來她忽然說不出話,嗓子啞掉了。

她隻是沉默地掙紮著繼續收拾母親的垃圾。

什麽都不知道的人是幸福的。她寧願母親對哥哥還抱著天真的幻想,有幻想就還有希望。

她也需要把內心裏垃圾場般的老宅重新粉刷裝飾一下了——她不可以麵目猙獰地活著,即使這種內心的猙獰隻能自己看到。

那兩天,母親沒少嘮叨她。母親也是心疼她,她的臉色明顯得憔悴暗淡。

母親的嘮叨總是一個模式,總是起於對她的譏諷,終於對母親自己的生活方式的炫耀。母親說她不知道休息是受累的命,有福不會享;說她不像她,懂得保命是第一位的;說她懂得生活,不收拾家是為了把收拾家的時間拿來到外麵玩兒,人人都羨慕她活得這麽瀟灑……母親總是把別人隨口說的客套話當成是真話。

即使是諷刺和炫耀的嘮叨——也是愛吧。

不過母親的確懂得保養,即便裝修這些天東西總是不知道都擱到哪裏了,母親也總是舉著分了家的燒水壺——要麽是壺身,要麽是底座——去滿家地尋找另一半,母親需要熱水衝飲她的那些保健品。稍微累了,也不管師傅們在不在眼前,母親就去上床休息,而母親的休息,不是打盹兒,是躺在床上劃手機。後來她就知道,母親說累了,隻是手機癮犯了,要去躺著抽兩口大煙。

母親對手機的沉迷是她不曾料到的,比她的癮大多了。學會用手機對母親是好事還是壞事呢?母親上的那麽多當都是手機害的,母親常常把一看就是群發的消息給她看,說那些人是多麽關心她,然後那些人隨便說什麽母親就相信。有一個母親完全不認識的微友就是這樣騙了母親幾千塊錢,母親卻覺得他是好人,因為她每天都能收到他的早安問候。她告訴母親那個人是騙子,母親卻說她是小人之心。

隻是更多時候,她看著躺在床上劃手機的母親又想,手機應當可以算個好東西,至少,沒有人陪伴的時候,有了手機,母親就不會那麽寂寞了。

 

20,

 

其實回國那些天裏,還有一些時候是她奔走在去裝修老板的店鋪的路上,那單程二十多分鍾的路被她來來回回走了很多遍。有時候她也會安閑地坐在他的店鋪裏,一坐小半天兒的工夫,那是她難得的休息時間。

出入裝修老板的店鋪次數多了,她才知道為什麽她在他們的眼裏有點特別:來店裏買裝修材料的或者商談裝修事宜的,幾乎一水兒的都是男性。

裝修老板總是會給她新泡上一壺茶,店裏不忙的時候就陪著她聊天,都是無關緊要的事,而她每次來其實都是有事而來的。但老板好像並不急,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由頭去岔開話題。她也不好意思催促——畢竟不能惹惱了他,或者她的潛意識裏也享受著他的有意的拖延,他們之間有一種微妙的聯係。

有時候她看著他,甚至有點佩服自己的眼光和直覺。他確實是她欣賞的那種有魅力的中年男子,成熟穩重,又溫存體貼得恰到好處,完全不是她第一眼看到的疏離冷漠的樣子。而她也十分清楚,在他的眼裏她同樣有著異常的吸引。

他們像老熟人一樣坐在一起什麽都聊,多數時候都是她在傾聽,她有一雙善於傾聽的眼睛,靜靜地鼓勵他說下去——“你有一雙媚而不妖的眼睛。”有人曾經這樣說過。

他也總是穩穩地看著她的眼睛,不閃不避——“他是經曆過世麵的男人啊,”她想。

她知道了他十六歲的時候放棄讀書離家工作,十八歲的時候媒婆擠破了他家的門檻,二十三歲的時候結婚,妻子比他大一歲。她忍不住笑了。

“那麽多姑娘求著嫁給你,為什麽偏偏找了一個大一歲的?”

“那是我父親給我挑選的老婆,他看上的。”

她沉默了。他們那一代人的婚姻多數還是沒有逃出父母之命。那麽,他的生命裏應當還有別的屬於他自己的故事吧。

然後,她又感覺到有點怪異,渾身不自在起來。他們是怎麽聊到這裏的?花甲之年了,他怎麽還能夠跟她聊到這些久遠的往事?而似乎他有很強的傾訴欲,每次都是她先站起身,做出必須要離開的樣子,他才磨磨蹭蹭地把裝修師傅讓她來取的東西找好。

而幾乎每次,無論她什麽時候到店裏,他都會問她一句,“你吃飯了沒有?我請你吃飯吧?”開始她有點愣,後來想過來,他知道她不吃母親做的飯,所以他的問就顯得極為自然。

每次她離開的時候,他也都會親自送她出店門,在門口看著她走,總是頗為溫情地又加一句,“要不要我開車送你一下?”

她笑著搖頭謝絕,隻有幾步路而已。

“你慢點走著!你應當騎個自行車也好啊……”

他在身後喊著。她擺擺手,沒有回頭,堅定地向前走。秋天的風撩著她的長發和衣袂,身姿纖細,腳步輕快地離他越來越遠,然後轉過路口……她輕籲出一口氣,他們注定隻是彼此眼中一個一閃而逝的風景。

 

21,

 

幸好期間兩位裝修師傅有另一樁生意要做,休息了四天,她才可以跟著緩口氣。

家裏仍亂著,但她可以不緊不慢地收拾了。

她收拾出很多父親遺留的物品,一邊收拾一邊感慨,父親臨終前曾經說過,他所有的畫作,筆,工具什麽的,都給她。如今父親的畫作被母親東一堆西一堆地放著。“人不在這裏,東西卻占了不少地方。”母親的話不知道是不是抱怨。母親說,她覺得手頭緊了,就拿兩張父親的畫去賣,都是未經裝裱的,自然很便宜,她也不好攔著,賣就賣吧。

父親的畫筆,木刻工具則被母親扔得到處都是,她甚至看到母親曾經用父親的一枝巨大的粗毛筆洗馬桶,後來她在北京王府井商店看到相似的毛筆,售價快一千塊錢。而她按照父親的遺願給父親出的畫集,有一大半都燒掉了。

一張一張翻看父親畫的那些竹子,各種姿態的清雅淡泊,看得久了,就看出一種愀然與寂冷,仿佛看見父親在畫板上專心致誌作畫的樣子,那些時候脫離了俗世繁雜,沉浸在黑白世界中的父親,是愉悅的,也是寂寥的吧。

她找出父親年輕時的相冊,父親年輕時照了那麽多相片,他一定愛極了自己。而年輕時的父親也的確是玉樹臨風,眼角眉梢有難以形容的倜儻風情,那時父親尚未與母親相遇,還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裏,做著藝術家的夢,對人生抱持著優雅的幻想吧……

誰會在年輕的時候想到自己將被生活改變得麵目全非呢。

她想起自己反對父親離棄母親的那一刻,父親目光複雜地看著她,欲言又止,那時那個年輕的父親已經老去了——她也是扼殺父親夢想的殘忍的劊子手啊!她憑什麽阻攔父親去追求他自己想要的生活呢?她有什麽資格?想到這裏,她簡直覺得自己罪孽深重了——如今的一切,何嚐不是因果?

她跟母親找了個借口就衝出了家門,打個車直奔父親所在的那座山。

已經是暮晚時分了。修葺一新的盤山路見不到一個人影,她不敢走得太深,反正她早就找不到父親埋葬的位置了。風吹著身邊的草木,有了秋天的蕭索,她覺得自己被風吹散了,像青煙一樣茫然飄蕩在這一整座暮色四合的山上。

就那樣她在風裏站了很久,嘴角牽了又牽,最終隻擠出一句:“爸,我來了……”

 

22,

 

她還是抽出時間去見了幾個老朋友。

感觸最深的是和一位中學時的朋友一起吃飯,確切地說是跟朋友一家三口吃飯。朋友是中學教師,丈夫是政府部門幹部,女兒剛研究生畢業,她從小看著她長大。看起來幸福美滿的一家人。

那本是很愉快的一頓飯,直到女孩漸漸跟她找回以前的親熱,開始吐露心聲。

“阿姨,你的孩子們將來一定很戀家。”那個女孩這樣開始,一臉羨慕地對她說。她已經長成一個美麗的大女孩了。

她剛要一本正經地說,戀家並不是什麽好事,小孩子要天高地遠地去獨自飛翔……女孩卻沒有容她說話,她好像終於找到一個傾吐的機會,一口氣地往下說。

“阿姨,你知道嗎?我跟你的小孩們完全相反,離開家去讀書,我一點點都不想家。”

“阿姨,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爸媽也不信,我在自己父母的家裏根本感受不到愛。我對我媽媽,真的一言難盡,我很難用愛去愛她。”

“阿姨,我想我以後還是會離開這裏的……”

女孩忽然哽咽了,眼淚出其不意地流下來。她不由也跟著心一酸眼睛一熱。

這是她不曾料想過的。一張美麗的帷幕被倏然揭開,讓人猝不及防看到了不該看的,如同母親家新裝修的華麗屋頂和四壁突然脫落,露出了滿牆觸目驚心的疤痕——每個人,包括開始有了自己的思想的小孩子,大約都是以精致裝修後的樣子麵向世人的吧。

朋友也眼淚汪汪,這應當也是她始料不及的——每個人都站在每個人的立場上,為自己心靈的苦楚哭泣。

親情大約是世上最無解的一道題目,卻誰都躲不開。

然而這個女孩子到底是幸運的,她可以當著自己母親的麵說出內心最誠實的話。

她忽然無比羨慕她。

 

23,

 

她坐在飯桌前,兢兢業業地埋頭吃飯。那是她回來之後吃得最盡心盡力的一頓飯。

表姐提出大家湊到一起吃個團圓飯——“能夠聚在一起的機會越來越少了”,她明白。這五年裏,她失去了好幾位家中長輩。想起他們曾經的樣子,再不會活生生出現,像一個個不真實的幻影,消逝到虛空深處。生命太脆弱了,每當想到這裏,她心上介懷的事就會短暫地被一掃而空。隻是短暫的——人總是善忘。

裝修老板也曾經說過,疫情忽然放開的那一陣子,街道上幾乎看不見個人影兒,而火葬場根本排不上隊。“這一輩子頭一次見到。”他說。她可以想象。而疫情後的世界,多數人仍提心吊膽,不知疫情會不會再卷土重來,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會不會被拋入未知的危機裏去。

她的確猶豫了一下。她是無所謂,她擔心哥哥和母親。

總是少不了表姐和她的各種事先遊說,他們一家人終於坐在一起,母親,哥哥和她,還有現在的嫂子。

除了溫柔地微笑,就是沉默地吃,她不能讓自己的嘴巴閑著,閑著就要說話,而她一個字都不想說,這種時候說什麽都違心。能夠把這頓飯平心靜氣地吃下來就是圓滿,在她來說,就是裝得足夠優雅。

除了表姐試圖打圓場的聲音,就是嫂子尖尖的聲音目若無人地在飯桌上飄蕩:

“你們怎麽都說博聞的不是呢?一個巴掌拍不響。我覺得他已經夠孝順的了,做得已經夠好了,付出得已經夠多了……”

“我覺得博聞特別可憐,真是特別可憐,誰都能來欺負他,教訓他。”

“我不行,我這個人呢,是絕對不吃虧的,憑什麽我要吃虧呢?我不願意的話,誰都別想讓我吃一分錢的虧……”

哥哥幾次想打斷嫂子,嫂子揚手就推開了哥哥的阻攔。

她有些同情哥哥了。

 

24,

 

裝修師傅們停工的那幾天,母親一個勁兒地催促她給裝修老板打電話,而她不想一而再地叨擾他,她已經給他額外添了很多麻煩,她是知趣的人。

“他是從你這裏賺錢呐。”母親的言下之意是他畢竟是個商人。

母親甚至教她該怎麽跟裝修老板交涉,那簡直在動用女性的武器,是她最不屑的。看著八十歲的母親仍做出近似少女撒嬌的模樣,她想笑,又莫名覺得苦澀——母親比她更懂得如何生存在這個世界上。

拗不過母親,她還是給裝修老板打了電話。她的確也聽說過裝修公司拖延工程的事,家裏的牆板還沒有貼完,廚房的櫥櫃還沒有做,門都還沒有裝…..母親把裝修房子這件事全副依靠在她身上。

“不是還有幾天你才回去嗎?你放心,我一定會在你回去之前把你的房子給你弄好了。你就放心吧!”

“你信不信我?你信不信你下午走我上午能一定給你弄好,早晨走我能在頭天夜裏給你弄好?你信不信我能辦到,讓你安安心心地回去?你信不信我?”

裝修老板在電話裏急切地一聲聲追問,問得她內心一陣悸動。

讓她意外的是,他果然兌現了對她的承諾,其實也在隱約的意料之中。

做櫥櫃之前裝修師傅要她過去老板那裏看著他們“下料”,就是“切木板”的意思。她懵懵懂懂地跟著去看。其實她什麽都不懂,完全沒有必要去看著。過去才知道,是老板讓師傅們特地叫上她。

又是老板跟她邊喝茶邊聊閑天,她根本沒有眼睛去看裝修師傅們在幹什麽。那天下午總有人來店裏看貨取貨,老板忙個不停。她覺得自己不該坐在那裏了,但是老板總能騰出嘴來喊住她,讓她坐著,不急著走,仿佛還有什麽重要事情的樣子。

天色快暗下來的時候,師傅們也切完了所有的木板,她再沒有呆在那裏的理由了,跟老板告辭。老板攔住她,讓她上車一起走,今天他要親自給她送貨。

看著裝修老板扶著打開的車門,她恍然明白是怎麽回事,那一瞬間她的腦海中又閃現出四萬八千念,快得自己都看不清,最終還是笑著搖頭,說她喜歡走路吹吹風,然後轉身走入暮色裏。

 

25,

 

簡直像個奇跡,一切裝修事宜在她離開的前兩天結束。裝修老板特地給她留出一整天的時間享受煥然一新的家。

去結賬的時候,老板不緊不慢地跟她說起以前的朋友賴賬不還的事。

“還能賒賬嗎?”她懵懂著眼睛問。

“做生意怎麽可能沒有賒賬。總會遇到賒賬的。”

“那誰都可以賒賬嗎?你不怕要不回來錢?”

“當然都是關係不錯的朋友,認識很多年了的。”

“這樣的朋友也會賴賬?”

“朋友為什麽不會賴賬?隻有錢能夠檢驗出一個人的人品呐!”

然後她忽然明白過來,老板為什麽跟她說起朋友借錢不還的事。一定是老板以為她還沒有弄到錢,要欠著他一筆帳。他已經許可讓她賒賬了麽?這讓她心頭一暖。

一萬多塊錢的欠款對她跟他這種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算是一筆大錢了吧。之前她說到超出了預算錢不夠,老板讓她叫先生給她從國外寄錢過來,見她麵色猶豫,立即體貼地說,“你不想讓他知道你花了很多錢是不是?也是,是不太好。”說完他就沉默了,一副替她認真為難的樣子。她當時就被打動了,能夠於細微處體諒,熟知人性卻保持了溫暖敦厚之心——遇見這樣的老板她的確幸運。

雖然母親對她不會討還價錢這件事有微詞,但是她覺得能夠在她離開之前幫她把家裝修好,就是幫了她一個無價的忙。何況這些天他的確為她考慮了很多,她不能讓他有一點點為難。

她把錢款如數交付給老板時,老板愣了一下,隨即醒悟過來:“哈,你一直在騙我啊,就知道哭窮。”

那一刻他笑得像個無邪的孩子,清澈……而且甜蜜。

老板是對的,她的確不想開口讓丈夫寄錢。不過好在,她還有父親遺留給她的一筆錢。

“你什麽時候的飛機?我開車送你去機場吧?”老板盯著她的眼睛問。

她也看著他,眼裏漾起安靜溫柔的笑意,腦海中卻飛速地閃著念頭:他真是一個相貌堂堂的男子,眉眼間那隱隱的霸氣此刻被溫情遮住,若是她沒有見過他賢惠的妻子……其實她見過了他家中的每一位家庭成員,妻子,兒子,兒媳,甚至六歲的小孫女,他讓小老板喊她阿姨,他的小孫女一見到她卻一口一個阿姨的甜甜地喊她,他張張嘴想阻止,卻還是笑了,任由小孫女去……他幫了她一個多大的忙啊,她幾乎快把他當成親人了。

若他隻是他自己,或許她會給出另一個回答吧……

 “不用了。”她的嘴角向他牽出一個極淡的柔媚的甜笑。

 

26,

 

母親站在裝修一新的家裏,像個新奇的孩子,歡喜著一雙眼睛東看西看,最終說了一段她很難忘的話:“真是不知道你這麽能幹。你能幹得都讓我害怕。十個我也抵不上一個你。要是沒有你,這輩子我是裝修不好這個房子的。”

母親從來沒有這麽不遺餘力地表揚過她。

她輕輕笑著,沒有說話,隻是內心裏有些悲哀,母親的讚揚來得太晚了——她一直是這種拚命的個性,當她決定做什麽的時候,那個一往無前的女人她自己都覺得陌生。

這是最後一天了。哥哥一早發來微信,讓她需要的話去他那裏取些他銷售的床上用品。她回複說不用了。就目前的心力,她隻夠跟哥哥維持這樣脆弱的表麵。

她陪母親去銀行,又去政務大廳,把該做的事都幫母親做好。然後母親問她,還有什麽事要做。

她想去海邊看看。每次回來她都會到海邊走走。在大海麵前,她可以丟棄掉那些不值一提的痛苦。假如不去海邊看一眼大海,就好像她沒有回來過一樣。

但是她更想自己去走走。

然而她還是對母親發出了邀請。母親一直不肯和她去吃飯館,結果她幾次都是一個人占著一張四人桌坐在熱鬧的飯館裏,顯得很孤單突兀。後來她隻好買了外賣回來吃,即使母親家連個像樣的吃飯的地方都找不到。

想不到母親欣然同意和她一起去海邊。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跟母親,隻有她們母女兩個人站在大海麵前。

夕陽下大海的波紋粼粼地向遠方閃去,而海浪仍不止不休地拍打海岸而來。海邊有一條亂石堆成的棧橋,直伸到海裏。她讓母親等在沙灘上,自己一步一步艱難地走進大海深處。站在盡頭處,海風猛烈地吹著她的長發,像少年時一樣。這片海還是那麽年輕,時間對它無可奈何,而她一去不複返地老了。

回頭看母親,在看上去仿佛遙遠的岸上,模糊成一個隱約的身影。她的淚倏地流下來,她跟母親之間,這半生一直隔著這樣一段亂石嶙峋的距離。

再回到母親身邊的時候,她的心情已經平靜下來,夕陽更落下去了些,光芒更加柔和,大海也有了夢幻的顏色。跟母親悠閑地沿著沙灘漫步,是一種全新的感受,這讓她覺得這次回來的各種辛苦都值得。

 

27,

 

“你剛走沒多久,茉茉就來了。”

她在登機口等著上飛機時,收到了母親的微信。眼前晃過侄女那張戴著粉色口罩的臉。這麽多天,偏偏在她離開後她來了。

果然,茉茉提出想住到母親的新家裏來,說她跟她的母親住不到一起,整天吵架。

這是她之前就想到的。她曾跟母親說,茉茉如果來住,隨便住哪個房間,但是不讓睡她的那張大床,因為茉茉太不懂事了,隻知道享受不懂得付出。母親堅持家裏要有四個睡覺的地方,她想不通一個人要那麽多睡覺的地方幹嘛。

其實她說的都是氣話。她知道,最終她還是會妥協,她不能跟一個小孩兒計較。

然後收到母親的電話,開始她手機靜音沒聽到,忽然看到手機上三四個母親的電話。她很奇怪,家裏都弄好了,母親會有什麽急事?

一接通就是母親又興奮又急促的聲音:“我們那個群剛剛說,隻要交十萬,就可以成為董事,可以去鳥巢開會。”

她忍不住皺起眉頭,又是那個整天喊親人家人的騙子投資群。母親被他們完全清洗了頭腦。不過母親答應過她,再不往裏麵投資一分錢了。她不相信母親能做到,不過她知道母親手裏沒有錢了。

“你快進去當個董事吧!趁現在有機會。這可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母親的興奮沒有消減的意思。

“如果你不進去當董事,那你借十萬給我,我進去當這個董事。我會還給你的。這筆錢會一千萬倍地還給你的。”

她哭笑不得。母親不單容易受人蠱惑,母親也從來沒有了解過她。

“我就是找你借這點錢。我這輩子就找你借這一回錢!”

“你記著!你媽這輩子就找你借了這一回錢,你是怎麽對待你媽的!”

母親一聲比一聲厲,一聲比一聲冷,一聲比一聲殺人。她想到了以前聽過的那些“逆子”,“石頭砸死”,“掐死不孝順父母的小孩”......

母親摔了電話好久,她還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她隻是那麽怔怔坐著,往事一下子都奔湧而來,她卻連悲哀都沒有。另一個空中的她看見此時的自己,前一刻跟身邊的陌生人還在光鮮亮麗地談論人生,後一刻她露出了本來的模樣:黑魆魆地冒著煙,渾身上下都是人世灰燼的氣味。

她不能離開座位去人少的地方冷靜一下,她怕一站起來,自己就真的像一個灰燼雕塑的人身,在移動中消散了……

人世,真讓人厭倦啊!

 

28,

 

她坐在電腦前沉思,手指在鍵盤上猶豫著。

回來一個月了,她把國內沒有生透的那場病,接著生了大半個月,至今她的身體和精神還沒有完全從裝修的疲憊中恢複過來。

“他比誰都富有理想,又比誰都知道現實。”不記得這是誰說的,無論是誰,那時他的靈魂一定已經被人世壓得喘不過氣來了。

“媽媽,你在寫什麽?為什麽不躺到床上好好休息?”女兒靠進她的懷裏,渾身散發著天真的香氣。

“我在寫一個童話:一座美麗的會說話的房子,被一場大火燒毀了,就是它不好看也不會說話了。然後有一天,一個吹笛的牧童來到這裏,他吹的笛聲像天籟,那座房子聽著聽著,慢慢地就活了過來,它又像從前一樣美麗而且會說話了……”

女兒咯咯咯地笑,“媽媽,你在騙人!”

她也笑。

人世的確讓人厭倦,可是也有那麽多讓人竭盡全力活下去的理由啊。

假如她身後能夠留下點什麽,她想,她要給未來的孩子們留下一些童話,那樣無論他們日後內心遭遇怎樣的大火,都能夠把自己修葺一新,體麵地活完他們那無人知曉的、滿目瘡痍的一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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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12)
評論
塵凡無憂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帶娃是持久戰' 的評論 : 哈哈哈,看不懂你在說啥。。。~ LOL
帶娃是持久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塵凡無憂' 的評論 :

我一直都是催稿子啦啦隊的啊,但是以前都發揮不上作用 LOL
塵凡無憂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帶娃是持久戰' 的評論 :

哈哈,同學。。。。你啥時候成了催稿子的了。~ 我最近很累啊,還在休息中。~

哦,祝你們一家感恩節快樂!:)
帶娃是持久戰 回複 悄悄話 最近又沒更新了哦。:)
塵凡無憂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9978288' 的評論 : 謝謝來讀。:)
9978288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分享
塵凡無憂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帶娃是持久戰' 的評論 : 那。。。。把這篇小說給你老婆讀一下,讓她反省反省。:)
帶娃是持久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塵凡無憂' 的評論 :

讀了最後一部分,我女兒和她媽的關係也是那樣的。LOL
塵凡無憂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帶娃是持久戰' 的評論 :

你。。。。讀了沒有啊。沒讀的話,你就坐自己帶的板凳吧。。。

哈哈,算了,給你一個天鵝絨墊子。謝謝帶娃。:)
帶娃是持久戰 回複 悄悄話 板凳
塵凡無憂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花似鹿蔥' 的評論 : 給花鹿換上紅木沙發,上香茶。。。~:)
花似鹿蔥 回複 悄悄話 沙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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